陳璽
一
老田騎著自行車,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順著車轍顛簸著。車輪帶起的塵土直往上撩,就像水壓不足的噴泉。他下了車,來到瓜棚邊。隊長大省搖著草帽,從瓜棚前的陰涼中閃出來,對外地的瓜客說:“去!挑兩個好瓜拿過來?!?/p>
瓜棚邊上堆了一堆瓜皮,底下的蔫了,上面的鮮澤,滲著瓜水,一群蒼蠅嗡嗡著。老田摘下草帽扇著涼,坐在邊上的磚頭上,撩起褲腿,撓著腿肚子。瓜切好了,大省遞過瓜牙。他手接下面,吃掉瓤,將瓜子吐在手掌中。幾個孩子圍過來,站在老田的后面,看著他屁股后面衣擺下手槍的紅絮絮,嬉鬧著指指點點。
老田站起來,搓著手里的瓜子,撩起一粒放在嘴里,嘎嘣嗑著。他從褲兜里掏出五毛錢,遞給大省,算是賣瓜的錢。大省推擋著不收。他嘟著臉打著嗝,嚴肅地說:“是不是想讓我犯錯誤?”
大省接過錢,攥在手里,看著他騎車離去。
走進大隊部,孫書記從屋子里迎了出來,匯報著工作。民兵連長金尚武跟在后面,掏出香煙,遞給老田一根。老田噴了一口煙,轉過頭威嚴地說:“老孫,公社革委會決定,搞一個游街批斗,為秋播和冬季平整土地造造勢。你們得拿出一個典型!”
孫書記撓著頭,一副難為的神情。金尚武看不慣他猶猶豫豫的作派,瞥了他一眼,對老田說:“二隊的智亮,整天神神叨叨的,我看可以做個典型!”
老田盯著孫書記。孫書記眼睛里依舊閃爍著猶豫,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
孫書記從飼養(yǎng)室推著自行車出來。智亮扛著锨從田里回來。他招呼了一聲,在告與不告間猶豫著,腳踩上腳踏,滑了兩下,又停了下來,轉過身叫了一聲智亮。智亮回過頭笑著,走前幾步。他關切地說:“天要轉涼了,多穿一點衣服!”
智亮點頭應著,推開自家的頭門。天氣這么熱,孫書記卻要自己多穿衣服,分明是話里有話,似乎在向自己暗示著什么。他研究命理,知道自己一介草民,政府于他而言,亦如天與地。揭開柜子,他從包袱里拿出夾襖,搭在胳膊上,手里拿著玉米塌塌,蹲在屋檐下啃著。
大門外嘈雜起來,有人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智亮感到一股涼氣順著脊梁騰升,腦袋發(fā)麻,他緩緩站起來。金尚武腳底生風地走進來,指著他的鼻子,上去就是兩個耳光,大聲呵斥道:“牛鬼蛇神,給我捆起來!”
民兵將挎在身上的步槍往身后推了推,扭住智亮的胳膊,摁下他的頭,將他的手腕從后面綁了起來。智亮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冬瓜腦袋搖晃著,高高的眉骨和長長的眉毛抖動著,漲紅著臉,喘著粗氣。他收緊嘴巴,噗噗鼓著氣,鷹一樣的眼睛瞥著金尚武,想到士可殺不可辱的古訓,他想反抗一下,倏然間抖動著身子。金尚武走上前,咬著牙,揮動著手停在半空。智亮頓時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小雞,銳利的目光垂了下來,嘴巴松開了,露出門牙,嘿嘿著裝出一副可憐相。
學生們在上學,社員們還在地里,村里就是忙著做飯的老人。飼養(yǎng)員老五正在給飼養(yǎng)室拉土,聽到外面的吵吵聲,他撂下手中的活,從飼養(yǎng)室走過來??粗癖鴫褐橇?,他走上前問:“啥事?”
金尚武回過頭,用抖動的手指著,瞪著眼睛說:“封建迷信,牛鬼蛇神!”
老五走回來,搖著頭自語道:“咋這么折騰人呢!”
田間地頭的人很快都知道智亮被大隊抓了。他那四川媳婦撂下手里的鋤頭跑回家??粗酪畹臉幼?,老五勸解道:“你男人沒有啥大事,就是算算命,你也別鬧騰了!”
智亮媳婦消停不下來,她抹著鼻涕向大隊部跑去。
金尚武一米七左右,渾身精瘦,臉上沒有肉,撐著一層緊巴巴的皮。他十分珍惜自己軍人的經歷,即使天熱的時候也依舊戴著軍帽,衣領上的扣子整齊地扣著。論力氣,好多人看不起金尚武,但他的眼睛里總有一種桀驁不馴的火氣,充滿著挑釁。他與別人打架都是采用運動戰(zhàn),他的靈活敏捷總讓他占盡便宜。不敵對手時,他能果斷出手,善于攻擊對方的胯部。擊打胯部這樣斷子絕孫的事,令塬上人不齒。知道了他的陰招,大家都不去招惹他,倒是一群不事農活的小伙將他視為英雄,追隨著他。
智亮媳婦跑進大隊部,看見智亮的雙手被反綁在一棵楊樹上,低著頭蹲著。她撲了過去,哭喊著。金尚武叼著煙,手里摔打著武裝帶走過來,轉了一圈,冷笑著說:“別哭了!搞封建迷信還有理了?”
智亮抬起頭,看著媳婦,咬著牙,茫然地說:“沒事,快回去給娃做飯去!”
媳婦比畫著,問為什么要抓她男人?金尚武扔掉煙頭,用腳踩著,揮動著武裝帶,大聲呵斥道:“趕快離開!不然我就將你抓起來!”
她哭鬧著,要一個理由。金尚武舉起武裝帶,她就恐懼地用手擋著,將頭縮回去。看到這女的難纏,他舉起手中的武裝帶猛地抽過去。看著老婆鼻子流血,智亮跺著腳,聲嘶力竭地喊道:“快走!你這不聽話的賤人!”
老婆被幾個民兵扯著,在一串抽打中離開了院子。智亮嗚嗚地哭著,頭不停地向后磕著樹干。孫書記隔著窗戶看著,搖著頭,他本想出來勸說一下,卻怕金尚武六親不認,讓自己下不了臺。
智亮被送到公社,和其他五六個人關在一起。房子中間吊著一只昏暗的電燈,靠窗的地方是一溜麥草地鋪。幾個人長吁短嘆,有的靠著墻,呆愣地看著地面;有的蹲在地上,抬頭無神地看著電燈;有的躺在麥秸上,傻傻地矚目著窗外。智亮蹲在墻角,上唇還有血跡,他不知道自己由哪塊的封建、又是因哪達的迷信而遇此劫。
智亮習慣地伸出手指掐算起來,是不是有人告了自己的狀?十幾年來,雖說生活艱辛,社員們時有口角,偶爾也會動手扇乎幾下,卻沒有因為平時的閑言碎語而上綱上線告到公社的事。如果說有誰告狀,那就數(shù)二省了。自己對天氣的測算超過了他的匣子,這幾天村里人看自己的眼色都不同了,就連平時霸氣十足的大省見到自己,也開始點頭微笑了。
對面蹲著的一位老人咳了一串,吐了一口痰,落在智亮面前,痰中裹著血。抬頭看去,老人花白的胡叢中蠕動的嘴巴張開了,前面兩顆門牙沒有了。
外面停著一輛拖拉機,已經布置好了。隔著窗戶看去,車廂上掛著批林批孔和抓革命促生產的橫幅,車頭擺著兩個大喇叭,智亮知道明天要游街了。
吃完晚飯,田專干在田野上散步。一抹紅霞即將沉下,地平線好像一條燒紅的鋼絲。他踢著田埂上的土塊,回過頭來問身后的民兵:“那個算命先生來了沒有?”
民兵點著頭說:“弄過來了,關在屋子里!”
老田扔掉煙頭,氣沖沖地說:“走,回去看看!”
回到辦公室,兩個武裝民兵押著智亮過來了。智亮低著頭,臉就像蔫茄子,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他本想捧出笑臉,可是怎么調整都擺不出來??粗澏兜耐?,老田揮手讓民兵出去,帶上門。他拉近椅子,跨坐在上面,頭搭在椅背上,笑著問:“酸湯面好吃嗎?酒好喝嗎?”
智亮立馬明白了,一定是一年前自己給老田小舅子的媳婦看生男生女惹的禍。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好吃要挨打,說不好吃更要挨打。他干脆不做聲,裝出一副可憐相??粗橇谅∑鸬谋亲樱咸锩嗣约旱乃橇?,他用手揪住智亮的鼻頭,一個勁地晃著。他點著一根煙,猛吸一口,勻速地噴在智亮的眼窩里,然后站起來,在房子里踱來踱去。
走到智亮的后面,看著他大大的冬瓜腦袋和短短的腿,老田突然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膝蓋后面。智亮唉吆了一聲,隨即跪在地上。他雙手撐在地上,想站起來,膝蓋剛離地,又是一腳,踩在他的小腿肚上。他唉呀唉呀地叫著。老田跪在他的小腿上,伸手扭過他的脖子。智亮呲著牙,漲紅著臉,喘著粗氣,額頭的青筋暴起。老田在他的耳根說:“狗日的!我要叫你明白,為什么要收拾你!明明人家懷的是女子,你為了吃面喝酒,睜眼說瞎話,說一定是男娃?,F(xiàn)在生出來了,那家已經五個女子了,計劃生育不許再生了。我媳婦哭爹喊娘地說算命的是我請的,這個女子要我來養(yǎng)。你就知道我是個專干,你知道我家里有多難嗎?”
老田松開手,站了起來。智亮用祈求的眼神看著他,怯愣愣地說:“專干,都是我的不是?!?/p>
夜深了,望著窗外的月亮,智亮自認為是知識分子,內心有一股清高氣。平時與人說話高聲時,他總是適時撤退。今天自己內心包裹起來的自尊被碾碎了,想到古人寧死以保名節(jié),兩行熱淚順著他的面頰滾落下來。
二
智亮在華亭長大,中間回過兩次老家。父母離世后,大哥兒女多,生活困苦,顧不上他。中專畢業(yè)后,他分在隴東大山里一個水電工地,枯燥的工隊生活令他窒息。成了家的工人一年還可以回去探親,夫妻團聚,老婆有時也會到工地來探望??粗思姨鹈鄣纳睿犞犛褌兲睇}加醋的葷段子,青春的火焰在他的胸口激蕩。
探親結束后,智亮沒有歸隊,他回到塬上故里。雖說一直沒有婚配,他倒是很樂觀,常在人群中講述自己在水電學校讀書時與一位上海姑娘的愛情故事,臉上頓時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六一年,寨子里好多人浮腫,挖野菜充饑。城里的人紛紛將子女送回老家,希望躲過饑饉。塬上的溝渠和塹壕里,有時會看到衣不遮體、提著討飯籃子拎著木棍的要飯人。每遇這種情況,寨子里的人總是幾家湊在一起,給奄奄一息的討飯人端上一碗清亮的米湯,讓他不至于餓死在村頭。
老五下地回來,看見村頭的樹溝里躺著一個女人。他放下?lián)\,推了幾下她的肩膀,見她沒有反應,他站起來,叫來幾個婦女將那女的翻過來。只見她補丁摞補丁的藍色粗布上衣的前襟上沾滿了黃綠色的菜汁,嘴巴和鼻孔還流著拉絲的菜汁,慢慢地泛起了白色的氣泡。老五說:“還有氣,端碗水過來,給她喝幾口!”
行善的裹腳老太太拄著拐杖、端著茶缸、挪動著小腳走了過來。老太太將她攬在腿上,將水倒在她那微微張開、冒著氣泡的嘴里,不停地掐著她的人中。她的脖子蠕動了幾下,突然一個噴嚏,將喉嚨中的水噴在老太太的衣襟上。她有氣無力地緩緩睜開一道眼縫,又吃力地合上了。
老五招呼著幾個社員,將那女的抬上架子車,拉到飼養(yǎng)室門前,后面跟著幾個裹腳老太太。大省手里拿著煙鍋走出來說:“五哥,飼養(yǎng)室都是男人,放在炕上不行,叫村里人咋看呢?”
老五無可奈何,招呼著婦女將她扶到自己家里。他讓老婆熬一碗稀粥。子女們回家看到一個討飯的女人躺在屋子里,滿臉不高興。過一會兒,她睜開眼,用木訥的眼神打量著周圍的人,看見老五老婆手里的空碗,她蠕動著蒼白的嘴唇,眼淚滾落了下來。她想起身,身子挺了幾下,又癱軟了回去。
知道老五家里有一個討飯的女人,村里人過來看熱鬧。裹腳老太太揣著一個窩窩頭,遞給了她。她凌亂的頭發(fā)好像干柴一樣,裹著柴草,蠟黃的面頰好似快要曬干的蘿卜,沒有了水色,嘴唇干裂,上面起了一層皮。她大口嚼著窩窩頭,用溫情而又好奇的眼光看著大家。裹腳老太太問她話,她手接在咀嚼的下巴底下,茫然地搖著頭,不知是啞巴還是聽不懂她講的話。
大省站在邊上,嘴里叼著煙鍋,看著智亮說:“你見過世面,看看是不是啞巴?”
智亮的冬瓜腦袋從大省胳膊邊閃了出來,寬闊的額頭上是一對濃密的眉毛,深陷的眼窩中眼珠睇溜著。智亮嘿嘿著走上前,用帶著很重鼻音的普通話發(fā)問,她支支吾吾應著。他轉過頭來說:“她是四川的!”
早上,討飯的女人喝了一碗稀飯。老五給了她三個麥麩窩窩頭,站在門口說:“這年景,我們家也在餓肚子。你就上路吧!”
乞討女人肩上搭著討飯的袋子,手里拄著木棍,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向西走了。
夜里,老五給牲口加好草料,走到家門口準備推門,忽然發(fā)現(xiàn)乞討的女人蜷縮在柴堆里,眨么著烏亮的眼睛看著他。他沒有搭理,準備關門,隔著即將閉合的門縫,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惻隱之心頓生,他招手讓她進了門。他比畫著問給她找個男人行不行,乞討女人一個勁地點頭。
老五合計了一番,覺得智亮已經三十有三了,總不能一直打光棍吧。他披上夾襖,趁著月色來到澇池邊上的智明家,叩了幾下門環(huán)。智明已經睡下了,隔著窗戶喊道:“誰呀?”
老五應了聲,就聽見房門咯吱響了一下,智明打了個哈欠,咳嗽著走了出來,嘴里還在埋怨著。他拉開門栓,開了一個縫,揉著眼睛問:“五哥,啥事呀?這么晚了還敲門!”
老五將他推進門,兩個人蹲在院子里,他將自己的想法給智明說了。智明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悶了半晌,甕聲甕氣地說:“我那兄弟自尊心很強,明天我抽時間問問?!?/p>
第二天晚上,智明攥著煙鍋,挺胸走在前頭,智亮抄著手,彎著腰跟在后面,在飼養(yǎng)室門口咳嗽了幾聲。老五知道那件事有門了,撂下料叉,彎著腰,帶著兄弟倆走進家門。智明上下打量著那個女人,嘿嘿笑著。老五指著智亮,比畫著介紹。他扯了下智明的袖子,走到大門外,一左一右蹲在大門兩側,好像兩尊門墩石。
那天晚上,智亮見到乞討女人,本想多聊聊,看見男的都走了,他也不好意思留下來。他帶著淡淡的依戀離開了。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他想起在水電工地的時候,隊長的老婆從四川過來,講著四川話和大家開玩笑。看著她扭動的身姿飄來飄去,他總是直勾勾盯著,心里癢癢的,干活時不住地走神。
吃完晚飯,工友們赤著上身在宿舍里打完撲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了平時的呼嚕聲。盯著山巒上的一輪明月,智亮腦子里全是隊長和老婆抱在一起折騰的畫面。他輕輕地起來,趿著鞋彎著腰走向廁所,眼睛卻盯著隊長的屋子,耳朵高度集中地探聽那個方位的聲音。隊長媳婦洗衣服的時候他總是蹲在邊上,看著她干練的動作和優(yōu)美的身姿,聽著她講四川話,他抖動著嘴巴,悄悄地跟她學著。她回老家時,智亮能用蹩腳的四川話和她道別了。
智亮將穿著的確良褲子、白底藍色碎花上衣的隊長老婆柔美的身段和臟兮兮粗布衣衫下乞討女人的身體,在想象中糅合在一起,任由思緒狂瀉。一會兒,他閉著眼睛,徜徉在動情的想象之中,一會兒,他又瞪著眼睛,盯著黑魆魆的屋頂,無奈地嘆息著,起了好幾次夜。他覺得腦袋脹麻,便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澆在頭上,直打了幾個冷顫。
塬上人對娶外地女人一直心存芥蒂,認為那是困苦到了底線的標志。智亮見過世面,心里并不排斥外地女人,他認為四川女人比本地女人更加水靈。
智明抽著旱煙,好似榆木樁子一樣,他木訥地問:“老五,你覺得這事咋樣?”
老五扯著手里的樹枝,看著天邊的月亮,輕嘆著應道:“這婚姻就是造化,天底下這么多男男女女,都沒有多余的,機緣到了,就成了?!?/p>
老五站起身,要回去給牲口加些草料。剛走進飼養(yǎng)室,見大省叼著煙鍋躺在炕上,身子欠了幾下,笑著問:“老五,這么多年很少見到智明兄弟走在一起說話,啥事?”
老五揮著料叉,轉過頭說:“好事!給智亮張羅個媳婦?!?/p>
大省忽地坐起來,驚奇地問:“誰?”
老五劃了幾下料叉,笑著說:“八字才畫了一撇?!?/p>
老五和智明走進房,那女的一只手端著茶缸,一只手放在智亮的手中。見有人進來,她想抽回手,智亮緊緊地攥住。他抬起頭,笑著說:“我給她看看手相,她的命很好!”
老五將智亮叫出來,問:“咋樣?”
智亮撓著頭,嘿嘿地笑著。老五對智明說:“明天你帶著老婆,趕快將智亮的院子收拾一下,晚上就將人接回家!”
看著兄弟,智亮依舊笑著。智明噴了一口煙,猶豫著問:“老五,我兄弟也算頭婚,要不要待客?”
老五摸著下巴,笑著說:“按理說要待客,但現(xiàn)在這年景,能活著就算不錯了,就免了吧!”
趁村子里沒有人,智亮東張西望地將新媳婦接回家。智明和老婆張羅著,下了幾碗面條,算是新媳婦過門的禮遇。吃完飯,收拾了鍋灶,智明蹲在婚房外面,享受著兄長為父和給兄弟娶上老婆的喜悅。
智亮閃動著長長的眉毛,用半生的四川話和新媳婦交流著,眼睛不停地瞥著哥哥,有點催的意思。嫂子看出了他的意思,走過來,笑著在智明的后背上掐了一下。他憨憨地站起來,嘿嘿著離開了。
智亮家的門開了,先是掛在扁擔前面的那只木桶露了出來,接著是智亮和后面的另一只桶出來??粗羲枚嗳颂痤^,好奇地打量著。智亮眼睛吱溜著,嘴上堆著笑容。二省站起來,晃著頭問:“智亮,你那鏵從來都沒有開過刃,早就銹跡斑斑了,還能犁得動地嗎?”
大家頓時有了精神,嘻嘻地笑著。智亮停下了,轉過頭對二省說:“咱的鋼好,翻得深?;厝ソo你伯說一聲,如果家里的地沒有人犁,叔給你家?guī)蛶兔Γ ?/p>
大家轉過頭,看著二省。他滿臉通紅,不知咋樣接話。智亮挑著水一路走,大省笑著問:“地里的墑咋樣?”
智亮閃動著眉毛,滿意地笑著。
智亮的媳婦很少出門。天黑的時候,她偶爾會溜到老五家坐一坐。幾個月后,地里有了一點收成,智亮拉著架子車下地,媳婦跟在后面,面色泛著紅光,肚子微微隆起。兩個人并排走的時候,媳婦高出他一個頭,村里人從開始的不屑變得有點羨慕,都說智亮給別人算命,自己的命也好。
社員們在地頭歇息。二省指著遠處的智亮媳婦,悄聲地說:“那么快,不知肚子里是不是智亮的種?”
大省笑著的臉拉了下來,擺著手說:“這話可不能亂說!”
三
天剛麻麻亮,院子里忙活了起來。民兵們背著槍,胳膊上套著紅袖筒,手里拿著繩子站成一排。田干事問楊主任:“要不要捆起來?”
楊主任抽著煙踱來踱去。革委會張副主任說:“本質上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就不用捆了吧!”
楊主任扔掉煙頭,揮了一下手說:“把牌牌給戴上,兩個民兵押一個人,要彎著腰,有一種認罪的姿態(tài)!”
民兵呼啦啦走進屋子,押著要批斗的人的兩個胳膊,連推帶扯地弄上拖拉機。司機將搖桿從拖拉機頭前面插進去,感覺已經掛上了,然后掄起胳膊用力轉動。氣筒突突冒起黑煙,司機坐上駕駛臺,踩了幾下油門,黑煙沒了,聲音溫順了許多。
楊主任和田干事坐在司機后面,胳膊上戴著紅袖筒。楊主任手里拿著麥克風,向群眾介紹每一個批斗對象。社員們撂下農具,成群地跑到馬路邊看熱鬧。做飯的老人拎著圍裙走出家門,看著拖拉機后面的人,指點著說誰誰誰跟村里哪一家是親戚。老師聽到喇叭,組織學生站在校門口,看著威風凜凜的民兵和低頭彎腰的挨斗者。
拖拉機駛出公社大院,智亮的心都碎了。他想自己好歹還算一個文化人,游街會使自己的顏面掃地,不知今后咋活人,還不知道二省會如何嘲弄自己。他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二省不論什么人都不服,只要有機會,對誰都會嘲弄。
進入第一個村子,民兵趕緊用力將智亮的頭壓下去。他看著抖動的車廂,想起國家主席和社會名流也被押著游斗,頓時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內心的羞愧感沒有了,坦然了好多。出了第一個村子,民兵松開了手。智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濕漉漉的田野,心里琢磨著天災和人禍的關系。覺得古人坐崖觀云,看日出月落,推演的都是自然的祥瑞和災難,很少及于社會。社會中的災難對于無力規(guī)避的人,其實和天災沒有什么區(qū)別,社會災難的制造者,對于無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的民眾來講,其實就是天。
到第二個村子時,智亮將游街歸結為天命,心理更加放松了,甚至露出了笑容。
四
分隊后,智亮一直在鉆研命理八卦,成了遠近有名的算命先生。
一群臺灣游客下了大巴,順著石馬道爬坡。松柏叢中,一雙睿智的眼睛盯著自己。他們轉頭望去,智亮站起來,并不接近,而是慢吞吞地說一段高深莫測的話。游客聽了,感到一切皆在有無中,便走上前攀談了起來。
智亮看手相,卜生辰八字,觀面相,將自己包裝成古代仙師的傳人,又將文革對算命風水文化的破壞埋怨一番。看著他冬瓜一樣的大腦袋、長長的眉毛、厚實下垂的耳輪、優(yōu)雅的談止,幾個游客來了興趣,讓他算命。
導游舉著旗子,對著喇叭催促著游客,好多游客還是不理會。有些游客來到無字碑前,潦草地看了幾眼,照了一張相,就匆匆跑到半坡的松柏叢中,聆聽尊者解命。對漢學有愛好的游客來到西安,內心灌滿了對中華悠久歷史的尊崇,看到的都是碑墳塔祠,見到了智亮,他們感到有了一個交流論道的對象。走的時候,他們意猶未盡。
收攤回到住處,躺在炕上,智亮將當天每個客人的問題和表情反復琢磨一番,將感悟記在本子上。遇到難解的事,他就拿出老舊的線裝書,查找學習。他在積累中學習思考,在琢磨思考中總結提升。他甚至找來介紹臺灣、香港和日本、韓國的書,了解他們的文化。他慢慢總結出一套搭訕誘導和按著客人表情感觸他們的心理訴求、推廣自己占卜產品的套路。
智亮將南街的攤子收了,他要專攻游客市場。早上,他先到泡饃館吃一碗優(yōu)質的羊肉泡饃。結賬的時候,他拿出用牛皮紙做成的散發(fā)著六六粉味道的錢夾,掰開夾層抽出幾張錢,問服務員收不收港幣或臺幣。服務員沒有見過外幣,拿在手里,好奇地用手指彈著,在門口的太陽光下晃著。
智亮成了飯店的名人。沒有顧客的時候,他坐在桌子前,給老板、服務員和廚師看相。后來,只要他走進飯店,都會有專人伺候。拿刀的廚師隔著玻璃看到他走進來,問送碗的服務員他是幾號,服務員做了個手勢,輪到了智亮的碗,廚師會多切一些肉,掠上一片羊油放在上面。
出了飯館,估摸著時間,智亮要趕在西安過來的游客下車以前到達半坡?;氐椒恐校麛D上牙膏、端著水缸、蹲在門前的樹溝前刷牙,用剃須刀刮臉。收拾停當,他騎著自行車來到半坡。坐在馬扎上,他耷么著眼睛,一副高人的模樣。
一輛大巴到了,車上下來一幫中年女人,穿著裙子、戴著墨鏡,嘰里哇啦地說著話。智亮知道,這是一群香港太太。她們走過來,一股濃烈的香味飄散開來。他瞇著眼睛,看見一堆花花綠綠的薄紗在眼前晃動。他睜大眼睛,站起來,尋著香味走前兩步,閃動著長長的眉毛,臉上溢滿笑容,有熱情,也有狡黠,更有智慧。吸了一口香氣,他緩緩說道:“古來女人成帝業(yè)者,獨則天皇帝。此地乃關中陽氣盛聚之地,你們來到,不僅瞻媚娘之雄才大略,更當感悟女性在陽氣蒸騰的氛圍中巋然不倒、終成圓滿的氣勢?!?/p>
不懂普通話的拾階而上,懂得的駐足側望。智亮的笑容里充滿智慧,包裹著熱情。她們圍了過來,用十分蹩腳的國語問著問題。他吸著香氣,讓她們摘掉墨鏡,溫厚地看著她們,似乎要將她們看到底。他嘿嘿地笑著,用模糊而又深邃的語言偵測著她們,然后拉起她們的手,看丘解紋。白嫩脖子上一塊包著金的玉佛在眼前晃蕩,智亮伸長脖子,那位女士向后閃躲著身子,歪過頭去。
回到住處,智亮感到一切都很完美,幾撥客人對自己的說道深信不疑,就是那位女士怪異的動作讓他不解。躺在炕上,拿過自己脫下來的上衣,在鼻子前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羊膻味。其實,智亮原本不刷牙,喜歡吃面,吃面總離不開一咕嘟蒜,吃了蒜口氣重。他是在和客人的交流過程中,知道客人不喜歡自己嘴巴里的蒜味,從此立定決心,走上了刷牙的道路。他感到背上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爬行,他站起來,將脊背貼在門扇上來回搓弄了幾下。他明白,那是虱子在作怪。
早上,來到泡饃館,智亮坐在靠窗的位置。服務員走過來,大叔長大叔短地問候著。他問有沒有牛肉泡饃,服務員說這是清真館子,牛肉泡饃肯定有。他掰碎鍋盔,將碗遞給服務員,交代要牛肉的,不要放羊油。走出館子,一陣精細的洗漱后,他按時坐在松柏叢中。邊上的人手里拿著仿制的唐俑和唐三彩駿馬,看著山下有大巴過來,呼啦啦從臺階上站起來,準備圍上去。和他們相比,智亮感到自己就像姜太公,愿者上鉤。他的客人是懂漢語的游客,看到藍眼睛黃頭發(fā)的外國人,他基本上不做聲。沒有生意的時候,他會聚精會神地看書,間或會朗誦幾句之乎者也。
從石馬道回來,路過縣政府招待所,智亮看著好多人端著盆子進進出出。他問路邊修鞋的老漢。老漢瞥了他一眼,笑著說:“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來的,那是到澡堂子洗澡,得花錢買票才能進去!”
智亮摸了摸了錢包,走進對面一家理發(fā)館,圍上白布,讓師傅幫著收拾頭發(fā)。坐在鏡子前,他感到洗得泛白的灰色中山裝就像是生產隊的會計裝扮。軍用膠鞋曾經是自己的摯愛,只有進城的時候,他才會穿上這雙鞋和中山裝。師傅抖動著白布,拍著他的肩,說好了。
智亮對著鏡子,捋著頂上的頭發(fā),抬起頭問:“師傅,有沒有發(fā)油?”
師傅驚了一下,沒想到眼前這個土包子還知道發(fā)油。他轉過身,指著他的頭發(fā)問:“就你這頭,還要上發(fā)油?”
智亮瞪著眼盯著師傅,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指著自己的頭,生氣地說:“這里面都是知識和才能,我就靠它吃飯哩!上油,用最好的!”
師傅木訥地看著他,拿來一瓶全是拼音的瓶子,在智亮面前晃了晃,不放心地說:“看好了!我開瓶了。”
智亮瞇著眼睛,點著頭。師傅將發(fā)油擠到手上,搓弄均勻,撩在他的頭上,使勁地揉著。梳子定型時,凌亂的頭發(fā)就像操場上的學生聽到了哨子聲,瞬間排好了隊,縫子出來了。用風筒吹了一會兒,師傅又上了一遍油,梳子落下,他的頭發(fā)變成了整齊的方隊,右邊的抬著頭看著右邊的耳輪,左邊的踮著腳瞥著左邊的耳輪。他睜開眼睛,一下子驚呆了,沒想到自己干柴一樣的頭發(fā)也能打理得和電視里許文強的頭發(fā)一樣漂亮。他掏出錢包,對師傅說:“要港幣嗎?”
師傅愕然了,他不知道縣城里還有用港幣理頭的。智亮走出門,師傅對收錢的妹子說:“我估計這人是臺灣回來的老兵,挺排場的??茨遣坏揭幻孜宓纳砀?,哪里有什么力氣!難怪國民黨打不過共產黨?!?/p>
吃了一盤餃子,喝了一大碗餃子湯,智亮出了飯館,走進一家裁縫店。柜臺上面掛著一排各種顏色的新款衣服,店主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走出來,看著他油光閃亮的頭和一張黑不溜秋的冬瓜臉,笑著問:“想做啥衣服?”
智亮嘿嘿笑著,瞅一遍說:“有沒有老年人穿的粗布對襟褂子?”
女店主翻著眼,從老花鏡的黑框上面看著他,愣了下說:“這兩年都沒人做老款了,你需要我們就幫你做?!?/p>
智亮看著女店主,寬厚地笑著,豎起大拇指說:“你的面相好!很能干,心地善良,更喜歡幫人!”
店主哧地笑了。智亮又說:“我不要鈕扣,要老式對襟和用布條子繞成的那種扣子。”
店主摘下老花鏡,笑著說:“那不容易找,自己做又太費工,不劃算!”
看著他懊惱的神情,她又說:“噢!我想起來了,東大街那家壽衣店肯定有那種扣子,不行我?guī)湍銌枂???/p>
智亮噗嗤笑了,擺著手說:“那不行,不吉利!你幫我做吧,工錢你說了算?!?/p>
智亮穿著粗布對襟上衣,腳蹬圓口布鞋,一副民間高人的作派。游客上來,他能根據年齡、氣質和儀態(tài)判斷哪些人對自己的生意有興趣、哪些人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不再見到什么人都要裝模作樣地念叨一番,碰到有感覺的對象,他的一招一式就會將游客搭訕過來。他不和邊上的小販說笑,挺著腰板、舉著線裝舊書、噗喋著嘴巴,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位馬來西亞游客站在松柏下面,看到智亮專注入神的樣子。他觀察了好久,走過來拱手問好,先生長先生短地叫著。智亮知道這是一位行家,他裝出恍惚的神情,前言不搭后語地從書中走出來,應客人的要求,將書遞給他。客人如獲至寶,用火辣辣的眼睛飛快地掃讀著,突然將書攥在懷里,要買這本書。智亮摸了一下下巴,本想捋一下胡須,沒想到胡須剛剛剪掉了。他謙和地說:“此書乃祖父遺物,亦屬家中孤本。大千世界,典籍多的是,先生何必鐘情于一物哩!”
游客好說歹說,就是要買這本書。智亮笑著說:“先生冥冥中與此書有緣,我就送于先生。我等老九,最忌諱講錢!”
游客掏出錢包,揪出一疊錢塞在智亮手里,點著頭跑了,生怕他反悔。
智亮愛書。文革時見到線裝的老書,造反派要都作為毒草燒掉。他通過各種辦法,收集了有關風水、命理、手相和中醫(yī)診病方面的舊書,一直藏在后院的柴草房中。他沒有想到大半天沒有碰到一個看相的游客,卻無意中賣掉了一本書。他十分開心,知道了舊書可以賣錢。
回到縣城,智亮端起臉盆,放上肥皂和牙膏牙刷,去縣政府招待所洗澡。他和修鞋的老漢招呼了一聲。老漢停下了手中的錐子,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這個矮子是何方神圣。
走進澡堂,站在柜臺前,智亮敲了下臺子。服務員低下頭,看見柜臺前一個碩大的腦袋,眨么著眼睛看著自己,便說:“買票!”
服務員懶洋洋地收了錢,撕下一張票,給了一個鑰匙牌。智亮隨著人流,揭開厚厚的泛著霉味的簾子,走到自己的柜子前。他打開柜子的門,看著大老爺們毫不顧忌地脫得光光的,有說有笑地赤條條走進浴室。他有點害羞,怕人家笑話自己,轉念一想,覺得身體不過是一堆皮囊,重要的是腦袋里的東西。有了信心,他脫光了,將衣服塞進柜子,揭開一道塑膠簾子,愣愣地走了進去。
浴室兩邊是兩排水龍頭,噴著熱水,一個龍頭下有三四個人輪流沖水。好多是爸爸帶著孩子,有的是朋友相約而來,邊說邊笑,互相搓著背。智亮端著臉盆,在冒著蒸汽的浴室里走了一遍,尋找沖洗的位置。墻角的噴頭下一個人帶著孩子,他放下盆子,嘿嘿著站在邊上。正在淋浴的人抹著頭上的泡泡看了一眼他,沖了一會兒后閃到邊上,幫助兒子打著香皂、搓著背。
智亮捂著臉,閉著眼睛,憋了一口氣沖進水簾中。他打了個趔趄,隨即感到通身舒暢。那個人的兒子揉著被泡沫浸著的眼睛,從手指尖蹦起的不斷抖動的泛著紫橙色泡泡的后面好奇地打量著他。智亮趕緊轉過身,想起人們常說的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的話,他感到這公共澡堂子不但是清潔的地方,更是比拼身材的去處。他拿起肥皂,在頭上搓弄著,覺出自己的弱勢,想趕快沖完離開這里。剛沖了幾下,水斷了。他瞇著眼睛向上一看,只見一個裹著泡沫的滿是青黑色胡茬的肉嘟嘟的腦袋在水龍頭下,手來回搓揉著,泡沫和水珠飛濺。智亮低頭揉眼,再次抬著頭翻著眼,從泡沫中向上瞥了一下,只見紅潤的嘴唇對著他嘿嘿笑著,躲到了一邊,帶著歉意說:“不好意思,眼睛澀得不行了!”
智亮買了好多東西,回到了寨子??粗怩r的智亮,村民們在唏噓調侃中露著羨慕。大省蹲在自家門前,抽著旱煙,喝了口茶,咳咳了幾下,抬起頭問:“智亮,這段時間到哪里去了?看這身裝扮,是不是到南山當?shù)朗咳チ???/p>
智亮停下來,嘿嘿嘿地看著他,把大省看得不好意思了。二省手里夾著報紙卷成的旱煙,抽了幾口,晃著腦袋說:“智亮,別整天在外面亂轉。種好北邊的地,對得起國家;種好家里的地,對得住老婆?!?
智亮從內心看不起他,認為他沒有內涵,又喜歡嘲笑人。他轉過身,笑著對二省說:“你看你大省哥,一輩子就知道種地。現(xiàn)在家里一排排槍桿,他愁著哩!”
大省拉下了臉。智亮指著二省對他說:“二省他伯走了,家里那么多地,你看把他折騰的,和猴一樣精瘦。雖說分隊了,自己顧自己,可你是當哥的,該幫忙的還得幫忙!”
大省笑了,二省忽地站起來。智亮擺著手,笑著走開了。
離開寨子的時候,智亮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盒子,拿出一副銀邊的老式石頭鏡。這是塬上大地主生前用過的,他花高價買了過來。戴上眼鏡,他感到眼睛涼絲絲的,看著車窗外撅著屁股在田間忙碌的村民,他在尋找當年地主騎在馬上巡看著佃戶干活的感覺。
智亮帶了一摞線裝舊書,回到了城里租住的地方。他在床板下灑上水,將書捆解開,故意讓泥水濺在書上,就像他穿上老式衣服、戴著老式眼鏡一樣,書也得泛著霉點,破損了才值錢。
隨著行頭的改變,智亮的舉止神態(tài)更加游刃有余,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國內的游客也會好奇地駐足,和他敘聊幾句。大巴離開的時候,游客將他看相解命的內容神吹一番,驚呼遇到了高人,沒有算命的游客心里癢癢的。
旅行社將智亮定位為石馬道上的半仙。隨著生意越來越火爆,旅行社暗地里派人和他接洽,商量合作事宜。提出算命游客的最低收費標準和成交后五五分成的建議。智亮搖著扇子,感到命理之事全基于緣和信的心靈點化,成了生意,就沒有意義了。他拒絕了旅行社的游說。
五
秋天,松柏叢中,智亮的兩邊多了兩個算命的。右邊是一個和尚,穿著橙黃色的佛袍,理了個禿頭,額頭上面的發(fā)根上點了兩排扁豆大小的禿點,脖子上掛著佛珠,打坐在坐榻上,閉目合掌,噗喋著嘴巴,前面放著幾本五臺山寺廟的書,邊上蹲著一個功德箱。有人探問,他就彈開眼睛,用看破紅塵的神態(tài),自稱乃五臺名僧,受主持之命,云游天下。華山頂上,觀此處陽氣鼎盛、陰氣溫潤,故來此地悟佛,順便化緣伺佛。這個時候,少林寺的電影讓國人知道了武功和和尚,看到電影里的和尚來到了石馬道,大家紛紛擠上前來,布施問道。左邊是一位束著發(fā)冠、黑須垂胸的精瘦的道士。他手持白須神鞭,雙腿交纏在一起,操著一口河南話,自稱是武當山的道士。前面放著武當?shù)牡缹W冊子,邊上也有一個功德箱。
佛道兩界襯著,智亮一天沒有開張。想到自己憑的是本事,他心里舒坦了一些?;氐娇h城,他琢磨那兩個人的來龍去脈,感到自己精到深邃的命相分析好多人聽不明白,人們似乎更中意裝神扮鬼的氛圍,并不在意他們說了些什么。
清晨,智亮早早起床,到街上吃了兩根油條喝了一碗油茶。他騎著自行車,來到石馬道。旭日東升,彩霞滿天,站在石馬道上向下瞭望,向陽的那面燒得紅烈烈的,背著太陽的那面是青灰色,中間是從紅到青的過度。擺好了東西,走上土坎,望著霞霧蒸騰的莽莽原野,大地就像農家燒鍋蒸饃,水熱到一定的溫度,上面漫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石馬道下面,推著車子的流動攤販和脖子上掛著各式掛件的賣主,蠕動著從山下向姑婆陵的乳房進發(fā),不停地吆喝著,像是在訓練叫賣的本事。
北面盤桓的小徑上傳來了狗的叫聲。智亮轉過身,看見黃喇喇的葉子間隙中閃動著兩個影子,一個牽著驢,一個騎在上面。到了半坡,他們拴好驢,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著,溜進麥草垛子和土坎的夾縫中。他們脫掉身上的衣服,解開包袱,分別換上和尚和道士的裝扮,互相提點矯正著,嘻嘻哈哈走了出來,牽著驢走上坡。智亮蹲在一棵松樹下面,見和尚突然尿急,和道士一起站在柴堆后撒尿,就聽和尚不停地叫道士為三叔,聊著老家的事情。
智亮坐在馬扎上,拿出一本書看著。和尚來了,停了一會兒,道士也就位了。上午來了三批游客,智亮做了一檔生意,賣了一本書。他發(fā)現(xiàn)凡是有文化底蘊、對命理相學稍有了解的,最后都來到自己這邊。年輕人活潑,耐不住性子,就是圖個新鮮。他們與和尚道士叨咕幾句,跑過去照個相,扔了錢,就嘻哈著走了。
臨近中午,一個小伙子舉著旗子,喊著讓客人跟上來??雌熳樱乔耙欢螘r間同智亮接洽的那家旅行社。到了半坡的平臺,導游舉著胸前的喇叭,對客人說前面就是無字碑,大家先用二十分鐘看一下,等一會由本地的導游講解。游客上去了,導游跑下來,到了道士前面,問生意咋樣?道士擠眉弄眼,打著手勢。他又從柏樹后面溜到和尚邊上,和尚笑著說這事好,吃得好睡得好,又好賺錢。和尚不停地夸贊導游頭腦靈活,說這比寒冬臘月在鐵路邊上收破爛好多了。
沒有游客了,智亮掏出香煙,給道士派上一根,點著火問:“聽口音,你是河南人?”
道士警覺而又狡黠地看著他,面帶笑容,就是不做聲。等到智亮要走回去時,道士彈著煙灰,笑著說:“俺師傅是河南人。俺十幾歲到了道觀,也就有了河南口音。說實話,貧道云游天下,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方人氏。”
一日,道士拉肚子,坐在攤子前沒有幾分鐘就捂著肚子跑到土坎后面去了。智亮來到和尚跟前,笑著看他,幫他解面相和命理,將和尚說得一愣一愣的。和尚年輕,見自己遇到了高人,情況人家都算出來了,便笑嘻嘻地說:“我們是河南的農民,姑婆早年逃難到了陜西,一家在西安道北,都在鐵路上做事。這兩年老家的人都出來做事,我和叔叔就跑到西安,讓姑婆家的孩子幫著找事干。我們在建筑工地上干過,冬天就沿街收破爛。姑婆的孫子當導游,說到景區(qū)扮和尚和道士能賺錢,就把我們弄到這里來了。我們老家也有寺廟,小時候經常翻寺院的墻偷東西吃,和尚的事知道一些。那個道士是俺三叔,有一點文化,也會算算命?!?/p>
智亮指著山頭,笑著說:“咱們都一樣,那也是我們本地人的姑婆。你們找姑婆謀事吃飯,我們也憑著姑婆的保佑,祈求風調雨順。”
洗完澡回到住處,智亮感到渾身舒泰。他閉著眼睛,聽著收音機里的花亭相會。屋門嘣的一聲彈開了,呼啦啦進來一幫人。一個景區(qū)管理員指著他對公安說:“就是他,不會有錯!在石馬道算命賣書一年多了?!?/p>
智亮好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他閃動著長長的眉毛,眼睛里有狡黠、有不解,還混雜著淡淡的無奈。一個公安拿著一本書,在他面前晃了幾下,威嚴地問:“這本書是不是你的?”
智亮瞅了瞅書皮,看見是一本《滴天髓》,他點了點頭。公安又問:“是不是你賣給了外國人的?”
智亮眼神里剩下了可憐和無助,他依舊點點頭。公安拍了下桌子,指著他的額頭,厲聲呵斥道:“你這是倒賣國家文物,知道不?”
智亮愣愣地抬起頭,怯懦地搖著頭。公安又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咋的,不承認?”
智亮趕快低下頭,小聲說:“那是書,不是文物?!?/p>
公安扯住他的衣領,手抖動著,指著他的額頭說:“書舊了沒有人看了,看了也看不懂,那就是文物,知道不?”
智亮抬起頭,還是搖著頭。公安來氣了,對邊上的人吩咐道:“這人嘴很硬,書證和物證都在這兒了,還想賴賬。搜!給我好好搜!”
幾個公安呼啦一下散開,開箱倒柜,將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他們將書摞在一起,用繩子扎起來,把抽屜里、褥子下和智亮身上的錢合在一起,報了幣種和數(shù)量。領頭的抽著煙,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用泛光的眼睛盯著智亮。他走過來,揮著一沓鈔票,在手掌上拍得啪啪響,笑著說:“大叔,不錯呀!看不出來,你比我們這些公安有本事!”
說著,他將錢遞給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說:“記好賬!”
小伙子推著鼻梁上的眼鏡,俯在他耳邊問:“隊長,這書是物證還是書證?”
隊長拍著大腿,笑著說:“你說你讀了那么多書,有啥用?連個書證和物證都分不清楚!這書首先是物,所以它就是物證,但它又不是一般的物,因為它是書,所以就變成書證了?!?/p>
小伙子納悶地看著隊長。隊長唬著臉,搖著頭說:“看來你基本的東西還混著哩,得好好學!”
幾個人將智亮推出門。一個公安問隊長:“要不要銬起來?”
看到矮小的智亮,隊長揮著手說:“算了吧!咱要人性執(zhí)法,別動不動銬呀綁呀的,讓群眾咋看我們?”
來到公安局,兩個警察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作著筆錄。門開了,一個中年人走進來,兩個警察站起來,齊聲叫著局長。智亮抬起頭,看見是那天在澡堂子利用高度優(yōu)勢在自己頭頂截住水流的人。局長笑了,又收斂住,對他說:“海關在出境檢查中發(fā)現(xiàn)一位日本游客的包里有這本書,詢問后將情況轉給了我們。從追繳的金額看,數(shù)目不算小,你要坦白地把問題講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智亮點著頭,怯愣愣地說:“局長,那錢主要是我算命得來的,我一共就賣了幾本書。”
局長轉身要走,智亮斗著膽說:“就是一本線裝的書,不是文物?!?/p>
局長回過身,用手輕輕敲著桌子,嚴肅地說:“請你相信我們!是不是文物,你我都沒有資格下結論,我們得請有關部門作出結論。”
一聽這么復雜,智亮的心涼了。
作完問話筆錄,智亮以為可以回家了。警察讓他上了三輪摩托,將他送到城墻角角的看守所。走進院子,看見高墻上的鐵絲網和來回走動的武警,他覺得自己的事大了。
進了監(jiān)倉,土炕上坐著蹲著五六個人。看見一個矮子進來,他們咕溜著眼珠,睇溜溜地盯著。智亮穿著板鞋,彎著腰向各位點頭問候。警察走了,他們將他圍在中間,盤問著。他知道自己已深陷狼窩,得十分小心,不然就會吃眼前虧。坐在炕頭的倉頭使了個眼色,幾個人將他搜了一遍,搖著頭。
倉頭走過來,圍著他轉了一圈,看見他油亮的頭發(fā)、一身老式松垮的衣衫、一雙圓口布鞋。他揪住智亮的衣領,冷笑著說:“看這身裝扮就知道你不是好人,特別像漢奸,不是跟在日本人后面的漢奸,而是和偽軍混在一起的漢奸!”
智亮脫下鞋,靠在墻角,抖弄著鞋窩里的沙子。倉頭蹲在他前面,嘿嘿笑著說:“算命先生,好!哥幾個呆在這里悶得慌,幫我們看看相、算算命!”
智亮盯著倉頭,冷峻地看著,他能夠根據對方的表情神態(tài)和動作,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問了倉頭的生辰八字,拉著他的手,把他還原到那個時段的社會序列中,再放在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里,他講上幾句,停頓一下,看看他的反應。一席精妙的推理和分析,把倉頭講得五體投地,直呼先生。智亮覺得這般草莽英雄,表面上看威風凜凜,只要你號準了脈、點住了他們的穴位,他們就會心悅誠服,一副俠義赤誠的豪氣。晚上,智亮和倉頭睡在炕上,別的人睡在地上的草甸上。他給倉頭講社會、說人生,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幾天后,結論出來了,智亮倒賣的書不算文物,但他沉迷并傳播封建迷信,擾亂社會秩序,公安局沒收了他的非法財物。出監(jiān)倉的時候,倉頭突然抱住他,在他耳邊說:“叔,你就是我的姜子牙!如果我從這里出去,成了大事,我一定拜你為軍師!”
智亮拍拍他的肩膀,頗為激動地離開了。
回到寨子,智亮又成了一個不太會種地的農民了。他時?;貞涀约涸诳h城的幸福時光,和村里人聊著自己的經歷。二省撅著嘴、搖著頭,認為他在吹牛皮,臨了接上一句:“城里那么好,你為啥要跑回來受罪?”
一句話將智亮噎了回去。
六
臘月,寨子來了個賣豆腐的人。他將車子放在飼養(yǎng)室前的槐樹下,站在土堆上吆喝著。想著臘八面,婦女們系著圍裙、端著碗出來割豆腐。男人們蹲在邊上,抽煙扯淡。
賣豆腐的放下刀片,蓋上紗布,蹲在車輪邊。他抽出煙桿,捻上一鍋旱煙,搖著頭說:“我們村子里程二老漢的三兒子添生,從小就是個反物。分隊了,家里管教不下,看了霍元甲以后,成天領著幾個混混舞刀弄棒。去年,到縣城進館子吃飯不給錢,還把人家的桌椅砸了,又把館子里的幾個服務員禍害了。冬季還在公路上等道,搶人家的財物。芒種那天讓公安局給抓了,關在看守所,成了人見人怕的牢頭。前一個月,一個小偷關進牢里,他讓人家跪在地上叫爺。小偷不肯,他腳踩著人家的頭,硬是用剃須的刀片把小偷的大筋挑斷了。前兩天公安局來人,給程二老漢宣布判決書,添生被判處死刑,臘月二十五執(zhí)行?!?/p>
一群人聽得神神乎乎,議論著那家是本村誰家的親戚,有的人不停地搖著頭,嘆息孽子難教。智亮低著頭,感到血氣上沖,頭有點暈。賣豆腐的說的添生,就是自己碰到的、分別時依依不舍的倉頭。
賣豆腐的站起身,在架子車的輪胎上磕著煙灰,搖著頭問:“你們猜程二老漢聽了判決后,是啥反應?”
大家盯著他,不住地搖著頭??粗藗兤诖难凵瘢χf:“老漢攥著煙桿,從門前的碾石上站起來,抖了下肩頭的皮襖,咳咳著吐了一口痰,跺著腳說:‘都怪計劃生育弄得晚了,要是早一點,就不會有這檔子事了。添生添生,本來就沒打算生,是老天給咱添的。現(xiàn)在老天不高興,把他召回去了,咱也沒意見!說著,頭也不回地到村頭的壕里轉悠去了?!?/p>
大省從糞堆上站起來,揮著煙鍋說:“程二,我認識!十幾年前修水利的時候,我們經常見面,這人殼子很硬!”
計劃生育越來越緊了,成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主要工作。頭生是個女娃的人家為了生一個男娃,巴結著干部、融通著關系,東躲西藏、費勁心思地想生一個男娃。有兩個女娃的人家更是驚弓之鳥,打著游擊戰(zhàn)。他們把莊稼放在次要的位置,卯足勁要生男娃。
本能的面條,浸泡在傳宗接代的湯里,好多人都成了廚師,叨咕著配方,期待做出一碗令人垂涎的酸湯面,供奉在先人面前。什么時候什么條件下播種,成了一門學問。塬上的人知道智亮可以觀面相、察氣色,夜色中,通過熟人的引薦,閃進他家,長期的壓抑期盼,轉化成對仙師的皈依和膜拜。
十幾年前,智亮因為這檔子事被游斗,他知道生男生女是老天的事,自己很難給出一個確定的結論。他總是扮出一副高人的模樣,溫厚地笑著,細細地聽著問卦人的敘說,有時也會瞇著眼睛問幾個問題。他要用笑和迷離的神態(tài),讓人把該講的話說完。他盯著女人的臉,搓著她的手掌,晃著頭看著耳垂和脖子,就像醫(yī)生在給病人診病。他先是說一番千萬不要將自己的話當真的序子,然后將問卦人的焦慮和困惑放在命理風水的框架中演繹,與其說預判男女,倒不如說是對恐慌和焦頭爛額的夫妻進行心理輔導。
在焦慮困惑的湍流中,人們的心理預期達了一個臨界點,他們寄希望于得到高人的點化,即使是高人片言只語空洞抽象的絮叨,都會被干裂的心理訴求所吸附,成為他們挺進目標的心理依托。
過年前后,智亮坐在熱炕上,從黃帝內經到麻衣神相,再到手相風水以及現(xiàn)代科技知識。他比較有關生男生女的內容,讀上一節(jié),就靠在炕頭掩卷沉思。燙熱的炕蒸騰著他的肢體,熱氣積聚在腦門上,好像在滾燙的鍋里炒黃豆,他的智慧順著這條脈相倏然發(fā)酵。他抓了一把炒熟的玉米粒,給嘴巴里扔上幾粒,嘎嘣嘎嘣地嚼著,將寨子里生了一溜男娃的夫妻和生了一堆女娃的男女在大腦里反復透視,分析他們共同的地方,再用發(fā)酵的智慧包裹起來,重新在大腦里烘烤。當智慧的面包蘸著實踐的果醬、可以酥脆地入口的時候,智亮走出了頭門。
開春后,農民開始下地了。智亮在地里忙活了兩天,累得腰酸腿疼。他背起包袱,來到鄰縣,從擺攤開始,重操舊業(yè)。在縣城轉了一圈,他在東門的大市場的路沿上擺好攤子。他用溫厚的笑容盯著來往的行人,見有人駐足,他就用簡短玄妙的語言點撥一下。路人驚奇地過來,幾句交流,客人眼里開始泛光。到了后面,客人往往會問自己子嗣的情況。他重新拉起客人的手,在婆娑的樹陰下,借著暮春的陽光看著,要么說人丁興旺,要么說后繼有人。客人挪動著屁股,伸長脖子問:“幾男幾女?”
智亮撲朔著眉毛,看著客人的年齡說:“生育都計劃了,你還那么貪心!”
客人將頭俯在他耳邊問:“命里有沒有男娃?”
智亮直起身,將頭往后背了背,笑而不語。
早些年,看相算命的多是孩子,父母想讓先生看看孩子命里是否有貴人提攜輔助,是否會大富大貴、光宗耀祖。就好像農民看著嫩綠的麥苗,祈求老天保佑風調雨順、莊稼來年有個好收成一樣。暮年的老人,對生命的衰落充滿恐懼,不知自己何時以何種方式落幕,也會找先生算一算。先生的話成了老人心里的時鐘,他在按照時針的擺動安排自己的事情,待到一切都有了著落了,他也就該壽終正寢了。不知道是先生的預測靈妙到這般地步,還是老人將自己的肉體心神綁定在先生的指點中,二者在時空的顛簸中合二為一了。壯年人很少算卦,因為他們的人生就像是一件樂器,曲子已經擺上了,調子也定好了,沒有多大的懸念。
現(xiàn)在算命的人,大多是處在生育高峰的年輕人。他們讓先生面上說道一番,不認真理會,看到火候到了,就開始詢問生男生女的事情。原來的人關心一輩子有幾個男丁,現(xiàn)在的年輕人指著老婆的肚子,問里面是不是個男娃。從生命過程的排序結果,到隆起的肚子里一個躍動的鮮活的肉體,智亮盡管將這種結果的判定移植到一個具體肉體的推測上,他還是有太多的不解和不能解,他總能順著他們的心思進行抽象深邃的搪塞。
麥子灌漿了。市場上過于繁雜喧囂,智亮懷念松柏叢中的日子,對象是游客,說話溫和而有內涵,掙到的是外幣。他覺得看相算命是一件高雅的事情,混雜在市井中間,有失前輩的面子。
有了一點名望,智亮將攤子搬到醫(yī)院門前的松樹下。邊上是個豆腐腦擔子。男人做好豆腐腦,用扁擔擔過來。老婆挺著大肚子,坐在缸子后面,對每一個客人都是笑嘻嘻的。
智亮養(yǎng)成了琢磨人的習慣,沒有生意的時候,他拿著書看著,觀察著豆腐腦缸前客人的相貌神態(tài)舉止,聽著他們聊天的內容。好多人都是來醫(yī)院作婦科檢查的,有的是來做人流的。一家人都盼著男娃,媳婦懷上了,丈夫緊張,公公婆婆更是不放心,他們挖空心思地琢磨著肚子里是不是男娃,感到情況不妙,就催促著媳婦做人流。做對了的夫婦,高興地吃著豆腐腦;做錯了的夫妻滿臉悲傷,丈夫端著豆腐腦碗遞給老婆,讓她不要傷心。智亮心里涼涼的,他明白了男娃對一個家庭的重要性,告誡自己千萬不要亂說,那是損陰德的事!
肚子餓了,智亮總在隔壁要上一碗豆腐腦。女的露出滿臉菊花一樣的笑臉,將豆腐腦端過來遞給他。他趕緊起身,用寬厚的笑容看著她??臻e的時候他們聊天,慢慢熟悉了,他的豆腐腦也比原來多了??吹绞撬忝壬屩橇两o她算命。他根據自己的觀察,卜著她的生辰八字,看著她的手相,說幾句停下來。那女的熱切地看著他,他笑了一下,娓娓道來,將她說得心花怒放。
男人擔著擔子來了。老婆揮手將他招過來,對著智亮說:“這是我男人,你看看我們的子女情況?”
智亮瞥一眼他們,猶豫地應道:“我平時是不算子女情況的,看著大家一起擺攤,就冒昧說幾句?!?/p>
女的臉上的菊花笑容就像到了夜晚,一下子縮了回去。智亮知道他們有遺憾,他們從農村出來,外面沒有村子里那么緊。他慢條斯理地說:“你們有兩個女子。”
沒等話說完,女的就不住地點著頭說:“對!對!”
智亮明白,如果有男孩,她就不會打斷自己的話??粗拇蠖亲樱又f:“還沒有男娃,正在熱切的期待中?!?/p>
男的忽地站起來,跺著腳,手不停地拍著大腿說:“哎吆,我的媽呀!太準了!”
說著,男的走到豆腐腦攤子前,調了一碗豆腐腦端過來,遞給智亮。他們意猶未盡,還想問下面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智亮吃著豆腐腦,舔著嘴唇上的辣椒油,擺著手說:“到此為止,下面的就別再問了?!?/p>
兩口子回到住處,男人蹲著抽煙,女的蹲在盆子前,泡著黃豆。她淋著手上的水珠,轉過頭說:“他爸,那個算命的真是神咧!一說一個準。問他下來是男還是女,他不停地瞅著我的肚子,我感到他已經看出來,如果咱懷的是個男娃,他沒有必要隱瞞,順水人情,皆大歡喜。他為什么支支吾吾,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怕咱們難受?!?/p>
男的挪動著身子,渾身的骨筋咯咯作響。他長長嘆著氣,狠狠地噴了口煙說:“如果是這樣,你再生下來就是絕路了,我命里是沒后了!”
老婆用衣袖擦著額頭的汗水,喘了口氣,應道:“你別急,有空我再試探一下?!?/p>
麥子開鐮了,智亮買了一把新鐮刀,在縣城叫了個麥客,收割打碾地忙活了十幾天。趕往縣城的路上,看見賣豆腐的蹲在公路邊的樹溝上,用草帽扇風納涼??匆娭橇吝^來,他揮手招呼著。智亮口渴,看見邊上有個水罐,便走過去圪蹴著喝了幾口水。賣豆腐的指著路邊一個新墳說:“知道不?那就是添生的墳。程二老漢每天吃完晚飯都要過來,對著墳頭抽上一鍋煙。”
智亮噢噢著,感嘆原本一個鮮活的生命,如今卻躺在了地下。
賣豆腐腦的夫妻看到智亮忽然不見了,確信其中必有貓膩。他們認為算命的怕自己追問,又不好意思得罪他們,就故意躲開了。智亮出現(xiàn)在醫(yī)院門前,他們仿佛看到了久違的親人,女的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得知他是回家收麥子,她長長松了一口氣,兒子模糊的樣子又清晰了許多。以后幾天,每到吃飯的時候,賣豆腐腦的夫妻不是給他端豆腐腦,就是給他買涼皮,弄得他不知所措。
沒有生意的時候,女的提著板凳坐在智亮邊上,收起她的菊花笑容,央求著問:“叔,你看我跟娃他爸整日忙活著,就是想生個小子。我現(xiàn)在五個多月了,不知是男娃還是女娃。你是高人,幫我們測算一下,看能不能生個男娃?”
明白了他們的良苦用心,智亮既不想欺騙他們,又不愿意他們傷心,更不愿意讓人感到自己是個騙子。思考的時候,他的面部定格為僵滯的笑容,就像電視信號有問題,畫面停頓了一樣,唯有睇溜的眼珠說明思考的存在。他的頭閃動了一下,從靜止狀態(tài)走出來,收住笑容,看了看頭上的松樹枝,苦笑著說:“相學和命理上說的兒孫子嗣,都是對自然的生育狀態(tài)而言的?,F(xiàn)在計劃生育了,自然的狀態(tài)被破壞了,故而相面命理在這些問題上就不準了!”
女的臉上露出失落的神情,她不住地嘆氣,好像生活走到了盡頭。智亮勸慰道:“生育本是自然之事,命里有時終會有,命里無時莫強求?!?/p>
收了攤子,賣豆腐腦的兩口子回到住處,坐在院子中,反復琢磨著智亮話中的含義。他們堅信,如果是個男娃,智亮肯定會做個順水人情。他的話明顯是讓他們做好生女娃的思想準備,在給他們寬心。他們情緒沮喪,本來要準備明天的豆子,一下子沒有了精神,兩口子對著眼睛,低落的情緒就像一股湍流,在互相的感染中,變成了無言的嘆息。后面幾天,女的買豆腐腦的時候,菊花笑容收了起來,還在拐彎抹角地探問著生男生女的問題。智亮總是笑著不做聲,不時安慰幾句。他的笑和溫情的安慰并沒有達到撫慰的預期,反而加重了他們的疑心和猜忌。
天空陰沉沉的,飄了幾陣小雨,天氣涼了下來。馬路上起了一層黃泥水,自行車經過的時候,車輪撩起的泥水噴灑在車輪的瓦圈上,順著瓦圈的沿流了下來。生意不好,賣豆腐腦的女人將智亮叫過去,坐在自己的攤子前,給他舀了一碗豆腐腦,精心調制后遞給他。智亮將豆腐腦碗碗放在桌子上,看見她舀了一碗豆腐腦,撩了一撇蒜水,將勺子在油潑辣子的碗里勾了幾下,舀了兩勺子辣子放在碗里,端起來就吃。他端起了自己的碗,吃了幾口說:“你蒜水沒放多少,咋那么能吃辣子?”
女的愣了一下,點著頭應付了一下。
豆腐腦攤子收了,回到住處,女的趕緊將丈夫叫進屋子。她關上門,神秘地說:“邊上的算命先生終于露底了,說我咋那么能吃辣子的!他明明知道民間流傳著‘酸男辣女的說道,我估計他是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肚子里是個女娃?!?/p>
男的蹲在柜前抽著煙,看著老婆,沉默了一會,抬起頭問:“果真如此,你說咋辦?”
女的抹著眼角,看著窗外,搖著頭說:“不行,咱找縣醫(yī)院的張大夫,把娃取了。你看醫(yī)院每天流產那么多人,咱怕啥!”
男的挑了一缸豆腐腦,把攤子擺起來讓侄女幫忙賣,就匆匆離開了。十點鐘,他帶著老婆來到醫(yī)院,走到智亮跟前說:“叔,中午別急著買飯,等我給老婆檢查完后請你吃飯!”
智亮納悶地點著頭,看著他們走進醫(yī)院。過了十二點,他肚子有點餓,想買東西吃,又想起人家的囑咐,他不時轉過頭,向醫(yī)院里面張望著。想起廢寢忘食的讀書狀態(tài),他便從包里拿出一本書,想測試一下自己對饑餓的耐力,也想看看自己讀書的專注程度。他明白了古人說的忘食,指的是饑餓的時候,飽不思食的時候沒有意義??戳艘欢?,他閉目掩卷,屏氣沉思。
兩口子來到醫(yī)院,找到了婦產科的張醫(yī)生,好說歹說安排了手術。老公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坐立不安,往前走了幾步,護士將他擋在外面,告誡他男人不能進入。手術結束了,老婆躺在手術車上出來,面色憔悴,張醫(yī)生走在后面。老公走過去,看到四周沒有人,側過頭低聲問:“大夫,男的還是女的?”
張醫(yī)生摘掉口罩,搖著頭說:“是不是前面生了幾個小子,一心想要一個女娃?”
老公沒有明白醫(yī)生的意思。老婆欠起身,晃著手問:“男娃還是女娃?”
醫(yī)生笑著說:“遂了你們的愿,看得不太清楚,估計是個男娃?!?/p>
老婆忽地坐起來,看見邊上的老公,抱在一起失聲痛哭。走出手術樓,他們流著淚水,想起了算命先生,加快了腳步。男的走到自己的攤位,操起扁擔,就在女的用顫抖的手指著閉目思經的智亮開腔的瞬間,扁擔落了下去。腿上突如其來地挨了一扁擔,聽著女的的控訴,智亮明白了是咋回事。他試圖解釋,扁擔又掄了過來,圍了一圈人。智亮撒腿就跑,男的掄著扁擔,喊著罵著追趕。女的坐在智亮的攤子上,撕著他的書,手拍著泥水地,哭天搶地地嚎著。侄女跑過來,將她從泥水地上攙扶起來,勸她注意身體,不要叫人看笑話。男的回來,罵著智亮,將智亮的東西堆在一起,點著燒了。
智亮挪動著短腿,跑出縣城。坐在玉米地里,他感到腿部劇痛,樹枝的撩劃使他的臉上多了幾道血口子。他十分委屈,納悶自己緊把口舌,怎么還招來了別人的誤解?他沒有走公路,怕被熟人看到。他搓著腿走一會,坐在溝渠邊歇息。渠對面有一片西瓜地,地頭有一個瓜棚,務瓜的農民戴著草帽在瓜秧中瞅著,看見快要成熟的西瓜,就蹲下去,用一只手掂起來,另一只手拍幾下,熟了的摘下來,不熟的將黃色的瓜底翻過來,晾在上面。瓜農舉著兩個西瓜走到地頭,掄起彎月大片刀,咔嚓一下,瓜成兩半,露出了紅沙的瓤。智亮又饑又餓,他沒有熟人,人家不會憑著他三寸不爛之舌的說道給自己瓜吃。他咽著口水,越看越難受,強忍著腿傷,躑躅在悶熱的玉米地里。玉米的葉子就像一把把綠色的刀,撩著他的胳膊。
夕陽西下,智亮走到水渠邊,看見斗門下面的窩水槽中盛著一槽清水。他面朝西邊,脫掉鞋子,將腳放在清涼的水里。夕陽隱去了玉米的綠,看上去像抹上了一層浮動的紅。地里有一堆墳冢,墳頭上長著高高的茅草,毛茸茸的草穗在夕陽中搖擺著,似乎在和他打招呼。他搓著受傷的腿,看著四周,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就是程家的墓地。抖落腳上的水珠,穿上鞋子,智亮走進墓地,知道那就是賣豆腐的指給他的添生的墳頭。他蹲在墳前,想著年前的經歷,感到人生甚是奇幻,生與死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復雜,往往就是一個念頭的事情。
月亮掛上樹梢,智亮回到家里。老婆看他瘸著腿咬著牙痛苦的樣子,將他扶進屋子,安頓在炕上。一碗荷包蛋下肚,他感到舒服多了。他讓老婆從麥囤上拿來一摞書,挑出一本中醫(yī)書,趴在炕上看著,找尋療治腿傷的方子。
白露時節(jié),智亮的腿傷差不多好了,他拄著拐杖,走出頭門。
七
去年冬季,大省去西安收破爛,回家顯擺了一番。村里人十分羨慕,央求他帶著鄉(xiāng)鄰一同到西安發(fā)財。小麥收割打碾時,一撥人有的趕著牛、有的提著鐮,幫著他家將麥子倒進囤里。
秋收后,大省、二省、智亮等一行六個人踩著秋色來到西安北郊。他們合著租下了一個城郊農民的院子。大省拿來一張破舊的地圖給他們介紹周邊情況,兩個人一組,每一組固定一個區(qū)域,沿著大街小巷,叫賣著收購各式廢品,叮囑著碰到公安和社會上的混混時應對的技巧。
一群老農民抽著旱煙,在昏暗的燈光下對著地圖琢磨著。智亮學過地質測量,看地圖是他的拿手好戲。他講述著片區(qū)的情況,有什么大廠子、家屬區(qū)在什么地方。
二省和智亮一組。智亮對二省說,城里的事情自己知道得多一些,讓他要學會忍讓,不要動不動就跟人上墻。二省晃著腦袋,不以為然地讓他管好自己,不用操心他。
智亮拉著架子車慢騰騰地跟在后面,二省回過頭來說先走了,就拉著架子車走開了。機械廠的家屬區(qū)在市場邊上,有一個花圃,中間是一個亭子,一群老工人圍在一起看著下棋。幾個老年婦女手里拿著毛線,坐在亭子間織著毛衣、聊著天。
智亮不會下象棋,棋盤四周圍了幾圈人,分成兩派指點著,甚是熱鬧。邊上有幾個人對著墻壁,專心地擺弄著太極。幾個中年婦女談笑風生,尋找著感興趣的話題。他走過去,蹲在她們對面,笑笑地看著她們,在她們談話的間隙加上幾句。看著他富有內涵的神情,她們瞥了他一眼。他將話題往人生天命上引,慢慢地勾起了她們的興趣。智亮用自己嫻熟的套路給一位大姐算了一下,不但把她說得心悅誠服,邊上的幾位更是一愣一愣的。見有人圍過來,他站起身,笑著說:“老婆娃娃還等著我收一些破爛回去,賣錢養(yǎng)家糊口哩!等我有空的時候,再給幾位大姐算算!”
織毛衣的大姐趕緊站起來,對幾個姐妹說:“破爛還不容易?你安心算!我叫那幾棟樓的人家給你把破爛拿下來!”
智亮的言談讓她們頗感詫異,她們端來了茶水,招呼著周圍的熟人,讓她們過來算命。他抖動著長長的眉毛,深陷的眼珠吱溜轉著,嘴上掛著憨厚的笑容,晃動著微顫的手說:“實不相瞞,祖上曾經在崆峒山修行,解放后還俗了。文革期間,又被作為毒草批斗過。這些年,咱一直在石馬道為海外華人看相,頗有一點名望,人稱石馬道上的半仙。農村計劃生育,無奈大家都擁上門,請我占卜男女,我自感愧對良心,不得已來到城里?!?/p>
天色變暗,一群婦女七手八腳地幫他收拾好破爛。智亮掏出一沓碎錢,被她們攔了回去,并幫他推著車子,將他送出了家屬區(qū),囑咐他明天再來。
智亮拉了一架子車破爛回來。大家從院子里走出來,紛紛詢問咋收了這么多。他只說運氣好。二省跟在后面回來了,車上就是幾床破棉絮,看著智亮的一架子車破爛,他的頭不再晃動了。一幫人輪流做飯。晚飯后,大家坐在院子里,將白天收來的破爛分類拆除,棉花、破布、塑膠和廢紙歸類整理。門房傳來了電視的聲音,老板娘心情好的時候,他們也能坐在門房看一會電視。
吃完晚飯,機械廠的工人聚在家屬區(qū)聊天,幾位大媽逢人就說自己遇到了高人,引得邊上的人嘖嘖稱奇。大家盼望能見到這位高人,預知一下自己的未來。別人已經早起出工了,智亮還躺在床上。二省看到智亮昨天收獲不小,在院子里等著他,看見沒有聲息,感到他是不是不愿意帶著他,就搖著頭拉著架子車出去了。
聽到院子里靜了下來,智亮坐起來,摸了摸腿上受傷的位置,一連打了幾個哈欠。他端著茶缸、拿著牙刷,走到院子里刷牙。老板娘走出來倒水,好奇地看著他嫻熟地舞著牙刷,心里納悶,農村人也講究刷牙?
拉著架子車,智亮懶洋洋地來到機械廠的家屬區(qū),一群人已經在亭子里等著了。織毛衣的大姐將他讓到座位上,遞給他一杯茶水,他笑著看著她們。幾個老爺們摻乎了進來,他們聽到一幫婦女的吹噓,感到很玄乎,他們要用男人的理智和嚴謹測試一下他。智亮知道他們的意圖,幾個來回就讓他們繳械了。機械廠都在傳揚著家屬區(qū)的亭子里來了一位懂命理會面相的高人,利用午飯的時間,端著飯碗紛紛走了過來。智亮明白這樣的事情得慢慢來,要細水長流,不可曇花一現(xiàn)。他拉著裝滿破爛的架子車走了,給大家留下了更多的期盼和遺憾。
老板娘正在院子的繩子上晾曬被子,用笤帚掃著,從被縫里看到智亮回來了。她不明白別的人出去一天車子還裝不滿,這個矮子起得晚、出去得遲,卻總是滿載而歸,好像就是在搬運。智亮站在被子背面,知道老板娘在另一邊,他溫厚地笑著,愣愣地看著被子后面晃動的衣服和一癲一癲的屁股。老板娘撩起被子問:“你咋這么早回來了?”
智亮湊上前,站在被子后面說:“說實話,我就不是下苦力的人。咱是五十年代的中專生,按說也算知識分子,和他們不一樣?!?/p>
老板娘從被子后面走出來,看著一架子車頗有質量的破爛,笑著說:“看不出來,你本事不小哩!”
說著,她提著掃把,拍著身上的土走進門房。
智亮依舊很晚來到家屬院的亭子,和大家寒暄一陣子。遇到要算命的,他看上一陣子,精辟地點撥幾句就不再做聲了。就像半坡的石頭,弄得要求算命的人上下都難。午飯的時候,一位中年人拿著飯盆、刨著米飯走過來,貼在他耳根說:“你不是要收破爛嗎?廠區(qū)里有好多沒有用的東西。我是廠區(qū)門房的,有時間幫我們算算?”
智亮眨么著眼睛,笑著說:“這里吵吵嚷嚷的,靜不下心。有空我到傳達室,給你們細細算算。”
中年人點著頭,抓住他的手搖著,笑著離開了人群。
回到住處睡了個午覺,智亮起來洗漱干凈,獨自一個人來到機械廠的門房。他敲了一下玻璃,中年人正在看報紙,看見他站在外面,趕緊走出來,將他迎進屋子。他坐在凳子上,端著茶缸,瞅著那位中年人,問著他的生辰八字,又看著他的手相和面相,沉思良久,娓娓地解相算命。中年人開口閉口先生地叫著,智亮感到生分,就讓他叫自己老陳。他喝著茶,吃著廠子食堂的飯,看著電視,一直聊到晚上九點多,他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了。
智亮的片區(qū)有一家大型的鋼鐵廠。他在廠子周圍轉悠了一陣子,決定還是從家屬區(qū)著手,用同樣的手法拓展。他在鋼鐵廠家屬區(qū)有了知名度,便慢慢向廠區(qū)滲透。他不再拉著架子車轉悠了,買了一輛二手的女式輕便自行車,在幾個廠區(qū)穿行,喝茶聊天。工廠有廢品要賣,大家早早通知他,他讓工友們拉著架子車去搬運,自己儼然成了老板。
收回的廢品堆了一院子。每天晚上,大家聊著天,就像當年在生產隊勞動一樣,將自己的破爛歸類整理。幾個人沒有文化,沒有對老舊東西的鑒賞能力。智亮的收益最好,他端著茶缸,坐在臺階上,看著大家分割破爛。凡是碰到古書和老舊的叫不上名字的玩意,他們就拿過來讓他鑒別??吹阶约焊信d趣的東西,他就議個價買下來。
大省正在整理一堆棉窩窩,他用棍子將窩窩上面的塵土捶干凈,拿起刀片切開鞋幫子,切到一半,他愕然了,慌忙將刀片子抽出來,謊稱自己肚子不舒服,跑進屋里。智亮和大省相處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聽說他肚子不舒服。瞥著他的背影,看見他腋下夾著一只棉窩窩,慌哧的樣子更是不像身體有病。智亮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門虛掩著,他從門縫看到大省切開了窩窩的幫子,從里面抽出了幾沓錢,顫抖著手、捻著口水,不停地看著門口數(shù)著手里的錢。智亮本想推門進去,又覺得這事傳揚出去,對大家的生意不好,就退了回來。
破爛里面夾著好多書信,智亮將書信摘出來,抽出里面的信瓤,在窗戶下面看著。好多書信連起來就是一個故事,他理出頭緒,講給大家聽,這成了大伙歇息時最好的調味劑。故事越來越多,也成了他在外面同人交流的話題,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是附近的名人,更能激起大家的興趣。聽著他有頭有尾的講述,人們感到這個冬瓜臉的家伙通古博今,對這一塊的人和事也能講得頭頭是道。
智亮從收回來的鞋子和衣服中挑選了幾件。他把皮鞋擦得油亮,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每一天睡到自然醒,洗漱完畢,就騎著女式自行車出去了。老板娘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看著他推著自行車出門,好奇地打量著他的背影。中午回來睡覺,她將他叫住了,給他倒了一杯水,笑著問:“聽說你會算卦,你幫我算一下?”
智亮從來沒有細致地看過老板娘,他抖動著長長的眉毛,鼻子下面是溫厚的笑容,鼻子上面是一雙鷹一樣尖利的眼睛。他盯著她,想到從進門他就跟著大家喊她老板娘,卻一直沒有見過她的男人。他笑著說:“我隨便說幾句,不對的你不要怪罪。”
老板娘擺著手,示意他但說無妨。他拉著她的手,在肉丘上搓弄著,嘆著氣說:“你與夫君甚是恩愛,世事難料,如今卻不能相見。你心里始終給他一個位置,難以釋懷?!?/p>
幾句話將老板娘說得傷心起來。他安慰了幾句,又實實虛虛地幫她解著命理,把她說得悲喜交加。
一場大雪過后,天氣凍了起來。前面的門房生了爐子,屋脊的煙筒冒著煙,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老板娘喜歡和智亮聊天,吃完晚飯后將他叫到門房,沏上熱茶、看著電視,天南海北地扯著。
大省一伙擠在后院的兩間屋子里,他們用收來的棉絮將床板鋪得厚厚的,雖然混雜著各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卻也十分暖和。智亮從門房回來,他們開著他的玩笑。大省平時很古板,得了一筆橫財后心里高興,性格活泛了好多。他叼著煙鍋說:“智亮,干脆搬到前面,和老板娘一起睡算了!我們這些人不會給你老婆講的。”
智亮走過來,坐在大省床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嘿嘿笑著。大省擺著手,不好意思地說:“行了,別看了!我們家啥情況你都清楚,我也不用你算命?!?
智亮噗嗤笑了,指著大省說:“你的眼睛有點異動,我估計你一定得了一筆不菲的橫財,得請大家吃羊肉泡饃!”
大省撩著頭皮,擺了幾下手,笑著說:“去!別胡說,咱沒有你那嘴皮子功夫,說我得到橫財,誰信呢?”
智亮站起來,笑著對大家說:“你們信大省得了橫財就有羊肉吃,你們信呢還是不信?”
大伙齊聲說:“信!”
智亮轉過頭來,對大省說:“都說眾人拾柴火焰高,你昧著良心不承認,以后就沒有運氣了。請大家吃個飯,你的運氣會更好!”
大省瞥了智亮一眼,猶豫了一會兒,憨笑著說:“行吧!為了轉運,我請客!”
大伙們知道大省細發(fā)得要命,沒有想到他會請客,就納悶地問智亮:“是不是真的?”
智亮■動著眉毛,笑而不語。
智亮端著盆子,里面放著毛巾和香皂,正要出門。老板娘問:“干啥去?”
智亮憨憨地笑著說:“冬天了,不洗澡渾身不舒服,我到鋼鐵廠的澡堂洗澡去!”
愣愣地看著智亮五短身材的背影,老板娘不明白,這么短的時間,他怎么就和鋼廠的人混得這么熟?洗澡回來,她將他叫到屋子里說:“西邊那間屋子一直空著,我?guī)湍闶帐傲艘幌?,生上了爐子。你搬過來住在前面吧!”
智亮端著臉盆,濕漉漉的頭發(fā)凍成了冰絮子,摸起來一撮一撮的。他笑著說:“不好吧?我們都是一起來的,況且我也沒有那么多錢交房費?!?/p>
老板娘笑著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住西邊,我住東邊。房費就免了,權當我送給你的。他們虱子多,你洗完澡,晚上又是一身虱子,多難受呀!”
智亮搬到了門房的西屋,里面有一個蜂窩煤爐子,他將自己收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搬到了屋子里,裝上了一把鎖。他感到自己已經從寨子的行列中走出來了。
一伙人熬了一鍋榛子,將凍的蒸饃泡在里面,就著腌蘿卜呼嚕呼嚕地吃著。智亮端了一碗酸湯面走進來,一股油香飄了過來。二省啃著蒸饃,搖著頭說:“你是用啥辦法把老板娘弄到手里的,是不是你的鏵好?”
智亮挑了幾根面,彈了幾下,放在嘴巴里吸了進去,對著二省哈著氣說:“你的優(yōu)點就是搖頭,你的缺點就是總記得自己的鏵好。搖頭讓你從不服人,總想比人強,想來想去除了鏵好,再也沒有優(yōu)勢了。別總記得自己的鏵,得學一點本事。別一輩子搖著頭來,又搖著頭走,好像這世界總虧欠你一樣?!?/p>
二省紅著臉,搖著頭走出了屋子。
好多年以后,智亮閱盡人生,不斷總結提煉,成了遠近有名的命理先生。他很少回寨子,將老婆接到了西安,多年收集的亂七八糟的玩意慢慢值錢了。他在城墻邊上開了一間鋪子,售賣著稀奇古怪的老玩意,興致到了,在朋友的懇求下也會相面解命。鋪子雖小,時間長了,卻成了文人雅士探討易學和鑒賞文物的明堂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