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 娟
通往滴水泉的路
文 / 李 娟
還有兩個人,至今仍留在那片小小的綠洲上,仍然在泉水邊夜以繼日打土坯,并在等待土坯晾干的時間里,沖著天空仰起年輕的微笑的面孔。
最早的時候,通往滴水泉的路只有“烏斯曼小道”。烏斯曼是一百年前鼎鼎有名的阿爾泰土匪頭子,被稱為“哈薩克王”。
而更早一些的時候,在這茫茫戈壁,所有的路都只沿著其邊緣遠遠繞過。那些路斷斷續(xù)續(xù),虛弱地行進在群山褶皺之中,遙遙連接著阿爾泰的綠洲和南方的草原雪山。沒有人能從這片荒原的腹心通過。沒有水,沒有草,馬饑人渴,這是一塊死亡之地。唯一知道水源的,只有那些奔跑在沙漠間的鵝喉羚與野馬,但它們不能開口說出一句話。它們因為深藏著水的氣息而生有晶瑩深邃的眼睛。
大約就在那個時候,就有滴水泉的傳說了吧?
每一個牧民在荒野深處尋找丟失羊羔的時候,都堅信滴水泉就在附近,也許就在前方那座尋常的沙丘的背面。他四面呼喊,又饑又渴地走過一座又一座沙漠的高地,墊足遙望。野地茫茫,空無一物,但他仍然堅信著滴水泉。
滴水泉如同這片大地上的神明。它的水,一滴一滴從無比高遠之處落下,一滴一滴敲打著存在于這里的一切生命痕跡的脈搏,一滴一滴無邊無際地滲入苦寂的現(xiàn)實生活與美好純真的傳說。
然而戰(zhàn)亂使大地上不再存在安靜的角落。滴水泉最終還是從牧民世代口耳相傳的秘密中現(xiàn)身了,它的確切位置在戈壁灘平凡的遙遠之處被圈點出來。烏斯曼的烈馬走出了一條忽明忽暗的道路,筆直地戳向滴水泉。那些烽火連天、硝煙四起的年月里,他一手持匕首一手握馬韁,無數(shù)次孤身前往這隱匿的綠洲,補充給養(yǎng),休養(yǎng)生息,然后北上南下,穿梭戰(zhàn)事。滴水泉的隱秘在無形間造成了這個“哈薩克王”的神出鬼沒。在當時,除了官道,居然還有一條路也能使人在荒原上來去自如,這是烏斯曼的傳奇,也是滴水泉的傳奇。
在我很小的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的國道216線和217線,從富蘊縣到烏魯木齊,也沒有開通班車。要到烏魯木齊的話,只能搭乘拉礦石或木材的卡車,沿東北面的群山一帶遠遠繞過戈壁灘,一路上得顛簸好幾天。我永遠忘不了中途停宿的那些夜晚,那些孤獨地停留在空曠雪白的鹽堿灘上的破破爛爛的土墻房子旅店,還有旅店上空輝煌燦爛的星空。
一次又一次,我被大人抱下車,被牽著往那里走去,心中涌動著奇異的激動,似乎知道自己從此就要在這個地方永遠生活下去了。然而,我的命運直到今天仍沒有停止。
那條被稱為“東線”的漫長道路,只能在夏天通暢。到了冬天,大雪封路,去烏魯木齊只有走通過滴水泉的那條路。
司機們路過滴水泉,無疑是一件快樂的事情,無論當時天色早晚,都會停下來歇一宿。打水洗漱,生火燒茶泡干糧。等過了滴水泉,剩下的路程將是幾天幾夜無邊無際的荒涼。
后來,有一對夫妻從內(nèi)地來到新疆,經(jīng)歷種種輾轉(zhuǎn)來到滴水泉,在泉邊扎起了帳篷,開了一家簡陋的小飯館。菜蔬糧油都由過往的司機捎送。這樣一個小店對司機們來說,簡直就是天堂。于是,在往返這片戈壁灘時,總算能過上一天“人過的日子”了。
然而這對夫妻,他們在那樣的地方討生活,不只是辛苦,更多的怕是寂寞吧?常常一連幾天,門口的土路上也不會經(jīng)過一輛車。男的也常常會搭某輛路過的便車離開一段時間。
再后來,多多少少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那個女人跟著一個年輕的司機走了。那男人也沒有等待,不久后也走了。滴水泉恢復了深沉的寂靜。
不知又過去了多長時間,又發(fā)生了怎么樣的周折,那個女人和那個司機再次出現(xiàn)在了滴水泉。帳篷支了起來,還挖了地窩子。飯館開張了。泉水邊還放養(yǎng)了幾只雞,簡陋的餐桌上出現(xiàn)了雞蛋和雞肉。
司機們也不用睡狹窄的駕駛室了,新的小飯館還有住宿的地方,雖然只是地窩子里的一面大通鋪。
總會有一些時刻,大家都約定好了似的,突然間會有很多人同時光臨滴水泉。那時,飯桌前的板凳都不夠用了,吃飯時大家黑壓壓蹲了一屋子。睡覺的地方更是不夠用,女主人把自己的床鋪讓出來,把飯桌拼起來,還在地上鋪塑料布和氈子。滿房子橫七豎八躺滿熟睡的身體。
那一年,從烏魯木齊到富蘊縣的班車開通了,每星期對發(fā)一趟。兩人的生意極好,滴水泉從未如此熱鬧過。于是他倆決定把店面擴大。
整個夏天,當車輛改道穿行在東線的群山中時,滴水泉是悄寂無聲的。兩個人決定利用這段時間蓋幾間新房子。
他們把泉水下的水坑挖成深深的池子,又挖了引水渠一直通向店門口。
泉水很小,他們用了一個夏天的時間耐心地等待水池一次次蓄滿,用這水和泥巴打土坯。晾干后,土墻很快砌了起來。他們又趕著馬車,從幾百公里外拉來木頭,架檁子、搭椽子。在屋頂鋪上干草和厚厚的房泥。
就這樣累死累活干了整個夏天,房子起來了,新的飯桌打制好了,新床也添了兩個。他們坐下來等待冬天,等待第一輛車在門口鳴笛剎車,等待門簾突然被猛地掀開,等待人間的喧嘩再一次點燃滴水泉。
但是,他們一直等到現(xiàn)在。
就在他們蓋好房子的第二年,新公路在戈壁另一端建成通車了。通往滴水泉的路,被拋棄了。
那些所有的,沿著山緣,沿著戈壁灘起伏不定的地勢,沿著春夏寒暑,沿著古老的激情,沿著古老的悲傷,沿著漫漫時光,沿著深沉的畏懼與威嚴……而崎嶇蜿蜒至此的道路都被拋棄了。它們空蕩蕩地敞在荒野之中,饑渴不已。久遠年代的車轍印如夢一般遺留在上面,它們比從不曾有人經(jīng)過的大地還要荒涼。
新的道路如鋒利的刀口,筆直地切割在戈壁腹心。走這條路,一兩天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一切都在上面飛速地經(jīng)過,不做片刻停留。世界的重心沿無可名狀也無可厚非的軸心平滑微妙地轉(zhuǎn)移到了另一面的深淵。
滴水泉的故事結束了嗎?滴水泉那些一滴一滴仍在遠方靜靜滴落的水珠,還有意義可被賦予嗎?再也不需要有那么一條路通向它了嗎?再也不需要艱難跋涉和掙扎的生活來換取它的一點點滋潤了嗎?我們?nèi)缃袼艿玫降囊磺校家呀?jīng)成為理所當然的了嗎?
還有兩個人,至今仍留在那片小小的綠洲上,仍然還在泉水邊夜以繼日打土坯,并在等待土坯晾干的時間里,沖著天空仰起年輕的微笑的面孔。只有他們?nèi)匀贿€在無邊無際的等待之中,美夢不受絲毫驚擾。當我在這片荒野里走著,不知不覺又走上了通往滴水泉的舊道,野地上,路的痕跡如此清晰,便不由得清楚地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當她和她的情人無處可去、無可容身時,她勇敢地對他說:“我們?nèi)サ嗡?!”她邊說邊為此流下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