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遲子建
落在 歲 月 里 的溫暖
文 / 遲子建
001
風(fēng)把屋檐下已經(jīng)干枯了的艾蒿吹下來了。這艾蒿是端午節(jié)時媽媽插上去的,說是辟邪。想必這屋子已無邪氣了,所以像一個興完風(fēng)雨的巫婆一樣走了。
姐姐在灶上做飯,我蹲在灶前用爐鉤調(diào)理火,像個小小的司火女神。弟弟則在后屋逗著籠中的鳥。
灶房的門開著,我在聽風(fēng)聲。風(fēng)聲越來越大的時候,天色也暗淡得厲害了。突然,灶房驟然亮了一下,這短暫而巨大的明亮使屋子仿佛顫動了一下,閃電出現(xiàn)了。跟著雷聲轟隆隆地炸響,門被震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亟?,看來雨要來了?/p>
“要下雨了,快去關(guān)窗戶。”姐姐吩咐我。
我撇下爐鉤跑到院子里時,雨點已經(jīng)東一顆西一顆地墜下來了,我飛快地去關(guān)窗。
飯菜做妥了,姐姐正把它們一樣一樣地往屋中央的八仙桌上擺。灶膛里是一汪金燦燦的火炭,它們明媚晶瑩,散發(fā)著顫動的熱氣。這懶洋洋的火多半用來溫水。爸爸媽媽回家后總要洗上一把臉的。溫水除了供他們洗漱,還用來刷碗。
關(guān)了窗,又關(guān)了灶房的門,雨就大起來了。玻璃窗上流下一波一波的雨水,使窗外的景致變得模糊。
到了吃飯的時辰,可爸爸媽媽都沒有回來。飯桌上的晚飯同以往一樣,一大盆金黃色的苞米面粥,一盤炒土豆絲,一碗黃醬和一把青蔥。此外,還有一碟淋了香油的杏黃色卜留克咸菜。
弟弟從后屋來到前屋,他瞥了一眼飯桌,嘟囔了一句:“又是這些破飯?”然后他把目光放到窗外,罵道,“他媽的下雨了!”
002
弟弟十歲,我十二歲,姐姐十五歲。也許是他小的緣故,什么都看不慣還淘氣。他的藍(lán)布衫是雙排扣的,其中有一排扣只剩下了一顆,其余的扣都被他玩丟了。衣領(lǐng)從來沒有板正過,領(lǐng)尖總是打著卷。他眼睛不大,厚眼皮,一說話就愛撇嘴,老是氣沖沖的樣子。他喜歡在外面跑,接觸風(fēng)和陽光的時候多,所以他的臉很黑,媽媽叫他“黑印度”。
黑印度說:“今天這雨他媽的真大,我得把五彩線放了。”
五彩線是端午節(jié)時媽媽給我們姐弟三人拴在手腕上的,由紅色、粉色、黃色、藍(lán)色、白色五種顏色組成。據(jù)說系了五彩線的孩子,上山不會招蟲蛇的叮咬,也不會被夜晚游走的小鬼附了體。一般來說,五彩線要等到端午節(jié)后的第一場雨來臨時,用剪刀剪斷,放到雨中,據(jù)說這樣它就能成龍。我嫌它綁在手腕上難受,所以未等有雨的日子,就在河邊把它拽斷,讓它隨波逐流了。黑印度則嫌端午節(jié)后的第一場雨太小,就將其留了下來。如今這雨氣勢宏大,他當(dāng)然不會錯過這機(jī)會了。
等他放完五彩線回來,已是個落湯雞了。他把濕衣服脫下來,蹲在灶前烤火,一邊烤火一邊打噴嚏?;鹛康臒釟饩拖癖拮右粯樱阉路锏陌]皮狗似的汗腥氣驅(qū)趕出來,姐姐從里屋將頭探向灶房數(shù)落他:“別烤了,難聞死了!”說完,她從立柜里面為他找出一件干凈衣裳。他換上干凈衣裳問姐姐:“你不把五彩線給放了?”
姐姐垂頭斜著眼看了一下左手腕上戴著的五彩線,帶著凄怨的語氣說:“我哪有那個福氣!過些天山貨下來了,我還得進(jìn)山去采,我要是把五彩線剪斷了,到時碰到長蟲來咬我怎么辦?”作為長女,她比我和弟弟承擔(dān)了更多的家務(wù)活:喂雞、做飯、挑水、拾掇屋子。此外,野生的漿果和蘑菇下來時,她還得進(jìn)山采摘。我對家務(wù)活并不是袖手旁觀,但由于天性懶惰,專揀那些輕巧活去做;黑印度除了經(jīng)管那一籠鳥之外,家務(wù)活是不聞不問的。
003
雨漸漸小了,天空也微微露出亮色。姐姐先前還對著桌子上的飯皺眉頭,擔(dān)心雨如果不停會耽誤爸爸媽媽回家,晚飯會被推遲,那樣她得把已經(jīng)端上桌的飯重新拿到灶房熱了。
黑印度從后屋里把高帽子拿了過來。這帽子是用報紙糊的,下寬上窄,呈圓錐形。他把它扔到炕上,對姐姐說:“鳥兒把屎拉在這上面了,你擦擦吧?!?/p>
姐姐嘟囔一句:“誰讓你把鳥籠掛在帽子上呢。這帽子要是弄臟了,他們再讓媽媽游街時,還不得罰她多走幾條街呀?”
“這破帽子弄點鳥屎有什么?我看它比報紙上的那些黑字還要好看呢!再說了,游街又不累,多走幾條街有什么!”黑印度“呸”了一口,不以為然地說。
“等我把你那籠子里的鳥都給放了,我讓它們拉屎!”我威脅黑印度說。我知道這紙帽子不能有污點,否則批斗媽媽的人會說她認(rèn)罪態(tài)度不好。
“你個二豁子整天凈編反辮子,有那工夫你學(xué)學(xué)梳頭得了,少管閑事!”黑印度不屑一顧地嘲諷我。
我排行老二,又是個大豁牙,黑印度就叫我二豁子。他一這么叫,我就哭,這回當(dāng)然也不例外。姐姐素來把流淚的一方看作受欺凌者,她呵斥黑印度:“少在屋惹事,打把傘出去接接爸爸媽媽!”
爸爸半個月前到縣城的糧庫當(dāng)裝卸工去了。他騎著自行車上班,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早出晚歸。爸爸以前在我們小鎮(zhèn)學(xué)校當(dāng)校長,因為不滿意工宣隊進(jìn)駐學(xué)校,讓學(xué)生老是上勞動課不學(xué)文化,便與工宣隊的隊長吵了起來。結(jié)果爸爸被告到縣教育局,教育局又把他的“惡劣”言論上報到縣委,他被撤職,發(fā)配到縣城糧庫當(dāng)工人去了。
爸爸的倒霉在我看來勢在必然。因為媽媽先他之前被判為“蘇修”特務(wù),戴著高帽子開始了游街經(jīng)歷。一個校長的老婆是特務(wù),這校長起碼也該是個情報員。楊菲菲與我斗嘴時就這么罵,我也毫不客氣地回敬楊菲菲,我倆扭打在一起。
黑印度正要打傘出門,媽媽回來了,她被雨淋得精濕,手中提著一只籃子,里面裝的菜也被雨洗得一派青綠。
媽媽見院子里沒有自行車,就問黑印度:“你爸還沒回來?”
“沒有!”黑印度很干脆地說。
“他也該回來了?!眿寢屶止玖艘痪?。
“天下雨了,他沒穿雨衣,說不定半路上躲到哪棵樹下避雨了呢?!焙谟《日f,“他要是在樹下逮只兔子,還不得在那兒籠堆火烤兔子吃呀!”
媽媽忍不住笑了,她對黑印度說:“你爸他哪有那份兒閑心!”
黑印度一撇嘴說:“他是沒碰到野味,碰到他就有閑心了!”
“剛才那雷那么響,他會不會被——”媽媽憂戚地說。
“他又沒做缺德事,不會被天打五雷轟!”黑印度說,“雷劈的人都是壞蛋!”
媽媽聽了黑印度的話,這才有些心安地進(jìn)屋換上一套干爽衣服。我把紙帽子捧給她看,我控訴黑印度把鳥籠掛在帽子上,屎都落在那上面了。
“沒事兒,他們看不清楚的。”媽媽溫和地說。她把那帽子放在茶柜上,就像放暖水瓶一樣小心翼翼。
黑印度見天基本晴了,就把鳥籠提到了院子里。我呢,因為媽媽沒有責(zé)備黑印度而有些悻悻然,故意碰翻了窗臺上的花瓶。姐姐扶起花瓶嗔怪我:“就剩一只花瓶了,你還想把它打碎了不是?”以往我打碎過兩只花瓶,一只是圓肚形的,褐色;另一只與我碰倒的這只一模一樣,是藍(lán)色的魚形,它們是一對。據(jù)說這對花瓶是爸爸媽媽結(jié)婚時,他們的朋友湊錢買的。
“我看這花瓶礙眼?!蔽艺f,“你們也不想想看啊,魚嘴里天天插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幕ǎ趺创瓪獍。课乙豢催@花瓶就憋得慌?!?/p>
媽媽正打算出門,她聽了我的話又折回身來,她把花瓶拿起,放到窗臺的角落,對我笑笑說:“以后再養(yǎng)花,就不用這魚瓶了,用空罐頭瓶吧,省得你憋得慌?!?/p>
姐姐把花瓶流淌出的臟水用抹布擦了,又將那些已不精神的花扔進(jìn)垃圾桶。她顯然對媽媽縱容我有些不滿,她嘟囔道:“又不是真的魚嘴,你跟著氣悶什么?!?/p>
媽媽微妙地笑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姐姐,說:“什么時候我再采一把花回來養(yǎng),你們喜歡什么樣的?”
“百合。”姐姐說。
“紫馬蓮。”我說,“要是有芍藥花就更好了?!?/p>
“芍藥都開過了?!苯憬阏f。
“沒準(zhǔn)也有一枝兩枝沒落的,趕巧被我采到呢!”媽媽說這話時,語氣和面部表情都呈現(xiàn)著一股天真的情態(tài)。她對我們說,她要出去迎迎爸爸,讓我們不要亂走。
004
雨停了。天色愈來愈昏暗了。八仙桌子上的飯菜漸漸涼了。黑印度又把鳥籠子提回后屋了。姐姐擦干凈了窗臺,喚我給灶膛點把火,她想把粥熱一下。
我剛點起柴火,爸爸就進(jìn)來了,披著件橘黃色雨衣,看上去很鮮艷。他把自行車停好,先問候了一下雞架里的雞,他愛給雞喂食,所以他走在院子里的時候,總有一群雞像士兵保護(hù)著將軍一樣簇?fù)碇?/p>
“你媽還沒回來?”他進(jìn)了里屋后問姐姐。
“回來了,找你去了?!苯憬阏f。
姐姐正在擬寫一份與父母的決裂書,這是班主任老師授意她寫的,說是如果她不與他們劃清界限,就加入不了紅衛(wèi)兵。她正有幾個字不會寫,打算問爸爸,可是爸爸聽說媽媽不在,就急著出門了。
黑印度對姐姐說:“你問他,還不如問字典!字典比他能耐,問啥有啥!”
黑印度這一段不管爸爸叫“爸爸”,而是稱呼“他”。姐姐呵斥他說:“以后別‘他他’的,那不是爸爸嘛!”
“不叫‘爸爸’怎么了?”黑印度說,“他不過是個臭老九!”
姐姐說:“你滾!”
“你不也寫決裂書要和他劃清界限嗎?”黑印度說。
“可他去糧庫接受‘革命再教育’去了,他被改造好了還是個好同志!”姐姐說。
黑印度不吭聲了。我已經(jīng)把苞米面粥溫了一下。等粥出鍋后,我把粥從鍋里端回飯桌,打算再熱熱土豆絲。
“等爸爸媽媽進(jìn)屋了再熱。”姐姐制止我熱土豆絲,她說這菜不禁熱,熱一回就不脆生了。
“我都餓了?!焙谟《阮┝艘谎埏堊?,說,“他們是不是互相找到外國去了?”
“印度!”我抓住這個有利時機(jī)報復(fù)黑印度。
“男人黑點我看不錯,像是有種的樣子!”黑印度回敬我說。
“驢臉也黑!”我說。
“對,它還是個豁牙子呢,一叫喚那嘴就漏風(fēng)!”黑印度惡毒地說。
我正要去灶房抓一塊劈柴打黑印度,媽媽回來了。她滿面焦急的樣子,一進(jìn)屋就問我們:“你爸爸還沒回來呀?”
我說:“回來了啊!”
“那他人呢?”
“找你去了!”我們?nèi)齻€人異口同聲地說。
媽媽臉上的表情松弛了許多,問我們:“他是不是被雨澆透了?他沒把濕衣服換下就找我去了?”
“沒挨著澆。他穿了一件跟橘子皮一樣色兒的雨衣,可漂亮呢?!蔽艺f。
“那雨衣呢?”媽媽的眼睛跳了一下,問。
“在水缸蓋上呢!”我跑到灶房,飛快地把雨衣取來。
那雨衣還濕著,就像夕陽映照下的一片湖水,看上去鮮潤明媚。可媽媽卻用凄怨的眼神看它,仿佛是她心愛的女孩子出去學(xué)壞了一樣令她傷感,有氣無力地問:“誰給你爸爸披了這么漂亮的雨衣?”
“肯定是個女的!”黑印度提著鳥籠回屋,他接過話茬兒說,“男子漢誰用這么鮮艷的雨衣?”
媽媽的眼神更加愁苦了。她用手撫弄了一下衣襟,飛快地走進(jìn)屋子,打開立柜,把屬于她的那包衣服抱到炕上。
媽媽解開包袱,她的那摞衣裳就一層一層地呈現(xiàn)了。它們絕大多數(shù)顏色深重、老舊,不是黑色、藍(lán)色的,就是紫色和咖啡色的。只有一件是洋紅色的,那是她年輕豐滿的時候穿的,現(xiàn)在她老了,瘦了,這衣裳就有幾年不穿了。媽媽抽出這件衣裳,猶豫了一番,還是把它換在身上了。
黑印度見媽媽穿上了這件洋紅色的衣服,就撇了撇嘴。待媽媽又出門去尋爸爸之后,他才大聲地對我和姐姐說:“這個‘蘇修’特務(wù)穿這么新鮮,是不是要過江投奔她的主子去?”
姐姐罵他“混蛋”,我則被他逗笑了。
005
天慢慢黑了下來 ,姐姐拉亮了燈,接著寫她的決裂書。她趴在炕沿上寫,弓著后背,腦袋和手中的筆左搖右晃著,看上去思路不暢。黑印度在后屋逗完鳥以后,就搬著字典過來給姐姐當(dāng)“援兵”。
姐姐吩咐我去灶房看看火,不要讓它滅了,否則熱菜時還得點火。
灶房沒有開燈,但它并不黑暗。它的亮多半是借了里屋的燈光,另一些亮兒是因為火的緣故。它的光是暖紅的,極像媽媽換上的那件衣裳。橫在火炭上緩緩燃燒的兩塊劈柴,散發(fā)出淡淡的木香氣。我正出神地蹲在灶前看火,爸爸回來了。他一進(jìn)來就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問我:“你媽還沒回來?”
“回來了,又走了。”我說,“找你去了。”
“她上哪兒找我去了?”爸爸進(jìn)了里屋。
“那誰知道!”黑印度搶著說。
我跟著爸爸進(jìn)了里屋。我說:“媽媽沒找著你,回來后換上了紅色的衣裳。她說是去找你的,可我看她穿得那么漂亮,不像是要去找人的?!?/p>
“你懂個屁!”黑印度搶白我說,“她穿得新鮮是要給臭老九看的!”他膽大包天地把“爸爸”一詞用“臭老九”代替了。
爸爸皺起了眉頭。他走向茶柜,盯著那頂高高的紙帽子問我們:“你媽今天又游街去了?”
“去了?!苯憬惴畔鹿P,轉(zhuǎn)過身來對爸爸說,“是上午去的,下午她就上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回來時還摘了一籃子菜。”
“游街時沒人打她吧?”爸爸問完話,又打了一個噴嚏。
“跟過去一樣,沒人打她。她戴著高帽子走,好事的人跟著看看。除了楊菲菲往她身上扔了一個臭雞蛋,別人誰也沒碰媽媽一個手指頭。”姐姐說。
“楊菲菲扔臭雞蛋,還不是因為她把人家得罪了!”黑印度氣勢洶洶地指著我說。他這次沒叫我“二豁子”。
我說:“誰讓她罵爸爸媽媽了?她罵,我就揍她,我看是罵疼呢,還是挨打疼!工人階級的后代不都是鐵打的嗎,還那么不抗揍,一揍就哭,真沒勁!”
“女孩子是不應(yīng)該學(xué)會打人的?!卑职终f。
“哼,楊菲菲家的雞一定是天天刨廁所的蛆吃,不然怎么下出來的是臭蛋!”我嘟囔道。
黑印度首先“嘿嘿”樂了,跟著爸爸也笑了。笑得最矜持的是姐姐,她努著嘴對我說:“你滿腦子都是怪念頭,快燒你的火去吧。”
一提起燒火,爸爸似乎想起了什么,喚我到灶房取只碗來。只見他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怕生人進(jìn)來似的望了望門口,很像一個做了壞事的孩子要認(rèn)錯一樣拘謹(jǐn)。他讓我擎著碗,然后兩手左右開弓地從兩個褲兜里往外掏黃豆。黑印度湊過來,驚訝地看著那只不斷有黃豆流入的碗,“哇哇”地叫著。很快,爸爸掏空了褲兜,碗里的黃豆也快平碗了。爸爸拍了拍褲兜,不好意思地笑笑,對我們說:“你們把這豆子炒了,當(dāng)零嘴吃吧?!?/p>
黑印度看著豆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兩顆大的黑豆在瞪著一群小豆子。他說:“你不好好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還偷?!”
“不是偷。”爸爸虛弱地說,“是落在地上的豆子,我一顆一顆撿起來的?!彼簧瞄L撒謊,臉紅了。
“哼,這黃豆上一點灰都沒有,干凈得就像新剝出來的,我就不信你是把它們從地上撿起來的!”黑印度咄咄逼人地說。
爸爸的臉更紅了,他囁嚅著說:“工人們心好,聽說我有三個孩子,非要我抓點豆子回來給你們吃不可?!?/p>
“小偷!”黑印度仍舊堅持他的判斷。
我才不管這豆子是怎么來的呢,我喜滋滋地把那碗黃豆捧到灶房,打算立刻把它炒了吃。
006
爸爸又出門尋媽媽去了。黑印度溜到灶房,殷勤地幫我淘鍋里的水,他說:“我看這豆子要趕快炒了吃了,不然別人看見,就會把爸爸當(dāng)作小偷給抓起來。”
“那咱們就快動手吧。”我與黑印度在這件事上達(dá)成了一致。
怕看不清豆子身上顏色的變化而把它給炒糊了,黑印度拉亮了灶房的燈。爸媽都覺得,一個做飯的地方,有些微的光亮就可以了,所以灶房的燈是昏蒙蒙的,而且由于油煙和蒼蠅的侵蝕,那上面沾滿油垢和蠅屎,使原本不亮的光大打折扣。黑印度抬頭望了一下燈,罵了一句,然后他朝姐姐申請使用手電筒。手電筒我們稱為“電棒”,在家里,它屬于貴重物品,不是誰想使就使得了的,姐姐掌管著使用它的權(quán)力。一般來說,只有走夜路時,而那晚上又沒有月亮,姐姐才會派它出馬。
黑印度碰了一鼻子灰回來。他見我已把豆子扔進(jìn)鍋里,就抓起鏟子炒了起來。
姐姐繼續(xù)寫她的決裂書,我和黑印度交替著炒豆子。等豆子出了鍋,黑印度把豆子端到院子里,想讓它盡快涼下來,我則添水刷鍋,準(zhǔn)備把飯再溫一遍。
媽媽無聲無息地回來了。她進(jìn)來沒有和黑印度說話,也沒有搭理我,徑直進(jìn)了里屋。我跟了過去。她拿過小板凳,坐在飯桌前,呆呆地望著那碟鮮潤明媚的咸菜,似乎它把她給深深得罪了。那件已不合體的洋紅色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無精打采的樣子。
“爸爸剛才回來了,他見你不在,又出去找了。”姐姐說。
媽媽抬起了頭,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淚眼蒙眬。她說:“你們知道你爸爸上哪找我去了?他上梁老五家!他以為我和梁老五怎樣了,真是冤枉我!他一個校長落得這下場,我怕他想不開走了絕路,見梁老五實在、耿直,我就求梁老五平時勸著點你爸。人家梁老五瞧得起咱家,從關(guān)里帶回桶香油,也想著給咱分一點兒!”她聲淚俱下地說著,仿佛在痛說革命家史。
我明白了,爸爸是循著咸菜里香油的氣息,以為媽媽去梁老五家找他去了。梁老五最近常來我家,講他年輕時有多么苦。他一講這辛苦,爸爸就覺得他當(dāng)裝卸工簡直太有福氣了,工人們都很照顧他。梁老五的老家在關(guān)里,他春季探家回來時,把帶回的香油分了一小瓶給我家,我們只有拌咸菜時才舍得放一點兒。我實在不知道香油惹了這么大的麻煩。
“你是不是碰到梁老五的老婆了,她罵了你?”姐姐問。
“是啊,我到菜園去找你爸,以為他去那里找我去了。路過梁老五家,正趕上他老婆出來潑水,她一見我就罵,她還故意把水潑到我腳下。”媽媽說完,像個受到傷害的小女孩一樣,嚶嚶哭個不休。
爸爸這個大傻瓜,干嗎去他家找媽媽,讓媽媽平白無故受這冤屈呢?
“你別去找他了,他不回來活該!我們先吃飯吧。”我對媽媽說。
“一家人不全,吃的什么飯呢?”媽媽平靜下來了,她看上去不那么憂戚和脆弱了。
姐姐說:“媽,你別生爸的氣。爸去他家找你,肯定以為你去那里找他去了,他不會往壞處想你的。”
“那梁老五的老婆憑什么罵我?”媽媽一梗脖子,很天真地問。
“因為她怕你把她的老爺們發(fā)展成‘蘇修’特務(wù),到時就沒人給她挑水吃了。”我說,“再就是你比她長得好看,她看著眼氣?!?/p>
媽媽含著淚笑了。她笑得很好看。她說:“這么說不能怪你爸爸了?”
我和姐姐異口同聲地評判說:“不怪!”
黑印度捧著鐵盆進(jìn)來了。他嘴里“咯嘣咯嘣”地嚼著豆子,滿嘴流香。
“這豆子哪里來的?”媽媽問。
“出去找你的人從糧庫偷來的!”黑印度說完,去后屋喂他的那籠鳥去了。
媽媽的心情已然明朗了許多。姐姐又不失時機(jī)地告訴她,爸爸很惦念她,向我們打聽她上午游街時受沒受委屈。這個“蘇修”特務(wù)聽到這番話后,眼睛里就泛出溫柔的亮色了。她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嘟囔一句:“這么晚了,他別是因為上老梁家遭了白眼,想不開了,我得出去找他?!?/p>
姐姐這次主動把電棒拿出來,派給媽媽用。
媽媽消失在夜色中。姐姐望著已經(jīng)涼透了的飯,囑咐我不要讓柴火燒落架,說不準(zhǔn)媽媽一出去就碰見爸爸呢。
007
炕沿兒上放著好幾個紙團(tuán),那是被姐姐揉皺了的決裂書。也許是讓爸爸媽媽這沒完沒了的互相尋找給打擾了,她寫得很不順暢。
我捧著被黑印度吃得所剩無幾的豆子盆回到灶房,感到又氣憤又饑餓,灶膛的火微微熏炙著我,使人昏昏欲睡。正在似睡非睡之時,院子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爸爸推門而入。
“你媽還沒回來?!”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聽見他焦急的聲音。
“回來了,又找你去了?!蔽矣袣鉄o力地說。
“她怎么不知道在家等我?”爸爸抱怨道。
“那你回來了怎不知道在家等她?”我反問。
“她是個女人,我不放心她黑天時一個人在外面,我不去找她行嗎?”爸爸跟我喊道。
“那她怕你想不開了出個事,在家能坐得住凳子嗎?”我搶白爸爸。
爸爸沒答話,進(jìn)了里屋問姐姐:“你媽沒說去哪里?。俊?/p>
“沒有。”姐姐說,“你不用太擔(dān)心,我把電棒給她了?!?/p>
“她要是上野地遇見了狼,拿著電棒有什么用!”爸爸說。
“怎么不管用?”姐姐說,“狼怕光,用電棒一晃它的眼睛,它就會被嚇跑的?!?/p>
爸爸見窗臺上的野花沒了,就問它們還沒開敗,怎么就給扔了。在愛花的問題上,爸爸更像個女人,極具憐惜之情。他清晨起來的慣常動作是,先奔到窗臺去聞聞野花的香氣。他從糧庫回來,騎著自行車走在山路上的時候,只要天氣好,又碰到了姹紫嫣紅的野花,他總要停下車子采上一束。所以他回家的時候,車把上常常別著一束花。鎮(zhèn)子里的一些人見了會啐口痰說:“臭老九就愛瞎浪漫!”
姐姐簡短地把媽媽遭梁老五老婆羞辱的事告訴了爸爸,爸爸更加著急了,他說:“我得趕快去找她,她哭完了出去,別再出點什么事?!?/p>
爸爸像旋風(fēng)一樣來去匆匆。夜晚伸著一條長舌頭,把他又卷入黑暗之中。黑印度打著口哨從后屋出來,他在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問:“剛才我聽見門響,誰回來了?”
“爸?!蔽液喍痰赝鲁鲆粋€字。
“他又走了啊?”黑印度感慨地問。
“哦?!蔽乙廊缓喍痰貞?yīng)答著。
“我看他們今晚這么找下去,非要找到天亮不可。”黑印度十分肯定地說,“他們這叫找‘相住’了!”
我添了兩塊小的劈柴,然后回到里屋。姐姐已經(jīng)不寫決裂書了,那些皺皺巴巴的紙團(tuán)被棄在墻角,看上去像是幾個糯米團(tuán)子。
黑印度看來是真的餓了,他望著苞米面粥的神色是那么羨慕、貪饞,就像貓見著魚。姐姐有些不忍心了:“你要是實在太餓,就讓你二姐給你先盛一碗熱著喝了。”
“我才不呢!”我激烈地反駁道,“這一盆粥都凝得像皮凍了,給他先盛一碗,等于是挖了個洞,爸爸媽媽回來一看多不高興呀。再說了,一碗粥怎么熱呀!”
黑印度說:“一勺粥我都能熱,別說是一碗了!”
姐姐見我們又要吵起來,連忙制止說:“算了,再等一會兒,全家一塊兒吃吧。”
黑印度拍了拍飯桌,耷拉下眼皮默許了。
008
鐘擺左搖一下,右搖一下,時間就讓它給這么不經(jīng)意地?fù)u走了。半個小時過去了,院子里還沒有腳步聲響起。一個小時過去了,黑印度開始伏在飯桌一角打盹,我和姐姐有些提心吊膽了,爸爸媽媽是否真的去死了?他們是不是拋下我們不管了?我們的議論被黑印度聽到了,他也沒心思睡了,他抬起頭,用男子漢的口吻安慰我們說:“你們不用擔(dān)心,大人不會說死就死的。”
“對,他們不會自絕于黨和人民的?!苯憬阏f。
“可他們要是真死了呢?”我憂心忡忡地問。
“那我就找他們算賬去!”黑印度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還不得也跟著死呀,要不閻王爺能讓你見他們嗎?”我說。
黑印度打了一個寒戰(zhàn),姐姐瞪了我一眼。
我們一旦把事情往壞處想了,就魂不守舍了,覺得他們已經(jīng)死了。我先哭了起來,姐姐忍了一會兒,也跟著落下眼淚。黑印度開始憋著嘴一動不動,后來也按捺不住地哭了,他很可憐地說:“爸爸媽媽要是死了,誰養(yǎng)活我啊?”
我們此起彼伏地哭著,把夜給哭深了。后來打算求助鄰居幫助尋找尸體,正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院子里突然響起腳步聲,我們?nèi)齻€人幾乎同時奔向門口,爸爸媽媽回來了!
他們進(jìn)了里屋,一身夜露的氣息,褲腳都被露水給打濕了。爸爸和顏悅色地提著手電筒,媽媽則嬌羞地抱著一束花。那花紫白紅黃都有,有的朵大,有的朵?。挥械氖㈤_著,有的則還打著骨朵,還有一些快謝了。媽媽抱著它們經(jīng)過飯桌的時候,許多花瓣就落進(jìn)了粥盆。那苞米面粥是金黃色的,被那紅的黃的粉的白的花瓣一點綴,美艷得就像瓷盤里的一幅風(fēng)景油畫。
我趕緊去灶房當(dāng)我的司火女神,把那盆落著花瓣的飯給重新熱了。當(dāng)我端著粥盆回到里屋時,正趕上媽媽把那束花往一個大罐子里插,她一搖晃那花,好家伙,又有一批花瓣落在飯上,其中就有我喜歡的芍藥的微粉的大花瓣,這盆粥真正是香氣蓬勃了。
媽媽把花插上,注入水,將它擺在八仙桌中央。我們?nèi)覉F(tuán)聚在桌子旁,吃起了花瓣飯。誰也沒舍得把那花瓣挑出來扔了,我們把它們?nèi)粤?。那是我們家吃得最晚最晚的一頓飯,也是最美最美的一頓飯。
黑印度最先吃完,他回后屋去了。我們猜他困極去睡了。然而幾分鐘后,屋子里突然傳來鳥鳴聲,只見一只只小鳥撲棱棱地飛了進(jìn)來。我望見黑印度站在門口,雙手高舉著鳥籠,籠門悠悠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