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天冷,雨夾雪。孩子回家,伸出冰涼的一雙手,叫“焐焐!”爺爺趕緊伸出溫軟的大手,將凍得紫芽姜似的小手捧過來,輕輕地搓,貼上自己的面頰,又解開衣襟,將凍僵的小手揣進懷里。很快,小手溫暖了,活泛了,小臉上綻放出花一般的笑容,調(diào)皮地“啪”一下親在爺爺臉上,爺爺馬上打開額上的五線譜,樂出了一臉的春光爛漫。
焐,是一個有溫度的詞匯,寒冬臘月尤其令人心生暖意。
幼時家貧,蓋了多年的棉被,生硬似鐵,父親總是先上床,焐暖了被窩,然后喚我,將我攬到懷里,用他雄性的陽剛之火,焐熱我幼小的身體,一邊為我講些動人的故事或久遠的傳說。若我鉆到母親那頭,半夜醒來,雙腳必是擱在父親大腿上,感覺火炭一般溫熱。冬夜寒風嘶吼,滴水成冰,外面有多冷,被窩里就有多溫暖。
有時,孩子也給老人焐被窩。“今天陪奶奶睡好不好?奶奶明天買魚給你吃?!焙⒆庸驺@到奶奶腳頭,摟著奶奶的三寸金蓮,“奶奶,你的兩只腳真像是小粽子呢?!薄鞍Γ棠绦r候苦?。 崩先藝@口氣,又開始絮叨她那裹小腳的苦難童年。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奶奶輕輕地蹬孩子一腳,“小饞貓!還真的像貓一樣暖和哦?!睙o怪乎老人常說,小孩子火氣大,被窩里像有個小太陽呢。
孫輩給老人焐腳,父母為孩子焐被窩,最是暖老溫貧尋常事。
也給自己焐。三九天,偏愛在冰上玩,滑冰,推冰車,就聽得“咔嚓”一聲,冰面裂開,眼瞅著鉆進了冰窟窿。還好穿得多,鼓鼓的棉襖一時沉不下去,連哭帶嚎地跑回家。父親氣得一巴掌打下去,“讓你跑凍(方言,溜冰的意思),讓你跑凍!”三下兩下脫得精光,裹進被窩,又加蓋上三五床被。母親迅速燒好生姜紅糖茶,灌了兩大碗,感覺就有股熱氣從體內(nèi)慢慢往外滲,不哆嗦了,光身子焐暖了,開始出汗了。又讓父親強按進被窩,一覺醒來,連打三個噴嚏,穿衣起床,嘿,屁事沒有,又活蹦亂跳了。鄉(xiāng)下孩子到底潑皮,體格好著呢。
民間也用“湯婆子”。聽聽這名字,多像個知冷知熱、慈眉善目的老人。湯婆子就是個扁球形的水壺,多以黃銅鑄成,貯滿水,擰緊蓋兒,包上布套,揣進被窩里,一會兒就焐暖了一處,挪一挪,又焐一處,挪上幾回,被窩里就暖烘烘的,脫了衣服鉆進去,溫軟得正舒坦。還怕冷,就抱上湯婆子,一覺到天明。也有用膠皮暖水袋的,或者因陋就簡,用鹽水瓶灌上水,一樣可以焐被窩。
家里的“慣寶寶”,大白天還會有個焐腳的腳爐。揭開爐蓋,丟幾粒蠶豆、白果、花生米,又蓋上,焐手。一會兒就聽到“啪!”“啪!”的炸裂聲,爐眼里冒出一股青煙,趕緊揭開,用筷子搶出來。邊焐手,邊吃自己燒烤的干果,一室的烤香,舌尖上滿滿的都是快樂,全身心俱是春水般溫暖,至今都感覺是一樁童年美事。
焐,不但能讓冷的變暖,也將濕的烘干。
連天的雨雪天氣,小寶貝的尿布常常干不了,年輕的父母也會按長輩的吩咐,將一塊塊尿布綁在煤球爐的爐身上,一會兒就有裊裊的蒸汽升騰,一點點水分揮發(fā)出來,很快尿布就焐干了。家里的鞋墊、濕棉鞋也會縛在爐身上,焐得熱乎乎的,穿上腳,一下如踩進春陽里。
小孩子太貪玩,玩得太疲倦,夜里就可能尿床,驀然驚醒,怕父母責罵,便不敢吱聲,也不敢翻身,大氣兒都不敢出。父母勞累了一天,呼嚕聲山響,如何知曉?一覺醒來,孩子摸摸身下,呵,干爽爽的,生生用自己的體溫與陽氣焐干了。翌日起床,母親還疑惑,被窩里味道不好聞呢。孩子無辜地看著母親,哼,反正沒證據(jù),憋不住偷偷直樂。
那時還用飯焐子,就是稻草編織的圓筒狀的簡易保溫裝置,將盛了飯菜的鋼精鍋裝進去,正好保溫。
如今,湯婆子、飯焐子還有腳爐、煤球爐,這些用來焐暖的器具,統(tǒng)統(tǒng)用不上了??照{(diào)一開,哪里還有什么冬天,更不必用體溫來為親人焐腳。
只是,長夜漫漫,更深天寒,有人相伴,焐腳,說話,廝守,溫存,互解煩憂,彼此慰藉,用自己的身體與愛心為對方驅(qū)寒,焐暖,同時也從對方那里感知著春天般的溫暖,由黑夜至天明,從青絲到白發(fā)。想想,也是一種美好的情感與溫馨的回憶。
這樣的一對兒,在老家,特指的就是夫妻,也叫“焐腳的人”。
(摘自《無錫日報》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