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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紺弩的“魯迅體”

2017-03-23 18:52孫郁
天涯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曹聚仁聶紺弩周作人

魯迅晚年有幾個小友,在那時候還沒有什么名氣,但后來念及導(dǎo)師的友情,一直不忘的是對魯迅思想的呼應(yīng)。他們經(jīng)歷的命運都很曲折,那些都是魯迅也未曾料到的存在。在極其艱苦的時候,自我的扭曲伴隨其間,細(xì)想起來,血液里有魯迅的因子,在文章與氣韻上銜接了一個重要的傳統(tǒng)。緣于此,在社會環(huán)境日趨復(fù)雜的時期,眾人堅守的綠地,智性得到了生長。

我感興趣的魯迅舊友之一,是聶紺弩先生。關(guān)于他,傳奇的一生里有驚人的故事,那些糾葛著歷史的痛區(qū),至今讓人頗多感懷。他一生一波三折,都以從容之態(tài)對之,一個個險境都克服過去了,而留下的文字則讓人過目不忘。聶紺弩去世后,關(guān)于他的評論一直很多,舊體詩的話題占了大半。喜歡他的人,多因了那率直、坦蕩的人生,還有所留下的不多的文字里的奇氣。在一個缺少趣味的時代,他以生命之痛寫下的文字,映照了歷史的一隅。

我在二十多年前參加過一次聶紺弩的追思會,吳祖光、尹瘦石、丁聰、舒蕪等一批人都來了。那是一個雪日,我們聚在萬壽寺的一間古屋里,聽那些老人講聶先生的為文之道與為人之道。傳奇里有詩,詩中帶史,雜然轟響中過來的人生片影,真的像一部曲折的小說。

那一天談得最多的是他在北大荒的故事,以及晚年的詩,論者對其舊瓶新曲以高度評價。我記得吳祖光說到聶紺弩以苦為樂的往事時的感嘆,好似一段心史的流露。我也因此對他的作品有了了解的沖動。許多年后,侯景天先生編輯了《聶紺弩詩選》,書出版的時候,我在人民大學(xué)主持過一次聶紺弩詩歌研討會,當(dāng)日聚集了李銳、章詒和等人,討論很是熱烈。對于一個遠(yuǎn)去的老人的敬意,除了那智性外,人格的力量是主要的吧。他身前友人的陳述,倘翻印給青年一代,則對那些歷史的片段的理解,一定有用的。

大凡讀過他的書的人,即便觀點與其相左,也能為其磊落的性情所感。在作家隊伍里,他可能在文體上最接近魯迅。1940年代的文壇,雜文最有氣象的當(dāng)非他莫屬。他那時候留下的文字,倒是映現(xiàn)著魯迅傳播史動人的一章。

魯迅在世時,他們交往的世間并不長。據(jù)材料看,他們相識于1934年,那時候聶紺弩是《中華日報》副刊《動向》的編輯,魯迅曾投稿于他。后來聶紺弩與魯迅、蕭軍一起創(chuàng)辦過《海燕》,有過親密的接觸。1930年代初正是魯迅左轉(zhuǎn)的時期,魯迅文章的格式與韻味,給聶紺弩的印象是深遠(yuǎn)的,以致許多年過去,其面影一直在他的腦海中,他自己的文體,也打上了濃厚的魯迅色彩。沒有了魯迅的文壇,在文明批評與社會批評方面,是聶紺弩延伸了相近的主題。魯迅傳統(tǒng)經(jīng)由其筆觸的轉(zhuǎn)動,在新的環(huán)境里變得異乎尋常的重要。

就一生的變化而言,聶紺弩前期是左翼的斗士,社會思想與魯迅極為相近。后期因為屢遭磨難,風(fēng)格大變,精神中多了蒼冷的因素。那是左翼精神的另一種變異,在這個變異里,他與魯迅的距離,反而顯得更近了。

他的雜文在1940年代已經(jīng)日臻成熟,調(diào)子沉郁、悲慨,還略帶一絲幽默之風(fēng)。那時候他的主旨集中在對社會黑暗的抨擊上,對國民黨“黨天下”的嘲諷,對黑社會官僚、惡霸的揭露,冷嘲者有之,怒罵者亦多。與魯迅《二心集》里的文風(fēng)頗為接近。一篇《韓康的藥店》寫惡霸對民間智者的褻瀆,畫出中國社會的一角,其中也隱含著社會不公帶來的革命的必然性。文章有小說筆法,也帶雜感家的幽默,洋洋灑灑之間,思想的亮光照耀著苦難之世,讓人在徹悟里有走向十字街頭抗?fàn)幍臎_動。

因為有過蘇聯(lián)生活的經(jīng)驗和北伐的經(jīng)驗,他對世態(tài)的感受沒有書齋里的隔膜,看人看世,能夠顧及社會的方方面面,對于政治的敏感是超出常人的。但也因為沒有政客氣,其言及社會文化與政治風(fēng)云的文字,又多見知識分子的味道,乃思想的審問者和追思者。是左翼,很少左翼腔;像文人,但拒絕士大夫氣。這就使他既不像周揚、夏衍那樣領(lǐng)袖氣,也不像京派那樣書齋氣。這樣的選擇,在路徑上有現(xiàn)實的感召,許多左翼作家并沒有類似的本領(lǐng)。就文章而言,他的獨特性,是銜接在魯迅傳統(tǒng)中的。

他的古代文學(xué)修養(yǎng)很好,對于六朝、唐宋元明的文人生活,都有一些心得。評價歷史人物的時候,多少見到一些立體感。這些感受與魯迅極為接近,或說受到魯迅的影響也是可能的。另一方面,他與魯迅一樣,對文人的批評很是尖銳,在思想上有出離舊的營壘的果決。從他對周作人、沈從文、曹聚仁的態(tài)度上,可以見到魯迅的影子之長。魯迅死后,聶紺弩持續(xù)與書齋里文人的論戰(zhàn),倒暗合了左翼文學(xué)的另一種精神。

聶紺弩的文字帶有血性,沒有孱弱的樣子,是熱風(fēng)的噴吐,以熾熱的光照著周邊的世界。這種行文,趨于斗士的風(fēng)格,都非象牙塔中人喜歡的存在。他的好惡,讓人想起魯迅晚年的選擇,但較之魯迅寬闊的胸懷,還顯得格局簡單。他言及周作人,嘲諷的因素多,不能以文化的邏輯思考其精神的來龍去脈,自然少了魯迅式的理解。對于曹聚仁,他的批判顯然過火,沒有意識到在大的災(zāi)難中,多元文化的思路可能避免一些人間悲劇。這些爭鳴,他在晚年很少提及,從精神發(fā)展看,他晚年的情形,倒是與曹聚仁有些仿佛一二了。

雜文的寫作,倘沒有學(xué)識的雜,會流于輕巧。聶紺弩在1940年代后的文壇引人注意,乃學(xué)識與見識的超眾。他面對現(xiàn)實,常常以古論今,回旋反復(fù)里,有立體的影像。比如對野史的喜愛,對舊小說的領(lǐng)略,在讀解現(xiàn)實的過程得以滲透,大有縱橫捭闔之氣。較之唐弢對魯迅文體刻意的模仿,聶紺弩有些詞語是內(nèi)化出來的,似乎運用得更為自由。

在他諸多的雜文里,與偏于自由派的論戰(zhàn),給讀者的印象殊深。他與曹聚仁的糾葛,看出彼此精神邏輯點的不同。這兩個人,都欣賞魯迅,可是著眼點迥異。這也看出魯迅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曹聚仁偏于對魯迅黑暗面與懷疑主義的認(rèn)可,聶紺弩則禮贊魯迅的革命精神。對于前者而言,思想的灰色和絕望,乃精神自新的內(nèi)力,而后者則以為,魯迅已經(jīng)克服了早期的意識,不能簡單以為魯迅是自由主義者。關(guān)于他們的矛盾,與對周氏兄弟的評價有關(guān),倆人對周氏兄弟的不同理解,倒現(xiàn)出某種蹊蹺來。

周作人附逆,左派人士共討之,形成很大的聲勢。曹聚仁卻另有心解,說的是同情的話。曹氏的精神背景,多停留在章太炎、羅素的層面,與左翼的理論多少有一些隔膜。他論述事理,沒有列寧主義痕跡,倒是多了中國歷史的參證。所以,他對士大夫文化的變遷,能以同情心解之,自是一種道理。但作為五四精神的擁護者聶紺弩看來,周作人的方向,與魯迅背離無疑,乃退回到士大夫的路徑,說是倒退也未嘗不對。新的時代要求的是新的知識階級的出現(xiàn),而責(zé)任正在那一代知識人身上。曹聚仁對于周作人的同情,可能弱化讀書人的進取意識。

那一篇《從陶潛說到蔡邕》文筆甚好,起筆的氣勢與魯迅略有仿佛之處。這文字對古人的理解,不是一般的對錯之識,而是不同側(cè)面的反詰,沒有拘于儒家的層面。隱士背后的復(fù)雜性因素,被意義還原出來,確是不俗之文。他與曹聚仁不同的地方,是相信知識人應(yīng)有一個底線,不能陷于虛無主義的泥潭。而評論歷史人物,也不能隨著古書轉(zhuǎn),人物的標(biāo)簽,有時候掩飾了本質(zhì),倒要有自己獨立的眼光。

曹聚仁看待歷史,有虛無主義的一面,這是聶紺弩所不滿意的地方。這是兩個人分歧的根本點。曹聚仁在《五一細(xì)菌補正》中說:

我覺得知識分子最靠不住,固然善于義憤填膺,同時也會賣身投靠。梁啟超推許楊度為最有血性的青年,而捧袁世凱上皇帝寶座的就是他;在上海做愛國運動領(lǐng)袖的趙欣伯,他現(xiàn)在在那兒做第一號漢奸;如黃遠(yuǎn)生所自述,他自己做學(xué)生代表,自己先去投考所謂“專制”的南洋公學(xué)。知識分子的游離意識是最可怕的,把五四運動的學(xué)生代表,當(dāng)作純潔的社會運動者來描寫,那是最危險的……學(xué)生代表肯自始至終為社會服務(wù),真太少了!

聶紺弩的《關(guān)于知識分子》則對曹文不以為然。他公開寫道:

知識分子容易動搖是周知的。可是因此認(rèn)為會宿命地變壞,給以過分的輕蔑,卻反使知識分子走投無路,那也大可不必。被奴役被蒙混了幾千年的無智的大眾,不用說是被全部地奪去了知識,在把知識奪回以前,在爭取自身解放的運動中,正迫切地需要著進步的知識分子的助力,知識分子如果能把最大的努力獻給他們,在群眾運動中的作用是不會小的。

這個爭論,對解釋五四后知識界分化,是有價值的。魯迅與周作人的分歧,其實也在這一點上。一個積極,一個消退。聶紺弩贊佩魯迅,因為那思想里的積極因素。而周作人則滑入閑適的世界,對社會進步意義減輕。在聶紺弩看來,曹聚仁的文章乃周作人思想的翻版,對于急劇變化的世界來說,魯迅式的精神界的戰(zhàn)士,才是最為重要的。

出于對社會改造的考慮,聶紺弩欣賞走在戰(zhàn)場的斗士,禮贊為社會進步的殉道的人們。他對于為學(xué)術(shù)而學(xué)術(shù)、超功利等字樣,都不以為然,態(tài)度恰好像魯迅對待自由主義文人一樣。從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雜文看來,聶紺弩對于京派文人周作人、沈從文、林庚均有微詞。比如,林庚曾經(jīng)禮贊天文學(xué)家的超然感,意在對為學(xué)術(shù)而學(xué)術(shù)說幾句公道話。聶紺弩則云:“從這‘言論看來,卻并未貫徹他的‘不為什么的宗旨。因為宣傳‘不為什么,其實就大大地為了什么。為要閹割文學(xué)最強力的部分,使它成為無用的東西。”我們對比魯迅對廢名的批評,對朱光潛的微詞,可以看到邏輯的一致性。從這個層面上說,聶紺弩很好地運用了魯迅的資源與現(xiàn)實對話。魯迅的朋友中,有此種論辯筆法者,的確不多。

五四之后,周作人、廢名、曹聚仁的思想停留在非激進的學(xué)問的層面。他們涵泳著書齋里的學(xué)問,游移于時代,但暗暗與時代進行孤獨的交流。此為哈姆萊特式的猶豫,在思想史上自有自己的價值。但在聶紺弩看來,如果只會在象牙塔里吟哦,卻不能如魯迅那樣走到曠野里吶喊,世界永遠(yuǎn)是灰色的。此乃堂吉訶德的精神。而聶紺弩自己,也愿意做一名這樣的堂吉訶德。

那時候的文化,左翼是要解決現(xiàn)實問題,自由主義則停留在“文化趣味”中。前者不得不考慮思想的明晰和戰(zhàn)斗的有效性,后者卻在文化的多維性里關(guān)顧文明的建構(gòu)。聶紺弩在面對現(xiàn)實的時候,不能忍受自由主義的溫吞,有一種殉道的快感在,勇猛的樣子與魯迅很像。但魯迅晚年其實是在譯介中思考現(xiàn)實問題的,沒有把思考單一化。聶紺弩只是后來意識到此點,他晚年對舒蕪這類人不一棍子打死,甚至多了一些憐憫,都與內(nèi)心的轉(zhuǎn)變有關(guān)。

魯迅死后,聶紺弩有一階段一直為捍衛(wèi)魯迅而戰(zhàn)?!遏斞傅钠M與向培良的大度》《從沈從文筆下看魯迅》《魯迅——思想革命與民族革命的倡導(dǎo)者》《關(guān)于哀悼魯迅先生》《“現(xiàn)在中國人為人的道德”》《人與魯迅》《從<狂人日記>說到天門縣的人民》等文,對魯迅文本與思想,都有別人少有的體味。而且在批評一些文人歪曲魯迅的時候,能以智性為之,都是難能可貴的文字。

在為數(shù)不多的文章里,他對魯迅思想的把握頗為生動。他認(rèn)為魯迅最大的價值是思想革命與民族革命的踐行者。而這時候需要的是勇猛的戰(zhàn)斗精神,魯迅的不朽之處是他的批判精神的徹底性,這完全顛覆了過去的知識人的溫吞、柔弱的形象,帶來了剛毅不屈的精神。聶紺弩寫道:

不錯,魯迅先生的思想,并不比差不多一個世紀(jì)以來的改革思想的綜合更多,他不是空想家,也不是什么思想界的怪杰之類,和每一時期的最進步的改革思想有什么本質(zhì)的差異。然而魯迅先生以前的改革思想中的人的覺醒的要素,有的只是不自覺的潛伏著的多少萌芽,有的又只閃著一鱗片爪的光輝;只有魯迅先生的思想中“人”,才顯著,自覺,貫穿組成而為有機的整體。

把魯迅韌性的戰(zhàn)斗意識看成其留下的遺產(chǎn)中最寶貴的存在,就與周作人、沈從文眼里的形象不同了。其實,聶紺弩何嘗不知魯迅更多的價值呢?但在社會黑暗的時期,這樣面對魯迅遺產(chǎn),也可說是真實的內(nèi)心的表露。

魯迅生前死后,被人詬病最多的是其冷酷的文筆,似乎沒有溫情。沈從文自己喜歡周作人,對魯迅的贊佩中,也婉轉(zhuǎn)說出自己的不滿,以為缺少周作人的溫情。聶紺弩對此頗不以為然,以為魯迅的冷酷背后,愛意深深。他其實看到了魯迅文本的復(fù)雜性。魯迅的表述,看似無情無義,但外冷內(nèi)熱,有大愛于斯,怎么看不到其悲憫之意呢?深味魯迅文本的聶紺弩,其實已經(jīng)形成了辯證的邏輯。在微明里看到暗影,于無序中讀出精神的確切性。聶紺弩對紳士者帶有貶義的話語,其實多少是從魯迅那里來的。

許多關(guān)于文學(xué)的論述及文化現(xiàn)象的論述,他都重復(fù)著魯迅的話,以致看不出彼此的差異。比如《追論京派海派什么的》說:

“京派者”,官僚化、紳士化也。“海派者”,市儈化、流氓化也?!靶戮┡烧摺?,黨棍化也。如斯而已!

這與魯迅所云京派近官、海派近商,是相似的言論。他推崇這些文人之外的獨立的知識階級的視角,恰是那代左翼人士精神的一種解釋。理解這樣的話,只有在緊張的壓迫時代,方有可能。

聶紺弩的語言有沉郁灑脫之氣,亦會在修辭上多見智慧。魯迅在《小雜感》里有一種纏繞的幽情,聶紺弩的筆鋒亦似亦同?!稄娕c弱》云:

強者,應(yīng)該是弱者面前的弱者。

弱者,往往在弱者面前是強者。

強者面前的強者,才是真強。弱者面前的強者,才是真弱。

顯然的是,這是對魯迅的主奴觀的一種仿效,但運用并不自如。魯迅背后的尼采的影子和莊子的影子,聶紺弩似乎并沒有。但他以自己幼稚的筆,重注魯迅的主題,倒是見出其審美的偏好。

聶紺弩一生頗多傳奇,其寫作的興趣亦廣。他的古代文學(xué)研究與語言學(xué)研究,都有別人沒有的因素。其中的觀念,受到魯迅的啟示,思想顯得不入時尚,而深意在焉。他評論金圣嘆,筆筆有味,點到穴位,且妙思涌來,因為有魯迅的參照,遂感嘆其未能成為偉岸之樹,連帶對李贄,亦多惋惜。他以為如果李贄有金圣嘆的文采,金圣嘆倘有李贄的思想,庶幾可成大家。但歷史沒有給他們機會,真的可嘆者也。他研究《紅樓夢》,說出別人沒有的話來,可謂學(xué)林里的奇葩,這些有自己的咀嚼的偶得,也多魯夫子思想的啟示,說起來,非一兩句話可以道清。

不妨說,早年他對于魯迅的理解多在左翼的層面,狹窄的地方也是有的。后來經(jīng)歷大的苦楚,在近于死亡之所領(lǐng)悟到人間之趣,倒與魯迅深層的意識相遇。晚年的他,在文格上大有五四之風(fēng),連帶六朝的韻致,創(chuàng)造了文體的奇跡。

他在舊詩中,可說找到了真的自我,修辭與思想都以生命的體驗為依,沒有了對魯迅簡單的模仿,而在另類的敘述里,表現(xiàn)出魯迅精神的另一面。比如以無畏面對荒謬,在無路中走路。比如笑對天下邪惡,困苦皆成虛煙一過。日常之物均可入詩,且自然無偽,大氣淋漓。他敘述北大荒勞改的文字,沒有孱弱的文人的吟哦,倒多了莊子式的放達(dá)。描繪讀史的心得,有覽萬物于一瞬的通透。自嘲、觀世、讀人,將不可能詩化的詞語詩化,完全是前無古人的獨創(chuàng)。那首禮贊魯迅的詩,乃非同尋常之作,對其精神體味之深,早非晚年所能言之:

晚熏馬列翻天地,早乳豺狼噬祖先。

有字皆從人著想,無時不與戰(zhàn)無緣。

斗牛光焰宵深冷,魑魅影形鼎上孱。

我手曾攤?cè)偃?,人書定壽五千年?/p>

詩歌完全沒有士大夫的樣子,雜文筆法和新文人筆法在舊體格律里自由跳躍,真真神來之筆。全詩是對現(xiàn)代以來苦境中的思想者的禮贊,灰暗中突生奇氣,卷地潮聲中,蕩滌著污泥濁水。自從五四舊體詩式微之后,聶紺弩以神思與素心點鐵成金,舊瓶新酒,味道醇烈。

鐘敬文詩中談到聶紺弩時有句:“人間地獄都?xì)v遍,成就人間一鬼才”,真是切中之言。聶紺弩不是悲觀絕望的人,喜歡在日常中發(fā)現(xiàn)詩意,在一般人看來不可能入詩的句子都能神氣地呈現(xiàn)出來,南社之后的詩人,大凡寫舊詩,多沒有這樣的本領(lǐng)。

早就有人說,舊體詩已經(jīng)難以翻出新意了,但聶紺弩卻創(chuàng)造了奇跡。他隨意翻動句子,許多俗語經(jīng)由他的手而生出新意。在此方面有才華的還有啟功、楊憲益等。啟功是以幽默的口語入詩,白話的背后是雅的東西,多少有點士大夫的意味吧。楊憲益則灑脫磊落,是大的智慧,可謂獨步文壇。聶紺弩比他們多的是底層的諸多受難的體驗,他的舊體詩里沒有舊式文人的那一套,詞語都是現(xiàn)代的。借著古韻來說今人的思想,且反轉(zhuǎn)搖曳,嘲人嘲己,明末文人的那些飄逸、放誕之舉,我們在此都可以看到一二。

聶紺弩的不凡乃是其目光銳利,不為俗事所累。他在苦難里的自語,很有意思,大氣得很?!侗被牟荨穼憚趧拥脑娋?,真的妙如天音,如有神助。比如《搓草繩》描繪的場景本來枯燥得很,可是經(jīng)由其筆,神乎其技,有天地氣象:“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zhuǎn)千回繾綣多”,真乃絕唱。他在雅士們所說的不可入詩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詩意,我們看了只有佩服。他經(jīng)常有些奇句入詩,都非生湊,而是隨口涌出,水到渠成。《歸程》有句云:“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在世間流傳很廣?!皻w從地獄無前路,想上天堂少后門”,有笑里的無奈,刺世之音暗藏其間?!稛o題柴韻詩八首》之八云:“也曾幾度上吹臺,張吻學(xué)吹吹不來。從此改途吾拍馬,一躬到地為背柴。道逢醉漢花和尚,口唱猥歌倘秀才。我喊姐夫他不悅,貧僧尚未惹塵埃?!贝嗽娫溨C多姿,反諷的地方和戲耍的因素都在,是作者真性情的刨示,不似市井的俚俗,卻有智者的閃光。書齋中人,真的寫不出這些詩來。

人在放逐里,倘還有自由的心緒,一旦寫下什么,總要有些別樣的意味的。我的父親和聶紺弩有相似的經(jīng)歷,在農(nóng)場十幾年的改造里,早年創(chuàng)作的靈感都淹沒了,那原因是思想不能起飛的緣故。但聶紺弩卻沒有熄滅心靈的火,在逆境里還能笑對天下,自如往來在精神天地間。他的詩句是飛起來的,人被囚禁,而靈趣種種,萬千心緒跳成彩色之舞,其詩見證了一個通達(dá)之人的心魂。有骨氣和睿智的人,才能有此奇音。與六朝人的奇句比,聶詩絕不遜色。

世間因有了魯迅,使我們窺見了戰(zhàn)士的價值;因有了聶紺弩,才知道魯迅的傳統(tǒng),是多么深厚。這個話題很長,百年間知識人的苦樂,多在這個傳統(tǒng)里。而我們的后人,對此還有多少興趣,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

孫郁,學(xué)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魯迅憂思錄》《魯迅與周作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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