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敗

在山里馬場，見到不多的馬匹。我愛其奔跑和嘶鳴；但更看到它疲累的樣子：低垂了頭，默然，惶然。

它暮色中的剪影迅速被黑暗吞沒。

夜間的夢好長，細長的透明的線仿佛延伸一生，沒入尚未來臨的時間。我夢見皇帝，他賜我黃金。我一直想要的某個美女，以及滿足人間的其他欲望。我抬頭望他，他似笑未笑，他的表情像上帝，也像魔鬼。

我盡力閉嘴，沒有喊出皇恩浩蕩的字句。掙扎著轉(zhuǎn)身，再掙扎著醒來，我繼續(xù)羞愧為人的虛弱和種種虛偽。

我夢見世人之夢，夢中皇恩浩蕩的呼喊震耳欲聾。

次日興起去看黃河落日，走得晚了，眼見得落日一點點沉淪。及至，天灰黃，河水昏沉且少，大為失望。

這是任俠的王之渙見過的壯麗大河，要過一會兒才能流到鸛鵲樓下；是曾映在自祁遷居到蒲州的王維眼里的黃河；是勇士入水惡戰(zhàn)蛟龍將其殺死的黃河；是秦伯將親生女兒祭獻給它的黃河；是重耳渡過迎娶秦公主、兩國結(jié)為秦晉之好的黃河；也是孔子終于未能渡水入晉的黃河。

所謂“胡馬飲河”，最不濟，當胡騎絕塵而至此橫亙大河，也須十萬匹鐵馬硬生生止步、齊刷刷低頭。

此刻它和我所處的時代一樣，干癟，枯槁，骯臟，沮喪，在秋風中膽怯得發(fā)抖，然而毫無詩意可言。

櫻桃紅

櫻桃好吃樹難栽，櫻桃好吃更難摘。六月初的一日，開始摘櫻桃。差不多兩個小時只摘了一籃，掂一下，大約有二十斤。還有一半多。

老家的櫻桃園，問過，大樹的，平均每棵樹掛果二十斤左右。我園子太小，只有一棵樹。掛果都五十斤了。我也只有一棵掛果的葡萄，我打算讓它結(jié)二百斤葡萄，一百斤秋天用來釀酒。

推廣一下重要經(jīng)驗：一、雖然有素食朋友，但不得不說，果樹愛吃肉，吃了肉的果類香甜，水分淋漓，果肉耐嚼，果大，果累累。魚下水漚熟澆果樹絕佳。二、我發(fā)明的雞毛撣子授粉法棒呆了。清明回老家，正好是老家櫻桃的花季，用撣子在老家櫻桃園樹上胡亂撣一撣，把撣子裝到塑料袋帶回太原，家里的櫻桃花才剛剛開。在樹上揮一揮撣子，就成了。

那天文學界一些前輩們還有別的朋友們來玩，我小氣得只舍得讓大家每人嘗幾顆而已。實在是因為這種的櫻桃，市場上根本不可能買到，我想盡可能多留給孩子們。沒任何藥、化肥，吃肉長大的櫻桃??！

那種紫紅到發(fā)黑的，是熟透了的，好吃到讓人發(fā)抖。兩歲半的兒子臭蛋和我一起上墻摘，這是他最好的兒童節(jié)。小臭邊摘邊說：“這顆，給暖姐姐，還有那顆最好吃的，我摘給暖姐姐，冰箱里攢給暖姐姐吃?！彼憬阍谏洗髮W。

熟透的櫻桃，咬開后果肉都是紅的，而且耐嚼。不是市場上所賣糖水般那種。

特別說明一下，我不是富翁。就經(jīng)濟能力而言，我微圈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朋友比我強很多。我的房子只是小產(chǎn)權房子，買時一點也不貴。

其實只是心態(tài)問題。這樣過日子，當然放棄的東西也很多。在我，覺得值得放棄來擁有這些。

我老家是用車厘子苗嫁接大櫻桃的。有貴州朋友非要櫻桃種子去種，只好備了近二百顆，洗了待晾干再寄。這么多種子，總能種出一兩棵苗吧？

園里有去年亂扔地里的櫻桃核，有長出兩棵小苗。臭蛋阿姨發(fā)現(xiàn)的，她趕緊挪走種了。

這棵櫻桃來自山西農(nóng)科院北方果樹基地。比較過，果核比時常所售的櫻桃果核小，但果又大于彼。果核小應該是品種原因。果大么，或者是因為我種得好？

最后一波櫻桃，剛從樹上摘下，還帶雨水和夜露。甜到硌牙。摘時一碰就蒂落，完全熟透。陽枝的，明顯比陰枝的好吃，也大。但陰枝的吃起來水靈，水分稍多。

確定市場上絕無一顆這樣的櫻桃。臭媽吃不夠還一直買，每次一比，買來的沒法吃，就做了櫻桃醬。

小臭每天想起來就說：“我要摘顆小櫻桃?！编忄忄馀艹鋈?。一會兒進來，手心里已握一顆，有時兩三顆。要來洗，他怕我拿了不給他，說：“沒事沒事，不用洗?！壁s緊就咬一口手一伸給我看，說：“爸爸，好吃吧？”

睡覺時他惦記，說：“爸爸，小櫻桃在院里樹上，紅紅地喊，小臭蛋，快來摘我呀，快來吃我呀。爸爸，我聽見小櫻桃喊了，喊得紅紅的圓圓的?！?/p>

我只好跑出去摘給他。這時我有點嫉妒他。

雨之香

雨后院里有異香。櫻桃香，葡萄穗香，茉莉香，泥土的腥香，還有雨水本身的香，它帶來的天空中云朵的香，甚至還有燈光的香。

被雨水洗過的香氣令人迷醉，僅鼻孔和臉呼吸是不夠的。雖然夜涼，卻寧愿光了背，每個毛孔都貪婪地吸收香氣。這種美妙的愉悅感無以言喻。幾年前獨自在山頂露宿，望著頭頂明月，后半夜飄起細雨，起身望見山谷里云水升起，朝另一個山谷倒了進去?？諝饫镉懈鞣N野物的香氣，心思像風中蒿草一樣飄搖。彼時的感覺與此時相仿。

家里的狗叫，老虎它被拴著，小臭朝它尿了一泡。老虎趴著歪一下身子，無奈地咧嘴望我。

但是它會報復。老虎放開去撒野，一會兒跑進院子。它走近小臭看一下，斜身一抬腿，泚了小臭一身一臉。小臭大喊：“老虎尿到我眼睛里了……”

木有妖

芒種。黛玉葬花在此日。古時此日祭花神。

但鄙人以為，“花神何須拜，四時有木妖?！被ㄑ?，光頭也，即本人也。

最后一批春花，連日暴雨中頑強地開放。且待夏花再開。適才燈下看院里我那棵寶貝茉莉樹，已花苞累累，足有數(shù)百枝花，每枝一般五六個蕾。上次朋友來，它還幾乎禿著呢。

茉莉樹罕見。某年我偶遇，僅三十大洋買得。于今又五年。僅它一棵花全盛時，便能香到隔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去。

臭與虎

櫻桃漸紅時，還不能吃。狗雖色盲但嗅覺靈，能知其香。老虎總鬼鬼祟祟湊近稍紅的跳一跳來夠。罵一句，它縮一下脖子裝著看別的。

裸背浴雨，與老虎山間狂奔五里，上坡下坡弄一身泥。它意猶未盡，我不行了。

狂奔回不可能。這才想起膝蓋還傷著。只好塑料袋裹了，一拐一拐往回走。

手機已快濕透，塑料袋裹了吧。

鄙人鍛煉身體的重要方式：抱狗稱重，和狗摔跤，背狗散步。

膝蓋傷后，不能和狗去賽跑了。以前是羅威納犬，我最鐘愛的犬種。養(yǎng)過兩條?，F(xiàn)在養(yǎng)和背的是加納利犬老虎先生，比羅威納大和重一些。有些吃力了。

小臭喂老虎；在黑暗里奔跑；屏聲息氣與老虎捉迷藏；老虎跑來突然大喊，嚇老虎一跳——老虎真的站住，兩只前腿向上一跳。

他在黑暗里追老虎滿小區(qū)狂跑，累得氣喘吁吁。跌倒也不知疼爬起來又追，瘋了一般。奇怪這小屁人哪里來這么大折騰勁。

唉，完蛋了，當晚必發(fā)大水。嚴陣以待。

暮光中

暮光中，隱秘開放的花朵。品種：情書。

微微有光，光中微微有風，花在風中微晃，花瓣宛若欲飛。品名：煉金術士。

一朵雪白的芳香大花。日光照得通徹，拍下的圖片竟成微黃。我反復想拍下她最美的一瞥，卻是始終不能。

開制玄酒。工作量巨大。須一千朵怒放而未全盛之各色花；五十斤汾酒原漿，度數(shù)為64.8度?；ㄈt力已衰，不堪用。

很久了，我忘記在晨光中、月光下、暮色里，觀察這些葡萄藤蔓歡喜的匍匐和跳躍。有時像是眼花，但的確是綠蔓忽然一跳。這是能看見的生長。

人在忙亂中，會錯失太多動人的美。很多美的享受不用一錢買，卻是至高之享。但唯有內(nèi)心寧靜時，萬物才得以清晰映照。

牡丹荒

去看荒山牡丹園。二十畝。前任官員搞的，換任后無人管。也沒啥人來看。它們就像我一個人的?；ㄟ€沒開。再一周就美呆了。

荒山牡丹，每年一去。從未遇過他人在。一座山的牡丹，連同山間蒿草、曲折道路，暖熱的春風，風蕩動的天空，山間明月，幾乎就是為我一人所備。哦，還有小臭。

本地講究，牡丹不可種在宅院，驚恐其妖嬈與富貴，說一般適宜在廟宇。這荒山牡丹，卻別有氣象，蕭瑟與奪目之艷、山草之苦澀氣息與牡丹之逼人芳香，成強烈反差，如冬春并置，繁華大城與野狐孤魂同在，卻渾然天成。

吾愛集二極、執(zhí)兩端之物象。

今年，正是牡丹盛開時節(jié)。然而雷聲隱隱，苦雨連夜如晝，此時不見稍歇。想那一山牡丹，正在風雨中飄搖，花枝零落，何等寂寥。且斟淺盞飲幾杯，遙慰花之默然、沒落。

木如神

了解到很多樹木的情況。吃驚、越來越吃驚。酸棗一般呈灌木狀，某年在古縣見一高大喬木狀酸棗樹，以為神物。卻不料這種酸棗成巨樹曾多到不計其數(shù)。多少年以來我們毀掉了多少巨寶？

太谷縣一個五十七歲的村書記說，他小時院里就有五六棵高大如槐樹的酸棗，品種不一，有一棵結(jié)棗是長型的，又說某村某廟的大梁就是酸棗木。

上師郭亮說，他去靜樂某寺做法事，那里的房梁是藤。——藤條居然粗到能做大梁！想想太恐怖了。

太谷有個地方叫湖泊，有一處長沙果，切開橫截面隔夜不氧化。神奇。他處的不能。

閆村還有巨大楸樹，十三人才能抱攏。一定要去看。據(jù)說樹冠有幾畝地大。王書記要帶我們?nèi)ィ魏螘r間已晚?；貋韰s悔到切齒、切齒。

日后見如神之木，鄙人要磕頭的。

稷山棗

臭蛋姥姥家在稷山，家里有個棗園。稷山板棗質(zhì)量如何，我就不用說了。不懂的人去問度娘。

這個村叫賈峪，但我妻子并不姓賈，村子也少姓賈的住戶。附近有著名的大佛寺，內(nèi)有釋迦牟尼佛像，當?shù)厝私型练稹?/p>

愿佛祖保佑我兒臭蛋。

賈峪離我老家翼城川吳，走高速距離六十公里。

我丈人兩口子在賈峪村務農(nóng)，經(jīng)營棗園。棗園不下化肥，不打農(nóng)藥。棗花開時，有不少蟲子吃，所以棗有點減產(chǎn)。不打藥不下化肥，有我的勸說作用。但他們沒有埋怨我。他們都是善良的農(nóng)人。

我丈人很細心，非常善于做家務。我丈母娘年輕時，是著名的女漢子。據(jù)說現(xiàn)在她每到過年就喜歡買碗，買好多。又據(jù)說，這是因為她年輕時脾氣暴，一吵架就摔碗，碗摔個精光。過年買碗，是那時候落下的后遺癥。

我丈母娘若看到我這樣寫她，會生氣嗎？

她會怎樣生氣呢？

其實我有點畏懼丈母娘。我比妻子歲數(shù)大得多，但她要嫁我嘛。結(jié)婚時妻子作主，多少瞞了一點我年齡。但女兒暖今年上大學，丈母娘是知道的。這樣我年齡就暴露了。我們擔心她會生氣，結(jié)果她沒有，還非要給女兒錢，攔都攔不住。

我很明白丈母娘他們沒什么錢。兩口子都是農(nóng)人，哪里有錢啊。但臭蛋百天慶賀時，他們拿了三萬元作賀禮。那是他們多少個日月的積蓄啊。我吃驚之極，一定要給他們留下，結(jié)果只留下一半。

我丈母娘很勇猛的。有個村民把田種到和我丈母娘家田之間的路上來。我丈母娘二話不說，當著他面，把種到路上的麥子全部鏟掉，一顆不剩。那人罵，我丈母娘才不懼他，舉起鐵锨就往上沖。那人嚇得躲，連說我不跟你說我找你老公去。我丈人比較好說話。

去年、前年，我家的親戚小姑、四姑、二姑、三叔，還有不少他們的朋友、親戚，開車去我丈母娘家買棗。我小姑一家就買了一百多斤干棗。我丈母娘要請他們吃飯，但天快黑了他們著急往回趕，還有六十公里路呢。我丈母娘說你們稍等。一會兒她滿頭大汗趕回來，她買回六十多個堪稱巨大的熱騰騰的包子。

今年，我姑姑們還在說包子們的事。說，那些包子我們吃不了，分了。吃了兩天沒吃完。

我丈母娘一家，就是這樣的實在人。丈母娘常說一句話：“咱不占別人便宜?！蔽衣犨@話，總覺有一點點傲氣在里面。

總有那么一天，她會把這話教給她的小外孫臭蛋。我每想到這里，就不由得欣慰和感動。

新鮮的秋風把棗兒吹紅了。新鮮的棗兒摘下來了。我說媽，每年你都把棗半賣半送，給我七大姑八大姨了，今年我?guī)湍阗u點棗吧，這棗兒好。丈母娘好漢得很，她說，你愛處朋友，得，給你二百斤棗送朋友吧。

我嚇一跳，但我斷不能拿她棗做人情的。

望長江

在重慶。清晨，上坡下坡的安逸。他處若很多人擠在坡上，會令人吃驚的。

街頭赤腳的男子。排隊買香酥餅的人們。小葉榕。街頭剛打死的老鼠，卻無貓來叼走。兩只籠里的小貓咪。提黑塑料袋賣銅錢草的婦女。爬山虎。很屌的建筑。

江流渾濁，滯緩。對生活在黃河流域的人來說，它不能激發(fā)親近感。

想尋找文化記憶和文學審美中的長江，卻是遙遠，與眼前觸手可及之物象背離。

重慶古稱渝州，渝的含意，據(jù)詩人李鋼解釋，是水道多變之意。重慶人有很北方的一面，世稱碼頭文化。李鋼說他參軍時冬天不給南方人發(fā)棉襖，但重慶人卻發(fā)，說重慶是江北，江北都算北方。老李鋼白發(fā)披離，宛若精怪。人精瘦結(jié)實，據(jù)說在酒場上可以移杯換盞走流水。我上次見他，是在二十七年前。那時他在一所大學做事。也是披發(fā)，精瘦，在堆積雜物的桌子上抬起頭來——現(xiàn)在望他，他也是這般抬起頭來，話語從長發(fā)里傳出。

此地農(nóng)民，就在稻田中間挖個坑，水泥砌起來養(yǎng)魚。

江水正枯，怪石嶙峋裸于水面。江上路邊，九里香漠漠開著，雪白，細碎，香氣久長。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币乇狈搅恕?/p>

龐培兄聊到江陰的鰣魚之美。說從小吃，卻不曾見過魚頭。因魚太大，吃時都是分段。肉質(zhì)像某種不知名的肉類，鮮美耐嚼。

這魚每年在江陰長江邊臨水的懸崖壁產(chǎn)卵。

龐培說鰣魚長江很多段都有，但江陰最味美?，F(xiàn)今在江陰已滅絕。

附：說微文

微文難為。要突然切入，在方寸之地發(fā)力。水滸中楊雄被幾個潑皮逼住，一時竟奈何不得。短文來不得迂回、鋪陳。要隱喻、象征，陷阱暗布。要以點成面，以詞立象，以短句鑄立體。短文當如詠春之寸拳，如閃電釋放之巨雷，耀眼的明亮旋即晦暗、在晦暗中炸響，亦可如大靜寂中之悸動。

我努力。我理解的微文，是與微信技術密切相關、由之而誕生的一種行文狀態(tài)：

一、隨性、方便，所思所想隨處隨地可以寫下，但不流于隨意。它留下生活中的閃光。相比其他方式的書寫，目前再無技術上比此快捷的了。

二、內(nèi)容更生活化，熱騰騰，貼，不隔，不裝，不比劃個架子非弄成所謂文章樣子。

三、微信打字費事，所以每人書寫，唯求更簡潔。目前所見，一般人的微信書寫，都較其文章行文利落得多。

四、有大量與文相關的圖，圖文并舉。

史上而言，每一種新書寫技術的誕生，都會產(chǎn)生文體的忽大忽小的變革。

敏銳的書寫者，想必都會留意到新的書寫方式和閱讀方式，對文字的要求和造成的改變。我總持一種觀點：形式會帶來內(nèi)容。一，形式對內(nèi)容有要求。一個花瓶你只會想插花，而非裝酒；二，反過來，一種東西，你會尋找最適宜的器皿來盛它，所謂器皿即形式。

玄武，作家，現(xiàn)居太原。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關羽大戰(zhàn)》《眾神的盛宴》，詩集《更多事物沉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