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9年，李明奇第一次來高家時，高立寬十分光火，并不是因為李明奇當(dāng)時穿了一條喇叭褲，系著一條花皮帶。當(dāng)然這樣的儀表也許是個起因，最主要的是，高立寬從李明奇出生就認(rèn)識他，還有他的兩個弟弟李明耀和李明敏，還有他的六個妹妹，名字無法列舉，但是確有這么一大家子人，就住在高家后面那一趟房。再后面就是1967年修的紅旗廣場。廣場原是日本人修的，鋪的大理石磚，據(jù)說是從阜新開山運(yùn)來的大石，建好后日本人在廣場放了一群鴿子，中國人第一天都給逮走，回家吃了。第二天廣場上又放了一群鴿子，還有幾個日本兵，端著槍看鴿子，中國人才知道鴿子是喂的，不是吃的。廣場的四周是日本人的銀行和辦公樓，后來日本人走了，這些東西就都留給中國人，1967年在大理石廣場上立了一座毛主席像，施工時鴿子就都飛走了，再沒回來，就此稱為紅旗廣場，因為主席像的底下有一排士兵，為首的一個戴著袖箍兒打著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紅旗。李明奇一家就比鄰廣場，與高家的后窗戶隔了一條馬路。房子大概三十幾平米，也是日本人留下的，舉架很高，墻窗足金足兩，跟高家一樣，是印刷廠分配的住房。不同的是李明奇的父親李正道自己做了一個隔板，搭在半空，也就是說，憑空蓋了一層吊鋪，墻上嵌進(jìn)五個臺階，一家十一口人，女的住在底下，男的住在上面，安排得蠻好。

高立寬看不上李明奇除了他的儀表，還有重要的一條是李明奇的父親李正道過去是高立寬的徒弟。高立寬是市印刷廠的高級技師，拿手的本事是古版印刷，一通百通，所有關(guān)于印刷的活計都難不倒他，在廠里很受尊敬，廠長見面也要給點根煙再開口說話。受尊敬不光是手藝，高立寬是個老黨員，1936年就入了黨，那時說叫共產(chǎn)黨，更通用的名字叫地下黨。高立寬因為是個苦出身，讓人一說，心一橫，就入了地下黨，偷著印傳單，他印的傳單比別人的都好，色澤鮮艷，歷久彌新。高立寬雖然小時候沒讀過書，不過在印刷廠里認(rèn)了字，字認(rèn)得多了，還能措個詞，上級派下來的口號，他有時候給改改，鼓動性更強(qiáng)，上級后來給他寫了一封信，說真是行行出狀元，沒想到有人還是天生印傳單的料。那時他不是高師傅，還是小高，小高就印了兩年傳單，期間蹲了一次國民黨的大獄，蹲了一次日本人的大獄，都挨了打，日本人那次打得略狠，一只眼睛瞎了，出來之后便被喚作獨(dú)眼小高。解放之后，獨(dú)眼小高高興了一陣，不過也沒覺得如何，新世界新氣象，他還是在印刷廠印東西。沒過幾天，他才品出這個新世界不一般，那個給他寫信的上級當(dāng)了副市長，一天把他想了起來，給他廠里打了電話問還有沒有他這個人，是不是犧牲了?；卮鹫f，人在，還是搞印刷，只是眼睛瞎了一只，過去調(diào)色是瞪著兩眼，現(xiàn)在是一只眼，調(diào)得依然沒問題。市長就派人把他接去，還提醒他把信帶著。聊了一會，把信拿回，拍板讓他去干部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幾個月就當(dāng)副廠長，高立寬當(dāng)即說，我只有一只眼，不好看，另外也不是當(dāng)官的料，嘴笨不說，一看人多就哆嗦，當(dāng)年參加革命不為當(dāng)官，現(xiàn)在有了新中國，自己已然高興，還是繼續(xù)當(dāng)工人為好。市長說，你這一只眼是為革命丟的，欠你一只眼，該還，你又有點文化出身又牢靠，這樣的好機(jī)遇不可浪費(fèi)，不干也得干，明天就去學(xué)習(xí)班報到。

高立寬從市政府大院回來，心里不舒服，把徒弟李正道找到家里來喝酒。李正道第一次去師傅家喝酒，拎了半只熟雞一瓶白干，兩人把雞掰碎，邊吃邊喝，高立寬說，正道，你這雞不錯，哪買的？李正道說，師傅，買不著，我自己烤的。高立寬說，你當(dāng)工人白瞎，開個店能發(fā)財。李正道說，我烤一只得烤半天，開店準(zhǔn)賠死，給師傅吃正合適，下次給您烤只兔子。高立寬心里高興，覺得這徒弟不但會烤雞，每次說話都讓人舒服，就喝了一大口酒，給他講了些印刷的門道，李正道歪頭聽著，時不時把雞的好位置遞給高立寬。高立寬喝得有點快，想起要傾訴的事情，說，今天去了趟市政府，心里不舒服。李正道說，師父你這話怎么說的，今天您被大轎子接走，廠里都炸了鍋，您是老革命，過去您也不說。高立寬說，這玩意說個屁，有人腦袋大，旁人一眼就看見，有人屁股圓，總不至于天天脫褲子給人看。李正道說，您說的是。高立寬說，市政府那個院子，過去是日本人的地方，我這只眼就是在里頭打瞎的。墻上還有日本字兒，沒刷干凈。這個干部班我是不想去，可是不去不行，市長得罪不起，不過別看我就一只眼，可是看得清楚，我啊，去也白去，河里游的扔馬路上，一步也走不了。這天喝到半夜，李正道就睡在高立寬家，兩人腳對腳，高立寬鼾聲如雷，李正道一宿沒合眼，第二天天一亮，就爬起來給高立寬沏了一大缸子茶，去上班了。

高立寬的看法沒有錯，人貴有自知之明。學(xué)習(xí)班上除他之外，都不怎么識字，有幾個比他說話還笨，說的一口方言，除了自己誰都聽不懂。還有一位有鴉片癮，中途犯了癮，倒在地上亂滾，讓人送回家了。高立寬雖然相貌有些缺陷，可是儀表堂堂，寬肩闊背，一張方臉，說話雖然不比授課的老師，可是硬要說兩句，也是能說出兩三點，就這分出兩三點，不是一鍋粥，就壓死了人?？墒撬膯栴}就出在喝酒上。去了半個月，大醉十天，打傷了兩個同學(xué)，把一個巡查的老師也打破了腦袋。不單是醉人彪悍，是高立寬從小跟北市場的老師父學(xué)過點把式，要不然也不能兩次大獄都活著出來。打傷同學(xué)是小事情，打傷的那位老師去過延安，是比高立寬資格更老的老革命，不但是老革命，要命的是還是一位女同志，愣讓高立寬揪著頭發(fā)走了半個走廊，最后拽下一大塊頭皮來。這位女同志包著腦袋，連夜給組織寫了一封信，從太平天國說到十月革命，從十月革命說到義和團(tuán)，從義和團(tuán)說到延安整風(fēng)，總之是用血的教訓(xùn)確信無產(chǎn)階級的隊伍里也藏著流氓，需要徹底地改造。高立寬卷著鋪蓋揣著休學(xué)的證明回了印刷廠，這回沒有大轎車，自己坐公交回來的，李正道把鋪蓋卷接過，什么也沒問。實話說，師父好酒，李正道早知道，師傅喝酒之后喜歡動手，他也知道，他就挨過幾次打，有一次在飯館喝到一半，師傅喝得興起，把他連人帶椅子順著窗戶扔到了大街上。這還是自由自在的時候，到了學(xué)習(xí)班關(guān)起來，心里憋悶，半夜跑出去喝酒，醉酒鬧事，都在情理之中。李正道是山東人，家里吃不上飯，父母餓得走不動，他一人揣著一包種子跑到東北來種地，四十年河壩決了堤，把地沖了，他就跑到市里來，先是在舊書店給人打工，夜里睡在門板上，白天賣書碼書，也認(rèn)了幾個字，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印刷廠。要說無產(chǎn)者，他比高立寬更合格，只是沒蹲過大獄，沒跟市長通過信，但是他酒量大，不鬧事，心靈手巧，也知道時局變了，就像發(fā)大水，雖然啥都沒了，一地的泥巴，可也是新的機(jī)會。到了傍晚，高立寬終于說話，正道啊，明天給師傅烤只兔子。正道說，好，明晚拎您家去。高立寬說，我手欠，把人打了，這學(xué)習(xí)班念不下去，市長把我保下來，讓我反省反省，下周再去，實在是要把人折磨死。正道一邊把裁紙刀擦好，擱在工具箱里，一邊說，要不我替您去？高立寬噌地站起來說，你情愿？正道說，看您這么遭罪，我心里難受。高立寬說，得去一個月，見天兒關(guān)在屋子里講馬克思列寧，晚上大門都上鎖，你行？正道說，我試試，不行的話您來接我。高立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說，行咧，算我欠你一回，明天我去趟市委，把這事兒辦了，你家是山東哪來的？正道說，山東蓬萊曲南縣李家村，我爸我媽都讓日本人殺害了。這句和事實有點出入，李正道的爹媽是餓死的，不過如果日本人不來，不打仗，不征兵納糧，也餓不死，所以從根上說，也不算撒謊。高立寬捉住李正道的手握了握，說，徒弟，以后就算我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家里也算你一口。明天最后一遭，市委的門兒我再也不進(jìn)了。李正道有點感動，也有點內(nèi)疚，決心明天把兔子烤得好一些。

握手是個新事物，高立寬在學(xué)習(xí)班學(xué)的。

所以1979年李明奇來家，就算高雅風(fēng)不說，他也知道這是李正道的兒子，倆人長得一模一樣，瘦高，挺長的脖子，眼窩深陷，像個德國鬼子。打過招呼李明奇掏出個手絹，把椅子擦了擦，坐下，白色的喇叭褲貼在木椅子上，只坐了一個邊兒。高立寬心想，德行，看你憋的什么壞。高雅風(fēng)二十三歲，在變壓器廠工作，長得不太好看，眼珠子有點突出，牙也有點往外噘，頂著嘴唇。但她是高家姐弟三人里最能說的，雖然年紀(jì)不大，一旦讓她說起來，便蹺起腿，一只手拽著腳腕子，眉飛色舞說幾個小時也行。就靠這張嘴，說動了老師，給她弄了一個假病例，于是沒有下鄉(xiāng)，初中畢業(yè)早早就進(jìn)了變壓器廠，每個月領(lǐng)二十多塊工資，工齡比同齡人都長?？墒?979年秋天的這天下午，高雅風(fēng)老老實實坐在李明奇旁邊，沒有說話，她怕她爸，就像是八哥看見貓，再怎么抖機(jī)靈也是沒用的。她看著大姐高雅春前后忙活著給李明奇倒茶，心里一邊覺得果然是親姐，平常怎么鬧還是給她些面子，一邊嘴癢癢想說點李明奇的好處，可是看見高立寬濃濃的擠在一起的眼眉，又都咽了回去。

李正道去了學(xué)習(xí)班，真?zhèn)€一個月沒回來，高立寬依舊耍著光棍，白天上班，晚上喝酒，這點工資都捐了飯店，高立寬喜歡請客，因為工齡長，段級又高，工資比別人多，主要是喜歡那個熱熱鬧鬧的氣氛，喝完酒去澡堂子一泡，泡完倚著澡堂的大長皮椅子聊天，修腳，喝半夜的濃茶。過了十天，差不離把李正道這個人忘了。一個月之后，李正道回來，他看見李正道理了個新發(fā)型，頭發(fā)長了，梳得很齊整，先前有點連鬢胡子，都剃光了，穿著一身藍(lán)色的的確良中山裝，一頭扎進(jìn)了廠長的辦公室。高立寬心想，你個什么東西？我的手藝你才學(xué)了點假把式，去了趟學(xué)習(xí)班就自己換了身皮，回來不先見師父，跑到廠長那里露臉，等你換上工作服，我再拾掇你。他沒想到，往后將近二十年，李正道再沒穿過工作服，先是在高立寬的車間做副主任，主抓生產(chǎn)線改造，伺候幾個俄國人，然后又做了全廠的工會主席，抓思想改造的工作，三反五反都是他領(lǐng)頭，揪右派的時候他第一個寫了材料，把廠里幾個搞古版印刷的老師傅點了名，“文革”前，他已經(jīng)是副廠長，市里的毛選都是他主持印的，還去周邊的地級市傳授過先進(jìn)經(jīng)驗。高立寬看在眼里，沒覺得多么不舒服，一個人是哪塊料，活著活著就會顯露，這個李正道就算沒有這個機(jī)會，遲早也得跳出來，成個人物，單說每次講話不拿講稿，說得條條是道，主席的語錄張嘴就來，高立寬就覺得比自己強(qiáng)了不止兩條街。況且李正道每次見到他，都叫師父，搞幾次運(yùn)動，也沒刮著他。高立寬有時候叫他李廠長，他不讓，說，叫我正道，沒您沒我。還算吃過了炒菜，沒忘了大馬勺，高立寬心想。不過這二十年過去，直到“文革”來臨，把李正道打下馬，牛棚沒蹲，廁所也沒讓他掃，只是抄了幾次家，游了幾次街，坐了幾次噴氣式飛機(jī)，剃了陰陽頭，不再讓他印毛選，工作呢，回到車間，換上工作服當(dāng)工人。這二十年間，高立寬對李正道還是有幾點不滿意，第一，沒完沒了地生孩子，前前后后生了九個，管生不管養(yǎng)，一心都在工作上，這九個孩子見天兒在街上亂跑，穿鞋沒有腳后跟，大的帶小的，毫無規(guī)矩，不成體統(tǒng)。第二，自打?qū)W習(xí)班回來，再沒給他烤過兔子，那天晚上李正道說改天給他烤兔子，一直沒有兌現(xiàn)，高立寬的直覺告訴他，兔子比雞好吃，可是一直沒吃著，干等了二十年。第三，李正道自己爬上吊鋪，把自己吊死之前，沒有找他商量。一個人要死，是個大事，大事應(yīng)該和人商量，李正道沒和誰說，在外面挨了一頓打，回家給九個孩子挨個洗了遍澡，就自己爬到吊鋪把自己吊死了。當(dāng)這么多年干部，到最后死得這么草率，死前也沒把他當(dāng)朋友，高立寬意見很大。

高立寬喝了一口茶，看著他的老婆趙素英，終于說了話，掌柜的，給下鍋面條。趙素英比高立寬大，大四歲，相貌一般，個子矮，裹過腳，還結(jié)過一次婚，也在印刷廠工作，這些都不是問題，因為高立寬的眼睛算個殘疾，所以算是般配，何況趙素英前面那一轱轆婚姻，沒有孩子，丈夫暴死，來了高家之后，三年一個，生了兩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高立寬感到滿意。唯一的問題是，趙素英性格慢，高立寬性格急，結(jié)婚之前不知道，結(jié)婚之后才發(fā)現(xiàn)，實在太慢，兩根電線桿子能走半個小時，你這邊火上房了，她那邊歪在炕頭睡著了。做飯好吃，但是從買菜到做熟，得幾個小時，高立寬餓得跳腳，喝多了酒打她，沒用，你打完她，正在氣頭上，她把摔碎的碗筷收拾好，坐在板凳上開始聽匣子了，穆桂英掛帥。高立寬后來想起過去的資本家，覺得自己在新中國雖然已經(jīng)翻身做主人，可是又落到這個慢性子手里，于是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掌柜的。掌柜的趙素英從板凳上站起來，到廚房拿了一個大面板，撂在炕沿上，又從廚房拿了一個大鋁盆，上面用屜布罩著。幾個人都能聞到鋁盆里的堿酸味兒。今天包餃子吧，趙素英說。高立寬心頭一驚，家里的錢給趙素英管，掌柜的管錢，天經(jīng)地義，趙素英節(jié)儉，存折在哪他都不知道，只知道趙有個小手絹，里面包著零錢，他要買酒，趙就折開手絹，拿出一張零票子給他。今天竟然吃餃子，而且看來早有準(zhǔn)備，高立寬心里有點矛盾，一方面他覺得趙不應(yīng)該對李明奇這么重視，不給他好臉，他要是識相自己走掉就是；另一方面，餃子就酒，越喝越有，他一邊琢磨著，一邊從炕里頭把小方桌拉了過來，擺在了炕中央。

二

大姑打電話把我叫醒的時候，我剛剛睡熟。挨到凌晨三點，還是不困，就下樓買了一瓶啤酒，喝到第三瓶，終于有點困意，趕忙到床上趴著，也沒有馬上睡著，啤酒脹肚，五點鐘起來撒了一大潑尿，才睡下。北京的冬天不比家里，每天霧氣昭昭，凍人不凍水，到了夜里從窗戶縫里滲進(jìn)一股陰冷，這啤酒喝得有點作妖，直打哆嗦，只好把自己深深地裹在被子里。第二天是周六，約好了陪領(lǐng)導(dǎo)踢室內(nèi)足球，我在大學(xué)時是個足球健將，司職右邊鋒，能甩牛尾巴，現(xiàn)在胖了三十斤，換好運(yùn)動服就出一身汗，不過也沒關(guān)系，踢球不是重點，重點是踢完球喝酒，喝酒也不是重點，重點是聽領(lǐng)導(dǎo)講他在大學(xué)時是個足球健將，左右腳七十米長傳，點對點。問題就出在，因為睡得比較晚，以為得混到天亮，手機(jī)沒有靜音，清早七點半，大姑的電話打進(jìn)來，我其實剛剛進(jìn)入深睡眠，忘了自己身處東四環(huán)附近的一家出租屋里，腮幫子發(fā)緊，以為自己睡在家里那張硬邦邦的單人床上，后來單人床不見了，夢見自己在高考的考場，政治題怎么想也想不出，伸脖子想看別人的，別人都離我很遠(yuǎn)，且用胳膊把卷子蒙住，急得我想把自己腦袋揪下來。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我一激靈坐了起來。哎，是小峰嗎？我一聽就知道是大姑，雖然已經(jīng)兩年沒聯(lián)系過，但是她的錦州口音辨識度太高，尾音永遠(yuǎn)是挑上去，像唱歌一樣，而且不說喂，說哎，好像對方接聽讓她覺得很突然。我說，大姑啊。大姑說，你個死孩子，過年也不說給大姑打個電話，你奶天天念叨你。我說，大姑，我還沒睡醒，一會給你打回過去吧。大姑說，別撂，大姑不是讓你還錢，有正事兒找你。我就怕她說這個，大學(xué)的學(xué)費(fèi)是大姑給我拿的，畢業(yè)五年了，錢我一直沒還，其實一共三萬，想還也還了，不過她給我拿錢的時候說是給，沒說是借，我就認(rèn)為是一種捐獻(xiàn)，欠的是情，不是錢。我大姑是我爸姐弟幾個條件最好的，也愿意當(dāng)家主事。后來她有時候和我聯(lián)系，讓我去看我奶，從北京到錦州倒是不遠(yuǎn)，只不過錦州確實沒什么好玩的，我奶八十歲之后就有點糊涂，見了也跟沒見差不多，從沒去過，大姑就在電話里說，我也不讓你還錢，就讓你來看看你奶，就你這么一個大孫子，你也就這么一個奶，哪天她死了，我跟你說，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放個屁都可能過去，到時你想見就得看照片了。她這么一說，我覺得難過，馬上答應(yīng)去，放下電話又覺得太麻煩，終歸還是沒去?？梢换匚叮@個不讓還錢有點微妙，似乎還是借給我，只是不著急要，本質(zhì)和過去有了區(qū)別。我說，大姑，你給我卡號，我一會把錢給你打過去，這么多年算上通貨膨脹，我給你打四萬吧。大姑說，你這孩子聽話就能聽半句，我沒說錢的事兒，我說有正事找你。我說，您說。她說，你二姑夫李明奇丟了。還有你哥，李剛，也丟了。我口渴，沒有水，只好喝了一口昨夜剩的啤酒，說，啥？啥叫丟了？大姑說，就是找不見了，倆人上周五早晨一起出去吃豆腐腦，然后就再沒回來。我說，報警了嗎？大姑說，你哥是個啥人你不知道？去年剛放出來，你二姑說了，李明奇跑之前跟鄰居借了錢，現(xiàn)在鄰居天天敲他們家門，所以是處心積慮，咱們別報警，自家人找自家人，先找找，實在不行再經(jīng)官。我說，那您坐火車去沈陽吧，我在北京給您打打下手。大姑說，狗東西，你大姑腰脫五年，還不是你爸死的時候護(hù)理你爸累的，你趕緊給我回沈陽找去，找不見我把你奶送回去。這句話有分量，主要包含兩個往事，第一是我爸得癌的時候，我媽六神無主，我剛剛考上大學(xué)，我大姑從錦州過來主持局面。一天晚上抬我爸去做介入檢查，把腰閃了，再沒好。第二是，我爸去世之后，我大姑看我家這個情況，就把我奶接走了，給我和我媽減輕了巨大的負(fù)擔(dān)。我說，姑，我不是推脫，我是學(xué)法律的，現(xiàn)在在銀行當(dāng)法務(wù)，不是搞刑偵的，專業(yè)不對口，另外我奶在您那住慣了，您也說了她老人家身子骨脆，經(jīng)不起折騰，咱們不要意氣用事。大姑說，你是翅膀硬了，還教你大姑怎么做人了？我跟你說，公檢法不分家，你馬上回去把你二姑夫和你哥找著，要不然我給你奶買張火車票，去你單位靜坐，別看她糊涂了，腿腳比我好使得多，你自己掂量。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給領(lǐng)導(dǎo)打了個電話，說下午的球去不了，一咬牙，順便請了一周的年假。本來這個年假答應(yīng)我媽，帶她去香港玩一圈，她天天在家看TVB的劇，想去香港吃吃便當(dāng)。實話說，我也想去，想去迪士尼，坐坐半空中翻滾的那幾個器械。有些人恐高，我家人從來不恐高，而且有個特點，喜歡上高，我爸活著的時候，一跟我媽生氣就自己上房頂坐著。我媽說，你是猴子變的？我爸也不言語，坐到天黑，下來，氣就全消了。領(lǐng)導(dǎo)聽說我要請年假，有點不樂意，我手里壓著六七份合同，還沒改完。但是工作了三年，我一次年假也沒請過，他帶著老婆孩子全世界的景點玩了一半，有時在國外遙控我加班，所以我第一次張嘴，他也沒提出大的異議，讓我注意安全，心別玩散了。

到沈陽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家里沒人，電飯鍋還熱，刷好的碗擱在水池邊上，還有水珠。十二月的沈陽正式進(jìn)入冬天，我家是個老小區(qū)，暖氣沒有分戶，大家誰也不交錢，但是如果一點暖氣不給，又怕凍死幾個，鬧成新聞，于是就給一點，手涼的時候能摸出一點溫度。我媽那雙深紅色的羊毛拖鞋擺在地上，已經(jīng)瓢得不成樣子，好像兩只烤地瓜。這還是我上班第一年春節(jié)時在無印良品給她買的，我媽說送鞋不好，好像是暗示她應(yīng)該改嫁。我說全沒這個意思，是現(xiàn)實主義的考慮。我媽腳干，一到冬天腳后跟就開裂，襪子的毛屑滲進(jìn)裂紋里，看著很不舒服。這兩年事情多，沒有注意她的腳怎么樣，是不是穿上羊毛拖鞋之后有所改善。我走進(jìn)自己的屋子，一張單人床、一個木書柜、一把能旋轉(zhuǎn)的塑料椅、一盞舊臺燈。椅子背后是衣柜，曾經(jīng)比我高，現(xiàn)在到我下巴，衣柜頂上擺著我的儲蓄罐。一只微笑的小豬。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一晃半年多沒回來，我拉開抽屜，里面擺著鋼筆和鋼筆水，還有我初中時買的打口帶，一個老外吹的薩克斯。每次回來都很匆忙，這個抽屜已經(jīng)好久沒有拉開過，里面還有我小時候的作業(yè)本，還有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同學(xué)送給我的賀卡。我一點點翻看，在緊底下，沒有記錯，我收藏了一張便箋，上面寫著：小玲，我今天臨時出差，你給小峰做飯，饅頭在冰箱里。旭光。我爸生病之前，職業(yè)生涯的后期，經(jīng)常被派到各個村莊去修理拖拉機(jī)，這個便簽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家里我爸做飯，這點可能跟一般家庭不同。

窗戶沖東，窗外是一個大酒店，擋住一天中大部分時間的光，只有到傍晚時分，夕照的日光經(jīng)酒店的窗子反射，才能照進(jìn)屋內(nèi)一點。這時酒店的窗戶亮了三分之一，大多拉著簾子，有一扇沒拉，一個保潔工人在里面鋪床，雙手抻著被單，用力一甩，罩在一張潔白的雙人床上。

門響，我媽回來了。我推上抽屜從房間走出來，我媽正在脫鞋，她彎著腰抬頭看我，說，你怎么回來了？我說，遛彎去了？她的頭發(fā)又白了一片，眼袋也比上次見她大了一圈，體型倒沒怎么變，還是微胖界人士，穿著褪了色的紅羽絨服像一只棕熊。跟樓上的二嫂去廣場了，她說。她每天活動的區(qū)域不會超出周圍兩公里。我說，媽，你知道二姑夫和我哥丟了嗎？我媽說，知道，你二姑前天給我打了電話，你吃飯沒？我說，在車站吃了，倆大活人咋說丟就丟了呢？我媽說，我問你，這十年，你跟你二姑夫你哥說過幾句話？我回想了一會說，我爺去世的時候說了幾句，我爸去世的時候說了兩句，其他的想不起來了。我媽說，我再問你，你爸有病的時候，他們來過幾趟？我說，想不起來了。她說，來過一趟，你爸住院一個月了，說不出來話了，他們來了，坐了二十分鐘，買了兩斤蘋果一盤香蕉，扔了二百塊錢，就這么一次。我說，啊，我都忘了。我媽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從小記性不好，丟三落四，但是這種事我記得清，一樣一樣都碼在光底下。我說，光底下？她說，就像光照著，那么清楚。我說，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就別說了，明天我去看看我二姑，你去不去？我媽瞪著我說，你就為這兒回來的？我說，啊，我大姑早上給我打的電話。我媽說，請了假？我說，請了年假。我媽說，香港還去不去？我有點愧疚，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胳膊說，媽，明年。我媽說，行，要不是你爸死了，我指著你？說完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把門鎖上了。

我媽過去是個十分溫和的人，聽我爸說，我媽年輕時是個開心果，雖然有點任性，但是十分招人喜歡，梳著一條黝黑的大辮子，一打撲克就偷牌，見誰都笑。工廠倒閉之后，倆人自謀生路，我媽變得陰郁了一點，老房子被拆遷，住到郊外的棚戶區(qū)去，我媽又陰郁了點，回遷之后，房子沒有陽光，樓道無人清掃，樓上住著一些以打架斗毆為生的少年租客，直到父親去世，這一重?fù)簦刮覌審氐鬃兂闪艘粋€陰郁的中年女人。不過她也沒有完全放棄，想要去香港，便是一種努力，可惜我讓她失望，想來想去，我在心里恨起大姑的餿主意來。

第二天一早，我媽的房門沒開，我站在房門口聽了一會，她應(yīng)該是起來了，不過沒有電視機(jī)的聲音，也許就是在坐著。我找東西吃，飯已經(jīng)做好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小碗雞蛋糕，都溫在電飯鍋里。一個棕色的電話簿，放在飯桌上。我翻開，是我爸的字跡，記著很多地址和電話號碼，我找到二姑的地址和電話，不知換是沒換，看字跡至少是十年前寫的。鐵百東，第一個胡同右拐，看見一個賣布鞋的門臉再右拐，二單元三樓，黑色盼盼防盜門。鐵百就是鐵西百貨商店，位于鐵西區(qū)的中心，我小時候去過，每到周日人山人海，對面是一家新華書店，有兩個開放式的書架，其余的書都在售貨員的背后，想看或者想買，需讓售貨員扔過來。小本的其中幾頁寫著好多數(shù)字，軸承六個，螺絲八盒，折葉七盒，汽油三桶，底下寫著一個字：欠?？礃幼邮钱?dāng)年做工人時記的賬。我敲了敲房門說，媽，本我拿上了。沒有回答。傳來一聲窗簾的滑動聲，不知是拉開還是拉上。我穿上羽絨服走出門去，把電話簿揣在懷里。

幾乎沒怎么變，還是一個十字街。除了新華書店消失了，變成了一家必勝客。鐵西百貨沒有了，變成了一家小超市。我在里面買了兩箱牛奶。那家做布鞋的店還在，也做壽衣。幾個老人穿得圓滾滾，戴著帽子手套坐在院子里聊天。二樓三單元，確有一扇黑色盼盼防盜門。上面貼滿了小廣告，像一張波普藝術(shù)的畫。門旁邊有一個三元牛奶的木箱，上面寫著：高雅風(fēng)。我敲了敲門，沒人答應(yīng)。又敲了敲，一個聲音說，誰？我說，二姑？那個聲音說，誰？我說，小峰，高小峰，你侄兒。那個聲音說，我侄兒？然后聽見拖鞋蹭到門口的聲音，那個聲音說，勞駕你把貓眼的廣告撕了。我撕下，聽見里面說，真是我侄兒。門開了。

二姑變得很小，像一只猴子。不過確實是我二姑，我意識到即使她變成一只老鼠，我也能認(rèn)出她來。她的頭發(fā)掉了一半，不是整個的一半，是間或的一半，挨著另一根頭發(fā)的頭發(fā)掉了，不過還是努力朝一邊梳著，看著更顯稀愣愣的。兩腮塌進(jìn)去，臉上都是老年斑，牙也掉了許多，笑起來牙床隔著嘴唇駑動，走路時腳在地上拖著，抬不起來。房子的格局跟我記憶中一樣，中間是廳，兩側(cè)是南北雙臥。她引我進(jìn)南屋，北屋是我哥的房間，我小時候去玩過，還睡過他的床。不過現(xiàn)在門關(guān)著。南屋的床上有兩個包子，一個吃了一半，露出酸菜和雞蛋，另一個僵硬了，像一團(tuán)水泥。電視開著，一個女人在唱歌。我過去知道她得了風(fēng)濕病，難以下樓，現(xiàn)在回想，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于我卻好像是昨天的消息。她的手變形了，像雞爪，用三根手指鉗著一杯水遞到我面前來。

二姑說，來就來，還買啥東西？你媽挺好的？我說，挺好。二姑說，你愛聽歌，還是愛看電影，電影頻道有電影。我說，都沒關(guān)系。二姑，大姑給我打了個電話。二姑說，上次見你，是你爸出殯，五年前？我說，五年前。二姑說，也是冬天吧，我哭得太厲害，好多年不出門，一出門就是這種事，你多擔(dān)待。我說，二姑，你這說的啥話，不哭才有問題。二姑的房間很小，收拾得很干凈，地上的紅色地板已經(jīng)不紅，但是沒有灰塵，她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棉襖，有點大，但是袖口沒有一點污漬，腳上穿著紅襪子，看上去是嶄新的。二姑回頭指著窗外說，小峰，你瞧見那里有個煙囪沒？我伸脖子看，說，瞧見了。確實有一個煙囪，暗紅色，在一百米開外，沒有冒煙，側(cè)面鑲著一排鐵梯子。二姑說，就是這個東西，把你二姑妨了。我說，二姑，我沒太懂。二姑說，就是這個煙囪，妨了你二姑的命，病老不好。我沒有言語。二姑說，你現(xiàn)在出息了，在北京做頭臉人，去找人說說，把這煙囪扒了吧。我說，二姑，我雖在北京，就是個銀行職員，管不了煙囪。我看這煙囪不冒煙，梯子也銹了，你不碰它，自會有人扒它。二姑說，我也這么想的，可是十五年了，它還在那妨我。前兩天給你媽打電話，你媽說你現(xiàn)在不得了，一個煙囪治不了？二姑沉吟了一會說，不該跳舞。我說，啥？二姑說，這輩子就讓跳舞毀了。我說，不是煙囪？她拿起包子看了看，又放下說，煙囪是煙囪，跳舞是跳舞。年輕時跳舞，遇見你二姑夫，這是第一毀。上班后跳舞，跳了一宿，出了一身汗，直接去上班，讓風(fēng)掃了，鉆進(jìn)骨頭縫，得了風(fēng)濕病，這是第二毀。教會了你二姑夫，我跳不了，他一直跳，終于人跳沒了，這是第三毀。這輩子就毀在跳舞上，小峰，你餓不，去冰箱里拿點東西吃。她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站起來走到廳里，拉開冰箱門，發(fā)現(xiàn)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的都是包子。我把門關(guān)上，回頭看她，她眼睛盯著電視機(jī)唱歌的女人，用腳尖輕輕打著拍子。

三

掌柜的趙素英手握菜刀開始剁餡，高雅春知道她媽話少，刀架脖子上說饒命都得合計半天，怕怠慢了李明奇，就開始找話說。高雅春念的衛(wèi)校，是個護(hù)士，這么說來是一家子人里學(xué)歷最高的，所以平時主事兒，當(dāng)半個媽使，也有信心敢說話。她知道妹妹高雅風(fēng)是個膚淺的人，過去談朋友，介紹人說半天沒用，家里金山銀山?jīng)]用，看了照片才決定見不見。說白了，就奔個模樣。這讓高雅春很是擔(dān)心，所以前幾次相親她都跟著去，一看對方是繡花枕頭，當(dāng)場就給攪和黃了。高雅春本人要結(jié)婚了，未婚夫是隔壁醫(yī)專的男同學(xué)，分配到錦州當(dāng)大夫。模樣一般，人很本分，家里都見了，很相中，秋天就去錦州辦事。這個夏天其實高雅春心情挺復(fù)雜，一是要離家遠(yuǎn)去，錦州也在省內(nèi)，但是火車要六個小時，平時想是回不來了，擔(dān)心家里頭。二是，到了錦州人生地不熟，一切都得適應(yīng)，過去就聽說過個筆架山，退潮時露出條小路，可以直接行到海中的山上去，漲潮時小路被淹沒，若是沒回來就得困在山中。想到去那里落地生根，心里有點忐忑。三是，臨走前，想給家人一人織一件毛衣，時間越來越緊，還沒有織完。高雅春從包里拿出一罐茶葉，這是托朋友在鐵西百貨買的鐵觀音，到外屋拿開水沏上，給高立寬倒了一杯，給李明奇倒了一杯。李明奇欠了欠屁股說，姐別麻煩。這回離近了看得真切，這個李明奇確實長得可以，不但濃眉大眼，鷹鉤鼻，兩只眼睛的睫毛足有一寸長，忽扇忽扇的，好像眉底落了兩只蝴蝶。

高雅春說，聽說明奇在軍工廠上班？李明奇說，是。高雅春說，好單位，是不是還得保個密？李明奇說，也沒啥，具體的工作不讓說，但是總之就是造降落傘的。高雅春說，降落傘？李明奇說，好多個車間，都和飛機(jī)有關(guān)，我的車間造降落傘。高雅春突然覺得此人高雅了一點，不知是為啥，她說，聽說去年還是先進(jìn)？李明奇說，也沒啥，我搞了一個發(fā)明，改動了降落傘的一個小部件。高雅春覺得此人又高雅了一點，竟還是個愛迪生。高雅風(fēng)此時插嘴說，他還沒說完。這句話起了作用，高立寬也斜著一只眼朝這邊看，高旭光本來在看書，這個高旭光是個書蟲，“文革”時看大字報，下鄉(xiāng)時看字典，回城后分配到拖拉機(jī)廠，下班就鉆圖書館，性格隨了他媽，平時沒聲，書看了也說不出來，自己咂摸。高立寬卻極愛這個小兒子，常說兩句話，第一句說，掌柜的，要不是你生了小旭子，我打你更多。第二句是，掌柜的，我們這印刷廠就指著小旭子這樣的人活，愛看字兒。高旭光這時也抬起頭來，聽李明奇的下文。李明奇喝了一口茶水說，我弄的降落傘雖說只是改了一個小部件，但是作用不算小，主要是開傘比過去更快，整體也降了分量，雖說比美國人的沉一點，不過已經(jīng)接近。沒人敢試。我就自己試了一次。高旭光問，你怎么試的？李明奇說，飛機(jī)上，五千米。落下出了點小故障，鎖扣卡住了，弄了半天，比預(yù)計開傘的時間晚了十來秒，也偏了靶點，落在了樹上。第二次就好了，實驗比較成功，所以得了個先進(jìn)。高立寬心想，這小子跟他爸一樣，愛往上走，遲早摔得慘。高雅春聽得心驚膽戰(zhàn)，她是護(hù)士，有點醫(yī)學(xué)常識，五千米落下，稍有閃失準(zhǔn)成肉泥，落在樹上，運(yùn)氣不好也是骨斷筋折。高雅春說，發(fā)明是發(fā)明，實驗是實驗，咱以后專搞發(fā)明，不搞實驗，這次命大，下次命小，都保不齊。高雅風(fēng)笑說，這家伙不是命大，是骨頭輕。我和他跳舞，他跳女的，我跳男的，拿手一帶，他就轉(zhuǎn)起來。高雅春瞪了她一眼，高雅風(fēng)馬上把嘴閉上。李明奇說，我確實比一般人輕一些，不是分量，我有一百四十斤，但是不知為啥，感覺比別人輕，小時候跟我爸放風(fēng)箏，有一次我爸做了一個大蜈蚣，那天風(fēng)很大，我被風(fēng)箏帶起來，腳離地飛了一百米，撞到個郵筒才停下來，后來我爸再也不帶我放風(fēng)箏了。高立寬知道有這么一個風(fēng)箏，用的特種紙，還是他給弄的。想起李正道，高立寬心里又是一緊，這個徒弟心靈手巧，可惜死了，留下一大窩孩子，這個李明奇是老大，幫著他媽拉扯剩下八個孩子，經(jīng)過這么多困難的時期，一個沒死，他還進(jìn)了軍工廠造了降落傘，也算是有出息。高立寬又想到，因為這么多年生李正道的氣，從來也沒伸手幫過什么忙，一勺豆油都沒借過，想到自己五大三粗，心眼比針鼻還小，就眨了眨那只獨(dú)眼，嘆了口氣。

高雅風(fēng)聽見高立寬嘆氣，心里發(fā)慌，想是剛才說跳舞的事情惹惱了他，便拿眼睛戳李明奇，引他往放在炕頭的軍包里看。李明奇站起來，從軍包拿出兩瓶西鳳酒，放在方桌上。高立寬看見酒，翩腿上了炕，指了指李明奇說，上來坐。高雅春并不知道高立寬的心里活動還有內(nèi)疚一環(huán)，只覺得這個爸雖是一家之主，其實內(nèi)心簡單，兩枚糖衣炮彈就擊穿了心扉，又想到自己就要遠(yuǎn)嫁，更加擔(dān)心起這個家來。李明奇站起來，試了一試，發(fā)現(xiàn)褲子太緊，上炕盤不下，就說，叔，我在炕沿陪你，這兩瓶西鳳酒是我爸留下的，當(dāng)年舍不得喝，埋在院子里，抄家沒給抄走，今天能喝多少喝多少，剩下的給您留下。高立寬說，你能喝多少？李明奇說，我看狀態(tài)，吃飽了的話，能喝半斤。高立寬說，夠使，今天這酒剩不下。掌柜的，先別剁了，炸盤花生米，也讓我們消停會兒。趙素英放下刀，在圍裙上蹭了蹭手，去外屋生爐子。高旭光站起來往外走，李明奇說，旭光不喝點？高旭光回頭說，最煩這個。說完拎著書走出房門去。這時候正是中午，夏日的陽光正照在房頂上，胡同里頭賣冰糕的老郝太太推著冰糕車走過高家門口，旭光攔住她，掏出五分錢買了一個冰糕，順著梯子上了房頂，在斜沿一躺，又把書看起來。高旭光從十幾歲起，就下了兩條決心，一是不喝酒，滴酒不沾。二是不打老婆，無論老婆怎么惹人厭，不行就離，絕不打她。要說大部分的兒子，無論怎么努力，內(nèi)心里總有個核心的部分，和父親相連。就像影子，無論怎么歪歪斜斜，總是離不了本人的腳后跟。這個高旭光是個另類，從十幾歲起，就在靈魂深處鬧革命，把高立寬的所有東西都掃地出門，終于長成了一個和高立寬完全不同的男人，這個不同的程度怎么說呢，就像X和Y的不同。

花生米端上來，杯子擺好，高立寬說，再拿一個。于是三個杯子擺在兩人面前，高立寬都給斟滿，說，正道，世事無常，沒想到這么多年沒吃上你烤的兔子，卻和你兒子喝起你留下的酒。還是有緣。你走得早，我也遲早得走，先走為大，我先干了這杯。高雅風(fēng)無所事事，坐在板凳上抱著雙腿看兩人喝酒，這一中午她憋了一肚子話，憋話比憋尿還難受，尿憋住實在不行可以尿褲兜子里，話憋不住也不能站起來喊出來。高立寬喝酒從來不讓女人上桌，要不你可以吃他剩的，要不你就抱個碗坐凳子上吃。趙素英一般都在灶臺吃飯，站著就吃好了，因為人又矮又瘦，食量小，鉗兩口就飽了。此時正在煮餃子。高旭光可以上桌，可是他不愿意對著他爸吃飯，于是其實高立寬每天晚飯如果在家吃，都是一個人吃，一個人喝，喝幾個鐘頭，往炕頭一倒就睡了。禮拜天如果沒人引他出去，他就從中午開始喝，也是喝到半夜，一倒睡了。所以高雅風(fēng)看著高立寬和李明奇喝酒，心里火急火燎，這要是喝到半夜，她這肚子話就得憋到半夜，想到這里她下意識地晃動雙腿，直想撓墻。高雅春有事干，她從炕柜里拿出針線，開始打毛衣。高旭光有個舊毛衣，穿得都是窟窿，她給打散，摻上新線，重新織一件。高雅風(fēng)看見，馬上把兩手伸出去，讓她姐把線繞上。想了半天，高雅風(fēng)終于找出一句話，她把頭挨過去小聲說，姐，咱爸今兒要大。高雅春說，大就大，滿意就行。高雅風(fēng)點頭，覺得她姐還是她姐，生在頭里，多吃了幾年鹽醬，能沉得住氣。

李明奇這點隨了他爸，能喝一斤半，就說能喝半斤。餃子上來時，兩人無話，已經(jīng)各喝了三兩酒，李明奇面不改色，花生米一夾一個準(zhǔn)兒。高立寬有點喜歡，家人沒人陪他喝酒，這小子懂事兒，每次碰杯都矮半截，熱餃子往他面前挪，涼的放自己跟前兒。高立寬說，掌柜的，餃子不錯。趙素英并沒有聽見，她端著一缸子涼白開，爬上梯子，遞給高旭光，等著他喝干。高旭光問，媽，那個李明奇能喝酒？趙素英說，能喝，你挪挪，這邊曬。高旭光說，媽，我也想吃餃子。趙素英說，我專給你包了帶蝦仁兒的，一會給你端過來。高旭光說，三滴答醬油，四滴答醋。趙素英點點頭，順著梯子爬了下來。

高立寬又喝了二兩，醉意熏熏。這是他為人最好的狀態(tài)，一只獨(dú)眼看誰都很順眼。高立寬說，小李，你爸管我叫師父，你管我叫啥？李明奇說，我叫叔。高立寬擺擺手說，不能這么論，你應(yīng)該管我叫師爺。高雅風(fēng)在地上聽著有點別扭，這輩兒論得沒頭沒腦。李明奇說，我爸跟您學(xué)印刷。我在軍工廠，您的本事我用不上。高立寬又?jǐn)[擺手說，今天我教你點功夫，咱們這輩兒就對上了。說著伸手把趙素英落在炕沿的菜刀拿起來，高家門后掛著一張主席像，紅光滿面，笑容可掬，臉龐像一只熟透了的大蘋果。高立寬說，看他左眼。說完把菜刀一擲，正中主席左眼。李明奇看那主席像上刀痕累累，想來平時沒少表演。李明奇說，這我學(xué)不了，我沒勁兒。高立寬說，什么叫沒勁兒，手伸出來。李明奇伸手，白白嫩嫩，像個大姑娘的手。高立寬抓住手往旁邊一帶，其實想把他拽個趔趄，也想試試他到底有沒有力氣，沒想到李明奇騰空而起，面袋一樣摔在窗戶跟底下。高雅風(fēng)把毛衣一扔，站起來說，爸，你怎么鬧沒好鬧。李明奇坐起來，爬回原來的位置說，沒事兒沒事兒，就是忽悠一下，沒摔著。高立寬很納悶，甩了甩手，說，你怎么這么輕？李明奇說，跟您說了，我就是骨頭輕。高立寬捏了捏他的肩膀說，有骨頭啊。李明奇說，骨頭有，但是像是空心的，也許跟我生在吊鋪上有關(guān)。高雅春有醫(yī)學(xué)常識，知道骨頭都是空心的，跟生在哪里更八竿子打不著，但是也沒糾正他，知道他是打個比方。高立寬說，怪不得五千米都沒摔死你，原來是個鼓上蚤。一會教你輕功。李明奇說，輕功好，這我用得上。高雅風(fēng)看李明奇沒事兒，坐下繼續(xù)織毛衣，兩人都倒?jié)M酒，這算是個拜師，又干了一杯。

李明奇的酒量有個限度，就是九兩酒。九兩酒之前，謙虛謹(jǐn)慎，戒驕戒躁，九兩酒到一斤半，逐步露出真心，想啥說啥。一斤半之后，一頭栽倒，人事不省。這點高雅風(fēng)并不知道，因為兩人舞廳認(rèn)識，混熟之后偶爾也喝點小酒，但是從沒喝到這個程度，高雅風(fēng)也就喝點啤酒，主要是助興，要是多喝，回家讓高立寬聞出酒味兒，準(zhǔn)得拿皮帶抽她。所以李明奇喝到九兩之后，眼神流變，她并沒注意。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旭光在屋頂吃過了餃子，書本蓋在臉上，睡著了。這個下午高立寬和李明奇已經(jīng)聊了不少話，從蔣介石聊到杜月笙，從“四人幫”聊到葉劍英，從身處的日本房竟有上下水聊到中日建交時的首相田中角榮，這么一聊不要緊，高立寬一生桀驁不馴，在這個下午被李明奇在話上拿住了。凡事高立寬知道個大概，李明奇知道個細(xì)節(jié)，高立寬知道報紙上寫的一二三，李明奇知道報紙背后的四五六，高立寬的見識有一里地，李明奇的見識出了胡同，還能拐彎，一直看到山海關(guān)。高立寬從來沒佩服過誰，這個下午佩服了李明奇，有志不在年高，怪不得能穿喇叭褲，這里頭學(xué)問也不小。李明奇指著自己的喇叭褲說，叔，人之身體受之于父母，五臟六腑倆胳膊倆腿不能更換，這衣服卻可裝卸，所以穿衣服要注意，衣服就是話，穿在身上就是跟人說的一句話。高立寬說，你這行頭說的是什么話？李明奇說，說的是，我和你們有些不同。高立寬點頭說，是這么個意思，我穿了一輩子衣服，沒說過一句話。最后說到李正道，李明奇說，我爸上吊鋪吊死前，給我們這九個孩子都洗了澡，最后給我洗，洗的時間最長，說了幾句話。高立寬說，說了啥？李明奇說，我爸說，長兄為大，你做得不錯，知道疼弟妹，但是還差點意思。差就差在自己還要更加立事做個榜樣。人總有一死，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馬上，能死在馬上，不要死在床上，做人要做拿破侖，就算賣西瓜，也要做賣西瓜里的拿破侖。高立寬心里更加服了，自己是永遠(yuǎn)做不成拿破侖，可是家里有個拿破侖，也讓人高看一眼。高立寬說，若是你和雅風(fēng)結(jié)了婚，住哪？這一句話讓李明奇從拿破侖又變回了李明奇。李明奇低頭說，叔，沒地兒住，老二結(jié)了婚搬出去了，可家里還有九口人。高立寬說，你住我這兒。雅春過兩天要去錦州，住得下。

高雅風(fēng)聽得直發(fā)愣，今天本來就是見個面，李明奇除了有個模樣，有個單位，要啥沒啥，要不是自己已經(jīng)跟他親熱過，已然貶值，今天說啥也不能把他領(lǐng)到家里，摸老虎的屁股，就像是買衣服，今天本來就是試試大小，沒想到不但買了，還送了一件羊毛大衣。這樣的速度讓她也有點發(fā)慌，趕忙在心里掂量兩人是否合適。李明奇這人好處是聰明，壞處是膽子有點大，就像打麻將從來不會屁胡，總想飄胡扛開悶三家。但是也不是要命的壞處，保不齊讓他胡上一把，就可以站起來不再玩了。還有一個壞處是摳。有點錢都給自己弟弟妹妹花，若不是二弟李明耀已經(jīng)成親，三弟李明敏天生小兒麻痹，沒法成親，他還不能考慮自己成家。這么一想，也不是什么壞處，兩人結(jié)婚就成了一家人，摳是對外人，摳出來的錢還得回到家里，也就是她的手上。想來想去，高雅風(fēng)感到這輩子都在眼前明晰起來，她活了二十幾年都沒把他爸拿下，高雅春是長女，說話自有三分威力，高旭光是老兒子，啥也不干也得萬千寵愛，她夾在當(dāng)中，可有可無，沒想到今天她領(lǐng)來的李明奇一個下午就把他爸徹底攻陷，以后姐姐去錦州，弟弟萬事不管，廠子也有宿舍，她和李明奇住在家里，似乎可以當(dāng)政，想到這里高雅風(fēng)的心情很舒暢。

四

我坐在二姑的床頭，聽她講二姑夫和我哥的故事，想起了昨晚我媽提到的兩次葬禮。較近的一次是我爸的葬禮，參加人數(shù)大概三十人，告別儀式時放的是《二泉映月》，喇叭不太好，發(fā)出絲絲的雜音，我媽委頓在家，我站在大姑的旁邊與每個人一一握手。我爸叫高旭光，是個拖拉機(jī)廠工人，去世時五十歲，患的是胰腺癌，發(fā)現(xiàn)時已吃不下飯，兩個月后就沒了。除了最后一周，這兩個月其余的時間我爸非常清醒，也知道天命難違，氣數(shù)已盡，他不愛旅游，所以談不上去周游世界，一輩子只談過一次戀愛，就是我媽，所以也談不上和舊情人敘舊。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家里地上床上都是他的書，一個工人愛看書，略有點奇怪，一個工人臨死前還在看書，就更加有些奇怪了。我爸在病床上，指揮我去買了幾本他一直舍不得買的精裝書，其中一套書非常奇怪，是精裝本的《十萬個為什么》，此書已經(jīng)絕版，我是在網(wǎng)上買的舊書。我爸說他從小就喜歡這套書，一直攢不出錢來買，現(xiàn)在終于買了，可是翻了幾頁，就困了。他的朋友很少，生病后幾乎沒什么人來看他，所以非常清凈，醒的時候就拿本書看，困了就睡。我媽對我爸的行徑深不以為然，她以為我爸應(yīng)該有一肚子話跟她說，給她提供一些久未解答的秘密和一些可供回憶的資源。可是并沒有，似乎我爸沒有什么秘密，一輩子上班就在一個工位，出差只有一個路線，下班就回家做飯，吃完飯就抱本書看，出差時每晚六點往家打個電話，然后在農(nóng)民家的炕頭抱本書看，下崗之后就在廣場賣茶葉蛋，也是一個工位，收攤之后回家做飯，吃完飯抱本書看。我爸感覺到自己不行前，把我媽單獨(dú)叫進(jìn)病房談了一會，據(jù)我媽回憶，也沒談什么，就說他死后，要把奶奶照顧好，奶奶已經(jīng)糊涂，所以他死了這件事情可以不說，也許也不會發(fā)覺，說出差即可。然后叮囑我媽改嫁，不要有心理負(fù)擔(dān)，他們倆這輩子和睦共處，已經(jīng)知足。最后一個事情是葬禮時要放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是他最喜歡的曲子，骨灰埋在爺爺?shù)墓腔遗赃?。然后把我叫了進(jìn)去，主要說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好好讀書，本科念完最后念碩士，碩士念完念博士，最好一直念下去，這是他的夙愿。學(xué)費(fèi)可以跟大姑借，工作后再還她，他已經(jīng)打過招呼。第二件是，我的二姑夫李明奇，如果有一天向我張嘴請我?guī)兔?，我最好幫一下，這人不是一般人，只是命不好，沒起來，但是他總覺得李明奇的一輩子不止于此。第三件事不是事，是一句感慨，那時他已經(jīng)說了不少話，非常疲倦，于是說，小峰，我曾經(jīng)在書上看過一句話，今天才深有體會。我說，爸，什么話？他說，度過一生并非漫步穿過田野，忘了這話是誰說的，現(xiàn)在突然想起，覺得很有道理，很想念躺在房檐上看書的時候，有機(jī)會你也可以試試。說完就閉上眼睛睡著了，再沒清醒過來。

從我記事起，李明奇很少到家來，我爸和他應(yīng)該也沒什么交集，逢年過節(jié)在一起吃飯，都是李明奇說我爸聽，也沒見有什么深層的交流。所以那時提到李明奇或多或少有些怪異。

我爺死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印象已經(jīng)模糊，那時我十幾歲，只記得一天上課，被我媽從教室里叫出去，說我爺沒了，去哭一哭。進(jìn)病房前我有點緊張，怕哭不出來，我媽說哭好了給我買手槍，我就有了點底氣。進(jìn)屋發(fā)現(xiàn)我爺已經(jīng)被蒙上了白被單，我嚇了一跳馬上哭了。我奶坐在病床旁邊，數(shù)落我爺?shù)牟皇牵覐臎]見過她說那么多話。我爺去世前，已經(jīng)病了十年，酗酒引發(fā)的腦出血，一直臥床，開始能說話，我小學(xué)和人打架打不過，我爺歪在病床上從窗戶看見，大聲指揮我怎么還擊，他的招法非常管用，幾下我就把對方打倒在地。后來爺爺家的日本房動遷，他搬到了二姑家，住上了后來二姑分配的樓房，就說不出話了，只能哼哼。他是個急脾氣，有時哼哼別人聽不懂，能急得從床上滾下來。我爺爺最好的朋友是我二姑夫李明奇，每天都是我二姑夫給他擦身翻身，我爺爺?shù)暮吆咚猜牭枚?，晚上都是他和我爺爺睡在一個屋，這么多年沒有得褥瘡。后來二姑夫生意失敗，聽我媽講，竟在家里準(zhǔn)備放煤氣自殺，放到一半，聽見我爺爺哼哼要撒尿，就去給他接尿，泄了那股氣，抱著我爺爺哭了一場，就繼續(xù)活下去。我爺臨死前，把兒女們招到一起，他一生沒有積蓄，都換了酒喝，只有一筆動遷款，那天是決定這筆錢的分配，開會時他用眼睛緊緊盯著二姑夫，大家明白沒什么分的必要，他的意思是都給李明奇一個人。為這件事，我媽和我二姑還吵了一架，半年沒說話。

我爺去世后，我奶不愿意跟二姑夫住，因為二姑和二姑夫兩人老吵架，她聽得煩心，就搬來我家。我家倒是清凈，我奶話少，我爸也話少，只是我奶開始忘事，出去買菜經(jīng)常不鎖門，大勺燒漏了好幾個，逐漸成了我們的負(fù)擔(dān)。我爸去世時的遺囑，其中一項是不要跟我奶說，可是我大姑執(zhí)意要說，認(rèn)為這是我奶的權(quán)利，這是我大姑的特點，非常仗義，敢拿主意，不過有時候壞事。結(jié)果我奶聽見這個消息，當(dāng)晚就聾了，一直聾到現(xiàn)在。想起我爸另一個愿望，是讓我念書念到頭，我也沒做到，念完本科說啥念不下去，厭倦極了，就變成了銀行職員，心里有點愧疚。我媽一直單身，絲毫沒有改嫁的打算，有老同學(xué)聯(lián)絡(luò)她，她就給人家一頓臭罵，然后把電話線拔了。李明奇也一直沒請過我?guī)兔ΓK于到了今天，我來找他，可能也算變相完成我爸的一個愿望，這一層在我大姑給我打電話時沒想起來，昨晚我媽鬧情緒時我也沒想起來，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回來得有點意義。

二姑這時正在翻相冊，她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你七歲。她家的照片竟然有我，我有點意外，仔細(xì)一看，確實是我。穿著我奶做的棉襖，坐在一條大鯉魚上，鯉魚底下露出半個不知是誰的屁股。我說，二姑，這屁股是誰的？二姑說，是你哥的，李剛從小就喜歡你，當(dāng)時怕你掉下來，鉆進(jìn)魚肚子扶著你。我回想了一下，想不起我哥喜歡我這件事，只記得小時候兩人打架，每次都是我挨揍，他揍完我，我爺就揍他，下次他還揍我，所謂條件反射的學(xué)說在他身上不起作用。我還記得有時候我放假來二姑家住，就和我哥住在他的小床上，我哥喜歡玩牌，先教會我，再和我玩，他每次都作弊，然后彈我的腦瓜崩，把我彈得一腦門青包。二姑說，你哥羨慕你，你是老兒子大孫子，又考上了大學(xué)，他學(xué)習(xí)不行，我和你二姑夫老打架，我打不過你二姑夫，回頭就打你哥，你哥就出去打別人。所以從根上說，都是你二姑夫害的。我想想似乎是這么回事兒，長大之后我很少見過我哥，在我的印象里我哥有個特長，除了揍我，就是打臺球。我哥的臺球打得非常之好，一度靠之度日，參加各種比賽，后來終于沒成為丁俊暉，只是在臺球廳里賭錢。我見過他打球，先裝成個笨蛋，姿勢怪異，歪歪地翹著屁股，有人來跟他玩，他就巧合一樣每次贏對方一個球，于是賭上錢，就一直贏到半夜。他拉著我的手，扛著臺球桿，哼著歌，走過一排排路燈，有時候他用一只手將我抱起，說，真想把你賣了。我說，賣給誰家？他說，沒想好，肯定是山區(qū)，吃不上饅頭，不通路不通電，把你拴在繩子上推磨。旁的倒沒什么，不通電就看不上動畫片，我就緊緊摟著他的脖子，防止買家把我奪走。

后來臺球不打了，只身去了廣東，走私摩托車。隔行如隔山，還沒摸到廟門，先摸到了電門，被地頭蛇扔到了海里，沒淹死爬上來，又回了沈陽。二姑說，你哥最近在干什么不太清楚，好像在幫人討債。我說，我哥比我還瘦，還能幫人討債？我姑一笑說，這玩意拼的不是體格，主要是個陣勢，你哥現(xiàn)在胳膊上文了兩條龍，算是個投資。我跟你說，別看你哥學(xué)習(xí)不如你，腦子很活，原先被人追債，后來一看，莫不如幫人討債，甲方乙方一換，形勢就大不相同。我說，那他到底丟沒丟？二姑說，丟了，電話打不通，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回來，上次回來給我買了一堆包子就再沒露面。我跟你說，你二姑夫找不找無所謂，他退休金的卡在我這里，是死是活隨他去，欠鄰居的錢我遲早能還上。你李剛哥你得幫我找回來，他得了抑郁癥。我說，我哥咋還得了這么個富貴??？二姑說，誰知道？討債也有壓力，上面有領(lǐng)導(dǎo)，欠錢的人比兔子還賊，前兩天幫人搞拆遷，腿差點讓釘子戶打折。你哥最近想買房，估計是讓這房子壓的。我說，為啥要買房？二姑說，你這孩子念書念傻了，你哥80年生人，現(xiàn)在三十六了，不結(jié)婚等著啥？我說，有女朋友？二姑說，我沒見過，許是有，要不為啥要買房，這叫推理。我說，您是福爾摩斯，但是我到哪去找他？有沒有啥思路？二姑說，下樓穿過新華街，路口有個八哥臺球廳，他老去玩，你去那問問，要不是我下不了樓，早把這個兔崽子逮回來，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幾個糞蛋。我說，我哥還玩臺球？二姑說，過去是事業(yè)，現(xiàn)在是愛好。事業(yè)掙錢，愛好花錢，懂吧。我說，好，您的電話保持暢通，有事兒我跟您聯(lián)系。二姑把我送到門口，說，我聽說抑郁癥好跳樓，你看見你哥，告訴他，要跳等我死了再跳，現(xiàn)在要是跳，沒人給他發(fā)送，讓他在冰柜里凍著。我說，記住了。她關(guān)好門，拖鞋蹭地的聲音一點點遠(yuǎn)了。

八哥臺球廳不大，有十幾個案子，不過燈光柔和，溫暖如春。沒幾個人，燈光底下，碼號的臺球呈三角形，好像是博物館櫥窗里展覽的寶貴文物。老板坐在一臺潔白的蘋果一體機(jī)前，正在打麻將。他見我進(jìn)來，四處撒嘛，就站起來說，哥們，找人？我說，李剛。我找李剛。他說，剛子？我說，兩條胳膊有文身，三十多歲，挺瘦。他說，是剛子，最近沒來。你找他打球？他現(xiàn)在不掛了。有時過來教教球。我說，不是打球，他是我哥，我找他商量點事兒。他一指沙發(fā)上坐著的一個姑娘，說，你問問美麗子。美麗子，你陪這兄弟玩會。說完就坐下了。我心想，了不得，還有日本人。美麗子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兒，穿著裙子和絲襪，手里拿著一個鑲著水鉆的手機(jī)。她把手機(jī)隔在案沿兒上，從柜子里拿出一支球桿，說，你帶桿兒沒？我一聽是沈陽口音，比我還純，我說，我不打球，我找個人，叫李剛。她說，你去那邊拿個桿。一桿八十，先打三桿。我只好去拿了一個臺球桿，她讓我開球，我一下打呲了，她說，你握后面，別使勁攥，桿捏碎了球也不快。用胳膊帶動，肩膀作軸。我又打了一下，把球打散了。我說，你不是日本人？她說，你才是日本人。藝名。我說，李剛是我哥，一周沒回家了，我從北京專程回來找他，把他找著我還得趕緊回去工作。她說，北京牛逼??？你哥親還是工作親？你打進(jìn)一個長臺，我就告訴你。我累得滿頭大汗，就是打不進(jìn)，她又教了我?guī)状?，主要是看點，原來一個白球，看著是一塊白，其實有好多個點。我的眼鏡老從鼻子上滑下來，她把我眼鏡拿走，放在吧臺上，說，再打。我終于打進(jìn)了，球在洞眼上逛了逛，掉進(jìn)去了。她說，行，交錢吧。我把錢給她，她塞進(jìn)大腿根的絲襪里，說，你哥生病了，你這二百四十塊錢就當(dāng)買藥了。百憂解。我說，人我得見見，在哪？她說，別見了，他不回去了。你呢，趕緊回你的北京上班去，又不是親哥，你就說沒找著，或者說找著了他過兩天就回去，誰也不會怪你。我把眼鏡戴上說，上班不著急，你剛才問我，工作親還是我哥親，我想了一下還是我哥親，人我必須得見。回不回去再說。她說，你是小峰吧。我說，是。她說，你哥說你們家就你出息了，你摘了眼鏡就瞎，出息到哪去了？我說，是，我雖然念了大學(xué)，但是真的也是一塌糊涂，你知道有時候都是虛名，一個家里需要一個虛構(gòu)的人。她看了看我，把桿擰開，放回柜子。披上大衣，從大腿根里掏出一百塊錢給老板說，今兒份子錢，八哥，我下午請個假，看看晚點能不能過來。老板說，真是剛子他弟？美麗子說，真是。那個大學(xué)生。老板說，行，忙去吧。明兒再來。

美麗子的出租屋離我姑家很近，直線距離也就一千米。是一個狹小的兩室一廳，我們進(jìn)去時，我哥正在和另一個女孩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哥還是那么瘦，脖子上纏了一圈白紗布。美麗子說，這是菜菜子。沙發(fā)上的女孩兒吐出一葉瓜子皮，沖我笑了笑。我哥看見我，說，小峰？我說，哥，你趕緊給我二姑打個電話，我不管你是抑郁了還是躲債呢，趕緊給我姑打個電話。我哥說，你不是在北京嗎？我說，這不是讓我大姑遣回來，找你和二姑夫嗎？我哥說，你就專程為這個回來的？我說，就為這個回來的。我哥說，你過來。我走過去，他說，坐吧。我坐在他身邊。

五

兩人喝干了最后一滴酒，高立寬從炕上爬下來。此時已經(jīng)夜里一點，高雅春和高雅風(fēng)人困馬乏，頭挨著頭偎在炕尾睡了。高雅春的毛衣織了三分之二，連同雙針放在炕柜上。高雅風(fēng)一肚子話到底沒說出來，不停地做夢，在夢里跟一個比李明奇還要精神的年輕人跳舞，仔細(xì)一看是扮演楊子榮的童祥苓，就跟童祥苓說個不停。趙素英后背靠著已經(jīng)涼了的鍋臺，聽著匣子坐著板凳睡著了。臨睡之前，爬上房頂給高旭光蓋了一條薄毛毯。高立寬雙腳一著地，差點摔了個狗啃泥。高立寬說，來，教你輕功。李明奇已經(jīng)醉了十分之九，不過因為說得暢快，一點不困。他跟著高立寬來到院子里，高立寬指著梯子說，你上去，我隨后就來。先教你一項，落地?zé)o聲。李明奇順著梯子爬到一半，回頭說，師爺，剛才說到一半，我有個志向。高立寬仰頭看他說，什么志向？李明奇說，降落傘只是個起點，我想造飛行器。高立寬說，啥？李明奇說，飛行器，跟衣服一樣穿在身上，飛到房頂這么高，比如你去我家串門，就穿著它飛過一條街，落在我家院子里，然后就進(jìn)屋喝酒。高立寬說，燒啥？李明奇說，目前我想燒柴油，柴油有勁兒，但是太沉，這得再研究，也許可以燒電池。高立寬說，那得幾號電池？李明奇說，電池得特制，最好能充電，充一次能飛幾公里。高立寬點頭說，是個玩意。林彪要有這個，不知道跑到多遠(yuǎn)。李明奇說，這玩意不能逃跑，要是一下飛出了國，不好管理，凡事先邁小碎步，前一陣我聽廣播，說美國幾乎每個家庭都有小汽車，咱國家將來也能，國家搞了這么多年運(yùn)動，最后還是得搞經(jīng)濟(jì)，要不然江山?jīng)]了。經(jīng)濟(jì)搞上去，就成了美國，美國現(xiàn)在有的城市堵車，我們將來也堵車，我這個飛行器不走馬路，從人腦袋頂上過，不走美國的彎路，直接趕英超美。高立寬說，不簡單，你這腦袋看著不大，其實大，比我沉兩斤。李明奇說，發(fā)明創(chuàng)造得有本錢，領(lǐng)導(dǎo)不讓干，說我腦子里有蟲子，您支持支持我，回頭我還你，出錢都是老板，以后不但是我丈人，還是我老板。高立寬擺手說，我不當(dāng)老板，只當(dāng)你丈人。錢我借你，要不也換了酒喝，走了尿道。你就放手干，自己承包自己，回頭弄好了，咱家一人一個，先飛給街坊看看。李明奇有點感動說，師傅，等您老了沒人管你我管你，但是您不能因為喝酒了回頭不認(rèn)賬。高立寬說，咱們初次見面相互還不了解，我高立寬就是喝酒的時候說的話算，別的時候都不算。你先上去，我撒泡尿。

高立寬撒完尿，忘了李明奇已經(jīng)上了房，等著跟他學(xué)輕功，徑直回到屋里，把腿伸到方桌底下，獨(dú)眼一閉，打起了呼嚕。李明奇在房頂坐了一會，高立寬沒過來，他就琢磨起自己的事兒來。他有點愧疚。這個高雅風(fēng)，他并不特別喜歡，也不能說是討厭，但是不是特別喜歡。高雅風(fēng)有點平凡，嚴(yán)重點說，有點庸俗，想的事情和馬路上隨便拽來一個女人想的事情沒什么大分別。倒是不懶，愛干凈，但是話太多，今天他清凈了一天，等結(jié)了婚，估計就很難清凈，想到這里他嗓子眼發(fā)緊，有點想吐。用手指捅了捅，沒吐出來。和高雅風(fēng)搞對象，主要看中了她的條件。沒有下鄉(xiāng)，工齡長，工種好，是個鉗工，所謂車鉗洗沒得比，工資是他的兩倍，家里姊妹少，三個，父母是雙職工，都是老工人，根紅苗正，收入不俗，甭管是搞政治運(yùn)動還是到鐵西百貨買蘋果，都有了靠山。這個高立寬是個混不吝，他來之前有點忐忑，不過今天聊完，心里踏實不少，怪不得他爸老說，高師傅千不好，萬不好，有一點好，沒有壞心。他想起他爸臨死前的話，他爸臨死前不光說了拿破侖，還說了高立寬，說你要是有一天吃不上飯，不用遠(yuǎn)走，帶著弟弟妹妹到高立寬家門口，他能給口吃的。爸還是看人準(zhǔn)，他心里想，我能看到一里地，他能看到山海關(guān)，可惜沒看清再挺幾年運(yùn)動就過去了，不該治一時之氣，也不該這么自私，甩手一走，扔下這么多人，給他造成這么大的負(fù)擔(dān)。想到這里，他想起他爸的樣子，想起他爸給他做的風(fēng)箏，想起他爸的一雙小手，干啥像啥，想起他爸在家穿著白汗衫，拿著鋼筆在桌前寫交代材料，寫得那么認(rèn)真，錯了一個字，都撕掉，重新謄一遍，最后想到他爸掛在吊鋪的梁上，像一只死雞，死沉，他怎么弄也弄不下來。想到這里，他抬手揉了揉腮幫子，然后在衣服上蹭了蹭。

瓦片的聲響弄醒了高旭光。他用余光看見，坐在他身邊的是李明奇，心里有點奇怪。這房頂全家只有他一個人愛上，李明奇爬上來是干什么呢？他往前看去，視野的上部是茫茫的一片黑暗，這晚沒有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只有一團(tuán)無止無終的黑暗懸在上空。夜晚比白天涼快得多，偶爾有風(fēng)吹過，掀起他身上薄毯的一角，像是這團(tuán)黑暗在向他吹氣，或者這團(tuán)黑暗在與他交談，只是他不懂它的話語。視野的下部，是幾個房頂和幾棵榆樹。所有房子的燈都滅了，只有一盞路燈，在遠(yuǎn)處不知誰家的門口亮著。這是高旭光熟悉的景象，或者說是他在等待的景象。有時他很納悶，家里這一團(tuán)人，每天在忙著什么，或者到底為什么有這么多的事情值得討論、爭吵、堅持、妥協(xié)、為之喜悅、哭泣、為之生氣，又再諒解。他也鬧不清為什么上帝把高立寬、趙素英、高雅春、高雅風(fēng)、他，現(xiàn)在還有這個李明奇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放到一塊來思考。為什么他每天需要面對的，處處影響到他生活的是這幾個人，而不是幾個美國人、蘇聯(lián)人、愛斯基摩人，或者是外星人。他的心意不能完全和他們相通，也不能完全投入到他們在乎的事情上去，大部分時候只覺得他們吵鬧。他喜歡讀書，但是不想考大學(xué)。這是全家人的疑惑，除了高立寬覺得考不考沒大所謂，其他家庭成員都跟他急了幾回。一個讀書人，應(yīng)該變成一個大學(xué)生，就像是一匹馬應(yīng)該上鞍釘掌一樣?？墒歉咝窆獠贿@么想，他有幾點考慮，只是從來不說，第一，考大學(xué)，有風(fēng)險，不是考不上丟人的問題，是考上了可能會被分到外地的問題。而大姐已經(jīng)要走，二姐他并不放心，大姐性格太強(qiáng)，造成二姐有點幼稚。高立寬最為忌憚大姐，第二是他，他是沉默的反抗，最不拿二姐當(dāng)回事兒，如果大姐走了，他又去了外地，趙素英恐怕一天好日子沒有。他曾想過，“文革”時他沒殺過人，武斗從沒上過街，但是興許有一天他會殺了他爸，為了避免這個風(fēng)險，他不應(yīng)該把他媽留給他爸和他二姐。第二點是，成為一個大學(xué)生，變成了一個專家或者專業(yè)的知識分子又有什么用呢？剛剛過去的十年，再往前推二十年，這些人有什么好果子吃？他看見他的一個同學(xué)用刀挑豁了老師的鼻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刀接過來，去在她臉頰上劃一刀。今天說一，明天說二，高考恢復(fù)了，誰擔(dān)保二又變成一，不是另一次引蛇出洞呢？念來念去變成一個臭老九？臭老九這個詞不知是誰發(fā)明的，雖然高旭光喜歡知識，也還是這么認(rèn)為：臭老九天然散發(fā)著臭味兒。第三點是，與他一個生產(chǎn)班組的一個女工，今年和他走的很近，那個姑娘非常陽光單純，接受他的沉默寡言和憂傷的氣質(zhì)，他也覺得，如果非得和一個人度過一生，這個女孩是他接受的一種方案。他覺得婚姻生活是這么一種東西，當(dāng)然孤獨(dú)是很好的，不過發(fā)瘋是不好的，婚姻也許也會使人發(fā)瘋，不過是一種社會意義的瘋癲，類似于一種沮喪和失望，而不是靈魂本質(zhì)的分崩離析。況且趙素英企盼著這件事，或者說，是唯一的企盼，期盼家里出現(xiàn)第三代人，尤其是出現(xiàn)一個孫子。還有一點，高旭光自己并未覺察，那便是一種麻木，是腦中的一片區(qū)域在過去的十幾年時間里，被紛亂的現(xiàn)實像強(qiáng)光一樣持續(xù)地照耀，以至于不再有太多的感覺，于是也不愿意做太多的變動，令自己的人生道路冒險地向一個有希望的所在延伸過去。

李明奇擦干了眼淚，在房頂上站了起來。高旭光一驚。高旭光沒有聽見屋里的談話，以為李明奇是遇了滑鐵盧，今兒一氣之下要把自己扔這兒。其實李明奇只是被肚子里的西鳳酒和熱夢催動，想發(fā)表一篇演說。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他揮舞了一下手臂，然后用手腕做了一個類似盛飯的動作，好像要把肚子的話乘出來。關(guān)鍵是電池，他終于說。電池要輕，要有勁兒，原理是流體力學(xué)，這個倒不難，我們周圍布滿了大氣，就靠這個上天。他打了一個嗝。接著說，不要飛太高，腳趾尖能過腦瓜頂就行。到時候咱們的街全變成立體的，您問了，啥叫立體的？讓您問著了，立體的就是二樓的窗戶都成了門，一抬腿就進(jìn)去，百貨商店，二樓可以直接敞著窗戶做買賣，買二斤凍秋梨，得，錢一遞，梨胳膊上一挎，飛走了。您再想一下，人要是能離地三五米，甭說掃房，就說消滅個麻雀，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費(fèi)事了，直接給它們連鍋端。兩人談戀愛，也不用再往小樹林里鉆，直接房頂樹上，壓馬路也不用腿了，走得腳丫子疼，拉著手飛著，邊飛邊聊，不叫壓馬路，叫壓空氣，只是女孩兒別穿裙子。說到這兒，得解決一個問題，想飛，肯定是得有反作用力，就是一股氣噴地上，把人頂起來。要是飛得高好說，到了平流層，不用使勁也飛了，但是如果飛三米，沒有勁從下往上頂著，準(zhǔn)掉下來。如果電池成功了，動力不成問題，但是這氣老是往地上噴，打人頭頂過，就像有個人老在你天靈蓋上放屁，也不是事兒。

高旭光聽到這兒差點樂了。李明奇不單說，還帶演的，得，錢一遞，二斤凍秋梨您拿著，都有動作。一會演驚慌的麻雀，一會演捂著裙子的女孩兒，最后演頭上有人放屁的無辜行人。高旭光心里起了一圈波瀾，這個李明奇跟他認(rèn)識的人都不一樣，他認(rèn)識的人在馬路走都擔(dān)心要磕跤，這位還想著在天上飛。有點意思。高旭光想了一下李明奇想象的場景。如果飛行器能成功，首先解決了他上房看書老得爬梯子的問題。其次，他想給趙素英備一個，高立寬要打她，她蹭一下就飛走了。然后他又想，不對，趙素英能買著，高立寬也能買著。不過趙素英瘦小，高立寬又寬又沉，還是趙素英飛得快，就算飛得一樣快，也得高立寬的先沒電掉下來。高旭光隨后想到了空想社會主義，想到了歐文、圣西門、傅立葉，歐文也就罷了，圣西門和傅立葉這倆名字多么美麗又空洞，和空想社會主義是天生的搭子。這個搞飛行器的李明奇雖然名字不比人家，可是琢磨的事兒類似。他并沒有因此認(rèn)定李明奇會失敗，相反，馬克思主義正是從空想社會主義來的，毛澤東思想又是從馬克思主義來的，兩個凡是又是從毛澤東思想來的，所以凡事都有個來源，有的時候來源很簡陋，起點很低，但是不耽誤結(jié)果很偉大。陳景潤就研究個一加一為什么等于二，從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抻出一個大道理，這才不是一般人。我們天天拿一加一算賬，從沒想過為啥就非得這么算，我們天天拿腳走路，從沒想過能雙腳離地，從房頂飛過去，即使想過，也沒認(rèn)真覺得可行。高旭光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越發(fā)覺得世間偉大的事情，好像都是從李明奇目前這種手舞足蹈的醉態(tài)里開始的。高旭光不喝酒，也從沒有體會過這種野心的迷藥，但是李明奇的狀態(tài)讓他剮蹭到一種幸福感，這種幸福感具體的意思是：就算李明奇最后失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折騰到死，也算知足。這一瞬間的領(lǐng)悟非常短暫，換句話說，高旭光大腦中麻木的區(qū)域閃爍了一下，旋即熄滅如同他眼前的黑夜一樣，他很快又睡著了，夜風(fēng)吹動著他的頭發(fā)和他的確良上衣的領(lǐng)子。但是這一領(lǐng)悟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就是畢其一生，無論李明奇活得如何，他從沒改變過他對他的看法，這個李明奇不是一般人。

李明奇絲毫沒有覺察他有一個觀眾。他說累了，坐下來，在腦子盤算著飛行器的應(yīng)用還是存在著諸多問題。比如人都上了天，是不是也應(yīng)該有交通規(guī)則？屁股上掛著尾燈？要不然一不注意必然追尾。紅綠燈怎么擱？難道得造無數(shù)幾十米的大信號桿子？空中幾排車道？橫排加豎排豈不亂套？這就不是追尾的問題，還容易追到腳后跟。喝多人的最怕風(fēng)吹，風(fēng)一吹，肚子的一斤酒變成了一斤半。李明奇剛才覺得涼快，現(xiàn)在覺得惡心，他順著梯子慢慢爬下來，進(jìn)了屋?？匆娳w素英腦袋搭在灶臺上，肚子圍著圍裙，睡得很香。他輕輕叫了一聲，姨？趙素英沒反應(yīng)，仔細(xì)一聽還有點小呼嚕。他關(guān)了匣子，伸手把趙素英的腋下一架，把她抱上了炕，放在高立寬旁邊，趙素英翻了個身，沒醒，高立寬鼾聲如雷，如同拖拉機(jī)。趙素英在他旁邊蜷著身子，像條狗。高雅春和高雅風(fēng)緊貼著睡在炕尾。李明奇站著看了一會高雅風(fēng)，他過去沒見過高雅風(fēng)睡覺，這是第一次。高雅風(fēng)睡熟了愛筋鼻子，不打呼嚕不磨牙，面目是笑嘻嘻的，額頭上有層細(xì)汗。李明奇發(fā)現(xiàn)睡著的高雅風(fēng)比醒著的高雅風(fēng)可愛，看著小，安靜。他看了一會，然后發(fā)現(xiàn)炕柜上放著織了三分之二的毛衣，他不知道是織給誰的，但是他一點也不困，他就拿在手里開始織。高家的人不知道，李明奇的一個強(qiáng)項是織毛衣，他八個弟弟妹妹的毛衣都是他織的，李明奇不想讓他們知道這件事兒，一個大老爺們能織毛衣，總有點不太地道。但是此時他身上還有熱血，手癢難耐，不織不行。他松了松喇叭褲的褲腰帶，坐在板凳上，飛快地織了起來，天亮的時候他把毛衣織完了，不但織完了，還在袖子上變換了花紋，他把織好的毛衣放回炕柜，站起來身上走出去。

太陽還看不見，月亮還沒有完全退去，只有淡藍(lán)色的熹微。他感到有些疲倦，這個胡同他第一次來，現(xiàn)在變得非常陌生，但是他應(yīng)該能找到出口。他跨上自行車，一只腳擱在腳蹬子上，另一腳在地上一踩，像往常一樣去上班了。

六

美麗子和菜菜子都不是我哥的女朋友。我哥的女朋友在中興大廈賣化妝品。美麗子和菜菜子二人是我哥的朋友，我哥發(fā)病之后，就把我哥接來，怕他死，一個白天看著他，一個夜里看著他。這樣倒班其實非常合理，因為美麗子的主業(yè)是陪人打臺球，副業(yè)是晚上去KTV陪人唱歌，菜菜子的主業(yè)是晚上去KTV陪人唱歌，副業(yè)是白天陪人打臺球。所以這兩人這段時間都取締了副業(yè)，只做主業(yè)，將我哥盯死。要說我哥為什么發(fā)??？是因為化妝品女孩兒要他買房子，非常人道，給了半年的期限。說你做哪行無所謂，只要有一百平以上市區(qū)里的房子，我父母看你的文身都覺得美麗?？墒俏腋缰挥形纳頉]有房子，于是只好去借，物以類聚，我哥的朋友們都知道我哥和自己一樣沒有償債的能力，過去一起玩的很好，聽說他最近要借錢，都忽然忙得厲害。我哥就想到了高利貸，他本人就是做這行的，所以抬點錢并不難，難的是需有抵押。他就將我姑的房證偷出來，押給了對方。偷房證十分不易，我姑將房證藏了起來，本不是防他，而是防我二姑夫，我二姑夫這幾十年都沒有偷成，叫我哥給偷成了。我哥六歲時有個小棉褲，背帶褲，肚子上有個布兜。那時二姑和二姑夫打架，主要是為錢，二姑夫管二姑要錢不給，兩人要動刀子。我哥就躲在墻角看，二姑夫手里拿著菜刀，二姑手里拿著水果刀，菜刀需要劈砍，二姑夫其實并沒想劈死二姑，劈死她要償命，她是高立寬的女兒，看在高立寬的面子上也不能劈死她，況且錢也還不知道放在哪，二姑卻是真要捅死他，女人的情緒沒有中間值，愛戀和殺心只在一線間。二姑夫常年跳舞，比較靈活，所以終究沒有被捅到，錢當(dāng)然也沒拿著。其實存折和現(xiàn)金就放在我哥肚子上的布兜里，用針線縫著。所以到了他要用錢的時候，趁二姑睡覺翻箱倒柜，發(fā)現(xiàn)了他小時候棉褲竟然還沒扔，只是看上去小了許多，像個布娃娃。一摸肚兜，硬邦邦，便知道里面有貨。挑開一看，果然房證和存折在里頭，存折不知道密碼，他單把房證拿走，放了幾頁房地產(chǎn)商的宣傳單在里頭，重又縫上。房證到手，順利提了錢，交了首付，可惜晚了幾天，化妝品女孩兒非常守時，在這點上像德國人一樣精確，過了期限，馬上跟一個賣馬自達(dá)車的初中同學(xué)好了，可見備胎已經(jīng)備了不知多久，也許早已隨身攜帶，買房云云只是借口。我哥拎著砍刀去鬧了一氣，對方早有防備，幾個社會人士在等他，把他打了一頓。我哥拖刀往家走，越想越憋氣，就給了自己脖子一刀，人走背字兒勢不可擋，死也沒有死成。

美麗子和菜菜子?xùn)|一句西一句把故事講完，我哥只是微笑著聽著，沒有插嘴，也沒有反駁。我確信他得了抑郁癥，不是作死，是真的生了病。他的笑容是典型的抑郁癥患者的笑容，無所謂的憂傷的笑容。美麗子跟我哥說，你弟來了，你跟他好好聊聊，天天看電視，腦子都看傻了。菜菜子說，我們倆最近看著你，跟哨兵一樣站崗，好久沒逛街了。美麗子說，對，現(xiàn)在我們?nèi)ス浣郑慵胰嗽谶@兒，你要死要活都行，這樣比較合理，我們算什么東西？兩人研究一下到底去哪，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出發(fā)了。

房間里忽然非常安靜，只有電視上傳來的槍響，啪啪啪啪，我哥向我靠了靠說，我說話聲音小，你離我近點。因為脖子受傷，他的聲音十分沙啞，好像信號不好的收音機(jī)。他問了問我最近的工作生活，我簡單介紹一下，在銀行工作，沒有女朋友，每天坐地鐵上班，六點起來，坐兩個鐘頭到公司，晚上下班，坐兩個鐘頭回家，到家已經(jīng)困了，就上床翻翻書睡了。我哥又問了問我在銀行做什么，我概括地講了一下，他具體地又問了問，我發(fā)現(xiàn)他很熟悉銀行的運(yùn)作模式，只是對一些術(shù)語不太清楚，我馬上明白他供職的討債公司也是以同樣的原理運(yùn)作的。又隨便聊了聊，我哥說，你最近去看你奶了嗎？我說，沒有。他說，這事兒過了，你去看看你奶吧。我說，嗯。他說，你嗯什么嗯，你奶特別想你，你知道嗎？我說，哥，我奶都糊涂了。我哥說，你奶老給我打電話，現(xiàn)在的事兒糊涂，過去的事兒記得清楚著呢。我說，啥，給你打電話？他說，對，打我手機(jī)，幾乎每個月都要打一次。跟你說，你爺你奶住在我家時，你二姑二姑夫每天沒有消停的時候，你二姑夫有時候不回家，你爺癱在床上，所以我和你奶成了好朋友。我說，不對，我奶聾了，怎么能給你打電話？他說，你奶沒聾，比我耳朵尖，要不是裝聾，這幾年能消停下來？你爸死了，她就不愛說話了，也不愛聽別人說話。我心想，我奶原來是個老戲骨。我說，她給你打電話說啥？他說，啥都說，聊過去的事兒，聊你爺，聊你爺?shù)耐降埽哪愦蠊枚?，聊你爸，聊你二姑夫，聊你。我說，聊我什么？她說，你小時候，她從小手絹里拿錢給你買糖吃，你老嫌她摳，每次只拿一點點錢給你，現(xiàn)在她還用那個小手絹，想多給你買點糖，你已經(jīng)不想要了。她說她要是死在你爸前面就好了，那時候兒子能給她送終，你還小，也能多哭兩聲。

我沉默了一會，說，我奶怎么不給我打電話？他說，你奶知道你有出息了，忙，時間寶貴，怕耽誤你時間。還有一個原因。我說，什么原因？他說，你奶最喜歡你，但是她跟我是朋友，心里話還是得跟朋友說。我說，你跟我奶都聊什么？他說，我就說我現(xiàn)在很好啊，要結(jié)婚了，請她老人家來喝喜酒，過兩年讓她當(dāng)太奶。我又沉默，過了一會我說，哥，你知道我二姑夫在哪吧。他說，知道。我說，你能讓他回家嗎？我哥說，他不回去了。我哥站起來，去了里屋，回來時手里拿了一本房證，說，我那個新房子，托人幫我賣了，把錢還了，房證贖回來，你給我媽。我接過說，你也不回去了？他說，我也不回去了。一部電影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是廣告，一個體育品牌的廣告，非洲歐洲南美洲難民貴族殘疾人都在使用這個牌子，他盯著看了一會說，你知道你二姑夫造過飛行器吧？我說，飛行器？他說，是飛行器，能上天那種，像個背包，他后來起名叫便攜式飛行器。我說，不知道。他說，很快敗了，操，怎么可能成功？飛行器？那世界不是亂了？我說，嗯。他說，你爸還幫他弄過零件。我說，我爸？他說，是，你爸，我舅，幫他偷過工廠的零件。我說，我爸還有這膽子？他說，你大姑，也借過他錢，讓他弄飛行器。不知道為啥，全家人都相信他能搞出來。失敗之后他又做過好多買賣。倒騰過煤，開過飯店，去云南販過煙，還給蟻力神養(yǎng)過螞蟻。我說，養(yǎng)螞蟻？他說，那陣子我那屋子被他占了，全是小盒子，里頭是螞蟻，我睡在地上，有時候螞蟻跑出來，爬到我臉上咬我。后來還辦過舞蹈班，賣過安利紐崔萊，反正干過不少事情，我爸這點我是佩服的，從來都相信遲早能成功，他跟我說，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還有下半句。我說，下半句是啥？他說，勞動創(chuàng)造自由。國外有老太太七十歲還在念大學(xué)，八十歲開始創(chuàng)業(yè)，他覺得永遠(yuǎn)不晚。我點點頭，說，哥，我不知道到底咋是對的，但是我覺得是不是應(yīng)該讓我和二姑夫見一面，他回不回去，我也算是見到了真佛，回去能有個交代。他說，你能見著，今晚我們就見，說實話，要不咋說是一家人，緣分就是比旁人深，本來今天我很被動，這倆姑娘看著我，我出不去，你來了，救了我，咱們晚上出門。

之后的幾個小時，他一言不發(fā)，電視上又開始播放另一部電影，是一部喜劇，他看得很認(rèn)真，也不笑，我沒辦法，只好也看下去，里面的主人公變成了上帝，從水中走過去，驚喜地看著自己的雙腳，納悶為什么沒有沉入水中。

天黑了下來，東北的冬天，晚上六點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寒氣像冷酷的話語，從窗戶縫里滲進(jìn)來。我哥沒有開燈，電影終于演完了，字幕浮動，音樂響起。我哥站起來穿上衣服說，走吧。他從抽屜拿出一只金燦燦的手表，戴在手上。我們下樓，走到八哥臺球廳。老板說，來了？我哥說，來了，桿兒還在嗎？老板從吧臺里頭，拿出一支球桿。桿身淡黃色，尾部深褐色，像一束光。我哥拿在手里說，哥，陪我玩會？老板從吧臺里走出來，走到后面的雜物間，拿出一支球桿，兩人便開始打臺球。有幾人圍著觀看，滋滋贊嘆，后來人們漸漸散去，臺球社只剩我們?nèi)齻€人，兩人還在打。一直打到深夜十一點，我哥停下說，哥，一起玩了二十年。老板說，是啊。我哥說，我走了。老板說，桿也拿走嗎？我哥說，也拿走。老板從吧臺拿出一個黑色的桿盒，我哥把球桿拆開，放在桿盒里，夾在腋下，領(lǐng)著我走了。

走到我姑的樓下，院子里一片漆黑。我哥仰頭看了一會，幾乎所有窗戶都黑了。他指著其中一扇窗戶說，那是我的屋子。我抬頭看，沒有看清他指的是哪個。他說，小時候我老從窗戶向外望，最遠(yuǎn)就能看到這個院子。那時候老琢磨跑出去，現(xiàn)在一想，還是在那張小床上睡得最踏實。我說，我這次回來發(fā)現(xiàn)，我就在家里的床上睡覺不做夢，在外面老做夢。我哥點點頭，朝窗戶喊了一聲，姨，李剛在嗎？沒人回答他。聲音迅速讓夜色吸走了，跟沒說過一樣。他轉(zhuǎn)身領(lǐng)著我走出院子，打了一輛出租車，他對師傅說，走南五馬路，到紅旗廣場。我說，二姑夫在紅旗廣場？他說，對，在紅旗廣場。我說，這么晚了他跑廣場干嘛去？他想了想，沒有回答。

我的印象里，紅旗廣場是有燈的，但是今天沒有。不知我的記憶有誤，還是這個鐘點我沒來過。四周的老式八角燈都黑著。上面的大理石磚非常平整，比我記憶里的還要光滑。毛主席像立在正中，底下是一圈黑影。我抬頭看了看主席像高舉的右手，在黑暗中那手顯得特別和藹，平易近人。我哥說，據(jù)說廣場過去有鴿子。我說，是嗎？他說，據(jù)說有，后來不知為什么沒了，可能是冷。從正面轉(zhuǎn)過去，我看見在主席像的背面，有幾個人，正在忙一個什么東西。我又走近前幾步，看了我二姑夫。他手里拿著一個應(yīng)急燈，正在指揮。他幾乎沒怎么變，還是那么俊朗，五官層次分明，眼窩深陷，像個洋鬼子，眼睫毛還是那么長。只是臉和脖子干癟了，頭上戴的明顯是假發(fā)，露出光禿的鬢角。我聽見有氣泵的聲音。氣泵？氣泵是干什么用的？二姑夫看見了我，走了過來。他比我高一頭，身上穿著寬大的羽絨服，底下穿著白褲子，一塵不染，腳上一雙單層皮鞋。他說，小峰？我說，二姑夫，好久不見了。他說，你也要去？我說，去哪？二姑夫，你一直沒回家，家里人讓我來找你。二姑夫笑了，說，沒人找我吧，你現(xiàn)在怎么樣？聽說你出息了。我說，沒出息，一個銀行職員。他說，北京地鐵多少條線了？我想了想說，十幾條吧，記不準(zhǔn)。他說，聽說北京打個車就得五十幾塊錢？我說，主要是堵車，不動彈，干跳表。他說，你媽怎么樣？我說，挺好，就是不愛出門。他說，你跟你媽說，我李明奇沒忘了她，就是最近忙，沒去看她，一個人過不好受，趕緊找人搭伙。我說，你最好還是親自跟她說，我說沒用。他說，還是你替我轉(zhuǎn)達(dá)吧，你現(xiàn)在是戶主。這時氣泵的聲音更響了，我看見一只氣球，在主席像的旁邊鼓起來，越來越大，終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仫h在半空中，底下是一個大籃子。

二姑夫說，小峰，天快亮了，不能再耽擱，我跟你不多聊。記住二姑夫一句話，做人要做拿破侖，就算最后讓人關(guān)在島上，這輩子也算有可說的東西。做不了拿破侖，也要做哥倫布，要一直往前走。做人要逆流而上，順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我說，這氣球是干嘛的？他說，是我設(shè)計的。一般情況下，這東西飛不了太久，但是我這款能飛一個月，關(guān)鍵是，除了順著風(fēng)向，還能一直往上飛。我算了一下，一個月之后，我們應(yīng)該能到南美洲。我說，南美洲？我的腦中浮現(xiàn)出大片的種植園，幾個女人背著籃子摘香蕉。他說，對，南美洲。這時我哥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說，弟，我先走，你多保重，房產(chǎn)證別忘了給你二姑。說完他走過去，把桿盒放在大籃子里，然后從大籃子里拿出一個背包背上。我說，等一下，二姑夫，你說這氣球能一直往上飛，那不是遲早要爆炸？二姑夫說，對了，所以每人有個降落傘，這個降落傘是我三十年前設(shè)計的，后來又有了更先進(jìn)的，我這款庫房里堆了不少。有人坐在輪椅上，張手招呼二姑夫。二姑夫說，雖然就聊了這么幾句，我能聽明白，你小子將來有出息，知道氣球能爆炸。我跟你說，人出生，就像從前世跳傘，我們這些人準(zhǔn)備再跳一次，重新開始，你呢，回去就說見著我們了，我們準(zhǔn)備去南方做生意，你要是你爺?shù)膶O子，你爸的兒子，就成全我們一下。這時一輛大卡車從環(huán)島飛馳而過，嗡的一聲。二姑夫說，行了，我們出發(fā)了。你保重，把你媽照顧好，父母在，不遠(yuǎn)游，在北京混好了，把你媽接過去。說完他走過去，從輪椅上把那人抱起，放在籃子里，然后把輪椅折疊，也放進(jìn)去。我想起聽我媽說過，我二姑夫有個小兒麻痹的弟弟，估計是他。大籃子里站了大概五個人，四個男的，一個女的，四個人年紀(jì)和我二姑夫相仿，我哥年紀(jì)最小。我沒再往前走，不知該說什么，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二姑夫拉了一下一個燈繩一樣的東西，一團(tuán)火在籃子上方閃動起來。氣球升起來了，飛過打著紅旗的紅衛(wèi)兵，飛過主席像的頭頂，一直往高飛，開始是筆直的，后來開始向著斜上方飛去，終于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會，感到困意襲來。我非常想趕緊回家去睡覺，就站在環(huán)島邊上，伸手打車。過了不知道多久，一輛車也沒有，環(huán)島像沉默的河流。我想我也許要睡著了，就這么站在廣場的邊上，在冬天的午夜，墜入夢鄉(xiāng)。

雙雪濤，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長篇小說《聾啞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