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一
前兩天和朋友談到窖冬菜的事,不由得想起了前年冬天的蘿卜。
前年入冬前,我繼父突然來到我家里(他和我媽一個在縣上一個在鄉(xiāng)下,平時分開生活的),扛著一大袋子蘿卜。他說:"娟啊,得把它埋了,不然壞得快。"
我家沒地窖。要窖冬菜,得在后院菜園里挖坑埋了。地底的溫度不高不低,較適合保存蔬菜之類的食物。
我說行啊。他就扛去埋了。全程我都沒有參與。
他回來告訴我,埋到了茄子地邊上靠近黃瓜的地方。
接下來,他就中風(fēng)了。
偏癱,不能說話,不能自理,只能微微活動左手,只能不停地哭泣。
我逗他:“那你總得告訴我蘿卜埋哪兒了啊?”
他啊啊喔喔半天。
我說:“你好歹指一下啊?”
他往東指,又往北指,又往下指。
我給他紙筆:“你好歹畫個示意圖???”
他左手顫巍巍捏筆,先畫個圈,又畫個圈。我笑了,他也笑了。
二
那時無論茄子還是黃瓜都無影無蹤了,連枯敗的株桿也被隔壁的兩只無惡不作的小山羊細致啃凈。沒剩一點線索。加之很快又下了幾場雪,后院平整光溜。連個微微凸起的包都沒有。
我一有空就扛著锨去后院刨蘿卜。然而談何容易!地面已經(jīng)上凍,硬邦邦。每挖開一塊凍土層,就得躲回屋休息兩到三遍。太冷了。
我估計著茄子黃瓜的位置,以一個圓點為中心,向四面拓展了足足半徑兩米的輻射。蘿卜們絕對地遁了。
漸漸地進入隆冬,實在沒菜吃了。連咸菜也吃完了。連我媽的紡錘也吃了。
我媽的紡錘是一根長筷子插在一個土豆上。羊毛紡?fù)暌院?,紡錘一直扔在床下面。四個月之后,癟得跟核桃似的。非但沒死,還開始四面發(fā)芽了。一個寂靜寒冷的深夜里,我想起了它,找到了它,為它的精神所感動,并殘忍地吃掉了它。
據(jù)說發(fā)芽的土豆有毒。可我一直好好地活到現(xiàn)在。大約因為毒的劑量太小了吧。一顆癟土豆切絲炒出來的菜,盛出來一小撮剛蓋住碗底。
家里還有一些芡粉,我攪成糊,用平底鍋攤成水晶片,涼透后切成條,再當作粉條回鍋炒。
土粉條也很快吃完了。
好在還有四個蒜!我揉了面團。在水里洗出面筋。面湯沉淀了用鐵盤子蒸成涼皮。切成條澆上醬油醋辣椒醬,再把珍貴的蒜——這個冬天唯一的植物氣息——剁碎了拌進去……四顆蒜共有六十瓣蒜粒,于是吃了六十份涼皮。慰籍了我整整兩個月??!
這樣,只吃涼皮,就吃掉了十幾公斤面粉。
蒜也沒有的時候,還有辣椒醬。這是最最富裕的庫存!那年秋天我媽做了二十公斤辣椒醬!
但天天吃辣椒醬也不是個事啊,吃得臉上都長出“辣椒”兩個字了。
最慘的是,雞也不下蛋了。雖然鴨子還在下蛋。但鴨蛋是賽虎和兩個花貓的口糧,我不好意思和它們爭嘴。
于是繼續(xù)刨蘿卜。
雪越下越大,后院積了一兩米厚,后門堵得結(jié)結(jié)實實,我好容易才掏了一條僅容側(cè)身而過的一線天小道通向廁所。那樣的小道,我媽那種體型絕對過不去。
我試著再挖一條一線天通向菜地。但……談何容易!
最可恨的是賽虎,從來不肯幫忙。按說,這會報答我的時候也到了。虧它夏天搞空名堂挖耗子洞挖得廢寢忘食,怎么喊都不回家。這會兒,挖個蘿卜都不好商量。
三
那個冬天只有我一人在家。我媽帶著繼父四處奔波、治療。中間她只回來一次,幫我把煤從雪堆里刨出來并全挪進了室內(nèi)。然后又走了。
我媽過得自然比我辛苦。但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離開之前砸了電視機。沒有吃的已經(jīng)悲摧,沒有娛樂則更……
偏那個冬天又奇長,整整五個月!
我開始看圣經(jīng)。這是家里唯一沒看過的書。被迫把耶穌的家譜摸得一清二楚。但個人覺得,還是古蘭經(jīng)更好看些。
開始織毛衣。我家毛線多的是。
開始染衣服。我家染料幾大箱。
開始……再沒啥可開始的了??椕拢疽路?,鏟雪,做飯,喂雞喂鴨喂兔子喂貓喂狗,生爐子,砸煤,睡覺,寫字。一共九項內(nèi)容,填充了那個冬天全部生活。五個月啊……
其它還好說,沒有吃的這個現(xiàn)實實在難捱。家里所有能入口的東西如下:面粉、大米、葵花油、辣椒醬以及最初的雞蛋,咸菜,大蒜和紡錘。對了,還有瓜子,我家就是種葵花的。那個冬天我嗑瓜子嗑到嘴角都皴了。
好在雖不豐富面粉大米等基本口糧還算充分。至少沒絕糧。那段時間雪大,路總是不通,萬一斷了糧,我就只好以嗑瓜子為生了!那時,恐怕不只嘴角,扁桃腺垂體都會皴的!
這么一想,又覺得幸好沒電視!否則一旦出現(xiàn)盛宴畫面,那對人的摧殘啊……!
四
無論如何,冬天還是過去了。只是化雪的時候比較忙亂。最熱的那幾天,門前波濤滾滾,似乎整個阿克哈拉的融雪全流過來了。我每天圍追堵截,投入激烈的戰(zhàn)斗,那時我最大的夢想是能有一雙雨靴。
顯然,光憑圍追堵截是遠遠不行的。我開始大修水利工程,挖了一條溝,指望能夠把院子里的積水(墻根處的水半尺深?。┮皆和?。結(jié)果失算了。反而把院子外的水全引到了院內(nèi)(墻根水一尺深……)。
為此大狗豆豆對我恨之入骨。我把它的狗窩淹了。于是,它每天抓門,硬擠到房子里過夜。真是佩服李冰父子,沒有水平儀,咋修的都江堰?
化雪時也是清理積雪的最好時候。我覺得當務(wù)之急,應(yīng)該是先挖出我媽的摩托車。要不然雪水一浸,車非廢了不可。于是在雪堆里掏了大半天。挖出來的摩托車倒是锃光瓦亮,一點兒也沒銹。但我媽回來后也沒表揚我。因為車的倒車鏡、儀表盤和車輪旁邊的護板全被我的鐵锨砸碎了。
那時路也通了,阿克哈拉也有一些蔬菜賣了。
總之冬天還是過去了。只是繼父的病一直沒有好轉(zhuǎn)(直到現(xiàn)在仍沒有好轉(zhuǎn)……),媽媽把他帶回了阿克哈拉,天氣好的時候,他就軟爬爬地坐在門口曬太陽。
對了,一開始說的是蘿卜的事。蘿卜消失了一個冬天。似乎它們也冷得不行了時,就紛紛往更深處鉆。等暖和了,又開始往回鉆。五月,雪全化完了,我開始平整土地,翻灑種子,挖至一處時——我發(fā)誓正是我整個冬天上下求索的地方——一锨鏟斷一根蘿卜,再一锨,又斷了一根……已經(jīng)融得跟漿糊一樣了。我只好攪一攪,拍一拍,將蘿卜醬和泥土充分混合。成為最好的肥料。
我回到房子,再問繼父:“蘿卜呢?”
他依舊啊啊啊地說了許多。
我又問:“你是不是說發(fā)芽了?”
這回,他發(fā)音標準地說了個:“莫有!”
(摘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