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倫
《漢志》反映的小說觀念探析
劉學倫
小說雖可溯源自遠古的神話、傳說和寓言故事,然而實際上起源于漢代?!稘h志》著錄了15部小說家的著作,反映出漢人的小說觀念,認為小說是方士記載奇文異數(shù)的秘籍,內容包含醫(yī)巫厭祝等眾多知識,但多為淺薄不中義理的思想言論,然“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故《漢志》將《小說家》歸入于《諸子略》之中。方士透過簡短、生動的情節(jié)故事來闡述己見,以隨時備皇上咨詢,藉以達到仕途的目的。“小說”一詞,在內容上,“小”具有鄙視、貶低的意味,“說”指的是學說,意指荒誕、淺薄不中義理的思想言論;在形式上,“說”表示是一種文體,“小”說明它體制簡短的特色。
《漢志》;目錄;小說
今日研究小說,大多受西方小說觀念的影響,認為小說必須具備一定的長度、虛構性、故事性3個要件。用此觀點來研究中國古代的小說,并不完全符合中國古代的小說觀念。只能說中國古代有類似西方的小說。每一時代,對于某些書籍的認識并不完全相同,必須經(jīng)過一段漫長歲月的探索,才能逐漸趨于穩(wěn)定成熟,中國的小說正屬于這種情形。所以我們只能用西方小說的觀念檢視中國小說發(fā)展與定位的情況,而不能將其硬套在中國小說的身上。
從目錄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視角著手,考察書目中“小說類”的著錄,有助于我們了解當時人們對于小說的認識,以及小說在當時的發(fā)展。筆者以最早著錄小說的書目——《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為研究對象,論述《漢志》所反映中國古代最初的“小說”觀念。
我們必須先對先秦“小說”一詞的內涵,以及“說”體文的特性有所了解之后,方能對《漢志》的小說觀念有更清楚的認識?!靶≌f”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莊子·外物篇》。莊子藉任公子釣魚之事跡,說明自己的道家學說才是大道,而道家以外的其他學說都是“小說”[1]。荀子也表達了相似的概念,認為只有他所闡述的儒家學說才是正道、大道,其余都屬于“小家珍說”[2]。
無論是“小說”或“小家珍說”,都是針對自己本身以外的學說而言,是一種相對的概念,皆涉及到價值判斷的問題,“小”具有鄙視、貶低的意味,“說”即是諸子學說,但并不專指某家學說,而是一種泛稱。
“說”是一種文體,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論說篇》等皆有提及。這種文體早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產生,具有“故事”的特性。如諸子中,如墨子有《經(jīng)說》;莊子有《說劍》;韓非子有《說林》《內儲說》《外儲說》等。
先秦諸子為了弘揚自己的學說思想以及政治主張,必須對于自己提出的理論加以解釋,往往藉用神話、傳說和簡短、具有情節(jié)的寓言故事來加以闡述論證,使人易于明白和信服。如墨子的《經(jīng)說》,是解釋《經(jīng)》;韓非子的《內儲說》通過二百多則寓言說明了“七術”“六微”的法治思想;《說林》由一個個獨立的故事組成;莊子的《說劍》也大多是由一則則的故事構成。諸子百家希望透過這些篇幅簡短的故事,來達到闡述自己學說理論的目的。
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來,《漢志》將“小說”家列入《諸子略》是很合理的?!吨T子略》所著錄的儒、道等都是諸子學說,屬于思想義理的著作;“小說”應當也是如此。《漢志·諸子略·小說家》著錄《伊尹說》《鬻子說》《周考》《青史子》《師曠》《務成子》《宋子》《天乙》《黃帝說》《封禪方說》《待詔臣饒心術》《待詔臣安成未央術》《臣壽周紀》《虞初周說》《百家》共 15 部著作[3]1744-1745,總計1 290篇①。
這15部書籍幾乎全佚,以至我們現(xiàn)在很難從書中的內容來判斷“小說”究竟屬于何種性質,但我們還是可以從班固的注中尋找解答。在《虞初周說》下小字注云:“河南人,武帝時以方士侍郎。”[3]1745這說明了虞初是漢武帝時期的方士,并且以方士的身份謀得侍郎的官職。漢代其他文獻也有關于虞初的記載?!段倪x》載張衡《西京賦》:“匪唯翫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寔俟寔儲。”在“小說九百,本自虞初”之下引薛綜注云:“小說,醫(yī)巫厭祝之術,凡有943篇,言九百,舉大數(shù)也。 ”李善(?-689)注云:“《漢書》曰:《虞初周說》943篇。初,河南人也,武帝時以方士侍郎,乘馬,衣黃衣,號黃車使者。 ”[4]45
司馬遷《史記》:“是歲(太初元年),西伐大宛?;却笃?。丁夫人、雒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保?]1402虞初能以方祠詛匈奴、大宛,顯然這是一種巫術的操作??勺C班固、李善兩人所注之言不誣,虞初確為漢武帝時期的方士。
值得注意的是張衡《西京賦》的說法?!靶≌f九百,本自虞初”直接說明了張衡認為小說起自于虞初。“從容之求,寔俟寔儲”則說明了“小說”的作用。薛綜注云:“持此秘術,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皆常具也。 ”[4]45告訴我們“小說”原來是方士用來供皇上隨時詢問的奇書秘籍。詢問的內容,從上述看來,不外乎是方士主要具備的“醫(yī)巫厭?!狈矫娴闹R。
《虞初周說》是“漢代虞初所輯小說叢談之匯編”[6]344,全書 943 篇,皆“圍繞解說《周書》或周代之事而集纂的一部小說”[7]41,占了《漢志》著錄小說作品總量的三分之二以上,是《漢志·小說家》的代表作。
王齊洲認為,《文選》李善注,《類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等書所引《周書》,只要是不明出處者,以出自《虞初周說》的可能性最大[7]43。筆者舉3例說明之。
《文選》載任彥升《為范尚書讓吏部封侯第一表》于“八百不謀”下,注引《周書》曰:“武王將渡河,中流,白魚入于王舟,王俯取出涘以祭,不謀同辭,不期同時。一朝會武王于郊下者八百諸侯?!保?]537《周書》載,秦吏趙凱之,私恨告國民吳旦生盜食宗廟御桃。旦生對曰:“民不敢食也?!蓖踉唬骸捌势涓?,出其桃?!笔酚洂憾鴷唬骸笆程抑猓斢羞z核?!蓖醪恢?,而剖人腹以求桃,非理也。[8]1306《周書》載,文王昌曰:“吾聞之,無變古;無易常;無陰謀;無擅制;無更創(chuàng);為此則不祥。”太公曰:“夫天下,非常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國,非常一人之國也。莫常有之,唯有道者取之。古之王者,未使民;民化,未賞民;民勸,不知怒、不知喜;愉愉然其如赤子,此古善為政也。 ”[9]395這3則文獻雖出自于《周書》,卻不是出自于《尚書·周書》或《逸周書》,觀其內容雖無深意,只是形式簡短的故事,但仍有可觀之處,符合小說的特點。據(jù)王齊洲所說,這些很有可能是出自于《虞初周說》。
漢武帝喜好方術,迷信鬼神,追求長生不老,擁有這種技術的方士,自然受到漢武帝的重視。在《史記·孝武本紀》和《封禪書》中有諸多記載,范曄《后漢書》更為方士立《方術列傳》??梢娫跐h代,方士的地位一直很高。《后漢書·方術列傳·小序》云:“漢自武帝頗好方術,天下懷協(xié)道蓺之士,莫不負策抵掌,順風而屆焉。后王莽矯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讖言,士之赴趣時宜者,皆騁馳穿鑿,爭談之也。故王梁、孫咸名應圖箓,越登槐鼎之任,鄭興、賈逵以附同稱顯,桓譚、尹敏以乖忤淪敗,自是習為內學,尚奇文,貴異數(shù),不乏于時矣。 ”[10]2705
由于皇帝對于方術的喜好,造成了士人們“赴趣時宜者,皆騁馳穿鑿,爭談之也”盛況。除了方士、道士之外,使得懷協(xié)道蓺的儒生也不得不熱衷于方術,并習為內學,崇尚奇文異數(shù),穿鑿附會地夸大方術的功能,目的即是為了迎合君上,受到皇帝的重視,藉以取求仕途。這說明了漢代的儒生所習為何不是先秦原始儒學的部分原因。
除了《后漢書·方術列傳》提到的鄭興、賈逵之外,其他如董仲舒“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5]3128;劉向“劉氏(指劉向)《洪范論》發(fā)明《大傳》,著天人之應?!保?]1972這些顯揚于世的碩學宏儒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一般的儒生。“儒生們已盡量方士化,方士們?yōu)橐〉谜螜嗔σ严嗦蕷w到儒生的隊里來了?!保?1]兩者甚難分辨。但筆者認為,這是就大處著眼而論的,從細微之處來看,他們的差別在于:第一,以何種面目示人。第二,儒者所習是以儒家典籍為主,方術為輔,而方士是以具有方術的技能為主要專長,學不學習儒家的典籍對他們而言并不是很重要。第三,儒者雖習方術,但并不常言術。小說正是方士和兼習方術的儒生們,記載奇文異數(shù)的奇書秘籍,用來隨時供皇上咨詢時使用。據(jù)此證實了張衡《西京賦》里“匪唯翫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寔俟寔儲”是符合歷史發(fā)展的事實。
除了《虞初周說》之外,《漢志·小說家》著錄的其他14家典籍,是否也是和方士相關之著作,必須進一步探討。限于篇幅的關系,筆者僅擇幾部詳加論述。
(一)《鬻子說》
《漢志·道家》著錄《鬻子》21篇,至《隋書·經(jīng)籍志·道家》僅存 1 卷[12],《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亦同[13];《舊唐書·經(jīng)籍志》[14]和《宋史·藝文志》(以下簡稱《宋志》)[15]5223則著錄在“小說”類,似已將《鬻子》和《鬻子說》2書混淆,《宋志》并用以書類人方式,題作逢行珪注。 紀盷《四庫全書總目》之《提要》曰:“考《漢書·藝文志·道家》‘《鬻子》②22 篇’,又小說家‘《鬻子說》19篇’,是當時本有2書?!读凶印芬跺髯印贩?條,皆黃帝清靜之說,與今本不類,疑即道家22篇之文。今本所載,與賈誼《新書》所引6條,文格略同,疑即《小說家》之《鬻子說》也。 ”[16]
魯迅言“《漢志》道家有《鬻子》21篇,今僅存1卷,或以其語淺薄,疑非道家言。然唐宋人所引逸文,又有與今本《鬻子》頗不類者,則殆真非道家言也?!保?7]28今本《鬻子》,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曰:“今子書傳于世而最先者,惟《鬻子》其書,概舉修身治國之術,實雜家言也,與柱下漆園宗旨迥異?!保?8]胡氏認為今本《鬻子》為雜家之言,然修身治國,歷來多為儒者所云。不論內容思想為何,今本《鬻子》已非闡述道家義理的作品,恐是后人偽作,其中又摻入《鬻子說》的原文。
歷代文獻不乏有引述《鬻子》之語,觀其文意,確實有類似于小說家者,筆者舉《太平御覽》所引2例:“《鬻子》曰:鬻子年九十,見文王。文王曰:‘嘻!老矣?!髯釉唬骸羰钩疾痘⒅鹇梗瑒t老矣。使臣策國事,則臣年尚少?!蛄閹煛!保?]1770“《鬻子》曰:武王伐紂,虎旅百萬。陳于商郊,起自黃鳥,訖于赤甫。走如疾風,聲如震霆。武王乃使太公把旄以麾之,紂軍反走?!保?]1385-1386分別為鬻子為文王師、姜太公把旄以麾的傳說故事,當為《鬻子說》佚文。
(二)《師曠》
《師曠》一書,《后漢書》云:“至乃《河洛》之文,龜龍之圖,箕子之術,師曠之書,緯侯之部,鈐決之符,皆所以探抽冥賾,參驗人區(qū),時有可聞者焉。”[10]2703唐李賢注云:“占災異之書也。今書《七志》有《師曠》6篇?!保?0]2704得知《師曠》是一部占災異的方術書籍?!端沃尽ば≌f家》著錄有《師曠禽經(jīng)》1 卷[15]5219,不知與此書關系為何。
(三)《務成子》
《務成子》直接以“子”命名,可見是子書無誤?!稘h志》另在《數(shù)術略·五行類》著錄有《務成子災異應》14 卷[3]1768,《方技略·房中類》著錄有《務成子陰道》36 卷[3]1778。 這 3 部書籍從書名上來看,都和“務成子”有關,很可能是同一個人或學派的著作。言五行、房中術,亦是方士所談論之事,3部書分別列入不同的類別之中。
筆者認為,這是因為書籍性質不同的緣故。章學誠(1738—1801)云:“《七略》以兵書、方技、數(shù)術為 3 部,列于諸子之外者,諸子立言以明道,兵書、方技、數(shù)術皆守法以傳藝,虛理實事,義不同科故也。至4部而皆列子類矣?!保?9]兵書、數(shù)術、方技,看似諸子百家之支流,理應并入子部。但細查其內容,諸子百家之書多為倫理、政治方面成一體系的理論;而《兵書》《數(shù)術》《方技》雖然本身也有理論,和思想哲理頗為接近,但實屬于技術。“虛理實事”說明了它們和《諸子》的不同之處。
在班固看來,《務成子》屬于迂誕淺薄不中義理之書,故列入思想理論的《諸子略·小說家》;《務成子災異應》《務成子陰道》屬于技術性質的著作,故分別列入《數(shù)術略·五行類》和《方技略·房中類》。這種分門別類的著錄方式,充分體現(xiàn)出《漢志》“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思想精髓。
先秦諸子常常藉助于敘事性的神話、傳說、寓言等故事來闡述自己的理論,所以重點在于說理而不在敘事,“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20]“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保?1]子書和史書最大的差別,并不在于有沒有敘事的成分,而是在于主旨是“說理”還是“記事”。
(四)《百家》
《百家》又名《百家書》,其情形較為復雜。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宋李昉《太平御覽》分別各自收錄一則應劭《風俗通義》引述《百家書》,但不見于今本《風俗通義》的佚文:“《百家書》云:公輸般之水,見蠡,曰:‘見汝形?!贿m出頭,般以足畫圖之,蠡引閇其戶,終不可得開,般遂施之門戶,云人閇藏如是固周密矣。 ”[8]1234“《風俗通》曰:城門失火,禍及池中漁。 俗說池中漁,人姓字,居近城門,城失火,延及其家。謹案:《百家書》:宋城門失火,因汲取池中水以沃灌之,池中空竭,魚悉露死,喻惡之滋,并中傷重謹也。”[9]4156從中不難看出這2則是具有情節(jié)、但本身并沒有什么深奧道理的故事,屬于“淺薄不中義理”的言論。據(jù)此,將《百家》歸入小說家并無不宜之處。
劉向《說苑·敘錄》:“除去與《新序》復重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后。令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更以造新事10萬言以上,凡20篇784 章,號曰《新苑》,皆可觀。 ”[22]《說苑·敘錄》向來被視為后人偽作,不能當作論證的依據(jù),但從《百家》2則佚文觀之,《敘錄》說《百家》“淺薄不中義理”并不違背實情。張舜徽曰:“《百家》下當有‘言’字,或傳鈔者奪之。此與道家之《道家言》,法家之《法家言》,雜家之《雜家言》同例,俱殿各家之末,乃學者撮鈔精言警句之編。 ”[6]344可知《百家》是一部雜鈔匯編,內容多為淺薄不中義理的故事集。
據(jù)上所述可知,這些書籍的內容大都以故事的形式,闡述淺薄不中義理的思想言論,多為方術的著作?!稘h志》著錄的小說15家的成書年代,《待詔臣饒心術》《臣蠧周紀》《虞初周說》從班固的注可確知是漢武帝之后的著作;《伊尹說》《鬻子說》《天乙》等書,從班固多言“似依托也”“后世所加”“依托”“非古語”觀之,是漢代的作品可能性也很高。因此筆者推論,《漢志》著錄的小說15家,作者多為漢代的方士或方士化的儒生。
方士的著作大興于漢代,張衡將小說的起源歸于“小說九百,本自虞初”的說法是可信的。雖然《漢志》對于小說家的著錄,雖可和張衡《西京賦》對小說家起源的說法相印證,但《小說家·小序》的觀點,卻和實際著錄產生了很大的矛盾。其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保?]1745這一段話余嘉錫從“《左傳》襄公14年傳曰:‘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巿,百工獻藝。 ’”[23]的記載做了詳細的考證:“《傳》所謂士傳言者,傳庶人之謗言也。庶人賤,不得進言于君,先王懼不聞己過,故使士傳敘其語以察民之所好惡焉……則小說家所出之稗官,為指天子之士,信而有征,無可復疑也?!保?4]
士僅傳敘庶人之謗言,并沒有將其記載為文字,這和《漢志》著錄的15部小說皆是書面文獻有很大的出入。向、歆父子和班固從“學出王官”的觀點出發(fā),將小說家的起源上溯于稗官,雖然稗官和小說的發(fā)展可能有其淵源,但和小說實際發(fā)展的狀況不符,《漢志》著錄的小說家中沒有一部著作是稗官所作,難免會遭人詬病。同是東漢人的荀悅,在其著作《漢紀》中,將“九流十家”中的儒、道等九流全部依照《漢志》學出王官的觀點記載,只有小說家說是“出于街談巷議所造”[25],只字未提稗官,可見這個說法在當時已經(jīng)受到人們的質疑。而張衡則是從“乃有秘書”的角度談論小說的起源,顯得合理。
和劉歆同時代的桓譚,對小說也提出了他的觀點。江文通《李都尉從軍》“袖中有短書,愿寄雙飛燕”下李善注:“桓子(指桓譚)《新論》曰: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4]444
“叢殘小語”指零散瑣碎、淺薄不中義理的言論,“近取譬論”之“譬”是譬喻,“論”是談論、議論。 選擇譬喻來談論、議論,就如同其他先秦諸子一樣,采用有情節(jié)、有形象的神話、傳說和寓言的故事作為比喻,用來闡述自己的學說思想和政治主張。而這些具有情節(jié)、形象色彩的故事,通常在篇幅上不會太長,正是所謂的“短書”。至于“治身理家”,如同《禮記·大學》:“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保?6]小說家也重視修身治家的實現(xiàn)?!坝锌捎^之辭”表示這些零散瑣碎、淺薄不中義理的言論,仍有它可以參考的價值意義?;缸T對小說的形式、特點以及目的,都有明確清楚的交待。
在認清小說的形式、特點和目的之后,我們必須再進一步確認小說的內容。既然小說絕大多數(shù)是漢代的方士所作,它的內容主要就是如薛綜所云的“醫(yī)巫厭祝之術”。但是小說作為供皇上咨詢,藉以求取干祿,獲得政治地位的奇書秘籍,如果僅有“醫(yī)巫厭?!钡闹R,是不足以活躍于政治的舞臺。
筆者認為,我們可以從在《漢志》著錄于《數(shù)術略·形法類》的《山海經(jīng)》著手,進一步了解“小說”的內容。魯迅云《山海經(jīng)》“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合,蓋古之巫書也,然秦漢人亦有增益。”[17]17袁珂云:“《山海經(jīng)》本來是古代巫師的口傳而題以夏禹、伯益等的。 ”[27]11既然作者是古之巫者,那么秦漢之際的增益者,按理就是和巫有深厚淵源的方士。
袁珂指出,《山海經(jīng)》“除了保存有大量的神話資料以外,還涉及到學術領域的各個方面:歷史、地理、天文、氣象、宗教、民俗等等,被稱為是古代人們的生活日用百科全書?!保?7]9這些知識,有時反映了當時的科技水平,同時也是方士必備的知識。據(jù)此,同是方士撰寫的小說,也必定包含這些豐富的內容,才足以供皇上咨詢?;蛟S就是因為方士必須具備這么多的知識,所以只能廣博不能精深,闡述的理論往往過于膚淺,沒有什么深度和內涵。
前面提到《兵書略》《數(shù)術略》《方技略》是屬于技術性質的著作,《漢志》著錄于《數(shù)術略·形法類》的《山海經(jīng)》在漢代的性質,從篇目上看,與《國朝》《宮宅地形》《相人》《相寶劍刀》《相六畜》并列。
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shù)、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shù)自然也。然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此精微之獨異也[3]1774-1775。
觀《小序》的敘述,認為城郭室舍、人、六畜、器物等都有形可相,藉此可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漢人“天人相應”“人副天數(shù)”的觀念,認為人的形軀構造和情感是可以和天相類,藉由天地萬物相得之形,亦可從中得知人的聲氣貴賤吉兇??梢姡靶谭悺钡臅?,是屬于相術的著作,從《相人》《相寶劍刀》《相六畜》的命名亦可證明。
此類所收的書籍,除了《山海經(jīng)》是記其篇數(shù)外,其余的皆言卷數(shù)。孫德謙曰:“許叔重云:著之竹帛謂之書。 考竹者,篇也;帛者,卷也。 ”[28]孫氏認為,篇卷的差別在于書寫材料的不同。依此準則觀《山海經(jīng)》一書,似有未妥。因為《山海經(jīng)》在內容上也是有圖畫的,所以郭璞才注《山海經(jīng)圖贊》,可證相術的書籍一定是有圖案可相。如《相人》是相人的面相,《相寶劍刀》是相器物,《相六畜》是相動物?!渡胶=?jīng)》的內容十分豐富,它言及名山大川,可以視為相地理;它言及遠國異人,可以視為相人;它還可以相動物、相植物等,《山海經(jīng)》可以說是一部包羅萬象的相術之書,這就是漢人對它的認識。《山海經(jīng)》和小說雖同是巫者、方士所作,但因性質不同,故其書著錄于《數(shù)術略·形法類》之中。
經(jīng)上述分析我們了解了漢人所謂的“小說”,是方士為了求取干祿、參與政治、用來供皇上隨時詢問的奇書秘籍。它的內容主要是醫(yī)巫厭祝之術,但也包含天文、地理、宗教、動植物等眾多領域的知識,堪稱博物。但也因廣博遂不能精深,論述的理論往往過于零散、迂誕、淺薄不中義理。雖是如此,仍有其可觀之處。形式上,它的篇幅不長,以一篇篇簡短富有情節(jié)、形象色彩的故事來闡述己見是它的特色。魯迅以“諸書大抵或托古人,或記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近史而悠謬”[17]17來形容小說是很貼切的。
探討中國小說的起源,往往溯源自遠古的神話、傳說和寓言故事等,實有違中國小說發(fā)展的真實狀況?!靶≌f九百,本自虞初”一語,說明小說起源于漢代,而神話、傳說等只能視為小說內容取材的來源?!捌鹪聪抵改骋皇挛锼僧a生之起始,而來源則指構成此一事物的某種因素?!保?9]來源并不等同于起源,不能混為一談。
中國古代的小說一詞,可從內容和形式2個方面來看。在內容上,“小”具有鄙視、貶低的意味,“說”指的是學說,意指荒誕、淺薄不中義理的思想言論;在形式上,“說”表示是一種文體,“小”說明它體制簡短的特色。
從《漢志》的著錄可知,小說絕大多數(shù)成于漢代方士或方士化儒生之手。書目給予小說最初的位置,是由《漢志》定位于“諸子略”。諸子學說是“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3]1746,同樣具有思想上和政治上的價值。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保?]1746小說雖然屬于思想哲理的著作,但過于迂誕淺薄,不能和儒、道諸家相較,難登大雅之堂,故被視為唯一不入流的一家?!逗鬂h書》云:“通儒碩生,忿其奸妄不經(jīng),奏議慷慨,以為宜見藏擯。 ”[10]2705再加上方士們的“奸妄不經(jīng)”,使得小說受到部分儒生們的反對。
如果以我們今日對小說的觀點視之,它僅僅只符合“故事性”的這一項條件。而《漢志·小說家·小序》的敘述,為了要坐實小說家出于稗官之說而顯得矛盾,遠不如張衡、桓譚的觀念清晰。這正是現(xiàn)存最早之書目——《漢志》所反映出中國古代最初的“小說”觀念。
注釋:
① 《漢志》原文誤將小說家的卷數(shù)著錄為“千三百八十篇”,今更之。
②原文書名作《鬻子說》,今更之。
[1]莊周,郭慶藩.莊子集釋[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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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苑嶺)
I207.4
A
1673-1999(2017)09-0073-05
劉學倫(1974—),男,博士,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古典文獻學、文字學、史記。
2017-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