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的自由:《我愛這土地》中“鳥”意象之解構(gòu)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15級研究生 陳 馨
在古今中外詩歌中“鳥”的意象往往象征著“自由”,在生物界中鳥也往往因自由在大難臨頭之際有更多選擇的余地,而艾青《我愛這土地》中的鳥卻選擇了“拋棄自由”,在祖國危難之際選擇與祖國共存亡。但這“拋棄自由”的行為卻并不意味著“不自由”,與其躲避戰(zhàn)亂、成為無根浮萍,為國犧牲反而得到了精神上的“自由”;而這種犧牲,是為了整個民族未來的光明與自由。因此詩中的“鳥”拋棄自由,卻達到了“最高的自由”,傳達了詩人對祖國深厚濃烈的情感。
艾青 我愛這土地 鳥 自由 拋棄
在古今中外的詩歌中,“鳥”意象常與“自由”掛鉤。陶淵明以“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其一)“望云見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明追求自由、回歸本真之志;杜甫“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奉贈韋左丞二十二韻》)流露出保持自由不羈之個性、擺脫依附之現(xiàn)狀的愿望;雪萊筆下“永遠歌唱著飛翔,飛翔著歌唱”的云雀(《致云雀》)寄寓著雪萊對自由、理想的熱愛與追求。詩人們抓住“飛禽”比“走獸”更加來去自如的生物特質(zhì),使“鳥”這一意象成為了“自由”的象征。
而在生物界中,正是因為自由,在大難臨頭之際,飛禽往往有更大的選擇余地,依據(jù)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大難臨頭各自飛”已成為眾所周知的常態(tài)。但在詩人艾青作于1938年的詩歌《我愛這土地》中的“鳥”,卻是“反常態(tài)”的。這是一只怎樣的鳥?詩的開頭寫道:“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應(yīng)該”二字,說明這只鳥是肩負職責的,它的職責就是歌唱,歌唱土地、河流、風與黎明,哪怕已經(jīng)聲嘶力竭,也至死方休——就連死,也要“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這是一只“不自由”的鳥兒,但這“不自由”卻是它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它選擇拋棄上天賦予的自由本能,是因為它“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種反差無疑將對土地的這份愛凸顯得更加濃烈與堅決??v觀艾青的詩作,會發(fā)現(xiàn)他對“土地”意象有著超乎尋常的偏愛:“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我們曾經(jīng)死了的大地,在明朗的天空下,已復活了”(《復活的土地》)“我愛這悲哀的國土,它的廣大而瘦瘠的土地”(《北方》)“人類用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土地,又用土地養(yǎng)育了自己的生命”(《他死在第二次》)……每一個“土地”的意象,都是詩人蘸著血寫就,血里折射的是詩人對祖國大地最深重最濃厚的依戀與熱愛。詩中的鳥無疑是詩人的化身,因此“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是詩人所為自己所設(shè)想的最好的歸宿。
但是,是否能單純地認定,“拋棄自由”的鳥,就真正是“不自由”了呢?若遵循了生物本能的“自由”,便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不說二戰(zhàn)期間,硝煙四起“無處可飛”,若真有處可去,弱國游子在異國他鄉(xiāng)又怎可獲得真正的自由?艾青曾赴巴黎求學,雖開闊眼界、飽受熏陶,但也因受盡凌辱而憤恨咒罵巴黎是“鐵石心腸的生物”(《巴黎》),這種弱國游子之痛他早已諳熟。身若浮萍,有家難回,才是真正的“不自由”。與其在異國他鄉(xiāng)茍且偷安,詩人更寧愿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這片殘損的土地,以換取精神上的自由。在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談“自由”本就是一種荒唐,由于環(huán)境所限,幾乎沒有人能夠達到肉體與精神的雙重自由,甚至終其一生都沒有達到二者中的某一項自由。這種自由是需要付出某種代價來換取的,追求肉體自由者,需花費一生時間不斷克服精神上的痛苦;追求精神自由者,需要有強烈的犧牲精神,這種犧牲精神必須以強烈的自我意愿為前提,而這種標準常人難以達到。
從艾青不少詩作中可以發(fā)現(xiàn),艾青具有強烈的“個體獻身——換取新時代誕生”的“受虐心態(tài)”,如他詩中所寫:“我愛他勝過我曾經(jīng)愛過的一切,為了他的到來,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時代》)“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寬懷與熱愛,我甚至想在這光明的際會中死去”(《向太陽》)“我們沒有一個不是以圣潔的意志,準備著獲取在戰(zhàn)斗中死去的光榮??!”(《吹號者》)……“艾青這種用以卑微的個體之死亡來迎接新時代誕生的受虐心態(tài), 實際上也關(guān)聯(lián)著他對土地意象的認同”。而這種渴望獻身的“受虐心態(tài)”的前提是:“卑微的個體生命無法擺脫某種強大的存在而獲得自由”,因此,“卑微的個體生命因為‘死在自己圣潔的志愿里’, 死在‘民族的偉大的意志里’(《他死在第二次》) 而獲得了崇高的歷史價值”??梢哉f,艾青希望通過自己“拋棄自由”的“獻身”行為,而換取民族未來的光明與自由,從而達到精神上的最高自由。
因此,《我愛這土地》中“鳥”的意象,仍然可以看作是“自由”的象征,但詩人卻沒有用淺顯直露的方式呼喊對自由的渴求與熱愛,而是通過“拋棄自由”——“達到自由”的曲折方式,追求一種“最高的自由”——個人與國家的雙重自由。這種曲折方式,壓縮了即將噴薄而出的情感,反使詩人對祖國大地的依戀與熱愛,更顯深沉與堅定。
【1】陶淵明.陶淵明集——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鄧魁英,聶石樵.杜甫選集【A】.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23)
【3】雪萊.雪萊詩歌精選【M】.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2010(180)
【4】艾青.艾青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
【5】段從學.地之子的行吟——艾青詩歌中的土地、個人與國家【A】.新詩研究的問題與方法研討會論文集,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