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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影人

2017-03-24 20:08池上
十月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東阿娟裕民

池上

1

如果陳裕民的人生能像某部紀錄片那樣拍攝下來的話,那么他這輩子大概也曾想得到過某些東西的。那是一次數(shù)學(xué)考試,陳裕民居然得了一百分。這真是件破天荒的事情,陳裕民的成績并不算好,書念到五年級,這樣的好事還是頭一遭。試卷發(fā)下來以后,陳裕民把它捏在手里,看了又看,他甚至舍不得把它塞進書包里,他怕它一放進書包就被輕易地弄皺了。那天,他就這樣一直捏著它,直到放學(xué)鈴聲響起,他像匹得以從馬圈里逃脫的馬一般顛顛地跑回了家。父親剛從絲綢廠下班回家,坐在一張椅子上看報。陳裕民把嗓門放大了,爸。父親的頭抬起來了,也就是這一抬,陳裕民再也沒敢把后面的話說下去。他踮著腳丫,走到父親跟前,把那張試卷遞了過去。試卷上的那個一百分寫得很潦草,但這并不影響它扎了眼的紅,父親瞅了瞅那張試卷,把報紙擱下了。裕民啊。父親本來想說什么的,但父親還沒說,就被外頭的聲音打斷了。爸,我今天考試了。陳裕民轉(zhuǎn)過頭,看到陳偉民立在房門口,他把書包拿下來,很熟練地從里面取出一張試卷。你猜我考了多少?陳偉民說著走了過來,他經(jīng)過陳裕民身旁時,陳裕民注意到他睨了自己一眼。

倘若這事發(fā)生在平時,陳裕民的頭肯定矮下去了。在和陳偉民的長達十三年的較量里,陳裕民的勝率幾乎為零。學(xué)習(xí)啦、運動啦,唱歌啦、畫畫啦,甚至于打牌、掐架,也都以陳偉民的勝利而告終。陳裕民有時會想,老天究竟是怎樣不公平,讓這個比他晚出生幾分鐘的弟弟如此優(yōu)秀。但那天,陳裕民卻把頭揚得高高的。陳裕民想,我考的是一百分,一百分是什么意思,哪怕你陳偉民考了一百,也不過打個平手。父親已經(jīng)騰出一只手來接那張卷子了,陳裕民看到父親的眼睛瞇了一下,又瞪大了。啊呀,一百一呀。陳裕民一下子愣住了,他壓根忘了還有附加題這回事。他不禁后悔起來,后悔自己高興得太早,也后悔自己沒去隔壁班打探下陳偉民的分數(shù)再回家報信。父親的眉頭舒展開來了,偉民啊,我就知道你會考好的……

這應(yīng)該是陳裕民生命中最刻骨的記憶了。以后,陳裕民再沒了這樣的機會,日子顯得很是平淡。初中畢業(yè)后,他到一家茶廠工作,在這點上,陳裕民倒并不介意,他成績本來就不好,早點上班,也不失為一種解脫。但某天,陳裕民下班回家,還沒到家門口就聽到父親說,偉民,你多吃點,念書費腦,我們家也就能出你一個大學(xué)生。父親讓陳偉民先吃飯的事情陳裕民是知道的,陳偉民現(xiàn)在念高三,多補充些營養(yǎng)亦無可厚非。只是,陳裕民的腳還是被釘住了,父親舒展著眉頭說,偉民啊,我就知道你會考好的景象再次躍到了他眼前。他木然地站在門口,老半天,都沒有進去。

也就是那一天,陳裕民跟家里人說,他病了,需要休息幾天。陳裕民在家一躺就躺了三天,三天里,除了吃飯、上廁所,其余的時間,他都沒下床。他母親只當(dāng)他病了,給他配了點感冒藥就算完事兒。直到三天后,車間主任突然造訪,他們才曉得兒子辭職不干了。為什么說不干就不干了?父親問陳裕民。陳裕民沒有回答,他把自己縮在家里的那只小板凳上,眼睛直呆呆地平視前方。父親的聲音響起來了,小畜生,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好好的,為什么不去上班?陳裕民還是沒有吭聲。父親的手抬起來了,小畜生,書嘛書不好好讀,現(xiàn)在連工作也不要做了,你什么時候才能像你弟弟那樣讓我省心。陳裕民依舊一動不動,他就任由著父親的手掌噼里啪啦地打在他頭上。他母親則退在一旁,一副想幫又不敢?guī)偷臉幼印?/p>

這場鬧劇最終還是車間主任解的圍。主任說,年輕人嘛,一時沖動也很正常,幸虧車間里沒有把這件事匯報上去,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大家這才明白主任其實是來勸陳裕民的,父親當(dāng)即謝了又謝,但陳裕民卻表示,他絕對不會再回去了。畜生!你是不是腦西搭牢了?父親罵道。陳裕民沉默了會兒,說了句令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jié)舌的話來。陳裕民說的是,我要去開出租車,我要賺錢,賺大錢。

陳裕民說的話完全發(fā)自肺腑,父親卻冷哼了一聲,陳裕民,別說我看不起你,但你是什么樣的種,我這個做老子的還是清楚的。賺大錢,屁!你要是能賺大錢,老子立馬低頭叫你三聲爸。父親因為氣憤,語速幾乎比平時快了一倍,他那張因為患有心臟病而常年浮腫著的臉則憋得通紅。陳裕民當(dāng)時也不知是否因為這句話,總之,他像是鉚上了。他恨恨地咬了下嘴唇,跟父親說,好,你等著,會有那么一天的。

父親當(dāng)然沒有因為陳裕民的這句狠話就答應(yīng)他,母親為此天天在父親跟前求,求他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一次機會,去學(xué)那會兒的時鮮活——開車。父親當(dāng)然不應(yīng)允,你以為學(xué)車是那么容易的事嗎?別的不說,光學(xué)費、食宿費就要八千多塊,這錢給了他,你能保證不是打水漂?母親就不作聲了,八千多塊錢,在那時確實不是個小數(shù)目。陳裕民呢,說了那句話后,反倒泄了氣。每天,他都要睡到十一二點才起來,等吃過午飯,繼續(xù)再睡。

有一天,陳裕民還睡著,父親回來了。他見陳裕民裹著個毛巾毯躺在床上,氣自是不打一處來。他隨手操起擱在床旁邊的雞毛撣子就去打陳裕民,小畜生,叫你睡,叫你睡。陳裕民被雞毛撣子打中了腿,不免有些慍怒。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又盤腿坐了下來。你以為我想睡啊,還不是因為你。你不讓我學(xué)車,又不許我睡覺,算什么本事?父親不再打下去了,他把雞毛撣子往地上一扔,說,好好好,你有本事是吧,我現(xiàn)在就去拿錢,看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

陳裕民以為父親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他固執(zhí)地認為像父親這樣精打細算的人不可能愚蠢到會把錢給他??筛赣H卻真的把錢拿來了,父親拿著本存折,說,給你,這里總共有一萬塊,我都給你。明天開始,你就去學(xué)。父親說完掉頭走了,留下陳裕民獨自一人待在房間里。陳裕民沒有去拿那本存折,他不用看也知道這上面爬滿了許多密密匝匝的數(shù)字,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在害怕,他害怕這些數(shù)字同他父親一樣把他掐牢了。

2

現(xiàn)在,陳裕民四十五歲了。他同母親窩在一間八平方米的房間里。母親睡一張木床,他睡的是一張鋼絲床。鋼絲床是陳偉民不曉得從哪里拉來的,陳裕民回家后的第二天,陳偉民踢了踢床腳,對他說,這是你的床,以后你就睡這里。睡在鋼絲床上當(dāng)然是不舒服的,但陳裕民沒有反對,陳裕民把自己往鋼絲床上一放,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大多數(shù)時間,他會躺在那張鋼絲床上睡覺,發(fā)呆,又或者聽一會兒廣播。91.8在放一首不知名的樂曲,96.8在朗誦一首詩,105.4則在播報某地發(fā)生的一場地震。每換一個頻道,主持人的聲音便隨之變換起來,或輕松歡快,或低沉傷感。但說到底,這些與他陳裕民是無關(guān)的。他聽了會兒,又重新把眼睛閉上了。

陳裕民是再次回家后開始迷戀上聽廣播的。那天下午,當(dāng)他站在那棟土灰色的樓房底下,許多個記憶若高速劃過的流星朝他撲面而來。那么多年過去了,那些事他還以為自己早忘了,但那一刻,他好像連上了某個穿越時空的連接器??傊?,那些畫面清晰而真實,就好像他還是過去那個他,他站在父親面前,對父親說,我的手摔傷了。這倒是事實,陳裕民的手是學(xué)車不久后傷掉的,他說不清是怎么回事,腦袋一空,就從樓梯上滾了下來。等他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胳膊抓心的疼??磥硭糜幸欢螘r間不能學(xué)車了,他無不擔(dān)憂,同時又有些竊喜。

父親卻快被他氣瘋了,那么說,你又可以休息一陣子了?等手好了,我會再去學(xué)的。陳裕民說。父親顯然不再相信他了,我看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把手弄傷,就好不去學(xué)車。小畜生,父親連話都講不清了,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你這種人能做什么……我就不該聽你媽的,給你砸那筆錢……陳裕民這才發(fā)覺原來無論自己做什么或怎么做,在父親眼里,都是不成器的。也許,他是曾想過不學(xué)車,學(xué)車那么累,那么難,但他絕不可能卑鄙至此。憤怒、委屈從心里頭涌了上來,他想跟父親爭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再看父親,已經(jīng)折回房間里了,出來時,手里抱著一堆東西。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早就開始養(yǎng)家了。我不指望你像我一樣,但你從今往后也別想從這個家里拿到一分錢!父親說著把手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地丟到屋外。父親這回是鐵了心要懲罰他,他母親不敢?guī)退挥檬质疽馑茸?。陳裕民在原地呆呆地杵了會兒,決定從地上撿起那些東西。他彎下腰的時候,聽到了一陣自行車鈴聲。是陳偉民。陳偉民騎著輛半舊的自行車,嗖地一下就從他身邊竄過去了。父親久違的含有笑意的聲音響起來了,哎呀,是偉民回來了啊。

這樣想來,陳裕民其實是用不著回來的。當(dāng)初是父親將他趕出家門,而他在監(jiān)獄的這些年,他們(父親、弟弟,還有母親,那個還算疼他的母親)甚至都沒來看過他。他像是被他們遺忘了,若揮發(fā)了的酒精一般。他明明可以不回來的,但他才出監(jiān)獄大門,雙腳便不受控制起來。他開始跑起來,他跑得越來越快,直到他穿過大半個城市,在那棟土灰色的樓房前才停下來。他在那棟樓房前立了一會兒,決定爬上去看一眼??傻鹊搅思议T口,他又猶豫起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應(yīng)該敲門。

門卻吱啦一聲開了。一個女人,老的、瘦小的——那是他母親——弓著背走了出來,她手里拎著袋垃圾,她是去樓下倒垃圾的。裕民!母親的眼光里閃過一下驚異,這么多年了,盡管他變得連他自己都有些陌生了,但她還是把他認出來了?;貋砭秃茫貋砭秃?。她也不管手上的那袋垃圾,拉住他的手就往里面走。他順著她的牽引,像頭一次串門般走進了家門。

家里還是老樣子。一張黃色的木桌,幾把木椅,一臺矮冰箱同一只老舊的碗柜。那么多年過去了,家里竟一點變化都沒有。母親將他拉到一張椅子前,說,路上肯定累壞了吧,快坐下休息休息。她的手仍緊捏著他的,不等他回答,又說,我老早就想去看你了,可你爸他不讓。后來,他雖然不在了,但偉民說你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被押去了另一座城市……他聽著母親的話,突然就醒悟了過來。一直以來,他都在這座城市服刑,可他那個所謂的弟弟居然這樣騙母親。但這并不是最叫他意外的,最叫他意外的是她說他不在了。他似乎不敢相信,又問了一遍,他……不在了?嗯,母親說著朝斜后方指了一下,他偏過頭,看到了一張照片。是父親。父親和過去一樣,板著張臉,毫無表情地望著他。只不過,這次,他被掛在了墻上。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胸口說不出的難過。那一刻,他終于曉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向父親證明什么了,他不可能成為父親所希望的那種人,呼風(fēng)喚雨,無論走到哪都是一派風(fēng)光。可他卻是打心底里想跟父親談?wù)劦?,談?wù)勊倪@些日子,也談?wù)勊南敕?。父親一定不能理解,是的,他在他眼里就是個失敗者,一個犯了事的囚犯,但誰說犯人就不能有想法呢?

房間里起了一陣踢踏聲。一個男人拖著雙拖鞋,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看上去沒睡醒,眼睛半瞇著,一只手在頭上胡亂地抓撓。不消說,男人看見這個早已被他遺忘的哥哥不禁嚇了一大跳,而同樣感到吃驚的還有陳裕民自己。陳裕民沒想到陳偉民還會住在這里。在他們碰面以前,他還以為陳偉民會按照父親的意愿考上大學(xué),當(dāng)上個小官,再在所有人艷羨的目光下娶個漂亮老婆,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后來,那是陳裕民在家里待了一段日子以后了,他才曉得陳偉民的那場高考考砸了。陳偉民從考場里出來,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切都完了。他那個比任何人都在乎這場考試的父親呢,早就喜滋滋地站在樓梯口等他,可看到的卻是個灰頭土臉的陳偉民。父親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了,但他還是忍住沒有發(fā)火。父親說,不就一次考試嘛,大不了明年再來過。陳偉民卻擺了擺手,說,我不讀了,再也不讀了。讀書有什么用,還不如去賺錢。若是在平時,父親必定會大表贊同,畢竟這是他最最寶貝的兒子偉民。但那天,不知為什么,父親卻從他身上看到了他那不爭氣的哥哥的影子,父親的眉頭就蹙起來了。胡鬧!父親說,你好好的一塊讀書的料,不讀書怎么行?但陳偉民是怎么都不肯讀了,他甚至聯(lián)系到了陳裕民之前的那家駕校。爸,你放心,我同那個人不一樣。陳偉民拍了拍胸脯保證道,你就等著好好享福吧。

陳偉民的話說中了一半。幾個月以后,他成功拿到了駕駛證,并到一家出租車公司上班。但他只高興了沒幾天。幾天后,他開著夏利,突然,就跟撞了鬼似的,前方空無一物的馬路上橫生出了一輛車來。陳偉民一下就慌了,等再踩剎車,哪里還來得及。夏利的車頭凹陷下去了,陳偉民的右手也被碎裂的玻璃拉開了好幾道口子。等他從變形的車子里爬出來,只覺得自己快死了。遠處,一輛被他撞開了的車上,許多血像糨糊似的涂在了車窗上,陳偉民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這樣顫抖過。這種顫抖使得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可這種活著,還不如死了。

被陳偉民撞到的那個人最終沒有死,但需要賠一大筆錢。父親為了賠那一大筆款項,幾乎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仍是不夠。陳偉民則被那一下給撞蒙了,這事以后,他像是變了個人,也不說話,只是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有天,父親剛從外頭回來,看到陳偉民趴在桌子上發(fā)呆,父親的火氣就上來了。父親說,你曉不曉得我今天去哪里了?陳偉民看了眼父親,沒有響。借錢!去你表姑家借錢!父親的聲音提上去了,能聽到他喉嚨口呼哧呼哧的響聲。虧你還吃得消在這里閑坐,我這張老臉都要被你丟光了。陳偉民仍舊趴在桌子上,忽地,從他嘴里蹦出句話來,你要覺得丟臉就別去好了。這下輪到父親發(fā)愣了,他一時想不出該怎么回擊陳偉民,過了好久才冷哼了聲,說,算我瞎了眼,我還以為你會同你那個哥不一樣。父親以為陳偉民至少會反駁些什么的,可陳偉民連理都沒有理他,又繼續(xù)只管自己發(fā)呆了。

也就在那天晚上,父親去了。是心臟病病發(fā),母親起來如廁時發(fā)現(xiàn)的。母親晚上如廁必定要開燈,當(dāng)她拉動拉線開關(guān),卻發(fā)現(xiàn)邊上的父親沒了動靜。母親慌了,隨即尖叫了起來。陳偉民是聽到母親的尖叫聲跑過來的,他盯了會兒父親的那具尸體,只說了幾個字,上殯儀館吧。

3

墻上的時鐘已經(jīng)走到了四點。陳裕民縱是萬般不情愿,也只能從鋼絲床上起來,去家門口不遠的菜市場買菜。菜是陳偉民出門前跟陳裕民說好的。陳偉民說,今天燒個紅燒肉,肉絲豆腐湯,蔬菜的話,你隨便買點好了。陳裕民便去菜市場兜了一圈,買了一塊豆腐、一把青菜同一斤豬肉。

陳裕民剛回來那會兒是不用買菜的。他總是睡到傍晚六點才起來,他母親老早買好菜了,她通常守著那只煤餅爐子炒菜、燒飯。等飯燒好,她會到房間里轉(zhuǎn)上一圈,說,裕民啊,你也該找個女人了。這是母親一貫的開頭,她認為兒子雖然不爭氣,但還是可以娶個老婆,再給她生個孫子的。不,不是可以,而是應(yīng)該。和陳裕民母親同輩的女人們,基本上全都抱上了孫子、孫女,她們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在她跟前晃來晃去,這使得她很難堪。陳裕民有些心煩,他把棉被拉高蒙住頭,又或者打開收音機,從收音機里傳出的音樂聲把母親的嘮叨削弱了。

但母親顯然還沒死心,她又提高了音量說起阿東來。我聽說,連阿東都討老婆了。阿東是陳裕民的發(fā)小,他們兩家過去是鄰居,因此常玩在一塊。阿東人機靈,又講義氣,唯一的缺憾就是矮。阿東一米六五的個頭挨著陳裕民,就好似某個傍著大哥的小弟。說起來,陳裕民那次犯事還同阿東有關(guān),只是,那以后,他們就像是切斷了信號的兩只電話,再也沒了聯(lián)系。我越想越想不通,母親的神色里滿是鄙夷,額上的抬頭紋也越發(fā)細密了,他那樣的三等殘廢都有老婆了,你又有什么不可以?陳裕民沒有接話,事實上,母親為了讓他結(jié)婚,不止一次編造了其他人的所謂幸福生活,因此,他很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更何況,陳裕民想,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樣?他阿東是阿東,我是我,憑什么他結(jié)了婚,我就要跟著結(jié)婚、生孩子呢?但陳裕民最后也沒有把這些話講出來,和母親相處久了,他曉得壓制母親的撒手锏。陳裕民說的是,要結(jié)你讓偉民去結(jié)好了。果然,母親的臉拉下來了,她在房間里待了一會兒,又悻悻地離開了。

陳裕民原本以為自己的日子是一成不變的,睡覺,聽廣播,然后等母親做飯給他和陳偉民吃,可母親卻病了。那天,她像往常一樣燒煤餅爐子,猝地,就倒在了地上。等她醒來,那兩條腿哪里還站得起來?不僅如此,連講話都含糊了。陳偉民也曾帶著母親去醫(yī)院吃藥、推拿,但那根本毫無效果可言。不久,他便決定完全放棄治療,任由母親沒日沒夜地躺在那張木床上。只是,家里的活兒還是得有人干的。陳偉民對陳裕民說,媽現(xiàn)在病了,你總要做點什么的。你不能要我養(yǎng)著你,還要我燒飯給你吃吧?

從本質(zhì)上來講,陳偉民是對的。自打陳裕民回家以來,沒往家里添過一毛錢。家里的水電費、飯菜費是陳偉民出的,而日用品上的花銷則是從母親的退休工資里扣的。要不是母親擁有這套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又要他留下來,那他或許早就被陳偉民趕走了。但陳裕民不想燒菜、做飯、洗衣服,所以,陳裕民就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你不做飯也可以,陳偉民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竟像在發(fā)笑。以后,你別想再吃家里的一口飯。你別忘了,媽現(xiàn)在病了,這個家由我說了算。

陳裕民的日子便不像過去那樣好過了,他開始買菜、燒飯、洗碗、洗衣服兼伺候母親。他也想過離開家,或者到外頭找一份工作,但他年紀大了,又留有前科,哪個單位會要他?即或有,多半也是苦力活兒,還得看別人臉色,這樣一比,還不如留在家里。所幸,陳裕民很快給自己的一天做了些調(diào)整。早晨,他仍舊躺床上睡覺。到了中午,他會起來隨便給自己和母親扒上兩口飯。午覺是必需的,他會睡到實在不能再睡下去了,才從床上起來集中式地干活兒。先買菜、燒飯,再趁著燒飯的間隙,把家里所有的衣服洗了,晾到外頭。幾乎也就在同時,陳偉民下班回來了。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阿娟。

在陳裕民的母親得病前,阿娟是很少來他們家的,中秋節(jié)一次,年三十一次。陳裕民還記得自己頭一次看到阿娟,她長得稱得上粗壯。同她身材一樣的,還有她的五官,像很多個零件不協(xié)調(diào)地拼在了一起。唯一的優(yōu)勢是皮膚很白,她走進他們家時,他只覺得她像電影里的白種女人,田地里勞作的那種。這和他想象中的阿娟完全不同,他想象中的阿娟應(yīng)該是纖細、柔弱的,就像被風(fēng)吹動的楊柳。

這大概同母親經(jīng)常罵阿娟有關(guān),母親總是罵阿娟不要臉,罵她勾引她的寶貝兒子。就是阿娟難得來的兩次,母親也沒給她好臉色。你怎么又把她帶來了,母親當(dāng)著阿娟的面對陳偉民說。阿娟的臉便掛不住了,轉(zhuǎn)身要走。還是陳偉民拉住的她,陳偉民說,媽,你少講句話不行啊,難得團圓個一次。母親就不說話了,她管自己吃飯,甚至連看也不看阿娟一眼。

這也怪不得母親。據(jù)母親講,阿娟能追上她的寶貝兒子偉民完全是個陰謀。那是父親死后不久,父親所在的絲綢廠表示,他家可以有一個人頂父親的空缺。陳裕民已經(jīng)被趕出去了,所以,這個活兒自然就落到了陳偉民頭上。陳偉民去絲綢廠,算不上樂意,也稱不上排斥,那陣子,他天天蹲在家里,母親為此愁得慌。接到消息后,她好說歹說,才讓陳偉民答應(yīng)下來。而陳偉民在干了一段時間后,也確乎回來了。他在絲綢廠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積極,加上那時高中生本來就少,一度還有人傳言他能坐上車間主任的位子。陳偉民當(dāng)然也這樣認為,他干得越來越賣力,但就是這樣,他也沒能當(dāng)上車間主任。資歷是個問題,陳偉民來絲綢廠總共才那么點時間,上頭不可能不考慮到這點,但陳偉民卻不這樣認為,他感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對工作不再那么上心了,人也隨之懶散起來。

那個女人就是鉆了這個空子啊。母親說的時候嘴唇抖動著,按她的說法,那個女人——阿娟本來是另一個車間的,她卻趁勢黏上了陳偉民。她跟他哭訴自己的不幸遭遇,給他看她胳膊、大腿還有胸口上的瘀青。那些瘀青倒是真的,她那個老公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打她。這完全是她咎由自取。母親說。她不知從哪里打探來的消息,原來阿娟在陳偉民之前還有好幾個男人,同樣地,比她老公年輕、帥氣。她勾引男人的方法也驚人地相似,她總是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以博取他們的同情。我們偉民就是著了她的道啊。母親為此憤憤不平,她認為憑兒子的長相、學(xué)歷完全可以找個更好的,可陳偉民卻陷進去了。不僅如此,他還專門找阿娟的老公打了一架。這場架的結(jié)果是,他被絲綢廠開除了,而阿娟則同他離婚了。

很多年后,那是陳偉民和阿娟復(fù)合以后的事了。陳偉民在消沉了一段日子后,又重新振作了起來,他在做了搬運工、推銷員、超市保安等工作后,又重新開起了出租車。出租車生意已經(jīng)不像原來那樣俏了,沒人曉得陳偉民在想什么。他仿佛忘了那個恥辱的夜晚,他將自己同別人的生命硬生生地撞出了一個缺口。還是母親一眼看出了端倪,是那個女人的主意吧。事實確實如此,阿娟曾和陳偉民說過有輛車辦事方便,陳偉民買不起車,但開出租車捎帶一程還是可以的。陳偉民便不吭聲了,母親像是得了勢,繼續(xù)道,那個女人,她害你害得還不夠啊,你想想你被開除的時候,她是怎么做的。你不要以為她來找你就是對你好,那是她發(fā)騷,沒男人啊。在陳偉民和阿娟的事上,母親始終恨著阿娟——盡管和阿娟分手的那兩年,陳偉民學(xué)會了抽煙、酗酒,簡直把自己弄得不像個人樣。但陳偉民卻是怎么都聽不進去了,好多個夜晚,阿娟不來,他就和她在外頭過夜。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久,有一回,母親對陳偉民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倆的事我也不干涉了,索性把證領(lǐng)了吧。母親這樣說,雖是迫不得已,但也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了。孰料,陳偉民卻回了句,結(jié)婚有什么好,結(jié)婚要一張紙,吵架了還要改那張紙。再說,我現(xiàn)在和結(jié)婚也沒多大區(qū)別。母親就咿咿呀呀地數(shù)落起他來,你傻呀,結(jié)婚和不結(jié)婚當(dāng)然是不一樣的,結(jié)了婚,她就是你的女人,跑不掉的。她會給你做飯,洗衣裳,生孩子……陳偉民卻輕笑了聲,說,這些事情也可以不做的。母親的眼睛里已經(jīng)有血絲了,她直盯著陳偉民,一字一頓道,是,是可以不做的。可她不做,總要有人做。你這么大個人了,還要我管你吃,管你睡……不是我說你,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不要她說什么就是什么……陳偉民聽不下去了,陳偉民說,媽,你可不可以別管這些事了。你以為我想管啊……母親還想嘮叨兩句,陳偉民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出門外去了。母親只好對著他的背影,一遍遍地重復(fù)道,作孽啊,作孽啊……

4

母親死了,死在一年以后。自母親得病以來,陳裕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母親會死,可母親卻無比堅強地活了下來,盡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幾乎和死人無異,但母親畢竟是活下來了,而且還試圖一直活下去??涩F(xiàn)在,她死了。后來,陳裕民回想母親死的那個夜晚,其實是給了足夠暗示的。

那天晚上,陳偉民還沒下班,阿娟跟往常一樣進門就直奔陳偉民的房間,她會在那里待到陳偉民回來,再同他一起吃晚飯。整個過程,她并不看陳偉民母親一眼。這和母親剛生病時很不相同。那時候,她還是來看母親的,她會和陳偉民一起站在母親的床頭,像個正常的兒媳婦那樣看她。這樣的日子維持了沒多久。某天,陳偉民還在外頭,阿娟就來了。她似乎有些焦躁,不停地在母親周圍晃蕩來晃蕩去。幾分鐘后,她停下了,對著那張床叫了一聲,媽。陳裕民當(dāng)時正躺在鋼絲床上,他看到母親的眼珠子瞪大了,從她的嘴里發(fā)出許多含混不清的話語來。不用說,陳裕民也知道母親是在罵她。她罵她勾引了她的寶貝兒子,罵她好端端地卻不肯同她兒子結(jié)婚,不要臉,臭爛貨。阿娟肯定也猜到了那些內(nèi)容,她并不答話,等母親罵累了,才沖她笑了一下,說,我看你還是好好養(yǎng)病吧。

那以后,阿娟來得越發(fā)勤快了。她總是在天快黑時到,天一亮便走。這使得陳裕民有一種錯覺,就好像這個家不是家,而是某個賓館。她也不再看母親,母親的病業(yè)已定格,她對著她就像對著某只無力反抗的小白鼠,她倒是希望她能揮動起她的小爪來,那么,或許她就有重新玩下去的動力了。可惜,母親終究沒能好起來,所以,她的精力便順理成章地花在了做愛上。

他們每晚都做,陳裕民躺在鋼絲床上,能清楚地聽到從隔壁房間里傳來的床被壓得咯吱咯吱的響聲、喘息聲、尖叫聲。她的叫聲是痛苦的,同時又帶著無法言說的戰(zhàn)栗與歡樂。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白皙而粗壯的四肢緊抓著陳偉民的身體,求他一遍一遍地操她。而陳偉民也確實做到了,他叫她婊子、騷貨、蕩婦,越是這樣他就愈加賣力地干她。他好像又活過來了,成了當(dāng)年聰敏的、不可一世的陳偉民。他們的動靜如此之大,母親當(dāng)然也聽到了。但母親已經(jīng)不像先前那樣瞪大眼珠子,或是拼命嚅動嘴巴想要表達什么。她已經(jīng)累了,更多的時候,她像個活死人,除了吃飯、睡覺,其余的事情是與她無關(guān)的。

除了那晚。那晚,他們的房間異常安靜。陳裕民從床上起來去廁所解手,卻意外地看到了阿娟。她大概忘記關(guān)廁所門了,總之,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她穿一條鮮紅的絲質(zhì)吊帶裙,蹲在蹲坑上,兩只光溜溜的粗胳膊架在前邊。他急忙掉轉(zhuǎn)頭,在門邊上等她。不一會兒,她出來了。她那柔軟的富有肉感的肌膚擦到了他,他以為是不小心碰到的,才鉆進廁所,她便跟了進來。他這才明白她是在勾引他,驚訝之余,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她卻顯得異常老到,她把他逼至門背后,雙手順著他的脖頸、胸部滑落下來。

某種久違的感覺漫過了他。他站在那里,雙腳木然,身子卻燥熱起來。她開始低下頭親他,他不知道她為何要這樣做,只覺得下面脹得厲害。他已經(jīng)許久沒這樣的感覺了,他甚至一度以為把它給忘了??涩F(xiàn)在,它回來了。它占據(jù)著他,充滿著他。房間里起了一陣窸窣聲。他一驚,立馬像撐破了的泡沫,再也沒了欲望。她卻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在那舔舐他。

厭惡感洶涌而至,他推開她,朝房間跑去。她沒有跟來。等他重新在鋼絲床上躺下,才發(fā)現(xiàn)那些聲音的制造者是他母親。母親似乎奮力想要站起來,她的臉擰成了一塊,看上去很是苦痛,嘴巴則在不停地一張一合。他不知道母親想要干嗎,只覺得心煩。母親動了一會兒,終于不動了,看來她終于明白自己無論如何都爬不起來。倒是隔壁,又響起了哼哧哼哧的聲音。哼哧,哼哧,哼哧聲好像永遠都沒完。陳裕民把眼睛閉上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有關(guān)過去的那段回憶還是鮮活地映了上來。他們在房間里瘋狂地做愛,把所能進行交媾的地方都抹上了一層熾熱的色彩。他像只飛鳥倏地沖上了高空,但那僅僅只是一下子,轉(zhuǎn)瞬,便消失了,緊接著虛空、懊喪紛至沓來,他只能像個孩子般無助地等待審判。

女人哭了起來。女人側(cè)躺在他邊上,不停地哭著。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哭,他就任由她滴滴答答個不停。頭頂?shù)奶旎ò迳?,一只黑色的蟲子正費力地爬著。他盯了那只蟲子一會兒,決意從床上起來。你要去哪?他聽到她問他。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要去哪里。他本來想對她說的,但她的抽泣改變了他的主意。于是,他什么也沒說便出去了。

5

整個晚上,陳裕民都沒有睡好。從隔壁房里傳來的哼哧聲、喘息聲像一出永遠都播不完的電影,響起,安靜,再響起,再安靜。等等……巨大的沉寂過后,陳偉民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不大真實。什么叫等等?你到底還要我等多久?快了,就快了……他們又忙活兒了會兒,房間重新安靜了下來。但這安靜與之前畢竟不一樣了。不一會兒,陳裕民聽到身體擦過床單的窣窣聲,鞋子踩過地面的噠噠聲,陳偉民緊跟在后面的追喊聲以及鐵門砸向門框的哐當(dāng)聲。

陳裕民依舊躺在鋼絲床上,這會兒,他完全明白了阿娟先前的舉動。陳偉民不行了,或者陳偉民還沒有到不行,但僅憑他已經(jīng)滿足不了這個女人了。他又回憶了下他們近來的情況,發(fā)現(xiàn)他們吵架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他那時還以為是別的什么原因,因為每次吵完,陳偉民便會愈加賣力地干她。但這天沒有,陳偉民像是被榨干了,再也榨不出一點汁液來。

陳偉民是在第二天早上回來的。他一只手插著口袋,另一只手死命地敲門。陳裕民開門時,看到陳偉民的臉浮腫著,眼窩子都快陷下去了。他不曉得陳偉民一整晚是在哪度過的,他只猜他沒追上阿娟。陳偉民也不說話,徑自進了房間,沒多久,又折了回來。待會你去弄點羊鞭回來,羊鞭你曉不曉得?他想了想,又說,算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你還是買點羊肉燉燉好了。陳偉民說完要走,轉(zhuǎn)頭時卻瞥到了母親。母親的臉孔塌了,整個人有些可笑地僵在那里。他伸出只手指,在母親的鼻子前探了探,才曉得母親老早就去了。

母親什么時候去的,兩兄弟都不清楚。陳裕民想,或許母親奮力想要起來的那一刻就斷氣了。對此,他倒并不難過,他很早就明白人都是要死的,更何況是像母親這樣半死不活的。只是,一聯(lián)想到昨晚的那樁事,母親的死便顯得有些悲憤了。

不管怎樣,母親死了,連同他同阿娟的那場戰(zhàn)爭,再也沒了下文。要做的事情卻還有很多。陳偉民向單位請了假,開始一個個地通知親戚、朋友,又去操辦母親的壽衣、花圈以及各色法事。等陳偉民忙了一圈回來,陳裕民還躺在他那張鋼絲床上。陳偉民不由地破口大罵起來,媽都死了,你他媽的怎么還睡得下?陳裕民其實沒有睡著,但他亦不想起來。陳偉民的腳就下來了,念佛的老太婆已經(jīng)在樓底下了,你趕緊給我起來燒水。老太婆們確實在了,她們在樓下的空地支了個棚子,打算在里面念佛。

陳裕民只得爬起來,拿過一只茶壺,灌好自來水,放在煤餅爐子上。等水開了,再倒到熱水瓶里,拎下去。水很快就被喝沒了,那幫老太婆不知道是不是偷懶的緣故,才念沒多久,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陳裕民只好不停地?zé)?,等他再去的時候,聽到其中一個老太婆在說,邊上的某某家也死了個人,她們做好這場就要趕過去做下一場。另一個老太婆則說,她上次在一戶人家做五七,那才叫客氣,又給水果又給糕點的。老太婆們說得眉飛色舞,見陳裕民過來,才閉口繼續(xù)念起佛來。

陳裕民的一天就在靡靡的念經(jīng)聲中過去了。家里陸續(xù)來了些人,又走了。陳裕民連一個招呼也沒打,他懶得理那些人,那些人也懶得理他??斓桨淼臅r候,來了個人。來人穿件銀灰色的西裝,頭發(fā)向后梳成大背頭,上面大概還抹了油,錚亮亮的。只可惜他人看上去不高,派頭上就免不了打些折扣了。他先走到陳偉民跟前,說,節(jié)哀。陳偉民一時搞不清楚來人是誰,還當(dāng)是哪個不知名的親戚。他也不解釋,朝著陳偉民母親的遺像鞠了三個躬,又示意身后的女人也來拜一下。陳偉民注意到女人并不年輕,但她保養(yǎng)得很好,打扮也很得體。等女人鞠完躬后,男人從兜里拿出一包黃鶴樓來,自己點燃了,又遞給了陳偉民一支。我爸死的時候,你媽還來過的,一晃都那么多年了。我今天正好路過這里,附近的老鄰舍告訴我,我才知道的。陳偉民這才覺出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他還來不及打聲招呼,男人已經(jīng)朝陳裕民那里走去了。

陳裕民正在倒水,起先,他并未看到那個男人。等再抬頭,不禁吃了一驚。這倒并不是男人西裝筆挺,很有來頭的緣故,恰恰相反,他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個他兒時的玩伴,犯罪時的同謀——阿東,就算扒了皮,他也照樣能把他認出來。裕民。男人叫了他一聲。陳裕民這才緩過神來,哦,是你啊。說完,他低下頭,又顧自倒起水來。阿東便有些尷尬了,他正了正衣領(lǐng),道,我很早就想來看你了。我媽同我說起過,你回來了……不過,我廠里實在太忙了,這個訂單,那個訂單……哦,忘了告訴你了,我現(xiàn)在在做服裝生意,出口到國外的。

陳裕民仍在倒水,直到水倒完了,他也沒接話的意思。那我先走了。阿東沒了談下去的欲望,朝他伸出一只手來,這個你收著。陳裕民呆了下。我爸死的時候,你媽也給過的。阿東又說。陳裕民把水壺放下了,他撣了撣手,又重新拎起了水壺。我要去接水了,陳裕民說。阿東伸出去的手便顯得多余了,他只得把手收回,又掉頭去給陳偉民。

陳偉民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他們說的話,他都聽到了。阿東,這個過去他根本不屑于一起玩的小混混如今竟搖身一變成了成功人士,陳偉民的鼻子就有些酸了。他接過,隔著外邊那層紙,他也能掂出里頭的張數(shù)絕對不會少于三十。這……也太客氣了。母親的做派陳偉民曉得,阿東父親死時,她絕不可能給這么多。一點心意而已,再說就見外了。陳偉民還想叫阿東再坐一會兒,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阿東,他最后還是決定這樣叫他(這樣顯得親熱點),再坐一會兒吧。不了,阿東的臉上終于現(xiàn)出了點笑容,明天我還要趕一趟飛機。他說著招呼同來的女人一起離開了。

6

等老太婆們都走光了,阿娟還是沒有回來。陳裕民躺在鋼絲床上,能清楚地聽到從隔壁房里傳來的說話聲。阿娟,你在哪?……什么時候回來……我知道你在生氣,但這回我真沒騙你。我本來想燉羊肉吃的,但是媽死了……你相信我,我明天就去買來,羊肉、羊鞭,什么都行。我有錢……我的一個發(fā)小發(fā)了財,今天他來,光白包就給了五千塊……阿娟,你明天回來好不好,我保證,這次一定行了……陳偉民的話語,類似于某個彈彈球,在寂靜的屋子里來回反彈,又不斷放大了。

母親的尸體就放在客廳,陳裕民看不到那個被臨時安置在木板上的尸體,但他卻覺得她一定也聽到了。隔壁房里又傳來了窣窣聲,還有哼哼聲,哼,哼,哼,哼,他能想象出陳偉民捏著他那根家伙,反復(fù)地上上下下。那感覺——他停滯了會兒,想——他也曾迷戀過的。那個女人,他從開始就注意到了。那么多年過去了,她也不可避免地老了,可總的來說,她算是保養(yǎng)得相當(dāng)好了;還有,她的打扮入時優(yōu)雅,當(dāng)她立在阿東后面時,他甚至開始懷疑她到底是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她。

他們是在夜市上認識的。當(dāng)時,他被父親掃地出門,便去投奔阿東。說起來,阿東做生意的天賦在那會兒便已顯露出來。他在夜市租了個攤位,一到夜里,他就去那里擺攤。東西是從批發(fā)市場弄來的,什么都有,皮帶啦,項鏈啦,記事本啦,鑰匙扣啦。阿東看東西的眼光極好,挑的東西總能讓客人喜歡;倘若客人需要的他這里恰好沒有,他也必定會記下來。他還兼賣黃碟,這類片子一般不放在外頭,遇到有需要的,才會從里頭拿出來。陳裕民去的時候,阿東的生意已經(jīng)起來了。阿東說,裕民,你在我這里,別的不說,包吃包住還是沒問題的。陳裕民其實并不想干活兒,但他也明白眼下自己根本無路可走。也就是那晚,他看到了她,她是阿東隔壁攤位的。她穿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黑色的頭發(fā)綁成了兩股粗麻花辮。眼睛很大,是一看就讓人心動的那種。她坐在一只凳子上疊衣服,問他,新來的?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阿東搶去了,我兄弟,來幫忙的。他便不再開口了,回過頭繼續(xù)幫阿東整理東西。

他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有這些了。他不像阿東,會招攬客人,阿東只要動動嘴皮子,生意就來了。他也看不來那些貨色,他曾跟阿東去過幾次批發(fā)市場,到頭來,什么也沒學(xué)到,只是單純地做了幾回搬運工。對此,他倒并不沮喪,本來他也沒想做個成功的商人??傊?,他的生活是混沌的,毫無光明可言,所以,當(dāng)她含蓄地向他表露了她的心跡時,他感到的并不是激動,而是困惑。她為什么會喜歡上他呢?他想,他是那么無用,無用得就像只失去斗志的困獸??伤齾s不這樣認為,她說,她從一開始就注意上他了,他不像別人,只知道進貨、出貨,他發(fā)呆的樣子啦,他看攤位邊上的路燈的樣子啦,都讓她感覺分外特別。那一刻,他仿佛和整個世界融合了,他盯著她,直到把她的模樣都嵌進了自己的骨

頭里。

很難說,他究竟是愛上她還是愛上了那一刻的感覺??傊?,那晚,他要了她,在她的出租房里。兩人都是第一次,過程卻異乎尋常地完美。當(dāng)他無比滿足地從她身子里出來時,發(fā)現(xiàn)床單上多了幾滴血。他凝視了它們一會兒,抬起頭,才發(fā)覺她也在看。她似乎很是驕傲,為那些血,也為她的第一次。他不用想也知道她要講什么。果然,她的手繞過了他的脖頸,說,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她只說了這一句,但他卻敏銳地捕捉到了許多衍生的信息:她要他負責(zé),要他奮斗。他這才明白,她不過是被他的表象迷惑住了,以為他的特別會給她更多實質(zhì)上的內(nèi)容,而他又何嘗不是被那一刻的錯覺所蠱惑,竟天真地以為她會懂他。

他下意識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她卻并未察覺。她要他脫離阿東同她一起干,和她一起過幸福的二人世界。她全都想好了,只是阿東那里有些麻煩,這倒并不是因為她搶了他一個幫工,而是他們雖未明說,但彼此卻都曉得阿東的心思。她思前想后,決定讓他同阿東好好談?wù)劇KJ為阿東不是那么小氣量的人,這點上他表示同意,可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阿東。阿東曾不止一次跟他提起,假以時日,攻下她不成問題。而他當(dāng)時也那樣認為,畢竟他除了比阿東高點外,再無其他優(yōu)勢可言?;蛟S,他根本不該要她,可那一瞬間,那該死的一瞬間,他忘記了阿東,甚至忘記了一切,他的瞳孔里只有這個女人,這個他以為懂他的女人。

談話遲遲沒有進行。再給我一段時間,他總這樣對她說,你知道的,他是我最好的兄弟。起先,她還埋怨兩聲。后來,她不催了,她甚至告訴他,擺攤的事兒可以先停一陣子,畢竟她和阿東的攤位太近,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少不了尷尬。這倒遂了他的愿,除了偶爾幾次購買生活必需品外,他們幾乎成天都窩在那間屋子里。做愛是首要的,他們總在做愛,一遍一遍,不厭其煩。除此之外,她要洗衣、做飯、收拾屋子,而他什么也不做,只是躺著睡覺,又或者發(fā)呆。他對她說,他需要養(yǎng)精蓄銳。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清洗他的短褲,褲子上沾有他們剛剛纏綿時留下的痕跡,她的臉倏地紅了。真壞,她邊說邊撲哧地笑。他也笑了,可他腦子里卻撇過剛才那一幕:他駕著她,像駕著某匹品種優(yōu)良的母馬。他明明是爽的,可不知怎么的,他陳裕民好像不是陳裕民了,肉體沒了,精神也沒了,什么都沒了,只剩下一個碩大的柱狀物,不停地朝著天空沖啊沖。沖上去的那一刻當(dāng)然是痛快的,可沖完了,也就完了,只留下無盡的虛無。

那真是種他媽的叫人絕望的感覺。為了徹底擺脫它,他甚至一度超負荷地運作自己的身體,他要她,不停地要她,以期用前頭的愉悅壓制住它。但它卻越發(fā)如影隨形,簡直就像粘上了一張?zhí)刂频墓菲じ嗨?,怎么都撕扯不下來。他終于厭了,不論這種感覺還是做愛本身,她卻并不知情。一天,她說要出去買點東西,回來時,手里拎了滿滿一大包。是條紅色的窗簾,色澤紅得亮眼,她給屋子掛上,又在那個狹小的窗臺上擺上了一盆同樣紅的太陽花。她看上去心情不錯,邊哼歌邊給那盆花澆水。

水很快澆完了,她利索地脫掉衣裳,爬到了床上。我把原來的那個攤位退了。她說話的時候赤裸的上半身緊貼著他,一只手則撫摩著他的器物。器物很快就大了,但這僅僅只是種本能。你不會不高興吧。她的身子貼得更緊了,你總拉不下臉去說,可這日子還要過下去的呀。他沒答話,只沉默著。她受了默許,越加大膽起來,以后就好了,新租的攤位,距離老攤位很遠。我們可以像阿東那樣再賣點小玩意兒、片子,生意肯定會更好的……想想吧,她的眼睛閃爍著,用不了多久,家里就可以換桌子了。這張桌子太舊了,我早就想換了,再添個洗衣機,電視機要大英寸的……女人說得激動起來,腮幫亦變得飛紅。

某種莫名的惡心感席卷了他,那是比每次高潮后更加難以忍受的惡心。他想跳,想喊,想告訴她其實她說的這些和他無關(guān),和他媽的什么都無關(guān)。他只是厭了,不想要過這種她所謂的生活。胃又一陣翻騰。他把兩條腿屈起來,以抵住他的腹部,但這種做法并沒有使他的胃好受一點。女人還在說著,女人的話連同她對未來的構(gòu)想好像永遠也說不完。陳裕民把腿伸直了,某種巨大的痛楚擊穿了他。他就在那種無以言表的痛苦中對女人說,他從沒想過同她結(jié)婚,當(dāng)然也沒打算同她一起過好日子。女人呆了下,旋即,哭了起來。

是因為阿東嗎?她哭著問道。可是,我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她哭得愈加厲害了。是因為阿東嗎?他也問了自己一遍。他思索了會兒,終于確定,就算沒有阿東,他也會這么做的。想明白這點后,他頓時覺得輕松了許多。頭頂?shù)奶旎ò迳?,某只黑色的蟲子正在爬來爬去。他盯了那只蟲子一會兒,確定自己并不認識它。

疼痛感業(yè)已消失,他決定起來,出去走走。陳裕民真的起來了,等他穿好衣服,女人仍在那哭個不停。你要去哪?女人拖著個哭腔問他。他怎么會知道自己要去哪?這時,他看到了那只錢包,錢包鼓鼓的,就在他們吃飯的那張小桌上。他想了想,快速將它揣進了褲兜,離開了。

7

母親火化后,很自然的,墻上多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母親,眼瞇著卻仍顯出一番凌厲來,陳裕民便想,母親就連死了也還在恨著阿娟。阿娟則徹底地將母親忘了。她來的那天是在下午,手上拖著個行李箱和蛇皮袋。她甚至瞄都沒瞄那張照片一眼,便直奔陳偉民的房間。

陳偉民正在房里睡覺。前一個晚上,他喝多了,醒來直感到無力。自阿娟走后,他再沒去上班。他總是宿醉,好不容易醒來,頭痛欲裂、渾身癱軟,巴不得去死,然而,第二天夜里,仍是如此。阿娟走進房間時,陳偉民還只當(dāng)是陳裕民,他依舊躺在床上,兩條腿叉得老開。但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了區(qū)別。他的眼睛撐大了,甚至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

阿娟——陳偉民叫了她一聲。阿娟被他嚇了一跳,她之前是算準陳偉民這時候上班才過來的,但她立馬鎮(zhèn)定了,她指著房間里的東西,道,這個要的,這個也要的。陳偉民這才發(fā)現(xiàn)阿娟后邊還有個男人,男人大概三十來歲,個頭不高,卻很敦實。阿娟,陳偉民原本想問男人是誰,但臨出口又吞回去了,只怯怯地問了句,你這是干什么?阿娟并不看他,她手里拿著手表、衣服各種東西,使勁地往那只行李箱里塞。行李箱都快被撐破了,她把它拉好,又把其余的裝進邊上的蛇皮袋里。

陳偉民站起來了。阿娟,這些東西,你都拿去好了,但你不要走好不好?他又朝阿娟挪近了點,說,阿娟,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時,我們多少快樂……阿娟并不睬他,東西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了,她開始指揮那個男人去搬電視機。那是家里唯一的一臺電視機,二十六英寸的。

阿娟——從陳偉民的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記哀號。陳裕民也過來了,透過半開的門,陳裕民看到陳偉民跪在地上,雙手若藤蔓似的纏住了阿娟。阿娟,你不能走的……阿娟,我不能沒有你的……陳偉民的嘴巴不停囁嚅著。阿娟呢,只瞥了他一眼,說,你放開我。不,我不會讓你走的,要走我們一起走。陳偉民纏得更緊了,阿娟扭動起來,你瘋啦。那個男人也趕來幫忙,他們費了些勁,總算把陳偉民拉開,又拖著行李箱、蛇皮袋同那臺電視機出去了。陳偉民也追出去了。他是在幾分鐘后追出去的,他跑得歪歪扭扭,陳裕民甚至覺得他隨時都會摔倒下來。

等陳偉民消失后,屋子里總算安靜了下來。陳裕民重新在鋼絲床躺下,打算聽點什么。廣播里在播一則消息,本地某富豪的公司在國外上市了。那個富豪陳裕民曉得的,陳裕民所在城市的人也都曉得。他會時不時出現(xiàn)在電視、報紙上,陳裕民雖不想知道,也總歸是知道了。女播音員還在說著,她在說這家公司的市值,下一步的計劃。陳裕民的眼前就跳出了那個女播音員的樣子,化著濃妝,一臉夸張的表情。陳裕民把收音機關(guān)掉了,這時,他聽到了敲門聲。篤——篤——篤,不響卻很有規(guī)律。陳裕民沒有動,他曉得這不是陳偉民,陳偉民敲門從來是亂來一氣。

篤——篤——篤。又是一氣敲門聲,且敲門聲越來越大,愈發(fā)密集。陳裕民被敲得心煩,耐不過,只得從床上爬起,可才開門,他就后悔了。是她!她穿一條黑色連衣裙,規(guī)整地站在他跟前。我想同你談?wù)?。她的語調(diào)是冰冷的,他猶疑了下,他實在想不出他們之間有什么可談的。她卻趁機鉆了進來。

屋子很狹小,她好容易找了處地方站定,半抬起眼,盯他。老實說,當(dāng)初你拿走了我的全部積蓄,又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那里,那段日子……天曉得,我是怎么過來的……我恨你。我恨你恨得牙癢癢,恨不得你去死!

許多畫面在他腦子里游走。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暗紫的色調(diào)。他走在街上,褲兜里貼著他從她那里拿來的錢。錢是她之前擺攤時攢下的,她似乎說過要用它們進貨,以壯大他們的生意,他卻把他們拿了出來?;蛟S,他不該拿這些錢,但假使不拿,他又怎么生活呢?這樣一想,他便心安了。事情已然回不了頭了,日子卻還在繼續(xù),他在外頭胡亂地過了兩個來月,身上的錢很快便見了底。家里是指望不上了,錢都掌控在父親手里,母親沒有任何使用權(quán)。他當(dāng)然也可以去工作,但那就意味著他要看人家臉色、朝九晚五地過活。他不想那樣過活。

阿東就是這個時候找到的他。阿東說,他的攤子被人搶了生意,問他愿不愿意幫他。阿東還說,事成后,他會得到一筆不小的報酬。阿東說的時候,好像他根本沒搶他心愛的女人,而他毫無疑問,還是他最忠實的朋友。他同意了。

搶生意的家伙就在人民路上。他們從摩托車上下來,能看到這條老街像某只色彩艷麗的甲殼蟲歪歪扭扭地爬向遠方。阿東站在他左后方,他指著一家店說,就是這里。順著阿東指的方向,他看到了一家不大的音響店,其中一扇店門開著,還有一扇門上則貼著一張女郎的海報。那是個外國女郎,金黃的大波浪卷發(fā)下,嘴唇猩紅猩紅。一個男人坐在柜臺前頭,他的頭半低著,看不清在干什么。

媽的,就是他。阿東說著朝地上吐了口痰。這小子賣的價格低不過我,就把我的貨源斷了。你進去,嚇唬嚇唬他,看他還敢不敢那么猖狂。阿東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刀來,遞給了他。

某種電流擊穿了他。他把那把刀塞進了衣服的內(nèi)袋,朝那家店走去。他們說好由他進去嚇唬那人(他會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交出所有的錢),而阿東則在門口替他把風(fēng)。得手后他會跑出來,再一起坐上摩托車逃跑。

一切都進行得格外順利。他成功地要到了錢,那個男人甚至沒有絲毫反抗,便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他把錢裝進了衣袋,準備跑到外頭同阿東會合??僧?dāng)他再次穿過那扇貼有金發(fā)女郎海報的門時,才發(fā)現(xiàn)阿東并不在那里。一個男人的聲音像警報一般在他背后響起,來人啊——搶劫啦——一定是哪里弄錯了,他朝馬路上望去,路上根本沒有什么摩托車,只有幾個不相干的行人在那里走來走去。來人啊——搶劫啦——男人的叫聲類似無數(shù)只馬蜂在他的耳邊轟鳴。他的頭皮一陣發(fā)緊,身上無數(shù)細密的汗毛都直豎起來。他扭過身子,想也沒想,便朝男人身上扎了下去。

血漫了出來。血漫過刀子,漫到了他的手上。他把刀拔出,捏住。他應(yīng)該跑的,可他好像怎么都跑不起來。先前還空曠的馬路上,很多人在跑,在叫,像螞蚱一樣亂作一團,他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除此之外,他再無別的感覺。一定是哪里弄錯了,他想。這時候,一股風(fēng)刮過他的臉龐,他想飛起來,乘著這股風(fēng)不斷地飛,但很快,連風(fēng)也消失了。幾個警察從馬路那邊抄過來,將他團團圍住。他看了一會兒他們,又把手舉高了一點。警察還以為他要拼死抵抗,緊張地扣動起扳機。但他只是將手一松,刀子就像某只失去重心的鳥墜了下來,跌跌撞撞,蒼白而無力。

8

這么說,當(dāng)初確實是阿東下手害了他。沒錯,是阿東告訴他,貨源被斷了,要他幫他。阿東還說會在音響店門口把風(fēng),等他得手,再一齊坐摩托車逃跑。可當(dāng)他拿著錢穿過那扇貼有金發(fā)女郎海報的門時,阿東并不在那里。也許,他連帶著想,根本就沒有那檔子事,什么有人搶生意,什么貨源被斷都不過是阿東編造出來的餌,阿東不過隨便找了一家音響店,他便上鉤了。

是阿東害得他坐牢,又成功地搶回了那個女人。他騙了他,同樣地,還有她。可是,就算是真的,又怎樣呢?此刻,他看著女人,想起在牢里的那些年,他也曾想過這個問題。那時候,他就基本得出結(jié)論了??杉幢闳绱耍膊缓薨|,更沒想過要把他供出來。說到底,他會走上這條路,是跟阿東無關(guān)的。該怎么說呢?就好比什么都是無聊的,什么都他媽的沒勁,他只是害怕繼續(xù)過那種生活,要努力、奮斗,就連跟女人睡個覺,還要他媽的擔(dān)心對她負責(zé)。是阿東告訴了他另一條路,這條路像磁石一樣把他吸牢了。他想要拿刀去搶劫,像電影里的那些大盜一樣,徹底擺脫乏味的人生。可事實上,當(dāng)他舉起那把刀時,什么感覺也沒有。除了風(fēng),只有風(fēng),很快,連風(fēng)也消失了。

一切都是徒勞。金錢、情欲,乃至所謂的暴力,全都是徒勞。他手一松,刀子便像某只失去重心的鳥墜了下來。警察們蜂擁而上,一副白晃晃的手銬銬住了他。那瞬間,他卻好似突然看清了自己——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逃避它,他甚至一度將它歸咎于他童年時欲得而未得的表揚——但現(xiàn)在,他看清了。是的。這才是他,真實的他,和父親表揚不表揚他無關(guān),他遲早會走上這條路的。

我明明是恨你的……她把頭微微抬起,并不看他。這些年,我和阿東拼了命地工作,賺錢。我們像不要命了一樣,白天晚上輪軸轉(zhuǎn)。最苦的時候,一天只休息三四個小時。我告訴自己,再苦我都要出人頭地,我要活得比你好,要讓你難堪,讓你后悔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做到了。我該高興的呀……可那天,當(dāng)我看到你,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恨不起來……你肯定覺得不可思議吧,她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就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可事實就是如此。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們好歹相識一場,也不想你這樣的。

不想我這樣的。他重復(fù)了一遍,她卻以為他是在懊悔,目光也隨之柔和了起來。我想過了,要是你愿意的話,完全可以到我們廠里來的……他聽著她的話只覺得錯亂,她這樣講,阿東知道嗎?也許,她還沒告訴他,又也許,他早就知道了……你別多想,她見他不響,又補充道,我是真心想要幫你……幫我?她最后的那兩個字戳到了他:她是在可憐他呢。不是恨,偏偏是該死的可憐。她是在借著這種方式向他宣告:她勝利了,他就是當(dāng)初沒有聽她的,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她不會理解他的,永遠都不會理解他的……他望著她想,不僅是她,還有他父親、母親、弟弟,所有人,都不會理解他的。這個世界從來不屬于他。他沒有所謂的人生目標,當(dāng)然也不會為之努力、奮斗,可是,那又如何?這么多年,拋開丟下她同那次搶劫,他從沒有害過誰,也沒有跟誰計較過什么。他不過是想這樣活著,僅此而已。

女人還站在那里。他覺得有些心煩,他也不管女人,推開門,朝門外走去。外頭,天早就黑了。馬路上,路燈、車燈、霓虹燈各種光影交織在一起,使得他有一種在時光里行走的錯覺。他穿過一條馬路,又一條馬路,一直走到江邊才停下。夜晚的江邊,人不太多,剛剛退去潮水的地面濕漉漉的。他在黏潮的地上走了會兒,發(fā)現(xiàn)水面黑漆漆的,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對面,無數(shù)的高樓若一個個方塊密密匝匝地挺立在那里,其中一棟的巨型電子屏幕上正不停地滾動著幾個字:一線江景豪宅,成就完美人生。陳裕民盯著那幾個字很久很久,然后,他躺下了,就在那片黏的、潮濕的土地上。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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