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1924年8月,上海神州女校的回廊上,紫薇花如云如霞。
一個青年男子,行色匆匆。一陣風(fēng)過,紫薇花如雨般飄落。紫薇是他最喜愛的花,他不知不覺慢了下來,深深地吸一口氣。
近鄉(xiāng)情怯,就要見到闊別8年的戀人,他的激動難以自抑,不禁深情喟嘆:“默君!”
身邊經(jīng)過的女子,聽到這一聲呼喚,走回幾步,遲疑地問:“元沖,是你嗎?”
這男子,正是邵元沖,特意從廣州來探望朝思暮想的戀人——時任上海神州女校校長的張默君。
8年久別,音塵斷絕。此刻執(zhí)手相看,淚眼婆娑,萬種悲歡,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在菁菁校園里,時坐時走,一談就是兩個多小時,牽著的手,須臾不曾松開。
13年前,民國肇造,邵元沖在上海邂逅了同盟會女杰張默君。張默君少年鋒芒,風(fēng)采照人,策動蘇州起義,組建女子北伐隊,被孫中山稱為“年輕有為的女青年”。
那時,邵元沖是國民黨上海交通部評議員,對上級兼前輩的張默君,一見傾心。他年輕氣盛,血?dú)夥絼?,不管不顧地寫起情書,一天一封。但他不知,那時的張默君,正為情所傷。邵元沖熱情洋溢、文采斐然的情書,于她并不以為意。為打消他的念想,她提出了三個苛刻的條件:文掌官印、武為將軍、留學(xué)畢業(yè)!
邵元沖視這“三座大山”為人生動力,不畏險阻,只追芳心。1916年,他離開上海,投筆從戎。
臨行前的晚上,邵元沖把張默君約到豫園。他深情款款地說:“默君,你等我,我一定會達(dá)成你的三個條件的。在完成你的條件前,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币苍S認(rèn)為邵元沖只是年輕氣盛,也許是他的率真執(zhí)著觸動了她的心,她脫口道:“只要三者齊備,我一定嫁你!”
邵元沖到廣州后,參加了討伐袁世凱的護(hù)國運(yùn)動,不久被委任中華革命軍山東戒備司令重職,后又擔(dān)任孫中山大元帥府機(jī)要秘書并代行秘書長事。短短三年,邵元沖完成了張默君的兩個條件。
邵元沖決定去攀越“第三座大山”,他先后就讀美國威斯康星大學(xué)和哥倫比亞大學(xué),學(xué)成后奉命赴蘇聯(lián)和德國留學(xué)考察,一晃就是8年。分別的日子,邵元沖堅守承諾,只將眷念之情寫在日記里,從沒有給張默君寄過片言只語。
張默君是驕傲矜持的,從沒主動給邵元沖寫信,而他的種種消息不斷傳入她的耳膜。她雖不動聲色,暗地里,心底里那塊堅冰卻開始融化。
邵元沖終于回國了,孫中山親自提名他為國民黨候補(bǔ)中央委員。“八載明珠凄夜月,石爛??菝思s在。”他回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寫信給心上人。
突然收到邵元沖的信,看到他飛揚(yáng)瀟灑的字跡,張默君心中掀起陣陣狂瀾。那夜,她思如泉涌,一口氣寫下六首七絕,代回書。她在序中說:“自丙辰別翼如八載,彼此音塵斷絕。昨忽得自美歸后一書,腰以近制,極道離懷別苦,感而有作,時甲于秋盂也?!?/p>
邵元沖收悉后,大喜過望,當(dāng)即步其韻,和了六首詩。從此,兩人開始詩歌相答、互訴衷情。
時局動蕩,他們雖相隔不遠(yuǎn),卻沒有機(jī)會見面。邵元沖特意撥冗從廣州來滬,沒告訴張默君,要給她一個驚喜。短暫相聚,他們決定就在上海舉行婚禮。13年的愛情長跑,終于撞線。此時,他34歲,張默君41歲。
婚后,他們幸福溫馨、感情篤摯,堪稱“金閨良友”。平日里,他們一同去書肆淘書,購買紙筆,詩詞唱和,字畫互酬,其樂融融。事業(yè)上,他們夫唱婦隨,節(jié)節(jié)高升。邵元沖先后任立法院副院長及代理院長、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主任等要職,張默君則擔(dān)任立法委員、中央監(jiān)察委員。
夫婦共同任職于立法院期間,張默君于美樅堂外題書“天壤雙清”擘窠大字。二人偕居焦山,張默君題詩“紅樹白云同夢處,雙清心跡照江潮”為紀(jì)。
“華北事變”后,邵元沖在對日外交上與汪精衛(wèi)決裂,辭官游歷。1936年12月,他被蔣介石電召去西安,以備顧問咨詢。西安事變發(fā)生時,聽到槍聲的邵元沖逾窗奔走,不幸被流彈擊中,兩天后不治身亡,年僅46歲。
噩耗傳來,張默君悲痛萬分。兩年后,她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湖南湘鄉(xiāng)隱居,不再出問政事。她在韶峰買了一棟住宅,取名“蓉廬”,還修了一棟閣樓,題名“聽韶”。她潛心做詩、繪畫、寫字,寫下了大量感人肺腑的悼亡詩詞,其中有“我今消瘦勝梅清,起舞吳鉤作怒命。儻問華郎何所似,三年淚雨不曾晴……”雖然陰陽永隔,她的心,從未停止過與邵元沖的對話。
邵元沖喜歡紫薇花,張默君便在“蓉廬”遍植紫薇。每年春深,紫薇花事爛漫,她都觸景心傷,長歌當(dāng)哭:“沐浴乾坤媳姬春,搖天猶記倚寒筠。絳雪如夢君何處,腸斷江山半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