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我們的故事發(fā)生在桂香街,那就從桂香街開始吧。
桂香街上有座大宅院,那是貴潘的老宅。貴潘是南州的名門望族、官宦人家,歷代科舉考試中,這個家族出過狀元、探花,翰林、舉人則不可勝數(shù),曾有“祖孫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天下無二家”之稱,其門第之顯貴,不僅在南州,即使在中國家族史上,也屬罕見。其中最稀罕的叔侄兩人,叔叔潘學(xué)瀾,參加會試,成績優(yōu)異,頗受主考官賞識,眼看可以奪魁問鼎,結(jié)果卻因故沒有趕得上保和殿“御試”的時間,錯過機(jī)會,也因此被冠以“天子呼來不上船”之名,用現(xiàn)在的話說,牛?。?/p>
其實潘學(xué)瀾并沒有那么牛,天子呼他他肯定會第一時間趕到的,只是因為有人使壞,故意讓他弄錯時間而遲誤,潘學(xué)瀾眼睜睜地葬送了大好前程,雖然最后也會有個一官半職,卻與殿試的期許相去甚遠(yuǎn)。
不過這潘學(xué)瀾并無半點懊悔,在外當(dāng)官沒幾年,就返回老家,讀書藏書,吟詩作畫,其樂融融。
誰又能保證,如果當(dāng)初他準(zhǔn)時趕到保和殿考試最后的結(jié)果又會是什么呢。
到了他的侄子潘桂芬考試時,這會兒他長心眼了,準(zhǔn)時到達(dá)保和殿,果然大得皇帝青睞,當(dāng)場御筆親賜“折桂”二字。
潘宅早先并不叫桂樹園,因為宅院很大,也曾種植了各種名貴花木,自得皇帝親賜的“折桂”,潘氏趕緊當(dāng)院移栽了兩棵上好品種的丹桂樹,并給潘宅改名為“桂樹園”,自此,潘家老爺坐于廊下,念讀古詩詞,“何不中央種兩株”“自是花中第一流”,看著當(dāng)院種下的兩棵桂花樹,心里那個爽??!
這桂花樹原本長在西南一帶,南州并不多見,潘氏移栽時,還擔(dān)心桂樹水土不服,有礙生長,卻不料兩棵桂樹,植根于南州大地、潘宅泥土后,如有神助,冒尖先進(jìn),每天秋季,其香既濃郁又清淡,從潘宅溢出來,飄滿了整條街巷,潘家且敞開大門,任街坊鄰居進(jìn)來聞香,也可摘掉過于密集的一部分桂花,以便來年生長的空間更大。
這樣一條桂香飄逸的街,再叫原來的名字,實在不相符合了,桂香街名便應(yīng)運(yùn)而生了。
從桂香街開始,南州人開創(chuàng)了喜愛種植桂樹的風(fēng)氣,由于桂樹的茂盛,桂花的繁華,以桂花相佐的南州糕點食品小吃的名氣日益增長,久而久之,這里就形成了美食名吃一條街,街上名吃小店遍布,名吃品種眾多,不僅南州人人向往之,連遠(yuǎn)方的客人,也都慕名而來。
潘家的末代大少爺潘伯煊,生于1947年秋天,從吃奶起,就伴著桂香在生長,長到兩三歲時,竟已經(jīng)能夠和家里的下人一起,用桂花做出各種點心食物飲品:桂花糕、桂花圓子、桂花糖藕、冰糖桂花、桂花酒、桂花茶、桂花醬、桂花蜜,那些年的桂樹園大宅子里,怎一個“桂”字了得。
在1958年私房改造前,潘家人一直住在老宅,除了接納了幾戶外來的遠(yuǎn)親和一些下人的家眷,別無他人。私房改造時,桂樹園定性為經(jīng)租房,潘家老小擠進(jìn)了兩間小廂房,其他房屋全部由國家出租給經(jīng)濟(jì)困難無房可住的人民群眾。
潘家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哪有什么工作能力,個個手無縛雞之力,家庭幾乎沒有了收入,改造前還能靠房租生活,改造后就全無著落了,潘伯煊的一個叔父,流落到公園拉二胡,任人賞一兩個小錢,也和乞丐差不多少了,另一個叔父則靠出賣家中舊物生存,也基本上是茍延殘喘了。
雖然家道徹底掉落,但大少爺潘伯煊卻還算說得過去,到底是大戶人家的胚子,潘伯煊長到十三四歲的時候,已經(jīng)人高馬大,比人家十七八歲的男孩長得更像模像樣,他的廚藝也已精進(jìn),于是瞞報了年齡,改了名字,憑著出色的手藝,找到了工作,養(yǎng)活家人。
潘伯煊有個妹妹,生于1949年,取了個新名字,叫潘紅旗。潘紅旗靠著大她兩歲的哥哥做廚子養(yǎng)大,上學(xué),都說她運(yùn)氣好。可是運(yùn)氣這東西很任性,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要逆轉(zhuǎn)就逆轉(zhuǎn),潘紅旗上到高一的時候,到農(nóng)村插隊去了,反而是辛苦養(yǎng)家的哥哥因為早就參加工作,可以留在城市。
潘紅旗插隊農(nóng)村,有一個戀人叫江左,同是插隊知青,但是為了前途他們不敢公開戀情,更不敢結(jié)婚,后來命運(yùn)又出現(xiàn)波折了,潘紅旗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迷倒了大隊書記的兒子,父子雙雙展開猛烈的攻勢,潘紅旗和江左一急之下,趕緊把生米煮成熟飯,懷上了孩子,大隊書記那邊,也就偃旗息鼓了。
這個未婚先孕的孩子生于重陽節(jié),取名江重陽。江重陽生下來就是一個小農(nóng)民,一直到他6歲時,命運(yùn)又逆轉(zhuǎn)了一次,趕上了知青大返城,潘紅旗和江左終于回到南州,江重陽也跟著回來了。
潘紅旗和江左分別進(jìn)了棉紡廠和晶體管廠,日子逐漸正常,江重陽長大了,讀書了,考上大學(xué)了,談戀愛了。
一 林又紅與江重陽
大學(xué)里的戀愛,那可是品種齊全花式多樣,應(yīng)有盡有,不應(yīng)有的也都有。即便如此,江重陽和林又紅之間的那一場,也算得上是轟轟烈烈,一路跌宕,一會兒高潮迭起,一會兒墜入深淵,直至最后雙雙壯烈犧牲。
事后,大家一邊感嘆世事無常,一邊分析事故原因,一致認(rèn)為這就是典型的性格決定命運(yùn),這兩個人,性格太相似,無法互補(bǔ),只能犯沖,兩張嘴巴一樣的厲害,兩個性子一樣的倔強(qiáng),兩個脾氣也一樣的急躁,還有兩股一樣不服輸不低頭的蠻勁。
可惜他們用錯了對象,把戀人當(dāng)成了敵人,最后肯定是同歸于盡,徹底完蛋。
曾經(jīng)在爭吵得很厲害的時候,誰也不讓誰,一說話就開始傷人,林又紅不管不顧就攻擊江重陽的家庭了:“江重陽,你有沒有家教,你家大人是怎么教你做人的?”
江重陽氣急敗壞地反駁:“林又紅,你有教養(yǎng),你家高級知識分子,還大學(xué)老師?還科學(xué)家?就教養(yǎng)出你這樣的潑婦?”
林又紅道:“哦,對了,我倒忘了,你家大人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教育自己吧,下崗工人,沒有上過中學(xué)的中學(xué)生,只能培養(yǎng)出你這樣的惡俗刁民!”
江重陽哪能服軟,強(qiáng)詞奪理說:“我父母雖是下崗工人,但是我外婆家,那可是顯貴人家,南書房行走紫金城騎馬——”
林又紅立刻嘲笑不已:“哼哼哼,南書房?南書房在哪里呢,還有北書房、東書房、西書房呢吧?”
其實“南書房行走”是古代的一個官名,并不是指某人家有南書房,更不是指家里人在南書房里走來走去,可是林又紅哪里知道,連江重陽也不知道。他能聽懂人話那時候,父母親都在鄉(xiāng)下種地呢,言語談吐之中,完全是鄉(xiāng)下人的口氣,今年做了多少工分,能夠分到多少口糧之類。等到全家回了城,老宅早已經(jīng)破舊不堪,并且擠進(jìn)了幾十戶人家,被切割得面目全非。潘紅旗雖然身為老宅的女兒,卻根本就沒有回得進(jìn)去。
還沒等江重陽長大成人,還沒等江重陽懂得什么叫鄉(xiāng)愁,什么叫舊居,桂樹園已經(jīng)從這個地球上徹底消失了。
20世紀(jì)80年代初,城市改造的大高潮掀起來了,桂樹園因其位置而首當(dāng)其沖,拆除后在原址上建起了南州最早的商業(yè)大樓——南州第一百貨商場,潘宅里的那兩棵桂樹,又移栽了一次,挪到了桂香街附近的街心公園,茂盛依舊,桂香依然。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江重陽和桂樹園是沒有關(guān)系的,很長時間里,他甚至都不知道母親家曾經(jīng)有那么一座老宅院,曾經(jīng)有那兩棵桂樹。
我們可以為他設(shè)想的唯一一種可能,就是六歲那年,剛剛回城的父母親,帶著他來過老宅,他們在老宅門口朝老宅里邊張望,但是他們沒有進(jìn)得去,那老宅已經(jīng)不屬于潘家。
可是6歲的記憶,江重陽沒有保留下來。所以,到底有沒有來看過那座曾經(jīng)的老宅,江重陽是無法確定的。
只是在后來的漫長的時日中,從母親口中,江重陽點點滴滴地聽到一些有關(guān)老宅的信息,比如那兩棵桂樹,比如“南書房行走”這樣的說法,關(guān)于南書房,江重陽的想法自然和林又紅是一樣的,以為南書房就是桂樹園里的一間書房,而且一定很大,要說行走,但凡小一點的書房,你是無論如何也行走不起來的。
江重陽在和林又紅的戰(zhàn)斗中,理屈詞窮了,竟然把從來不曾存在于他生活中的南書房也抬了出來,再一次遭到林又紅的嘲笑,江重陽急中生智,想到一句老話,趕緊又強(qiáng)調(diào)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
林又紅伶牙俐齒,快速反應(yīng):“餓死的駱駝絕不如一匹活馬,更何況,江重陽,你搞清楚了,你手里可沒有餓死的駱駝,你那駱駝連骨架連血肉連皮毛都不存在了,你竟然想著拿一個不存在換一匹活馬,做夢吧你?!?/p>
他們的爭執(zhí)完全是無意義的,和他們的戀愛也已經(jīng)完全沒有關(guān)系,只是兩個人的個性都那么的執(zhí)拗,都不肯服輸,結(jié)果話題扯得那么無聊,活像一匹脫了韁繩的馬,越跑越遠(yuǎn)了。
他們的同學(xué),都在旁邊偷笑,瞧這兩個人,把無趣當(dāng)愛情,把無聊當(dāng)認(rèn)真,真是服了他們。
也有的同學(xué),從他們身上警醒著自己的言行。
還有的同學(xué),心懷鬼胎,小心觀察,等待時機(jī)。
歷來是旁觀者清,當(dāng)事者迷,江重陽和林又紅樂此不疲,繼續(xù)戰(zhàn)斗。
現(xiàn)在江重陽換了一種方式,以退為攻:“林又紅,你就不能讓著點我,我好歹是個大男人?!?/p>
林又紅立刻針鋒相對:“江重陽,你就不能讓著點我,我好歹是個小女人。”
江重陽也是錙銖必較:“你還小女人?你這個小女人,能把一個大男人氣死過去?!?/p>
林又紅不屑說:“能被氣死過去的,絕不是大男人?!?/p>
真刀真槍還是誰也干不過誰,江重陽再換一個頻道,好言規(guī)勸說:“林又紅,你能不能不這么強(qiáng)悍,你對我溫柔一點不行嗎?”
林又紅臉色鐵青:“原來你要溫柔型的,有啊,我給你介紹?!?/p>
江重陽毫不相讓:“你介紹,我要?!?/p>
你以為林又紅不敢。
林又紅真敢。
她的同學(xué)閨蜜俞曉,就在旁邊看著他們吵架,正嚇得小心臟怦怦跳,林又紅順勢把俞曉往江重陽面前一推,說:“在這兒,拿去吧?!?/p>
江重陽就當(dāng)著大家的面,一把抱住了俞曉。
俞曉嬌小羸弱,被江重陽摟在懷里,幾乎連人都不見了。
你以為江重陽不敢。
江重陽敢。
俞曉膽小,竟然嚇哭起來了。她癱軟在江重陽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是她最最心愛的男生,但她始終只敢偷偷地愛著。
林又紅,班長,聰明,能干,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性格爽朗,心地善良,心直口快,樂于助人,愛管閑事,在這樣一個林又紅的強(qiáng)大的氣場之下,哪有俞曉一丁點的氣息,俞曉幾乎就是一只無聲無息蜷伏著的貓。
都以為他們在鬧著玩呢,誰不知道戀愛那些事,今天分手,明天和好,今天要死要活,明天又幸福得一塌糊涂了,這都是戀愛的人干的事嘛。可是這一次,事情的走向似乎失控了,兩個同樣要強(qiáng)的人,同樣不能低下高傲的頭顱,始終不能低下高傲的頭顱,自從江重陽當(dāng)著林又紅的面抱住俞曉后,兩個人就再也沒有交流過一句話,偶爾路遇,完全就像陌生人了。
倒是林又紅的另一個同學(xué)趙鏡子實在忍不住了,她完全不敢相信這種兒戲似的愛情,也不能忍受這種兒戲似的愛情,她顫抖著聲音問林又紅:“林又紅,你真的?”
林又紅心如刀割,但嘴上哪能服軟,強(qiáng)硬地說:“什么真的假的?”
趙鏡子的眼睛一下子紅了,眼淚在眼眶打著轉(zhuǎn)。
林又紅“哼”了一聲說:“你多什么情?”
一場人盡皆知、眾所瞻望的戀愛,忽然間就改變了航向,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急速駛?cè)チ恕?/p>
不明真相的人,都以為俞曉是第三者插足,當(dāng)事人卻是心如明鏡,如果俞曉真是第三者,那也是林又紅親手把她發(fā)掘出來,又拱手給自己的愛人快遞過去的。
林又紅又何嘗不知道是她自己親手把自己的心撕裂了,她太自信,太自以為是,一直到最后,她還堅信,江重陽不會和俞曉走到一起,江重陽只愛她,這一點永遠(yuǎn)不會變,吵吵鬧鬧,不會傷感情,即使推出個俞曉,也不過是多加一個考驗而已,她永遠(yuǎn)是勝券在握的。
原因只有一個,她只愛江重陽,江重陽只愛她。
她錯了。
一個“只”字算什么,什么也不算。
江重陽留在她心中的最后的形象,就是他緊緊摟著俞曉,俞曉在他懷里哭。
那個時候,林又紅并不很清楚江重陽是貴潘家的外孫,其實即使林又紅知道,又能怎樣,林又紅,注定就是持著愛情不問出身想法的那種女人。
愛情不問出身,這里就有問題啦,不問出身,不查三代,就不知道你對象骨子里流淌的什么血,脾性里長的什么古怪。
江重陽比林又紅高兩屆,大學(xué)畢業(yè)后直接進(jìn)了市食品藥品檢驗局,等到林又紅她們畢業(yè)時,面臨機(jī)關(guān)事業(yè)單位招聘,林又紅成績好,從來不怕考試,所以她可選擇的余地還是相當(dāng)多的,趙鏡子知道了林又紅的報名情況,十分著急,追問林又紅為什么不報市局,林又紅以為趙鏡子是明知故問,正想嗆白她,趙鏡子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趕緊說:“你以為江重陽還在那里?”
雖然已經(jīng)事隔兩年多,“江重陽”三個字,仍然還是重重地?fù)敉戳肆钟旨t,林又紅忍著心口的疼痛,輕蔑地說:“誰?不認(rèn)得?!?/p>
趙鏡子嘆息了一聲,告訴林又紅,兩個月前,江重陽已經(jīng)調(diào)到市政府去了。
林又紅盯了趙鏡子一眼,嘴不饒人地嗆白她說:“你消息倒很靈通啊,不會是你又接替俞曉上位了吧?!?/p>
趙鏡子不和林又紅一般見識,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覺得,你業(yè)務(wù)強(qiáng),不應(yīng)該放棄,市局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趙鏡子的寬容淡然,反而搞得林又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她還是接受了趙鏡子的建議,非常順利地考進(jìn)了市局,進(jìn)單位的那一天,她被領(lǐng)到食品安全監(jiān)督處,有一張空著的辦公桌,林又紅心里知道,這是江重陽的辦公桌。
過了不久,就傳來江重陽和俞曉結(jié)婚的消息,他們的結(jié)婚請柬,是趙鏡子帶來交給林又紅的,不等林又紅責(zé)問,她趕緊告訴林又紅,在請不請林又紅的問題上,江重陽和俞曉發(fā)生了矛盾,江重陽不想請林又紅參加,俞曉卻一定堅持要林又紅參加,最后兩人不歡而散,俞曉悄悄地拜托了趙鏡子,希望她一定把林又紅請來。
林又紅當(dāng)場就把請柬撕了。
趙鏡子看著扔在地上地撕碎了的請柬,又忍不住了,說:“林又紅,你真的?”
林又紅冷笑一聲說:“什么真的假的,你以為我心里還有他,他連——”她明明知道自己說的是假話,趙鏡子豈能不知,干脆停下不說了。
趙鏡子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苦口婆心地說:“林又紅,你心里明明清楚,他一直愛著你,他為什么不想你參加他的婚禮,他心里還有你,而且,只有你——林又紅,你干嗎這么倔,你自己害苦了自己?!?/p>
趙鏡子的眼眶又紅了。
林又紅生氣地嚷道:“趙鏡子,你干嗎,你這是心疼誰呢?心疼我嗎,還是心疼江重陽,或者,是在心疼你自己?”
他們婚禮前一天,俞曉突然來找林又紅,一見面,俞曉就哭,林又紅尖刻地說:“你要結(jié)婚啦,你高興地哭啦——哼,還真有高興地哭起來的人啊,頭一回見,開眼啦?!?/p>
俞曉抽抽搭搭說:“你還愛著他?他還愛著你?不會吧,這不是真的,林又紅,求你了,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她見林又紅拒絕回答,又急著說:“是趙鏡子告訴我的,可是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我不能相信——如果是真的,我,我怎么辦,我,我沒法活了——”
俞曉淚流滿面,痛哭不止。
事情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林又紅和江重陽,一對活寶,都是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貨,走到這一天,活該了啦。
可是他們并沒有成為路人,他們無法就此別過,他們學(xué)的同一個專業(yè),他們今后還會有很多糾葛的。
趙鏡子去了干部療養(yǎng)院,專門負(fù)責(zé)食品保健,而俞曉,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專業(yè),她選擇了改行,到一家賓館當(dāng)了項目經(jīng)理,仨閨蜜間的糾葛,也仍然沒完,說不定,才剛剛開始呢。
宋立明的出現(xiàn),似乎是老天給林又紅的最大補(bǔ)償,宋立明的性格和江重陽恰好相反,他溫和敦厚,寬容大度,從來不會得理不饒人,在任何事情上從不主動表現(xiàn)出自己的主見,只有一件事,他是永遠(yuǎn)明確的,永遠(yuǎn)不會改變的,那就是對林又紅的態(tài)度,言聽計從,處處相讓,和宋立明交往后,林又紅被自己割破的傷口似乎漸漸地痊愈了,她的人生也重新步入了正常的軌道。
林又紅在市局表現(xiàn)出色,工作幾年后,就把資歷差不多的同事甩到很遠(yuǎn)了,她被破格提拔,當(dāng)上了食品安全處副處長,在南州市級機(jī)關(guān),她這個年齡就提副處長的,可謂鳳毛麟角。
事業(yè)上順風(fēng)順?biāo)?,家庭更是和睦穩(wěn)定,宋立明一如既往馬首是瞻,女兒乖巧玲瓏,最擅長的就是拍媽媽的馬屁。都說女人生女兒,是為男人生的,結(jié)果就是兩個女人寵一個男人,但林又紅家偏偏例外,他們家是丈夫和女兒都讓著她,哄著她,供著她。
林又紅還欲何求?
可是,命運(yùn)他老人家又來出難題了,突如其來的嚴(yán)酷的現(xiàn)實給了林又紅當(dāng)頭一棒。
李處長毫無征兆突然被省局調(diào)走了,兩個副處長,林又紅和老薛,措手不及地被裹挾進(jìn)了激烈的競爭,論資歷,老薛比林又紅強(qiáng),可論工作表現(xiàn),林又紅比老薛強(qiáng)。其實原本老薛已經(jīng)沒有什么想法了,他自己年紀(jì)不小了,而正處長又比他年輕得多,他還能想什么呢。戰(zhàn)斗意志消退,再熬一兩年,差不多就等著退崗了??蛇@一紙調(diào)令來得如此突然,調(diào)走了別人,卻把老薛的心搞亂了。
林又紅也一樣的亂呀。
當(dāng)然,心亂歸心亂,林又紅并不糊涂,她多少還是有思想準(zhǔn)備的。畢竟李處長的走,事先毫無跡象,簡直就是釜底抽薪,即便是局領(lǐng)導(dǎo),一時半會還回不過神來呢,而林又紅和老薛,都有明顯的弱項,所以,考慮從其他處室調(diào)整安排一個正處長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半個月來,她一邊和老薛較勁,一邊分析局里現(xiàn)有的夠條件的人物,她甚至把邊邊角角的人物都揀了起來,逼了出來,一一梳理——食品安全監(jiān)管處,既是一個管理崗位,又是一個專業(yè)崗位,一般來說,不能由只有行政經(jīng)驗沒有專業(yè)水平的外行擔(dān)任,也不宜由只有專業(yè)而不具備管理水平的人擔(dān)當(dāng)——還沒等林又紅梳理清楚,這個人卻已經(jīng)到位了,動作夠快的。
林又紅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一個秋天的下午。
起風(fēng)了,風(fēng)從窗外刮了進(jìn)來,吹動了辦公室上的紙張,林又紅過去關(guān)上窗戶,就在她關(guān)了窗回過身的一剎那,她的心狂跳起來——江重陽嬉笑著站在辦公室門口。
江重陽身邊,是局人事處的季處長,林又紅頓時預(yù)感到什么,心里“咯噔”了一聲,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狂跳著,一直在往下掉,往下掉,不知道要掉到哪樣的深淵里去。
果然,江重陽和季處長一起走了進(jìn)來,不等季處長開口,江重陽就搶先說了:“本來應(yīng)該局長、至少是分管副局長送我來的,可是今天他們都不在,我性子急,等不及了,季處長,是不是應(yīng)該這樣說?”
季處長不帶表情地笑了笑,口氣和緩地說:“江處長從政府大機(jī)關(guān)來,做派到底和我們不一樣,瀟灑飄逸,無法之法,乃為至法?!?/p>
江重陽笑道:“季處長批評我了,怪我不講規(guī)矩,可我也是一番好心呀,我是急于投入工作嘛?!?/p>
雖然林又紅早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可是他們處的另一位副處長老薛,反應(yīng)向來比較慢,一時還沒轉(zhuǎn)過彎來,半張著嘴,等著季處長進(jìn)一步說明情況呢。
林又紅無法接受這個突然到來的事實——即使不是她,不是老薛,不是局里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應(yīng)該是江重陽!
怎么會是江重陽?
怎么不會是江重陽?
江重陽畢業(yè)于食品專業(yè),是市政府綜合處副處長,安排到食品藥品檢驗局食品監(jiān)管處當(dāng)正處長,既提拔了,又放在了專業(yè)對口的崗位上。
怎么就不該是他呢。
當(dāng)然不該是他。
季處長按規(guī)矩向江重陽介紹處里的同志,江重陽卻說:“不用不用,我認(rèn)得,當(dāng)年我進(jìn)食品局的時候,老薛是我?guī)煾担涎?,你怎么裝作不認(rèn)得我了?”
老薛到這時候總是算是反應(yīng)過來了,一反應(yīng)過來,心理壓力消失了,老薛的精神氣反而起來了,笑道:“嘿嘿,你小子,我當(dāng)年就知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你小子果然爬到我頭上當(dāng)處長了?!?/p>
江重陽也笑道:“這是叢林法則?!?/p>
老薛說:“鬼個法則,你小子曲線救己,到政府部門繞一圈,鍍了金,提起來就快嘛。”
季處長馬上接上來說:“哦,對了,聽說江處長以前也在我們局待過兩年,那時候我還沒來呢,你先入山門為大哦?!?/p>
江重陽也不客氣,說:“論年紀(jì)我也比你大一點,我是兄長?!?/p>
老薛卻不給他面子,說:“兄什么長,你最多是個回湯豆腐干,牛什么叉——”老薛說著,忽然就“哎”了一聲,先盯著林又紅看看,又盯著江重陽看看,再說:“對了,我一直想要問你一個事情的,當(dāng)年你干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走了?”
江重陽說:“人往高處走嘛,畢竟那是市政府呢?!?/p>
老薛說:“小子,你忽悠我,你別以為我反應(yīng)比你們慢一點,就是笨,我不笨的,我是內(nèi)秀,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走,是因為小林——”
林又紅頓時氣急敗壞,翻了臉說:“薛處長,你不要扯上我!”
老薛記恨林又紅想和他搶處長的位子,幸災(zāi)樂禍說:“你看你看,急了,真急了,就沒見你這么急過。哈哈!”
江重陽見季處長有些猜疑地看著他們,主動反過來向他介紹說:“季處長,這個林又紅,你也不用介紹了,我認(rèn)得她,在學(xué)校里,我高她兩屆,我是學(xué)長?!?/p>
老薛高興得一拍大腿說:“對了對了,這就對了,你們是同學(xué),咦,我想起來了,談過的吧?沒成吧?所以——哈哈,我又想起來了,我對上榫頭了,當(dāng)時你知道小林要進(jìn)來了,你就提前走了,是不是?肯定是!可是,可是今天你又回來了——”老薛忽然閉了嘴,感覺說過了頭。他的感覺總比別人慢半拍,說過頭了也收不回來了。
江重陽也不忌諱季處長探究的眼光,直接沖著林又紅笑著說:“林又紅,多年不見了,見了面也不問個好?”
林又紅心里五味雜陳,嘴上愈發(fā)尖刻:“你過得不好嗎?需要別人問了才好嗎?”
江重陽說:“嘿嘿,我好不好是我的事情,你問不問好是你的心意哦。”
林又紅毫不給臉,立刻又把話踢回去說:“你別說心意,我這個人,沒有心意的?!?/p>
江重陽舉了舉手,做了一個像是投降的動作:“好好好,沒有心意就沒有心意,不問好就不問好,故人相逢,給我個笑臉總可以吧。”
林又紅冷冷地道:“我不覺得有什么可笑的。”
江重陽夸張地“哎喲”了一聲:“這么多年,一點沒變,還這么兇???”
林又紅轉(zhuǎn)身往外走,聽到季處長在問老薛:“這兩個,果真有過一腿?”
老薛說:“你這叫什么話,什么叫有一腿,那不是腿,那是手,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那只手——人家可是初戀哦。”
季處長又“嘿嘿”了一聲,再說什么,林又紅就聽不清了。
江重陽追了出來,把林又紅擋在走廊里,朝她笑道:“這么些年了,你還沒有放下?要不要來一碗心靈雞湯——”見林又紅仍然拉著個臉,江重陽又趕緊舉了兩手說:”我先舉手投降,坦白情況,食品監(jiān)管處這個位子不好坐,現(xiàn)在食品安全形勢那么兇險,誰來坐這個位子誰就是坐在火山上,所以,我主動要求回來,你不會不知道我是為了誰?”
林又紅始終鐵板一塊,又始終咬緊不放,一句也不肯相讓:“你回不回,和我無關(guān)。”
江重陽道:“天地良心,我可是為了你啊,為了食品的安全,也是為了你的安全,嘿嘿,所以——”
林又紅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沒有那么多的所以,你不會為我,我也不會為你,我們都不會為對方考慮——”
江重陽嬉皮笑臉道:“嘿嘿,可我們好歹、好歹也——用季處長的話說,好歹有過一腿,雖然時過境遷,沒有了愛情也有感情,沒有感情了也有恩情,沒有恩情了還有、還有,還有什么情,對了,還有余情,再往后,說不定還會有奸情——”他看到林又紅滿臉通紅,眼睛都要出血了,趕緊說:“好好好,沒有奸情,沒有奸情,但是,這都已時隔多年,如今再見,應(yīng)該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嘛,你怎么還這么執(zhí)著狹隘?”
林又紅說:“不是狹隘,是狹路相逢!”
江重陽側(cè)著腦袋朝林又紅看,繼續(xù)笑道:“林又紅,大家都知道你是個性格爽快的大氣的女同志,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怎么一看到我、一碰到我,你就變得這么小氣,這么糾結(jié)呢?“
林又紅拔腿就走。
江重陽似乎是想阻擋她,但猶豫了一下,最后放棄了這個想法,嘴上說道:“喔喲喲,火氣還這么大,怨氣還這么重,這說明什么——”
林又紅在心里大聲吼叫,說明什么?!說明什么?!
江重陽對著林又紅的背影說:“林又紅,雖然我成為你的嫡親的頂頭上司,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給你穿小鞋、不會欺負(fù)你的?!?/p>
淚水奪眶而出,林又紅倉皇地奔了出去。
風(fēng)漸漸地尖利起來了,吹了一地的落葉,是個深秋的樣子了。
林又紅不由哆嗦了一下,深秋了,她還穿著一件薄風(fēng)衣,只能抵擋初秋那種微微的涼意,林又紅裹緊了風(fēng)衣,想要邁開腳步,一時卻完全沒了方向感。
我要到哪里去?
我能到哪里去?
林又紅萬萬沒有料到,多年后重見江重陽,自己的情緒竟然還會如此激烈,內(nèi)心還會如此震動。
林又紅在街頭站立了一會,雖然情緒波動,但頭腦還是清醒的,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干部療養(yǎng)院,去找趙鏡子。到那兒一見了趙鏡子,也不顧她辦公室里還有其他人,劈頭就說:“他怎么會回來了?什么意思?”
趙鏡子趕緊把林又紅拉到外面走廊上說:“你輕聲點——回來怎么了呢,不能回來嗎?”
感覺趙鏡子是早已知情?
要不是就是她對林又紅和江重陽雙方的情況始終了如指掌?
林又紅顧不得細(xì)想趙鏡子的事情,她心里只有“江重陽”三個字,脫口說:“他來,我走?!?/p>
趙鏡子悶了一下,過了一片刻才說:“你們兩個,到底什么意思?到底要哪樣?當(dāng)初你還沒進(jìn)去,他就出來了,讓你?現(xiàn)在他進(jìn)去,你又要出來,讓他?”
林又紅嗆道:“你怎么說得出一個‘讓字?這是讓嗎?你覺得我能夠和他天天坐在一個辦公室面對面地辦公?”
趙鏡子難過地嘆了一口氣:“唉,這么多年了,你們都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還在糾纏嗎?”
林又紅冷冷地說:“趙鏡子,你說話把牙齒筑齊了再說啊,誰和誰糾纏,你看到我們糾纏了?”
趙鏡子一向溫和,一向淡泊,這會兒卻也不肯相讓了,說:“如果沒有糾葛,那就是兩個路人,完全沒有必要避開——林又紅,你暴露了,你又一次暴露了,你們心里,都還有對方!”
林又紅立刻反唇相譏:“有啊,心里是有啊,對方就是一根毒刺,我要拔掉它。”
趙鏡子說:“林又紅,你不要作了,天作有雨,人作有禍,拜托了,你就太平一點吧?!?/p>
趙鏡子口氣簡直都有點低三下四了,林又紅十分疑惑:“奇怪,你擔(dān)的哪門子心?你在為誰擔(dān)心呢?再說了,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沒做。”
趙鏡子口氣堅定地說:“你現(xiàn)在還沒來得及做,但你一定會做的,江重陽不是平調(diào),他是提拔到現(xiàn)在的正處,這個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以他的個性,在政府部門是提不上去的,副處也就到頭了,現(xiàn)在正好有這個機(jī)會,既回到專業(yè)崗位,又解決了級別,林又紅,無論你們之間有多么的古怪,但你,至少不要影響他的前途啊?!?/p>
林又紅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尖利地反問:“趙鏡子,你是誰的閨蜜?他在你心里,比我重要?”
趙鏡子又嘆了一口氣說:“隨你怎么說吧,如果你真的不能和他共處,那你、你就走吧。”
林又紅“哼哼”道:“好啊趙鏡子,你幫著他趕我走?”
趙鏡子對林又紅這種倒打一耙的手段早已習(xí)以為常,也不想和這張爛嘴多計較,多爭議,她直接告訴林又紅一個信息,美國知名食品企業(yè)聯(lián)吉氏,在南州開辦了在中國大陸唯一的一家獨(dú)資企業(yè),正在招聘人才。
林又紅一聽,二話沒說,掉頭就去聯(lián)吉氏應(yīng)聘了。
面試考場一字排開的考官共有七位,六位是西裝革履表情嚴(yán)肅的中國人,只有一個老外,排在最角落的那個位子,穿著一件很隨便甚至有點邋遢的夾克,連身體都沒有坐正,傾斜著朝后仰,一條腿從桌子的一側(cè)挺了出來。而且,從林又紅進(jìn)入考場,這老外就一直沒有睜開過眼睛,不僅眼睛閉著,嘴還微微地張著,林又紅一看心里就沒好氣,什么人呀,什么鳥樣,就差沒有流口水、沒打呼嚕了。
當(dāng)然一開始她還是忍著的,畢竟自己是來面試的,總不能對面試官說什么不恭敬的話吧,何況其他面試官都很正經(jīng),都在認(rèn)真工作,面試的問題,也都有相當(dāng)?shù)碾y度,她得集中精力來對付這些問題,可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她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總是控制不住要去看那個讓人不爽的糟老頭,不看也罷,越看就越來氣,一動了氣,腦筋就不聽使喚了,連續(xù)有兩個題吃了零蛋。
面試官有點不耐煩了,提醒她下面這道題如果還答不出來,就該出局了。接著問題問出來了,林又紅硬是把分散的精神從那糟老頭那里收了回來,認(rèn)真聽了,這道題目還算有水平,可是林又紅又故意作梗,硬是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了,她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樣的了,毫不客氣地說:“對不起,你們這個問題,本身設(shè)計得很有問題。”
幾位中國面試官,大概沒見過林又紅這樣的應(yīng)聘者,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真不知道到底誰怕誰了,所以那幾個都搶著說,請你擺正自己的位置,請你搞清楚你是來干什么的,請你明白提什么問題是我們的權(quán)力,請你只管回答就是了,請你什么什么……
能說他們的“請你”請得不對嗎,當(dāng)然不能,林又紅畢竟是來求職的,不是來檢查工作的,不是來審核面試題的,只是她的軸勁上來了,是被那糟老頭挑動起來的,她“霍”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那老外,一字一頓地說:“請你們把他弄醒,否則我不回答了?!?/p>
幾位面試官都驚奇地看著她,看得出他們已經(jīng)從奇怪到驚訝,又到疑惑,他們已經(jīng)完全吃不透她了,所以他們都愣住了,不知如何處理。
其實林又紅自己也知道,她完全不像是來應(yīng)聘的,倒像是專門來吵架的,對于江重陽的愛恨情仇,一直郁積在心頭,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要發(fā)泄出來了。
其實理智上她一直在提醒自己,可是沒有控制住,現(xiàn)在火氣既然上來了,既然已經(jīng)發(fā)出來了,收也收不住了,也就隨它亂竄了,她繼續(xù)尖刻地指責(zé)道:“就因為你們姓聯(lián),你們以為自己就是聯(lián)合國?一個小小的食品企業(yè),牛什么牛?”
面試官愣了好一會,其中一位才猶豫著說:“咦,你都瞧不上聯(lián)吉氏,那你來干嗎的?”
另一位也跟上,試探著說:“你是否管得太多了,你只管回答我們的問題就行了?!?/p>
林又紅再次激憤起來,大義凜然說:“我應(yīng)聘求職,我是憑自己的本事來的,不是來跪求你們的,面試官完全不尊重應(yīng)聘者,居然當(dāng)面睡覺,如此無理,如此傲慢,我簡直懷疑你們是冒牌的聯(lián)吉氏!”不等面試官再解釋什么,林又紅已經(jīng)一發(fā)不可收了,高聲嚷嚷:“就算這老外聽不懂中文,也不應(yīng)該在面試考場睡覺,不僅是對我的不尊重,也是對你們這些考官的不尊重?!?/p>
面試官終于被徹底轟昏了頭,面面相覷,無言以對,那老外卻“醒”了過來,用十分流利的中文說:“咦,你怎么說我睡著了,我沒有睡,我一直在聽,我只是沒有用眼睛看而已?!?/p>
這外國糟老頭居然還會用“咦”,還會用“而已”,中文可不是一般的好,林又紅暗暗吃了一驚,說實話,來面試之前,就估計到獨(dú)資的美國公司,可能會用英語提問,林又紅是做了充分準(zhǔn)備的,也是有十分的信心的,卻不料不僅中國的考官沒用英語,連這唯一的老外,也把中文說得這么溜,這倒讓她有些意外,有些好奇,只是一口悶氣還堵在心里,沒有咽下去,也沒有發(fā)泄掉,所以她不依不饒地說:“不懂得尊重人的企業(yè),不可能是好的企業(yè),你名聲再大,我也不買賬,我也瞧不上,拜拜吧——”
那老外可不像林又紅這么毛躁,他笑瞇瞇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隨手翻了翻擱在桌上的林又紅的那疊資料:“哦嗬,姓林,小林你好?!?/p>
林又紅立馬回敬他說:“我的名字叫林又紅,你名字叫什么?”
那老外說:“我叫馬丁?!?/p>
林又紅又來勁了:“哦,你姓馬,我還以為你姓牛呢?!?/p>
直到這時候,其他面試官才回過神來,有些驚慌失措,幾個人又搶著對林又紅說,他是聯(lián)吉氏中國公司的董事長,請你放尊重點,請你禮貌一點,請你怎么怎么——他們“請”他們的,林又紅才不在乎,她只管學(xué)著老外的口氣說:“哦嗬,馬董你好——不過馬董我得提醒你,在中文的普通話里,馬董和馬桶差不多的讀音,為了防止你變成馬桶,不如和你喊我小林一樣,我還你一個小馬吧。”
馬丁笑呵呵地說:“我這把年紀(jì)了,喊小馬不合適了,還是叫老馬吧。”
幾個回合下來,沒分輸贏。
老馬拍了拍林又紅的資料,說:“算了吧,你也別應(yīng)聘質(zhì)檢工程員了,你干脆當(dāng)我的綜合辦主任吧?!?/p>
老馬這話一出口,那么輕飄飄的,似乎沒經(jīng)大腦,不僅林又紅大吃一驚,其他面試官也吃不透老馬什么意思,那老馬卻得意揚(yáng)揚(yáng)說:“瞧瞧,瞧瞧,弱智了吧,質(zhì)檢是檢食品的,綜合辦是檢人的,檢好了人才能檢好食品嘛,你們連這都不懂?”
林又紅這才慢慢地冷靜下來,細(xì)細(xì)地捉摸著這糟老頭的心思,以防上當(dāng),過了一會,她才提著格外的小心說:“你可能沒有認(rèn)真看我的資料,我是學(xué)食品專業(yè)的,你讓我管人財物,做人的協(xié)調(diào)工作,你覺得你是伯樂嗎?”
老馬聲音沉穩(wěn)但口氣高傲地說:“我當(dāng)然是伯樂,我要不是伯樂,我到這個面試考場來干什么,睡覺嗎?”
林又紅也不客氣,說:“你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下,就發(fā)現(xiàn)我的另一方面的才能,你有特異功能哦?!?/p>
老馬笑道:“不是我有特異功能,是你有特殊的性格,用你們中國人的老話說,叫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哈哈哈哈——”
老馬一哈哈,其他面試官們才放輕松了,都跟著老馬笑起來,林又紅有些惱火,但是又覺得沒有完全理解老馬的意思,畢竟是和一個老外在說中國話,他真的對中文如此精通嗎?
林又紅稍稍想了一下,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那是你美國人的習(xí)性,中國還有句老話,叫作太平洋警察,管得寬——”
老馬趕緊一拍巴掌說:“說得好,說得好,就是要多管閑事,世界才能——”
林又紅立刻給他潑一瓢冷水:“可是老馬,你別忘了這是在中國,你可是中國的馬董,不是美國的馬董,中國人是講究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
老馬又一拍掌說:“所以嘛,所以我在中國很難找到像你這樣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嘛,今天既然送上門來了,我豈能白白地放你走了?!?/p>
林又紅還沒琢磨清楚,老馬又說:“當(dāng)然,你不僅僅有狗拿耗子的特點,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你不太懂得看眼色?!?/p>
林又紅終于抓住他的把柄了,趕緊報復(fù)說:“老馬,你露餡了吧,你以為你的中文說得順溜,你就對中國文化出神入化了?不懂得看眼色,那可是最不適合擔(dān)當(dāng)綜合辦之類工作的,你瞧瞧去,如此一片蒼茫大地,總辦、綜合辦主任多如牛毛,可哪個不是鑒貌辨色、八面玲瓏?”
老馬又笑道:“你的強(qiáng)項就是你的自信,怎么一說到看人眼色,你就沒有自信了呢?”
林又紅真是個狗性子,急性子,即使在一個完全陌生的老外面前,她的好勝不服輸?shù)膫€性一點也沒有收斂,當(dāng)即回嘴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自信,我的自信,用你的有色眼鏡能看得到?”
老馬識途,干脆就順著她說:“按照你的意思,你有自信,你自信能夠干好聯(lián)吉氏的綜合辦主任。”
誰都聽得出老馬在使用激將法,林又紅也不傻,你激我,我就順著你的桿子往上爬罷,嘿嘿。
其他幾個面試官再一次面面相覷,他們大概完全不能明白,這個馬董是怎么了,一個對他如此不敬重而且如此不講規(guī)矩的應(yīng)聘者,他不僅不惱火,不僅當(dāng)場錄用,還立刻封官許愿了。這算是什么路數(shù)?
林又紅也不知道老馬的路數(shù),不過她也不愛管老馬什么路數(shù),既然已經(jīng)是喜從天降了,她趕緊乖乖就范啦,可是天生一張碎嘴,還真是管不住,臨到要做人家的部下了,還不肯嘴下留情,忍了幾忍也沒忍住,說道:“哎嘿,老馬,你好像不應(yīng)該姓馬,應(yīng)該姓范?!?/p>
這老馬真夠拎得清,他真是比中國人還中國人,立刻反應(yīng)過來,回應(yīng)說:“啊哈哈,我應(yīng)該姓范,我的名字應(yīng)該叫范賤?!?
聯(lián)吉氏是全球最大的也是聲譽(yù)最好的食品企業(yè)之一,在中國這個巨大的市場里,聯(lián)吉氏將會憑著信譽(yù),憑著過硬的產(chǎn)品,日益壯大,林又紅真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燦爛的前途。
江重陽,拜拜了。
義無反顧,甩手而去,華麗轉(zhuǎn)身,走得漂亮。
江重陽坐到那個火山口上去了,結(jié)果,火山真的爆發(fā)了。
江重陽一語成讖?
出事的南州金宏賓館是金鼎集團(tuán)旗下的一家小型企業(yè),在國慶的檔期,多接了幾檔婚宴,超出了能力范圍,因人手不夠,便到外面的熟菜店購進(jìn)了一批冷切牛肉,沒想到外購的牛肉食用硝過量,引起大范圍食物中毒,放倒了上百人,死亡一人。
這本來是賓館自身的問題,但是國慶前的食品衛(wèi)生安全大檢查,抽查到金宏,帶隊檢查的,正是江重陽。而江重陽的老婆俞曉,就是金宏賓館的總經(jīng)理助理,你江重陽怎么也逃不脫干系。
對于江重陽的處理,有各種說法,最后宣布的決定是撤職。撤職不同于免職,免職很快可以東山再起,這里免了,那里再用,撤職卻是一抹到底,也就是說,多年的辛苦打拼瞬間歸零了。
以江重陽的性格,是不可能繼續(xù)待在局里了,所以根本不等上級怎么安排他的工作,江重陽已經(jīng)在第一時間遞交了辭職報告,一去不見蹤影,從此杳無音訊。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瞬間,林又紅的心,瞬間像是被掏空了。
那一天江重陽所說的話,還在她耳邊回響著,火山口的位子,我是替你來坐的哦。
林又紅再也沒有見到過江重陽,只是從趙鏡子那兒得知,江重陽出事后不久,就和俞曉離婚了。
大約一年后,俞曉和金鼎集團(tuán)的老總浦見秋結(jié)婚了。
又過了一年,俞曉和浦見秋又離了。
真亂。
這些事情,林又紅覺得離自己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遠(yuǎn)得幾乎不真實了。有時候是趙鏡子告訴她,或者是俞曉說的,也有的時候,聽其他老同學(xué)傳言,里邊似乎有些什么隱情,但都無從核實,只是對于林又紅來說,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了。
聯(lián)吉氏的工作,翻開了她生命中的嶄新的一頁,沒有了江重陽的這些年,林又紅被掏空了的心,漸漸地又充實起來了,當(dāng)綜合辦主任兩年后,她就當(dāng)上了副總。
可是,誰又能料到,就在林又紅當(dāng)上副總后不久,聯(lián)吉氏也出事了。
又一座火山爆發(fā)了。
聯(lián)吉氏采購部經(jīng)理勾結(jié)海外營銷,進(jìn)口了大量的僵尸肉。僵尸肉并沒有進(jìn)入聯(lián)吉氏,在海關(guān)就被查出,但這個信息很快被競爭對手獲取并迅速曝光,引起了軒然大波,一夜之間,僵尸肉就成了聯(lián)吉氏的代名詞,致使聯(lián)吉氏遭遇了極大的前所未有的信譽(yù)危機(jī)。
對手的陰謀、媒體的炒作和群眾的憤怒持續(xù)發(fā)酵,根本收不了場,接著,更荒唐的事情出現(xiàn)了,一些聯(lián)吉氏的消費(fèi)者,尋找出聯(lián)吉氏的購物發(fā)票要求退款,有人要求聯(lián)吉氏賠償醫(yī)藥費(fèi),還有一位消費(fèi)者,因為家庭矛盾離了婚,居然把聯(lián)吉氏告到法院,起訴理由是,他購買和消費(fèi)了聯(lián)吉氏的產(chǎn)品,致使個人性情大變,造成家庭破碎。
連天性豁達(dá)的老馬,看了這些惡評、痛罵和聞所未聞的說法和做法,也呼天搶地了,強(qiáng)盜邏輯啊,強(qiáng)盜邏輯啊,老馬仰天長嘆,一切已經(jīng)不可挽回了。
雖然南州市政府最后做出了關(guān)于聯(lián)吉氏中國企業(yè)僵尸肉的全面的調(diào)查報告和相關(guān)處理決定,出面澄清了事實真相,但是老百姓不相信政府,政府的調(diào)查報告和處理決定,不僅沒有平息事態(tài),連政府也引火燒身了。
鑒于事故的責(zé)任人是采購部經(jīng)理本人,聯(lián)吉氏企業(yè)只是監(jiān)管問題,所以有關(guān)部門并沒有要求聯(lián)吉氏關(guān)閉,只做出了停產(chǎn)兩周整頓的處理要求,但是老馬去意已決,也就是說,他自己關(guān)掉了自己,自己給自己判了死刑。老外的思維就是這樣,不拐彎,直線。
用老馬的話說,聯(lián)吉氏追求的是利潤,堅守的是信譽(yù),如果信譽(yù)受損,聯(lián)吉氏會毫不猶豫地丟掉利潤,哪怕丟掉利潤信譽(yù)不再回來,那也同樣毫不猶豫。
這個世界瘋了。
大家瘋了。
老馬也瘋了。
對于老馬的瘋狂的決定,聯(lián)吉氏上上下下沒人能夠理解,于是又招來一片罵聲,甚至可以說,是全體的罵聲,畢竟那么多的人要失業(yè)了,政府不想這樣,白領(lǐng)不想這樣,職工更不想這樣,還有那么多連鎖門店的營業(yè)員和店長,他們都要瘋了。
社會輿論算什么,網(wǎng)絡(luò)罵名又有什么了不起,罵就罵幾句吧,瘋就讓他們瘋?cè)グ?,只要法律沒有制裁,只要政府認(rèn)定事實,過幾天喧囂的中心轉(zhuǎn)移了,聯(lián)吉氏還是聯(lián)吉氏。
就像那許多的知名食品企業(yè),今天出個“皮鞋果凍”,明天又是“火腿腸瘦肉精”,又有“地溝油方便面”什么什么,可是有幾家因為這些就關(guān)了門的,還不是照常生產(chǎn),甚至做得更大。
可老馬才不會那么想,他也不會想那么多,無論你政府急不急財收稅收,無論你白領(lǐng)藍(lán)領(lǐng)有沒有飯吃,他才不管,他只要抱緊他的那兩個字:信譽(yù)。
如果信譽(yù)會讓人失業(yè),讓人活不下去,那到底還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死死抱住信譽(yù)呢?
誰知道呢。
沒人能夠理解老馬。
林又紅畢竟跟著老馬混了這么多年,美國人的思想線路圖,她多少知道一點,多少了解一點,老馬的脾性和做事的原則,林又紅是清楚的,聯(lián)吉氏中國分部關(guān)門,恰好掐在聯(lián)吉氏的思維線路圖上。
至少要比A股K線好掌握得多。
老馬基本沒什么損失,就回家去吧,做回美國人去吧,說回他的英語去吧,中文說得再流利,早晚也不是你家的。
林又紅可慘了,她可是丟了多次飯碗了,當(dāng)年丟了鐵飯碗,現(xiàn)在又丟了金飯碗。
林又紅飯碗都被敲掉了,老馬竟然還對她說:“即使沒有了聯(lián)吉氏,你也要堅持做你自己哦?!?/p>
林又紅這下真抓住老馬的短柄了:“老馬,你造句造錯了哦。”
老馬撓了撓頭,沒想明白:“我用錯了嗎?即使——也要——這造句沒錯呀。”
林又紅說:“錯了,不是‘即使沒有聯(lián)吉氏,是‘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吉氏,‘即使和‘已經(jīng),一個是未來不可知時,一個是過去時,你沒有搞清楚?!币娎像R不服,林又紅強(qiáng)調(diào)說:“還是我造給你吧——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吉氏,那就從頭開始。”
這算是苦中作樂、強(qiáng)顏歡笑吧,他們就以這樣的狀態(tài)作一次徹底的告別。
老馬走了,林又紅的前景又在哪里呢,傾巢之下,安有完卵。但其實,在僵尸肉事件發(fā)生后不久,就已經(jīng)有識人才的企業(yè)家向林又紅伸出了橄欖枝。
這就是老馬說的,即使沒有聯(lián)吉氏,林又紅還是會做她自己的。
她真是一顆完卵?
就算她真是那顆完卵,眼睜睜地看著老馬消失,心里還是塞滿了傷感和依戀,她和老馬,多年來打打鬧鬧,那可不是情感的糾葛,那是事業(yè)的糾結(jié)。
林又紅終于要回家了。
在聯(lián)吉氏工作的這些年里,她不是不回家,可即使回家,她的心也始終沒有在家里待過。
秋天到了,秋風(fēng)起來了,現(xiàn)在林又紅要回家了,她卻忽然地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秋天的下午,她一回身,看到江重陽嬉笑著站在辦公室門口。
那一瞬間,她流淚了,但是她的眼淚是往肚里流的,沒有人看見。
二 廚房及生活的細(xì)節(jié)
林又紅原以為鐘點工小桂會在,進(jìn)了門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人,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小桂的女兒上幼兒園大班,星期五放學(xué)早,需要小桂接送,所以每周五下午小桂是不來的。
雖然小桂不在,但是小熊在,小熊的聽覺是非人能比的,它待在家里,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聽到家人回來的腳步聲,誰的腳步聲它都能百分之百精確地判斷,所以不等林又紅掏鑰匙開門,小熊就已經(jīng)發(fā)出“嗚嗚”的歡迎聲了。
林又紅進(jìn)門,小熊就迎上來,撲一下她的腿,聞一下她的鞋,這是規(guī)定動作。有時候她穿裙子,很擔(dān)心絲襪被它撲壞了,只能用手里的包包擋著往后退,小熊也不勉強(qiáng),如果撲不到,它不會硬撲,它就走開去,然后林又紅喊它,小熊,小熊,我回來了。小熊就搖尾巴,表示聽到了,表示一種適度的親熱和客氣。
小熊的搖尾巴可是非常有分寸的,見什么人,搖什么尾,人有多親,尾就有多甩。
最親的人不是宋小西,而是宋立明,小西負(fù)責(zé)玩鬧,老宋負(fù)責(zé)吃喝拉撒,小熊對人很公平,絕對公平,付出多少就回報多少,只要老宋在家,林又紅喊它,它都愛理不理,老宋會覺得不過意,會批評小熊,林又紅卻覺得很好笑,跟一個狗還這么認(rèn)真,難道她會和狗吃醋。
正因為林又紅把狗當(dāng)成了狗,小熊也就認(rèn)真地把林又紅當(dāng)成人,它對人是客氣的,尤其是對家里人,林又紅畢竟是女主人,它應(yīng)盡的義務(wù)還是會盡的,比如林又紅從外面回來,它會撲一下她,聞一下她,如果家里沒有其他人,它也會和林又紅對一下眼神,也會接受她的某些指示,比如,來,握個手。它就把前爪舉起來讓她握,再說,另一只,它就換一只,再說,坐下,它就坐下。
只是所有這一切,都是程序式的,雖然有些熱情,但熱情一點也不過度,這就是小熊對林又紅的感情,它把握得真好。
所以,完成了規(guī)定動作后,小熊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趴著,側(cè)耳靜聽外面的動靜,等待下一位主人回家。
林又紅到沙發(fā)上坐下,喊,小熊,過來,坐下。小熊挺給面子,過來坐在她的腳邊,但坐了不一會,它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林又紅朝它笑了笑,說,我在你心目中,可沒什么地位哦。小熊輕輕地晃了一下尾巴,表示贊同。
林又紅也就完成了她和小熊和交流。她坐定下來,連看了幾條微信,卻一條也沒看進(jìn)去,心里茫茫然,很無措,很沒著落,她心里也清楚,并不是因為擔(dān)心自己的前途,即使沒有那些伸過來的橄欖枝,她也毫不擔(dān)心沒人聘用她,她對自己是有足夠信心的。
林又紅隨手抹了一下茶幾的下端,抹了一手的灰,她其實早就知道小桂的工作并不到位,她一般只揀看得到的地方搞一下,角落里,夾層里,看不見的地方,是不會去認(rèn)真清理的,因為林又紅很少和小桂直接打照面,在聯(lián)吉氏工作的這許多年中,林又紅的工作時間始終是沒有保證的,但她不是個粗心的人,雖然在家的時間很少,但她會利用這很少的時間,關(guān)注一下這一段時間家庭的種種情況,比如鐘點工的責(zé)任心,工作到不到位,林又紅發(fā)覺小桂的問題,曾和老宋說過,建議老宋提醒她,老宋也確實提醒過,但是不見效,她再讓老宋提醒,老宋就說,沒事,一點點,我來搞一下就行。老宋這么說,林又紅就不高興,這不是你搞誰搞的問題,她工作不到位,就應(yīng)該指出來。老宋說,好好,我下次跟她說。但是下次如果林又紅手一抹哪個角落,仍然是灰。她也懶得再說了。即使她對小桂不滿意,她也沒有時間再去家政公司換人。
就將吧,誰讓她在聯(lián)吉氏做事,時間基本上不屬于她自己,家庭也基本上不屬于她自己。
小桂的工作時間是下午兩點到五點,先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然后做晚飯,燒好飯菜后就走,晚飯后就由老宋洗碗收拾,這個家庭基本上就是這樣的節(jié)奏了。
一直到昨天,林又紅還沒有考慮到自己回來以后,這個家庭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
林又紅坐不住,她起身到廚房門口看看,晚上的菜,老宋已經(jīng)買了,估計是早上起來買的,既然菜已有了,小桂今天又不來,不如自己動手做晚飯,林又紅想著,心里甚至有點激動,有點歡喜,想象著老宋和小西回家,進(jìn)屋,一看廚房,哇!
林又紅一腳踩進(jìn)去,就感覺拖鞋像被粘住了,抬起來就聽到滋啦滋啦的聲音,手再往臺面上一按,手也差一點被粘住了,再看看油煙機(jī),看看灶臺,盡是油膩,頓時心里有些來氣,好個小桂,好個老宋,就把家里搞成這樣,她還老是對他們心存愧疚。
但是再反過來想想,老宋也不容易,他又不是家庭婦男,他同樣是要上班的,工作任務(wù)也不輕,但是家里的一切,他都毫無怨言地?fù)?dān)著,女兒也是由他一手帶大,這么一想,心就軟了,干脆重新找了一雙舊拖鞋換上,進(jìn)廚房打掃衛(wèi)生,倒上洗潔凈,油膩如萬能膠似的,巋然不動,才擦了幾下子,手已經(jīng)酸得不聽使喚了。
小熊可能感覺到了今天家里有一點異常,走到廚房門口看了看,林又紅自嘲說,你也覺得我無能吧。小熊歪著頭想一會,沒想明白,又走開了。
林又紅只得放棄了做好人好事的想法,不擦油膩了,決定只做飯菜,讓老宋小西也嘗嘗她的手藝。
先洗菜切菜配菜,一切都很順利,心里不免得意,本來嘛,做家務(wù)有什么難的,我只是沒時間嘛,我聯(lián)吉氏都能做,自己家炒個菜還能出什么問題?
要煲的湯可以上鍋了,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煤氣打不起來,啪啪啪,啪啪啪,只看到火星子,反復(fù)多次,好不容易打著火了,手一放,火就滅了,再打,打著了,放手,火又滅了。
林又紅不免有點急、有點毛躁了。其實在她的工作中,不順利的事情、難解決的事情,不知要比打不著煤氣大多少倍,林又紅基本可以做到遇事不慌,從容不迫,怎么在自家的廚房里,反而這么沉不住氣呢,一點小事都能難住了嗎?
林又紅冷靜下來想一想,煤氣灶壞了肯定要找人維修,思路一下子就清晰了嘛,多大個事,先打114問了這個品牌的維修電話,再打維修電話,那邊倒是很熱情周到,保證半小時內(nèi)有人上門修理。果然,不到半小時,來了個小伙子,也不問話,直接進(jìn)到廚房,上前就去打煤氣灶,打了幾下,也仍然是啪啪啪,光冒火星不見火。
小伙子干脆地說:“不行了,壞了。”
林又紅還想再說明一下情況:“其實,火是能點著的,可是不能放手,一放手,就滅了?!?/p>
她正要上前演示,那小伙子卻“嘻”了一下,說:“怎么會,沒見過,壞了,你重新買一臺吧?!?/p>
不等林又紅再說什么話,人已經(jīng)到了門外,林又紅追出去問:“你們不保修嗎?”
小伙子說:“你還在保修期嗎?你發(fā)票呢?”
林又紅哪里知道買煤氣灶的發(fā)票在哪里,愣了片刻,那小伙子的電動車已經(jīng)騎出去一大段了。
林又紅沒辦法了,本來不想麻煩宋立明,但現(xiàn)在不麻煩也不行了,打電話過去,宋立明正在開會,但還是從會場出來接了她的電話,聽說煤氣灶壞了,著急就問:“是不是漏氣了,家里有煤氣味嗎?你趕緊把窗戶打開,離遠(yuǎn)一點,千萬不要點火,小心點?!?/p>
林又紅說:“不是煤氣泄漏,是點不著火,我已經(jīng)叫人來看過了,維修人員說不能用了,要換新的,我怎么記得好像才買不久呢?!?/p>
宋立明趕緊說:“你點煤氣干什么,你不會弄的,我一會就回來?!?/p>
林又紅嫌他啰唆,不耐煩說:“不就是開個煤氣么,怎么弄,你告訴我一下就行了?!?/p>
宋立明卻不告訴她,只是按著自己的思路說:“菜我都買好了,我回來燒,很快的,不用你忙的?!?/p>
林又紅有點不高興了:“哎呀,你告訴我一下,有那么難嗎?”
這下子宋立明反倒說不清了,支吾道:“可是,可是,我和小桂,我們點的時候,都好的呀?!?/p>
林又紅嗆白他說:“那你的意思是說我連煤氣灶都不會點?”
宋立明趕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可能確實是壞了,但是我現(xiàn)在——要不,你請物業(yè)來看看,物業(yè)的電話,你到我書桌,左邊第二個抽屜,里面有個小本子,上面有物業(yè)的電話?!?/p>
林又紅按照宋立明的指點,果然在第二個抽屜找到一個藍(lán)色封面的小本子,打開來一看,上邊有好多個電話號碼,空調(diào)維修、冰箱維修、熱水器維修、水暖工、電工、電信電話網(wǎng)絡(luò)、有線電視、物業(yè)管理,各種繳費(fèi)的,排了一長串,林又紅看了,心里不由觸動了一下,一個三口之家,竟需要那么多的號碼來支撐,平時由老宋管著,不覺得有多麻煩,現(xiàn)在輪到她了,才知道真不容易。
找到了物業(yè)的電話,打過去卻一直沒人接,好在林又紅知道小區(qū)的物業(yè)就在大門口第一幢樓的樓下,她干脆直接找過去,物業(yè)上卻是門庭冷落,門可羅雀,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呆呆地坐在里邊,看到林又紅進(jìn)去,似乎有些奇怪,問她:“你找誰?”
林又紅說:“我找物業(yè)管理?!?/p>
那婦女說:“沒人?!笨吹搅钟旨t朝她看,她又說:“我嗎?我是他們請來看門的?!?/p>
林又紅覺得奇怪,說:“那,他們?nèi)四?,物業(yè)不上班嗎?”
那婦女說:“他們罷工了。”
聽她說“罷工”,林又紅差點笑起來,可那婦女卻很認(rèn)真,不像開玩笑,林又紅又著急了:“那,家里有困難,怎么辦,找誰???”
那婦女倒也沒推托,問她有什么困難,林又紅說:“煤氣灶壞了,打得著火,可是手不能松,一松就滅火,想請物業(yè)幫忙看看,我打電話你們沒人接,我就過來——”
那婦女聽了,十分奇怪地朝她看看,懷疑說:“你是剛剛搬來的吧?”
林又紅也奇怪呀:“我們早就搬來了,我們是小區(qū)第一批住戶,好幾年了?!?/p>
那婦女就更奇怪了:“那真是奇怪了,你難道不知道現(xiàn)在物業(yè)的情況嗎?”
林又紅當(dāng)然不知道,她愣怔了一下,那婦女又說:“物業(yè)和你們業(yè)主正在鬧矛盾,都罷工了?!彼姷搅钟旨t驚訝的神色,就知道林又紅確實一無所知,直接就說:“你要問什么原因的話,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你們不交物業(yè)費(fèi),不配合物業(yè)的管理,又是什么停車位,綠化帶什么的,我也說不清,反正鬧得很大的,都上電視新聞了,你怎么會不知道?是不是你家的房子在這里,平時不在這兒???”
林又紅被她問住了,她一直是在這兒住的,但似乎也等同于不在這兒住,進(jìn)進(jìn)出出都有公司的小車接送,送進(jìn)家門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關(guān)于小區(qū)物業(yè)和業(yè)主鬧矛盾,不知道宋立明有沒有和她說過,也許說過,也許沒說,不過說了也是白說,說了她也不會聽進(jìn)去的?,F(xiàn)在林又紅很尷尬,感覺自己已經(jīng)和這里的一切脫節(jié)了,趕緊解釋說:“對不起,我原來——”她本想說在聯(lián)吉氏工作忙,但聯(lián)吉氏的事情鬧得很大,名聲掃地,無人不知,所以改口說:“我一直在外地出差,所以不太清楚什么矛盾。”
那婦女說:“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你既然知道了,還好意思來叫他們做事情?”
林又紅傻了眼:“那,那我——該怎么辦呢?”
那婦女見林又紅什么也不明白,反倒生出些同情來,寬慰她說:“不過你也不要太著急,問題馬上就能解決了,今天下午,就這會兒,桂香街居委會的老書記正在主持調(diào)解會——”
林又紅急道:“能調(diào)解成嗎?”
那婦女蠻有信心地說:“老書記出馬,就沒有不成的事——只是你現(xiàn)在就要找人,恐怕不行,就算調(diào)解成功,至少也得明天吧,你明天來吧,明天估計就能正常上班了?!?/p>
那婦女倒是一直在寬慰林又紅,可林又紅卻著急,說:“可是我現(xiàn)在怎么辦呢,現(xiàn)在去買新煤氣灶,晚飯來不及做。”
那婦女說:“你那晚飯這么要緊嗎?家里有客人來嗎?”
這話又把林又紅問住了,她有很多年沒做過飯了,其實今天她也完全可以不做,宋立明早就和她說了,他會早一點下班,回來做飯,可是自從剛才那一念起來,就收不住,就想著要做這一件事情,一頓晚飯而已,有那么難嗎,哪里想到,還沒開始就難住了。
那婦女又給她出主意,讓她找生產(chǎn)廠家維修,林又紅說已經(jīng)找過了,人家說修不好。那婦女搖了搖頭,似乎是沒辦法了,無能為力了,可過了片刻,她又出主意指點說:“對了,你去找居委會試試吧,他們那里也管維修的?!?/p>
林又紅又有了希望,但她也有點不好意思,支吾著說:“請問,居委會,是在哪里?”
那婦女像看怪物似的看看她,忍不住說:“咦,你什么人,你干什么的,你是干部吧?”
林又紅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干部,我只是,只是,工作比較忙,過去不怎么過問家里的事,所以——”
那婦女總算體諒她,點點頭,指了指門外說:“你出小區(qū)大門,往南走過一條馬路,再左拐,去找桂香街居委會,記住,是左拐——”她還拍了拍自己的左手臂,好像林又紅連左右都分不清。
林又紅一直記著那婦女拍拍自己左臂的樣子,她也知道人家是一番好意,但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涌起一股酸澀,酸澀之氣逐漸醞釀起來,在胸中翻滾,滾出一股不平之氣。
賣力工作最后就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連頓晚飯都做不起來,連左右臂膀都分不清。
其實許多年里,也并不是天天忙得沒有早晚,也有稍微空閑一點的時候,看著一家人忙前忙后,她也曾經(jīng)多次想著,是不是在家里動動手,做點什么,但每次宋立明都會阻擋,總是說算了算了,我來吧,我動作快。小桂如果在,小桂也會說,林主任您就別動手了,很臟的。甚至連女兒都會說,老媽,你歇歇吧,這不是你做的事。
林又紅一邊往居委會去,一邊想著,哼,我就不信了,我連這點事情都做不成,我還真不信了。
到了拐彎的地方,她還真停下了,想了一下,她又想起那個婦女朝她拍拍左臂的樣子,向左拐了。
這就是南州著名的桂香小吃一條街,整條街上人來人往,比人更多是各種攤點小吃,有些攤位甚至已經(jīng)擺在大街中心了,街上彌漫著各種食物的氣味和燒煮食物升騰起來的煙味,林又紅小心地穿越著這條凌亂不堪的食品街,小心地避開一些手里舉著油炸食物橫沖直撞的行人、搬動貨物的小販、滋溜作響的油鍋、滿地倒灑的污水,才走了幾步,就撞上了幾個人在大吵大鬧。
一家水果店門口面積不大的一塊空地,被幾個賣燒烤和賣面食點心的小販占領(lǐng)了,正在搭臺準(zhǔn)備做生意,水果店老板趕緊沖出來阻擋,大聲嚷嚷:“不行不行,你們擋在這里,我生意怎么做?”
那幾個小販才不理睬他,自顧置放做生意的用具,架起爐子,擺起桌子。
“這是我家門口,這是我家門口——”水果店老板嘴笨,翻來翻去似乎只會說這一句:“這是我家門口——”
一個小販陰陽怪氣地說:“這是你家門口,又不是你家,這大街又不是屬于你的,你憑什么不讓我們擺攤?”
水果店老板急得說:“你們再不走,我喊城管了!”
小販們頓時哄笑了起來,七嘴八舌,現(xiàn)場一片混亂。
“喊呀,喊呀,喊你爸呀——”
“還是喊爺爺吧——”
也有個別態(tài)度稍好一點的,擺出個講道理的姿勢說:“老板,你知足吧,你都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店了,還想占我們的地盤?”
又一個說:“是呀,你吃你的蘋果,丟個核給我們啃啃都不愿意?”
那店主呼天搶地了:“天哪,天哪,這怎么是你們的地盤,誰說這是你們的地盤了——今天城管沒來,城管如果來了,你們照樣得乖乖地撤走。”
一提到城管,又是罵聲一片——
“王八蛋城管——”
什么什么什么——
咒罵聲吵鬧聲不斷,一直追著林又紅的耳朵。
林又紅在聯(lián)吉氏工作的這些年,幾乎沒有到過這條著名的小吃街,但是桂香小吃街的名聲,全南州人都知道,許多外地人也知道,南州的餐飲業(yè)和地方特色小吃,本來就是聞名全國的,桂香街這個地區(qū),就是靠著南州傳統(tǒng)特色小吃街成為南州的一大特色,這條街上百年老店遍布,南州的吃食,只有你想不到,就沒有在這地方找不到的。
過往的無數(shù)的年頭里,許多來過南州、到過桂香街、品嘗過特色小吃的故人,寫下了無數(shù)的贊美之詞,有贊南州景色的,有贊南州小吃的,有許多詩詞佳句,后來都成了那些百年老店的店聯(lián)、門楣、招牌。
“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
“桂花香餡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
“胡麻餅樣學(xué)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
“蒸出棗糕滿店香”“門前石獅口水流”
“劉郎不敢提糕字”......
這都是從前的情形了。
現(xiàn)在的桂香小吃一條街,從熱鬧程度看,肯定大大超過從前,但是它已經(jīng)完全是另一種樣子了,完全沒有了“依約簾櫳火,眠花聽笛吟”的情景,完全沒有了“喜爾秋來風(fēng)味雋,銜杯伴我酒泉游”的雅致。
怎一個“亂”字了得。
現(xiàn)在這條街,基本上由兩種情況組成,一是幾乎所有的門面商店,無論是百年老店,還是新開商戶,幾乎所有的經(jīng)營者都把店門前的人行道當(dāng)成了自己的經(jīng)營場所,搭棚的,堆放貨物紙箱的,有的干脆把生意就直接做到店外來了,幾家餐飲店,不到開飯時間,提前就把店里的餐桌椅搬到外面,甚至灶臺之類都搭上了街;另一種情況就更加混亂,那是流動攤販隨意占用街道,有的來遲了沒有占到人行道,干脆就在街道中心設(shè)起了攤位,除了賣南州的傳統(tǒng)特色小吃外,還經(jīng)營啤酒攤、燒烤攤,炸臭豆腐、炸雞腿,麻辣燙、各種地方風(fēng)味的卷餅、餛飩、小籠包子,等等等等。加之?dāng)傌渹儙淼臋C(jī)動車、非機(jī)動車隨處亂放亂停,整條街已經(jīng)被擺得水泄不通,過往行人無法正常行走,被迫繞來繞去,鉆來鉆去。
林又紅走在這街上,簡直難以置信,這還是她印象中的繁華而有序,熱鬧而寧靜的傳統(tǒng)風(fēng)味小吃一條街嗎?
一陣風(fēng)刮過來,散落的紙巾、丟棄的雜物隨風(fēng)飄起來,打在人臉上身上,再重新落下,搞得滿地都是垃圾,小吃街簡直成了垃圾場,林又紅正想趕緊走過去,一陣強(qiáng)烈的刺耳的電鋸切割聲又刺激著她的耳膜,難以忍受,林又紅不由上前問道:“不是小吃一條街嗎,你們怎么在這里做防盜網(wǎng)?”
切割工根本就聽不見她說話,也根本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林又紅一抬腳,才發(fā)現(xiàn)一股臟水已經(jīng)漫到她鞋子上了,朝前一看,有人就在街中央用水龍頭沖洗一輛破舊的黃魚車,林又紅又忍不住了,指責(zé)說:“這里是小吃街,你們怎么在這里洗車呢?”
那洗車的小伙子笑道:“車子太臟了,上面要擱放脆餅麻花,你們城里人會覺得惡心的,沖一下就干凈了嘛。”
旁邊還有個人有心思打趣說:“就算不洗車,等一會城管來了,也會罵他臟的,要罰的——”
有好幾個路過的市民,都捏著鼻子急急而行,再往前走,看到有一個店面門口,排著很長的隊伍,林又紅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心里“怦”地一跳,好像就是聯(lián)吉氏門店的顏色呀。
聯(lián)吉氏企業(yè)在南州、在全國各地都有連鎖門店,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內(nèi)就會增開幾十家,這些門面的裝修,都是聯(lián)吉氏企業(yè)統(tǒng)一搞的,在各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那種隱紅底色,由橘黃色相間的特定的聯(lián)吉氏色彩,早已經(jīng)深入到消費(fèi)者的味覺深處了。
聯(lián)吉氏企業(yè)關(guān)門了,但是聯(lián)吉氏剩余的產(chǎn)品并沒有被查封,包括門店和倉庫的存貨,要在多少天內(nèi)銷售完畢,老馬都排妥了才走的,只不過老馬的這個安排,可不是諸葛亮的死后三計,無論老馬使什么計,無論老馬是死是活,聯(lián)吉氏中國企業(yè)已經(jīng)消失了。
眼前的情形卻使林又紅倍覺奇怪,明明大家痛罵聯(lián)吉氏,踩死了聯(lián)吉氏,怎么還會有這么多人來排隊購買聯(lián)吉氏的產(chǎn)品呢,她忍不住上前看了看,立刻隊伍中就有人制止她,大聲嚷道:“排隊排隊,不要插隊!”
林又紅往后退了退說:“我不買。”
那人沒好氣說:“不買?不買看什么看?”
即使到了店門前,林又紅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問道:“你們排隊買聯(lián)吉氏嗎?”
大家立刻又七嘴八舌起來。
一個朝著林又紅翻白眼說:“不買聯(lián)吉氏,我們排什么隊呀?!?/p>
另一個覺得林又紅問得奇怪,疑神疑鬼道:“你明知故問,什么意思呀。”
再一個似乎稍微好心一點:“哎喲,你這位婦女,真是不拎行情,你連聯(lián)吉氏都不知道?”
這下子大家的話更多了,都是給聯(lián)吉氏唱贊歌的,聯(lián)吉氏的東西怎么怎么好,現(xiàn)在人家關(guān)門了,只剩下不多的存貨,趕緊來搶最后一批了,再不搶一點,就永遠(yuǎn)吃不到了,怎么怎么怎么。
林又紅更加驚奇,又忍不住了,脫口說:“難道你們不怕僵尸肉?”
大家伙一聽,頓時氣得嚷嚷起來,一個看起來不太知情的老人問什么是僵尸肉,立刻有多人回答他,沒有僵尸肉,沒有僵尸肉。有個婦女則十分警惕地朝林又紅瞪了幾眼,指著她說:“你造謠?你是哪里的,你就是聯(lián)吉氏的對頭吧,聯(lián)吉氏就是給你們搞掉的吧?”
婦女身后排著一個男顧客,客氣一點,也耐心一點,對林又紅說:“你可能上人家的當(dāng)了,僵尸肉那是他們的對手造謠的,聯(lián)吉氏是美國企業(yè),根本不可能用僵尸肉,只有中國企業(yè)才會用僵尸肉?!?/p>
另一個人又跟上來說:“聯(lián)吉氏做得太好了,同行就陷害他們罷,聯(lián)吉氏冤大了。”
當(dāng)然也有人表示疑問,表示懷疑的那個人說:“如果是被冤枉的,那聯(lián)吉氏為什么要關(guān)門?”
立刻有人回答說:“被氣得罷,美國人搞不過中國人的,中國人搞小動作,搞陰謀詭計,美國人傻。”
又有人激烈反對這種說法,指責(zé)道:“你是不是中國人,你幫著美國人罵中國人,你是美國狗,什么什么什么——”
排著隊的人鬧了起來,要把這個人轟出隊伍,都指責(zé)他說,你罵美國人,你就不要買聯(lián)吉氏的東西,你出去,別排在這兒。那個人卻也不服,說:“我罵歸罵,買歸買,你管得著?”
后面的隊伍越來越長,前面排到的人,進(jìn)店買貨,出來的時候,個個大包小包,買得太多,后面的一看,著急了,大聲嚷嚷起來,一個人不能買那么多,否則我們后面沒有了,要限量,要限量。
可是賣貨的營業(yè)員并沒有接到通知限量,眼看著店面上和櫥柜里的貨物越來越少了,隊伍開始亂了,不再好好排隊了,大家亂成一鍋粥,把路也堵了,喇叭聲,叫罵聲吵成一片,接著附近的民警也來了,但民警也維持不了,人家是買東西的顧客,又不是要造反,又沒有違什么法,警察憑什么管他們。
店長是個中年婦女,已經(jīng)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從哪里借來一個喇叭,跳到高處對著大家喊:“大家不要擠,我們已經(jīng)問過倉庫了,倉庫里還有貨,已經(jīng)停止供應(yīng)外地,只滿足本市顧客的要求,請大家放心——”
立刻有人罵道:“放心個屁,你再多的貨,也就是存貨了,不再有新貨了,我們吃完了存貨,到哪里買新貨?”
有人調(diào)笑道:“打飛的到美國去買啦?!?/p>
另一個說:“是呀,他們不是坐飛機(jī)到日本買馬桶蓋么,買聯(lián)吉氏總比買馬桶蓋值得吧?!?/p>
眾人哄笑不已。
林又紅早已經(jīng)目瞪口呆了。
簡直無語,完全無語,如果老馬看到這一幕,他會怎么樣?
他不會怎么樣,他照走不誤。
那才是老馬。
此時此刻,面對眾人熱情搶購聯(lián)吉氏的場面,林又紅心里一會兒滾燙滾燙,一會兒又拔涼拔涼的。
她趕緊離開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喧鬧之地,心里倍覺蒼涼、疲憊和失落。
三 蔣主任是誰?
林又紅覺得方向有些錯亂,不知道該朝哪里走了,她問了一下路,知道桂香街居委會離這兒不遠(yuǎn)了,剛剛走了幾步,迎面來了一位老太太,手里捏著一疊東西,擋住了林又紅的路,急急地說:“蔣主任,蔣主任,幫幫忙,幫幫忙!”
林又紅愣怔了一下,趕緊說:“老太太,你看錯人了,我不是蔣主任。”
老太太又瞇著眼看了看林又紅,固執(zhí)地說:“怎么不是,你就是蔣主任,你是居委會新來的蔣主任,我前兩天在居委會看到你的,怎么過了一天你就不承認(rèn)了?你不承認(rèn)就是你不想幫我,居民有困難你不幫,你算什么主任?”
林又紅哭笑不得,這老太太雖然年紀(jì)蠻大了,但眉清目秀,十分健朗,說話條理清晰,不像是個老糊涂,可她非認(rèn)定自己是蔣主任,跟她說不清,林又紅只好說:“您有什么事要找蔣主任?”
老太太趕緊把手里的東西遞到林又紅跟前說:“蔣主任你看,我要到銀行取錢,可是銀行不講理,不讓我取——”她又把那些東西一一地展開來:“蔣主任你看,我銀行卡、身份證,都有,密碼我也知道,為了保險起見,我把家里的戶口本都帶來了,你看,你看——”
林又紅果然看到有銀行卡,有身份證,有戶口本。她奇怪說:“既然都齊全,銀行為什么不讓你取錢?”
老太太說:“他們倒是好心,現(xiàn)在騙子太多,怕我一個老人家上當(dāng)受騙?!?/p>
林又紅不由得說:“可那是防范老人給騙子打錢的,你這是取錢嘛。”
老太太說:“是呀,我也是這么說的,可他們說,不行,你取了錢,說不定就是去送給騙子的,蔣主任,你說說,我有那么蠢嗎?”
林又紅心想,也不是沒這種可能哦,現(xiàn)在的騙術(shù)都是聞所未聞的,老太太肯定是防不勝防的,雖然她沒有說出來,老太太卻很機(jī)敏,已經(jīng)看出了她的心思,趕緊又把另一疊東西送到她眼前說:“蔣主任你看,我不是把錢取出來送給騙子的,我家老頭住院要動手術(shù),急著交住院費(fèi),不交錢醫(yī)院不肯做手術(shù)的,要拖死人的?!彼职堰@些病歷和藥費(fèi)單之類一一翻開來塞到林又紅面前給她看。
林又紅躲也躲不掉,只好說:“那銀行有沒有說怎么才能領(lǐng)出來呢?你家子女呢?”
老太太道:“嗨,子女在倒好了,也不來麻煩你們了,我家子女都在國外,坐飛機(jī)趕回來也來不及的,銀行說了,如果找居委會干部陪去,他們就給取。所以蔣主任,我才找你幫忙的,你幫幫忙,救人一命,救人一命?!?/p>
林又紅已無退路了,答應(yīng)道:“好吧,我陪你一起去問一下?!?/p>
老太太喜出望外,她以為林又紅要陪她去銀行,不料林又紅卻是往居委會去,桂香街居委就在不遠(yuǎn)處,她都已經(jīng)看到那里的牌子了,她們走到門口,老太太卻不肯進(jìn)去,嘴上說:“蔣主任,你就是居委會,你還找居委會干什么?”
林又紅只好扔下老太太,獨(dú)自進(jìn)去了。
這大概是林又紅有生以來頭一次進(jìn)居委會,在踏進(jìn)居委會大門的那一瞬間,林又紅不由得心有所動,居委會是連接千家萬戶的,可她作為一個家庭的主婦,竟然從來不知道居委會的門朝哪開,也完全不知道如今的居委會是什么樣子。
現(xiàn)在她進(jìn)來了,看到桂香街居委會的辦公場所是一個長條形的地方,很狹窄,面積很小,進(jìn)門的一塊地方,是敞開著的,排著一排柜臺式的桌子,每張桌上都有電腦,有兩個年輕的女孩子緊挨著坐在桌子那一邊的電腦面前,桌子外側(cè)有幾個居民在等著辦什么手續(xù),都是一臉焦急的樣子。
無論是辦事的人,還是來求辦事的人,看到林又紅進(jìn)來,都沒有人主動說話,不像林又紅想象的那樣,居委會干部和居民們個個都熱情可人,林又紅受到些冷落,但也沒怎么在意,你不問我我問你罷,她問那兩個辦事的女孩,居委會干部在哪里?
一個女孩正張嘴要說什么,另一個搗了搗她的背,她就閉了嘴,不說話,只是抬手朝里邊的兩間辦公室指了指,林又紅說了聲“謝謝”,就往里走,發(fā)現(xiàn)兩間小小的辦公室的門頭上,掛滿了牌子,每一間至少有六七個甚至更多,她也沒有在意這些牌子是干什么的,急著要找居委會干部,趕緊往左邊的一間看了一眼,里邊沒人,只是感覺里邊非常雜亂,林又紅也沒有去在意雜亂的什么,趕緊往右邊那一間過去,還好,里邊有人。
也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正埋頭看書,聽到有人進(jìn)來,她抬頭看看林又紅,笑笑說:“您坐。”見林又紅沒有坐下的意思,又說了一遍:“您請坐?!?/p>
林又紅等著她問什么事,她卻偏不問,林又紅只好主動說:“我找居委會干部。”
那女孩又笑,說:“嘿嘿,我也是居委會干部?!?/p>
林又紅心里一喜,趕緊要說話,不料這女孩朝她搖搖手,說:“不過,我只是個助理,說話不管用的,也沒有人聽我的?!庇殖饷嬷钢刚f:“其實外邊那兩個,也是居委會干部,但是她們和我一樣?!?/p>
林又紅說:“她們也是助理?”
這女孩道:“她們連我都不如,不夠助理,是干事,但是你找她們,她們是不干事的?!币娏钟旨t一臉不解,她又說:“您別誤會,我們也不是不助理、不干事,那要看你什么事,比如她倆的工作,就是給居民辦理各種手續(xù)的,除此之外的事,她們不干?!?/p>
林又紅沒想到居委會的工作分工還這么細(xì),也沒好意思再問這個女助理助的是什么理,什么樣的事她才能干,逼得沒有退路,只好說:“我找你們蔣主任?!?/p>
這女孩還是笑,笑得眉眼都有點歪了,說:“咦,蔣主任?您怎么知道有蔣主任?”
林又紅感覺她問得奇怪,如果確實是有蔣主任的,那知道蔣主任又有什么奇怪呢,居委會干部不就是要讓居民知道,讓居民去找他們的嗎?
這女孩倒也不兜圈子,告訴她說:“是有個蔣主任,但也可以說沒有蔣主任,她是星期一來的,說打算來桂香街居委會做主任了,可是只來了一天,就不再來了,也不知道還來不來?!?/p>
林又紅還是奇怪,說:“那,你們桂香街居委會到底有沒有主任呢?”
女孩十分坦然地說:“有,肯定會有的,只是暫沒有,不過,我們還有書記呢,我們老書記,八十多歲了,還在當(dāng)書記?!?/p>
林又紅以為她開玩笑,但是看她的神情并不像是開玩笑,就說:“那我有事找書記也行吧?”
這回女孩卻不笑了,還微微地皺了皺眉頭,說:“可是,可是我們老書記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神出鬼沒?!?
林又紅更是聽得一頭霧水,不由有些生氣了,口氣也硬起來,問她:“那你是在干什么呢?”
這早已經(jīng)超出了她應(yīng)該問的范疇,她實在是有點多管閑事,不過這年輕的女助理脾氣還蠻好,蠻耐心,認(rèn)真地說:“我在認(rèn)真看書呢,我準(zhǔn)備報考公務(wù)員——不過呢,您可別以為我能考上,就憑我,公務(wù)員?哼哼,做夢吧我?!?/p>
林又紅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么好了。
女孩倒有興趣,繼續(xù)自嘲說:“我這完全是瞎貓抓死老鼠哈——”她撓了撓腦袋,又自語自言道:“可是不考又能怎樣呢,難道——”她終于想到面前還站著個人呢,話題又回去了,說:“您請坐吧?!?/p>
林又紅終于忍不住說:“我怎么看你不像居委會干部?”
女孩笑道:“您眼睛挺兇的,雖然我確實是居委會的干部,但我也確實不像個居委會的干部,只是,您從哪里看出來我不像呢?”
林又紅說:“居民來找你們,總是有困難吧,你到現(xiàn)在連我什么事你也不問一下,老是讓我坐,讓我坐,難道我一坐下就能解決問題嗎?”
女孩仍然笑道:“嗨,其實不用問的,有事你總會開口和我說的嘛,我問不問,你都會說的嘛,要不然你來干什么嘛——只不過,一般的居民,進(jìn)來就直接說了,你和他們不一樣——”
林又紅打斷她說:“我是頭一次來,不知道你們的工作情況——真是少見。”
那女孩仍然好脾氣,說:“那您也別生氣,您如果希望我主動問,您覺得主動問才像是居委會干部?那好辦,我就問一下,您找居委會干部什么事?
真是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這什么人啊,按道理她跟她生氣不得,計較不得,一來人家還是個孩子,比自己女兒也大不了幾歲,二來人家也挺有禮貌,一口一個“您”,說的話,雖然氣人,卻又叫你抓不住把柄,可林又紅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火氣,修養(yǎng)素質(zhì)也不知跑哪里去了,開口就沖她說:“你這衙門還真難求啊,我家煤氣灶壞了,麻煩居委會找個人來修一下,就這么難嗎?”
女孩輕飄飄地說:“噢,是要修煤氣灶啊,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我剛才跟您說了,今天居委會沒人,其他干部都出去忙事情了,您要么等老書記回來,要么等潘師傅回來——”她聳了聳肩,不再說了。
林又紅氣得差一點說“你不是人嗎?”但畢竟面對著一個女孩子,不太合適,就改口嗆她道:“那就是說,居委會是不能幫助居民解決困難的?”
這女孩也實在機(jī)靈,林又紅沒有說出來的話,她已經(jīng)聽見了,趕緊向林又紅解釋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也是人,我也是居委會的人,但是您看見的,我在復(fù)習(xí)功課,這是我們領(lǐng)導(dǎo)關(guān)照的,我不能不復(fù)習(xí),所以我不能分心——”
林又紅氣道:“你們領(lǐng)導(dǎo)對你倒是很寬厚,放著工作可以不做,放著居民的困難可以不管,居委會干部個人的事情為大?”
林又紅生氣,女孩卻不生氣,她也不跟林又紅爭長論短,一直友好地朝著林又紅笑,然后忽然說:“您是住在麗都花園的吧?”
林又紅愈加奇怪,她憑什么能看出來她是住哪個小區(qū)的,桂香街居委會是個超大居委會,管轄范圍內(nèi)有好幾個新建的中高檔小區(qū),也有老居民區(qū),老街道舊街巷,還有那條著名的桂香街小吃一條街,還有幾座明清老建筑,還有幾段商業(yè)區(qū)等等。
這年紀(jì)輕輕的女孩居然能在這么大的范圍內(nèi)一下子就看出她住在麗都花園,她倒不能小瞧了她哦,只是眼下她可沒有心思去探究這女孩的眼光問題,她著急著家里的煤氣灶,著急著今天的這頓晚飯呢,所以急著說:“我是聽說居委會可以介紹維修人員,我才來找你們的?!?/p>
女孩笑瞇瞇地說:“哎,您今天不巧,干部都不在,我建議您還是找你們物業(yè)吧?!?/p>
林又紅真是來火了,說:“那邊推這邊,這邊推那邊,兩邊推?”
女孩趕緊說:“不是推,不是推,真心不是推,老書記要在的話她不會推的,即使她自己不會修,她也會馬上幫你找人的,潘師傅也不會推的,他專門就是為大家修理東西的,您剛才進(jìn)來時,看到隔壁那一間辦公室吧,就是他的修理間哦,這會兒他上門服務(wù)去了,好像是哪家的吊扇壞了,拆不下來,他就上門了,您可惜了,要是早來一步,他就先到您家門上服務(wù)了——”
她說了半天,也沒有考慮怎么解決林又紅的問題,見林又紅牢牢盯著她看,她領(lǐng)悟到了,趕緊又說明:“我呢,雖然來桂香街居委會快兩年了,但我畢竟年輕,又沒有老書記的覺悟,也沒有潘師傅的技術(shù),我真的沒有辦法解決您的困難,真的很對不起——”她說得很誠懇,姿態(tài)也低到地上去了。
林又紅拿她沒辦法,只有轉(zhuǎn)身離去,聽那女孩在背后說:“您慢走,有事您說話啊,居委會就是為居民解決困難的?!?/p>
走到門口,看到那老太太還站在門口,正望眼欲穿地著她呢。林又紅只好又返回來,氣鼓鼓地說:“我的事情小,你不肯幫助我也就算了,外面有個老太太,一直站那里,一把年紀(jì)了,你也無動于衷?”
女孩說:“咦,有個老太太嗎,您剛才怎么不說?”
林又紅覺得這女孩繞人的本事太大了,氣哼哼地反問她:“剛才說和現(xiàn)在說有什么區(qū)別嗎?”
女孩趕緊又低姿態(tài)地說:“沒有區(qū)別,沒有區(qū)別,我來請她進(jìn)來坐。”
林又紅說:“你又是請坐,你只會請坐嗎?難道居民到你們這兒來,就是為了來坐坐?”
女孩假癡假呆地說:“有的,有的,有好多年紀(jì)大的居民,喜歡我們居委會的,有事無事都來坐坐?!?/p>
林又紅說:“可那老太太不是來坐坐的,她有急事,要急等錢用,是人命關(guān)天的!”
她特別加強(qiáng)了語氣,想刺激一下這個沒心沒肺的女孩,結(jié)果完全無用,她還反問說:“人命關(guān)天嗎?什么事呀,是生病嗎?可居委會不是醫(yī)院呀,只能幫助人,不能救人的呀?!?/p>
林又紅說:“她要到銀行取了錢去交醫(yī)藥費(fèi),可是銀行不讓取,希望有居委會干部一起去,以防——“
女孩總算認(rèn)真了一點,問林又紅:“那老太太是您什么人呢?”
林又紅說:“我不認(rèn)得她,但是她認(rèn)錯人了,她以為我是你們的蔣主任?!?
這女孩“啊哈”一笑,抬手在空中揮了幾下,看她的動作,如果林又紅在她身邊的話,她這是要拍拍林又紅的肩呢,接著她又嘆息了一聲,說:“在居民里做工作,要小心點的,他們不是好對付的,很狡猾,幺蛾子才多呢?!?/p>
林又紅不高興地說:“我又不是在居民里做工作,剛才在路上她把我攔下來,我不過是替她來問問?!?/p>
女孩難得地沉默了,過了好一會才說:“反正,好心是沒好報的——”她說了這句話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做了個鬼臉,又說:“反正我是沒有用的,您要么等我們老書記回來,要么——”她又聳聳肩,不說了。
林又紅實在控制不住惱火了,這女孩雖然是年輕了一點,但畢竟也是個助理,卻一點責(zé)任都不肯承擔(dān),她忍不住責(zé)問她:“那你這個助理到底干些什么呢?”
女孩笑呵呵地說:“阿姨,我是‘90后哎?!?/p>
林又紅一時沒聽明白,“90后”?“90后”怎么啦?女孩快答道:“‘90后的特點您沒聽說過嗎,‘90后,就是冷漠與自私的代名詞,軟弱和低俗是我們的長項,呵呵,阿姨,您覺得這個評價有道理嗎?”
林又紅簡直不知怎么跟這個“90后”的女孩交流,在聯(lián)吉氏,也有許多“90后”,可沒有碰見過這樣的“90后”,她覺得這不是20世紀(jì)90年代年輕人,以這人的厚臉皮來看,她比90歲老人還老了。林又紅再也不想和她多扯什么,只是想到門口那老太太還等著,總得給老人一個答復(fù),只得再硬著頭皮說:“你們書記主任都不在,但居民有困難,你就不能陪老太太去一趟?”
女孩趕緊搖頭擺手說:“我不行的,我年輕呀,你看我年紀(jì)這么輕,我不懂的,我什么都不懂的,我會被騙子騙的,我會——”
林又紅氣得差點要笑起來,這女孩也真是、真是——她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她,或者她就真是個90后,正如她的那些自我評價?
女孩知道林又紅對她不滿,又說:“其實,我是大材小用的,我是本科生,到居委會來工作,人家都說我是大材小用,我本人也認(rèn)為我是大材小用?!?/p>
林又紅想,你大材是大材,小用卻一點沒有用,隨口問道:“你本科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
女孩說:“我學(xué)食品專業(yè)的,南州大學(xué)生物系畢業(yè)的,優(yōu)秀生哦?!?/p>
林又紅心里“撲通”了一下,怎么這么巧,這女孩竟然和她是同校同系的,她會不會認(rèn)識自己?
林又紅觀察了一下女孩的臉色,從她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什么來,林又紅再一次覺得這個女孩身上有一種一眼看不穿的東西,說她精,她是揣著聰明裝糊涂,說她傻,她又揣著糊涂顯聰明。
林又紅一好奇,就多嘴問她:“那你怎么會到居委會工作呢?”
這女孩隨口就說:“唉,是為了家庭嘛,我家就住本地區(qū),上班離家近一點,主要是因為我媽,我媽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我單位近一點,才好照顧我媽?!?/p>
自打和這女孩接觸上,林又紅就對她有偏見,一直說到這會兒了,她這才稍稍糾正了一點偏見,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畢竟人人都有自己的困難,可能因為自己對修理煤氣灶這事情太過執(zhí)著著急,以至于連帶著對這個暫時不能幫助她的年輕女孩產(chǎn)生了不滿,林又紅“哦”了一聲,改變了說話的語氣和態(tài)度。
那女孩一看林又紅臉色緩和了,趕緊主動說:“噢,對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姓陳,叫陳菲,耳東陳,草字頭的菲,不過大家都喊我小陳,您也喊我小陳好了?!?/p>
她這一自我介紹,林又紅又有些來氣,心想,既不肯做事,又報自己的名字干什么,多此一舉,難道想讓居民投訴她嗎?林又紅實在吃不透,不想再理她了,轉(zhuǎn)身走了出來。
老太太一直站在門口等她,見她出來,老太太感激地說:“蔣主任,蔣主任,我就知道你會陪我去的?!?/p>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居委會也實在沒人,那個90后的女孩,根本無心工作,林又紅也不可能推到她身上去,好在銀行不遠(yuǎn),她也順路,就當(dāng)做個好事,陪老太太去一趟。
有林又紅陪著,銀行果然沒有再作難,老太太順順利利就把錢取出來了。出了銀行分手的時候,老太太笑呵呵地對林又紅說:“蔣主任,其實我知道,你可能真的不是蔣主任?!?/p>
林又紅對著這個老太太,氣又氣不得,不氣又氣不平,也顧不得給老人面子了,責(zé)問說:“那你為什么非我讓陪你去?”
那老太太說:“但是我也覺得你可能就是蔣主任,再說了,主要是因為我會看相,我看著你面善,心軟,好說話,嘿嘿,我果然看得準(zhǔn),你果然面善心軟好說話?!?/p>
林又紅又氣又好笑,眼看著這老太太跟著自己還不肯離開,趕緊說:“您取到款了,趕緊去醫(yī)院交錢吧?!?/p>
那老太太卻說:“我不著急,你往哪邊走,我陪你走一段?!?/p>
剛才急得要命,這會兒又不著急了,林又紅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所遇之人,無論老的小的,都是怪怪的,不可理喻。她趕緊朝老太擺擺手說:“我有要緊事情,我先走了。”
快步走出一段,心里仍覺奇怪,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老太太還站在路邊,一直盯著她呢。
林又紅心里,實在說不出是個什么味道,沒著沒落,不明不白。
四 一場鬧劇
林又紅到家不久,宋立明和小西都回來了,林又紅因為沒有修得了煤氣灶,做晚飯的想法完全泡湯了,心里有些不爽,一開口就責(zé)怪宋立明說:“煤氣灶壞了你們怎么用的,怎么應(yīng)付的,我倒服了你們,日子就這么糊呀混呀?”
宋立明奇怪說:“沒有壞呀,早上還好好的,我們用一直好好的。”一邊說著一邊就過去開煤氣,手一扭,“啪”的一聲,火就點著了。
林又紅說:“你放手,你放手,一放手就滅了?!?/p>
宋立明放開手,可是放開手火仍然好好的,沒滅。
林又紅說:“咦,奇怪了——”她又過去試,但一到她手,仍是老問題,手一扭,能打著火,但手一離開,就熄火,氣得說:“欺負(fù)我啊。”
宋立明上前做示范說:“你手要這樣,往下摁,往左邊扭,慢一點,慢慢扭,點著了,再慢慢地輕輕地放開,就行?!?
她再上前試,數(shù)次,仍不行。氣得臉都紅了,一甩手說:“什么鬼?”
小西干脆進(jìn)廚房把她拉出來說:“老媽,你出來吧,你真不是這塊料,咱家的格局一直就是這樣,你就別想打破了,你就一直領(lǐng)導(dǎo)我和老宋算了,別親自動手啦?!?/p>
宋立明也湊過來說:“是呀,我跟你說等我回來,我一回來,三下五除二,快速解決?!币贿呎f,一邊已經(jīng)利索地行動起來,電飯煲已經(jīng)煲上,一只鍋坐上灶,倒上油,準(zhǔn)備炒菜,另一只鍋是蒸鍋,熱水進(jìn)去,等著燒開就是了。
林又紅看得眼花繚亂,確實插不上手,干脆認(rèn)了輸,坐到沙發(fā)上生悶氣去了。女兒乖巧,趕緊湊過來,馬屁也已經(jīng)跟上來了:“老媽哎,別說煤氣灶會欺人,連我們的課桌課椅也會欺人的,上次我班來了個轉(zhuǎn)學(xué)的,頭一天來上學(xué),褲子就被勾了一個洞,走光了,哈哈哈——”
女兒一笑,林又紅的心氣立刻就順了,看著女兒滿心眼的歡喜。
女兒性格隨她,脾氣直爽,心直口快,林又紅和宋立明給她取名宋晨曦,可小東西從小開始學(xué)寫字,就嫌名字筆畫太多,自說自話,改成了宋小西,從此宋晨曦就變成了宋小西。
吃飯的時候,小西嘴上沾了湯汁,喊她老爸:“老宋,幫我拿張餐巾紙?!?/p>
紙盒在宋立明手邊,宋立明抽了一張紙遞給小西,小西說:“老宋小氣鬼,你看我一嘴都是湯,你就抽一張紙?”
宋立明又抽一張遞過去,笑道:“老爸是小氣鬼,女兒是討債鬼,兩個鬼?!?/p>
父女倆打打笑笑,林又紅心理就不平衡,問女兒說:“你為什么喊我老媽,喊他老宋,你為什么不喊我老林?”
女兒嘻嘻哈哈說:“老媽哎,你可不是什么老林,你是林總——”
林又紅故意酸溜溜地說:“你明知我現(xiàn)在不是林總了,你氣我?”
女兒才不中計,趕緊說:“哎喲,老媽,你又不是因為聯(lián)吉氏才成為你的,聯(lián)吉氏沒了,老媽你今后肯定還是林總,還會成為林正總,林總總,林什么什么總——哦,”她不加停頓接著又說,“誰不相信,我敢跟誰打賭?!?/p>
宋立明趕緊舉手說:“嘿嘿,我相信,我第一個相信,我堅決相信,我不跟你打賭?!?/p>
林又紅明知這父女倆是一搭一擋在安慰她,可她心里還是覺得別扭,她也知道這種別扭是自找的,也只有這父女倆會給她的別扭捧場,會容忍她的無理情緒,如果她需要,他們甚至還會幫助她煽動情緒,罵罵誰,編派編派誰,或者怎么樣,都行。
許多年來,家庭狀況就是這樣的,宋立明很少在家里講他的工作單位的事情,就連小西在學(xué)校的情況也很少向林又紅匯報,只要是三人在一起,多半是談聯(lián)吉氏,只是現(xiàn)在聯(lián)吉氏沒有了。
吃過飯,林又紅很想提出她來洗碗,但看看宋立明和小西看她的眼神,干脆免了,心里卻不服,我真就這么弱,煤氣點不著不說,難道連碗都不會洗啦,在聯(lián)吉氏拼命努力干活,干到最后,成了這樣的形象。
心里實在有些憋屈,但又不知道怪誰,無人可怪,無人應(yīng)該為她的今天承擔(dān)什么,當(dāng)然,也沒有人要她承擔(dān)什么。
心里正瞎琢磨,就聽到門外有吵鬧聲,開始還以為是鄰居家出了什么事,但片刻之后,有人敲門了,敲得還很激烈,很霸道,宋立明搶在林又紅前面去開了門,小熊更是搶在宋立明前面躥了出去。
那就是宋立明要保護(hù)林又紅,而小熊則要保護(hù)宋立明的架勢。
門口站著四五個人,個個滿臉怒氣,兇神惡煞,嘴里罵罵咧咧。宋立明人高馬大,站出去就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你們找錯門了!”
那幫人先是一愣怔,但很快回過神來,七嘴八舌說,找的就是你家,沒錯,就是這個號!
宋立明說:“你們什么人?”
那一堆人又七嘴八舌亂嚷嚷,勉強(qiáng)聽得出他們在說,他們是夏美珍的家屬。宋立明立刻說:“你們找錯人了,我們不認(rèn)得夏美珍!”
那些人又愣了一下,才稍稍安靜了一點,才終于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清楚了:“我們找林又紅,誰是林又紅?叫她出來!”
林又紅從宋立明身后擠出來,宋立明一邊把林又紅往門里推,一邊說:“你不要出來,你認(rèn)得他們?”
林又紅一搖頭,宋立明立刻沖出門外,大聲喊:“走,走開!”
小熊更是沖著這伙人狂吼亂叫,一時間樓道里簡直雞飛狗跳,從不管閑事的鄰居也忍不住從窺視鏡里往外看。
那伙人一開始?xì)鈩輿皼?,現(xiàn)在卻被宋立明的氣勢壓下去了,有人往后退了退,有人開始懷疑,嘀咕說:“看著這家人也不像騙子呀,要不真搞錯了?”
但立刻有人反對說:“不會錯的,就是這里,現(xiàn)在騙子長什么樣,你永遠(yuǎn)搞不清,不要被假象迷惑,不要以為住在高檔小區(qū)就沒有騙子,許多騙子就是靠詐騙,住豪宅,開豪車?!?/p>
宋立明氣得罵道:“你嘴巴放干凈點,你說誰呢?小心我告你??!”
他們停頓了一下,互相看著,似乎想商量什么,但商量不起來,因為看得出其中沒有牽頭之人,這倒給了宋立明反擊的機(jī)會,又責(zé)問說:“你們找林又紅,你們卻不認(rèn)得林又紅,你們什么意思,是要我們報警?”
那邊人說:“我們要是早認(rèn)得她,就不會上當(dāng)受騙。”
另一個則大聲嚷道:“報警,報警,我們正要報警!”
現(xiàn)場一片混亂,嚷了半天,也沒人知道到底誰在說什么,小西把搗亂的小熊弄進(jìn)里屋關(guān)上門,自己趕緊擠了出來,還是她比較鎮(zhèn)定,不像她爸爸,碰到事情敢于挺身而出,但是太過沖動,意氣用事,導(dǎo)致條理不清楚,邏輯混亂。
小西冷靜地把爸爸媽媽撥拉到身后,跟人家交涉說:“你們找林又紅什么事,林又紅干什么了,惹你們這么生氣?”
那幫人又氣又急,卻個個只是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又開始搶著說了。
一個說:“你自己問她,她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
另一個說:“知人知面不知心?!?/p>
再一個說:“狼心狗肺爛肚腸?!?/p>
除了罵人,等于還是沒說,小西又耐心啟發(fā)他們:“你們這么多人,一起講話,連你們自己也聽不懂,不如你們選一個代表出來,代表大家說話,這樣就能說清楚了。”
那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小西的話有道理,卻先不急著選代表,先互相責(zé)怪起來。
一個說:“我說的嘛,不要亂哄哄的,你們都沒商量,就沖過來了?!?/p>
另一個卻不同意:“有什么好商量的,抓騙子還要商量嗎?”
再一個說:“等我們商量好了,騙子早逃走了?!?/p>
真是一幫烏合之眾,但小西依然耐心,只是加強(qiáng)了一點口氣:“如果你們選不出代表,說不出理由,我們就要關(guān)門了。”
小西這一說,他們又急了,趕緊選代表。
一個說:“選老大?!?/p>
另一個立刻反對:“老大心太黑,不能選,讓他出了頭,到時候他就會提出多吃多占。”
再一個又反對:“哎喲,不就說是說幾句話,有什么資格多吃多占?!?/p>
還有一個又出來攪局:“自己家人吃了占了,總比給騙子騙去的好。”
扯了半天,總算扯出一個代表,長得倒是人高馬大,氣宇軒昂,卻是個結(jié)巴,說話直打嗝頓,說:“我、我代,代——”
小西笑道:“喂,今天不是四月一號呀,你們來開什么玩笑,叫你們選個代表卻選個結(jié)巴?!?/p>
那結(jié)巴急得說:“我、我、我不、不、結(jié)、結(jié)、結(jié)——”
大家哄堂大笑。
小西、宋立明,林又紅,甚至連他們自己的人,都笑起來,其中一個自家人挖苦說:“你不結(jié)?不結(jié)什么呢,不結(jié)婚還是不結(jié)扎?”
另一人插嘴說:“不結(jié)盟。”
大家又笑,事情簡直進(jìn)行不下去了,那個老大站出來說:“他確實不是結(jié)巴,平時說話好好的,今天讓他做代表了,他就結(jié)巴了,扶不上的劉阿斗,還是我來說吧?!?/p>
一個又出來阻擋了:“老大,誰同意你做代表?!?/p>
那老大說:“不用誰同意,我也不做代表,你們別中了人家的奸計,他們想讓我們窩里斗,他們才好渾水摸魚蒙混過關(guān)?!?/p>
到底是老大,他一開口,果然有點邏輯,也有說服力,兄弟姐妹幾個都認(rèn)了,老大又說:“我不做代表,我建議由老三做代表,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唯獨(dú)他是吃公家飯的,吃公家飯的人,說出來的話,更有說服力嘛。”
那幾個亂糟糟的兄弟姐妹,就推出這個老三,這個人一直站在后面,不愿意出頭的樣子,這會兒被推出來了,對著兄弟姐妹說:“我先把丑話話在前面,有理不在聲高,無理聲高也沒用,一會兒我說話,你們不許插嘴,更不許吵鬧,否則,我就不當(dāng)代表?!?/p>
一個兄弟不服說:“那你要是說得不對呢?”
那老三說:“我只把我知道的事情經(jīng)過說清楚,你們要說也可以,等我說完了,你們再一個一個地說。”
這才將兄弟姐妹幾人的嘴暫時地堵住了,由老三出來說話,老三先朝林又紅點了點頭,似乎還想講一點文明禮貌的樣子,先自報家門說:“我姓夏,叫夏必全,在區(qū)城——”
老大又著急,打斷他說:“老三,你報你的事情干什么,我們又不是來找你麻煩的?!?/p>
那夏老三說:“咱們做事,要有理有節(jié),按規(guī)矩做,才能達(dá)到目的。”
夏老三這一說,老大和另幾個兄弟姐妹竟然失聲大笑起來,那老大說:“夏老三,你怎么到了人家面前,豬鼻子里插蔥,裝起象來了,你是個守規(guī)矩的人嗎,你要是個守規(guī)矩的人,小吃街那些小攤販會給你起個綽號叫驢打滾?”
他們又扯遠(yuǎn)了,宋立明生氣道:“你們是不是家庭矛盾沒地方解決,跑到我家門口來解決,你們當(dāng)我這兒是居委會啊?”
一提到居委會,又有幾個人來火的,一個說:“居委會我們也不是沒有去過,他們能解決個屁?!?/p>
另一個道:“老書記也不知道躲到哪里享清福去了,人影子也不見!”
夏老三生氣,威脅說:“你們再胡扯,我走了?!?/p>
大家這才閉了一會嘴。
夏老三終于理清了一點頭緒,問林又紅:“我先了解一下,你今天有沒有陪一位老太太去銀行取錢?”
林又紅說:“有呀,我去居委會找人,她在路上攔住我,非要我陪她去,我才——”
那老大立刻打斷她說:“老太太叫夏美珍,是我們幾個的母親——”
林又紅立刻“咦”了一聲說:“不對,不對,她怎么會是你們的母親,老太太跟我說,她的子女都在國外,沒人能陪她到銀行取款,所以銀行才不讓她取——”
那老大又搶在老三前面,說:“她說什么你就相信她什么,你認(rèn)得她嗎,你又不認(rèn)得她,一個陌生人在路上看到你,對于你說的話,你就相信,你傻的嗎?”
別看這老大一副粗樣,說話倒也有理有節(jié),叫人無法反駁,宋立明不高興了,說:“你罵人?你嘴巴注意點——”
林又紅已經(jīng)感覺出一點問題了,急急地阻止老大:“你別插嘴行不行——”又指了指夏老三:“讓他把話說完?!?/p>
老大還想說話,被夏老三擋住了,說:“我媽最近這段時間,犯了筋,鉆了牛角尖,就是千方百計挖空心思要把一輩子的積蓄存款取出來,我們幾個嚴(yán)防死守,多次阻止,最后卻還是沒有阻止得了?!?/p>
老大又一次插上來,指著林又紅說:“結(jié)果被你騙了?!?/p>
宋立明惱得要沖上前,林又紅擋住他,對他們說:“我沒有騙你媽的錢,她是要為你們的父親交住院費(fèi),要動手術(shù),要趕快救人,她還拿著病歷卡和醫(yī)院的收費(fèi)單給我看?!?/p>
林又紅這一說,那幾個兄弟姐妹頓時急了,一急就忘了已經(jīng)有代表了,幾個又要七嘴八舌,什么什么什么,這回老大學(xué)乖了,阻擋了他們一下,說:“我們只有一個父親,五年前就去世了,她是要救我們哪個父親呢?”
林又紅只覺得腦袋里“轟”的一聲,她簡直都不知道自己碰上什么事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老太太,看上去還蠻知書達(dá)理的,怎么會做出這種荒謬的事情,又怎么偏偏找上她,林又紅冤哪,冤得都不知道找誰訴說,氣悶了半天,才說:“她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我根本就不認(rèn)得她,無怨無恨,她為什么要找上我,騙我、害我?”
老大見老三氣勢不夠,把老三扒拉到一邊,夏老三的氣也上來,又把老大扒開來,他覺得自己頭腦十分清醒,當(dāng)即責(zé)問林又紅說:“誰騙誰這事情還沒定論,先不說我母親,先說你,你是什么用心,假如按你說的,你并不認(rèn)得我母親,只是在路上被她攔住了,你就愿意就陪她去銀行?現(xiàn)在外面,社會上,除了騙子,會有你這樣的人嗎?”
林又紅竟無又言對,過了一會才無力地解釋說:“她、她誤認(rèn)為我是居委會的蔣主任,我跟她說不是,可她咬定我就是?!?/p>
夏老三越說越鎮(zhèn)定,越說思維越清晰,越清晰他就越?jīng)]有文明禮貌了,他立刻反駁林又紅說:“是她誤認(rèn)你,還是你冒充的?”
林又紅說:“我冒充?我為什么要冒充居委會干部,很好玩嗎?”
夏老三說:“你明明不是蔣主任,為什么不能說清楚,反而將錯就錯,陪她去取錢,你的行為不可理解,除非你是騙子?!?/p>
林又紅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宋立明又沖了出來,說:“你說清楚,誰是騙子,你嘴巴放干凈點,林又紅騙你什么了?”
那幾個兄弟姐妹又同時冷笑,但不再搶著說話,因為老三已經(jīng)把場面撐起來,他們可以稍稍退到一邊了,心甘情愿由老三出頭了,只聽那夏老三說:“我告訴你,我母親從銀行取的錢,不見了?!?/p>
林又紅簡直如雷擊頂,這都是什么事啊,任憑她曾經(jīng)在聯(lián)吉氏掌管大局,幾乎可以叱咤風(fēng)云,但這會兒她的能耐一點也發(fā)揮不了,被一群小人包圍著,糾纏著,無法擺脫,甚至都不知道該怎么擺脫,別說在鄰居面前,別說在老宋和小西面前,就是面對自己的心,也過不去呀,虎落平陽被犬欺?
林又紅心里一掙扎,氣勢又上來了,責(zé)問說:“你們?yōu)槭裁床蛔屜拿勒渥约簛恚銈兡艽硭龁?,她雖然年紀(jì)大了,但頭腦很清醒,行為能力也很強(qiáng),她的事情應(yīng)該由她自己來說?!?/p>
那老大又忍不住搶過來說:“她來不了,她一直在住院?!?/p>
林又紅氣得口出粗話,嗆他們說:“她騙了人,又住院,她神經(jīng)病吧!”
林又紅以為這幾個姓夏的人物會指責(zé)她,哪想那老大竟然說:“你說對了,我媽確實是神經(jīng)病——”
夏老三糾正老大說:“我媽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醫(yī)學(xué)名叫作精神障礙,而不是你說的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和精神病不是一回事?!?/p>
夏家的一個女兒比較細(xì)心,隨身還帶著證明材料,這會兒舉了出來,說:“喏,這是我媽的住院病歷,她是從醫(yī)院溜出來的?!?/p>
那老大又蠻橫起來,對著林又紅道:“你什么人,竟然連精神病人的錢都敢騙,都敢要?”
林又紅知道自己惹事上身了,而且這事還不小,一個精神病患者,一群如狼似虎的兒女,跟哪個講理都講不起來,那一瞬間,她居然想起居委會那個小陳說的話,做居委工作的,可要小心著點,他們幺蛾子可多了。
林又紅一時說不出話來了,宋立明也無以對答了,他想看看林又紅的臉色,卻目光游離,似乎不敢接觸到她的眼神,小西也知道碰上了一群無理可講的人,她迅速調(diào)整了自己的思路,再一次站了出來,耍無賴說:“切,這全都是你們瞎騙出來的,我媽下午根本就在家里,沒有出去過,我就是證人,你們別想誣陷我媽!”
雖然小西是隨口胡說的,但小西的話卻提醒了林又紅,夏美珍雖然利用了她,騙了她,但夏美珍并不知道她是誰呀,她也許故意把她當(dāng)成蔣主任求助,就算是她是犯病吧,但她并沒有問過林又紅的名字,更不可能知道她住在哪里,她的子女怎么會知道她叫林又紅,又怎么會如此準(zhǔn)確地找上門來呢?難道是有人事先挖的陷阱?
林又紅隨著小西的思路立刻反駁說:“你們所說的這些,口說無憑,證據(jù)在哪里?”
夏老三應(yīng)付自如說:“我們到銀行去過了,看過監(jiān)控錄像,就是你,取錢的時間我們也知道?!?/p>
林又紅說:“就算監(jiān)控中有我,但是你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夏老三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做壞事的,怎么就不想到天網(wǎng)恢恢呢?”
宋立明氣得沖出來要打架,林又紅拉扯住說:“老宋,這不是吵架打架能解決的事情,但是事情總有真相的——”話說到此,忽然就感覺小陳的陰險的笑臉在眼前閃了一下,心里頓時一驚,隨即也亮堂了起來。
那個小陳認(rèn)識她!
算起來,她是林又紅的師妹,學(xué)的是同一個專業(yè),八成她早就知道她是聯(lián)吉氏的林又紅,卻假裝不知道,假裝無辜,轉(zhuǎn)身就把她出賣了。
這小丫頭簡直、簡直——她還提醒林又紅說居民幺蛾子多,她自己才幺蛾子,不對,她不是幺蛾子,她簡直就是個妖精。
這里鬧得不可開交了,林又紅家所在的這個麗都花園,屬中高檔小區(qū),鄰居平時不怎么來往,這會兒卻已經(jīng)樓上樓下都驚動了,覺得這出戲太精彩,躲在窺視鏡后看不過癮,用耳朵聽也不過癮,干脆都圍過來了。
林又紅不再猶豫,果斷地報了警,奇怪的是,電話剛剛打過去,電梯門就開了,只見一個年輕的民警扶著一位年邁體弱的老太太出來了,老太太的臉色非常憔悴,看起來身體非常差,明明是坐電梯上來的,卻像是爬樓梯爬上來的,氣都透不出來,她顧不得喘氣,抬起顫抖的手臂,指指那幾個兄弟姐妹,又指指那老大,厲聲道:“夏老大,你們又胡攪蠻纏,你們以為我來不了了?管不了你們?”又指指夏老三說:“夏老三,你怎么有臉站在這里,你還帶頭無理取鬧興風(fēng)作浪,你想干什么?”
那兄弟姐妹幾個,見了一個身體衰弱、說話都喘氣的老人,氣焰竟然滅下去了,那夏老三嘀咕說:“老書記,這回可不是我鬧事?!?/p>
那老大眼見著老三聳了蔫了,趕緊挺出來說:“老書記,我尊你一聲老書記,但你不過是居委會的書記,有些事情你是管不著的,騙子的事情你更——”
老書記喝止他說:“夏老大,你住嘴,只要是在桂香街社區(qū)的地盤上,任何事,我都管,我管到底了——”
夏老大讓了一步,說:“好好好,你管,你管,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那老娘,可是天天變著法子整我們,現(xiàn)在好了,錢被人騙了,她消停了,我們可慘了?!?
老書記生氣說:“你說什么屁話,你們慘什么慘,你們又不是沒有工作,個個都活得好好的,那本來就是你母親的錢,關(guān)你們什么事?!?/p>
那老大說:“我媽的錢,她愿意給誰那是她的權(quán)力,但怎么也不能讓騙子騙去?!?/p>
老書記呵斥道:“夏老大,你閉嘴,你開口閉口騙子,你說誰呢?你胡說八道,小心吃官司。”
那老大不服,說:“沒有天理啊,我們被人騙了,我還吃官司?”
小西乘機(jī)教訓(xùn)說:“你不懂法吧,告訴你,這叫損害他人名譽(yù),后果嚴(yán)重,判八年以下,三年以上徒刑。”
幾年以上,幾年以下,那分明是小西編出來的,可這兄弟姐妹幾個確實不太懂法,還真有些懼怕,幾個同時往后縮了一下,只有那老大還硬撐著,犟著脖子說:“后果,什么后果嚴(yán)重,嚴(yán)重在哪里?”
小西吼道:“告訴你們,我媽有心臟病,還有高血壓,如果今天晚上我媽血壓升高心跳加快,就是嚴(yán)重后果!”
小熊雖然被關(guān)在屋里,但依然狗仗人勢,在里邊大吼大叫,只可惜它是只小型犬,吼叫聲和女孩子唱歌差不多。
老書記又把夏老三從后面提溜出來,訓(xùn)斥道:“夏老三,你還是個城管隊員,你難道不知道你母親的情況,竟敢?guī)ь^出來誣陷他人,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
難怪這些人中,夏老三雖然不是氣勢最大的一個,但卻是最會說話、說話最刻毒的一個,原來是個城管,恐怕把林又紅也當(dāng)成小攤小販了吧。
奇怪的是,夏老三的氣勢被老書記一句話就說矮下去了,他往后退了退,嘀咕說:“哪里到哪里嘛,這和我是城管有什么關(guān)系?!笨吹贸鏊呀?jīng)不想?yún)⑴c了,干脆退到電梯門口,按了往下的按鈕,準(zhǔn)備撤了。
老書記氣哼哼地說:“夏老三,你現(xiàn)在想溜也遲了,你敢來,我就敢跟你較勁,你等著,有好多事情要跟你算賬呢?!毕睦先婋娞輿]上來,趕緊從樓梯溜了下去。
老書記氣喘得更厲害了,那個架著她的小民警都有點撐不動她了,小聲地提醒:“老書記,要不您先回去歇著吧。”
老書記搖了搖頭,朝著林又紅說:“林總,對不起啊,我向你道歉,今天因為有事,我沒在居委會,他們就鬧出這種活丑劇——”
林又紅奇怪說:“您認(rèn)得我?我——”
那夏老大打斷她,對老書記說:“老書記,你不講原則,她吞了我媽的錢,你還向她道歉,憑什么,她是大干部嗎?”
其他幾個,就跟著老大又向林又紅叫嚷起來,讓她把錢吐出來。
老書記生氣地朝他們揮手,她的手臂始終在顫抖,聲音也越來越弱,但她還是硬挺足了氣,呵斥他們說:“你們這幾個,把臉都丟盡了,情況都沒搞清楚,就跑到人家亂鬧事,我剛才去過你媽那里了,錢找到了?!?/p>
那幾個自然不信,七嘴八舌說:“找到了?不可能,我們幾個人找了半天,把我媽家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你怎么找得到?”
攙著老書記來的民警說:“李書記不是用找的,你媽那水平,要想藏東西,誰能找到?。渴悄銒屩鲃痈嬖V李書記的?!?/p>
幾個兄弟姐妹也等不及老大了,一個比一個著急著問:“錢在哪里,錢在哪里?”
老書記說:“你媽藏在鞋子里呢。
他們又著急問:“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在哪里?”
老書記說:“現(xiàn)在在哪里也不告訴你們,我替她保管了,明天重新存到銀行去。”
林又紅聽老書記這么說,以為如狼似虎的幾個人會追著老書記要錢,哪知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就偃旗息鼓,準(zhǔn)備走了。
老書記卻嚴(yán)厲地說:“你們不能就這么走,你們得道歉?!?/p>
那夏老大帶頭說:“道歉?憑什么,雖然她沒有騙我媽的錢,但誰讓她陪我媽去取錢,那錢是不能取的,銀行都不給取,她憑什么?”
另一個說:“她多管閑事,差點把我媽的錢弄沒了。”
再一個說:“要不是老書記你出面,我媽不會說出錢的去向,要是明天來個收舊貨物,她不定就把舊鞋子賣了,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p>
老書記氣得說:“我問過你媽,錢藏在鞋子里,萬一忘記了,賣了舊貨怎么辦,你媽說,就算賣了舊貨也不會留給你們幾個不孝子,你們聽聽吧,你們還要臉不要臉?”
嘴里雖然還啰里巴唆,但確實沒什么臉面了,幾個人趕緊往電梯那邊走去,老書記氣得嘴唇直哆嗦,她費(fèi)力地走到林又紅面前,費(fèi)力地彎下腰,要向她鞠一躬,可是躬還沒鞠成,老書記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了,那民警趕緊背起老書記,沖下樓去。
看熱鬧的鄰居都散走了,樓道里,家門口,瞬間就安靜了,安靜得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林又紅心里卻一點兒不平靜,整個事情,從發(fā)生到結(jié)束,來得太突然,走得也太突然,這幾乎是她從來沒有碰到過的事情,無論是上學(xué)、求職,還是在聯(lián)吉氏工作的這些年,不是沒有矛盾,不是沒有,但一切都是講規(guī)矩的,一切都是依法辦事,以理服人的。
面對這亂哄哄、無理可講的場面,她心理上一時難以承受。老書記的到來,一下子就平復(fù)了事件,既替她恢復(fù)了名譽(yù),又讓那些胡鬧的人顏面掃地,可是她的內(nèi)心,卻蒙上一層陰影,她無法適應(yīng)這種行為方式,完全是非理性的,對她內(nèi)心的沖擊和震撼之大,恐怕連她自己都難以想象。
宋立明和小西都回進(jìn)門去了,看到林又紅還站在門口,父女倆又出來,拉她進(jìn)去,宋立明說:“算了算了,事情已經(jīng)搞清楚了,不跟他們計較了?!?/p>
小西摸摸媽媽的臉,拍馬屁說:“媽媽別生氣了,跟這種沒素質(zhì)的人生氣,太不值?!?/p>
林又紅被父女倆拉進(jìn)了屋,委屈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
宋立明和小西都心疼得不行,宋立明罵道:“什么東西,我明天不去找那姓夏的算賬,我就不姓宋?!蹦敲炊嗳硕夹障?,也不知道他是要找哪個姓夏的,但是林又紅知道宋立明要為她出氣,見他氣得滿臉通紅的,林又紅心里倍覺慚愧,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跟著丟人,都怪我,完全不懂這些人,根本想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小西說:“哎喲老媽,丟什么人,他們才丟人,又不是你的錯,你和他們不是一類人,你和他們講理,講不到一塊?!?/p>
老宋說:“是呀,你碰上這些人,那是秀才遇到兵——”
小西說:“老宋你不對,那算什么兵,那不是兵,是土匪!”
父女倆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極盡所能安慰她,連小熊也知道過來拍她馬屁,聞她,用尾巴掃她,又扒她的腿,林又紅雖然心里煩悶,但面對如此呵護(hù)她的家人,她還能怎樣呢。
等一切平靜下來,小西去睡了,小熊也乖乖地爬進(jìn)自己的窩安靜下來了,宋立明和林又紅一起進(jìn)了臥室,宋立明掛著兩只手呆站在那里,林又紅立刻就知道宋立明還有什么話要跟她說,可林又紅心情還郁悶著,不想問他,以老宋的脾氣,向來是要等著她主動發(fā)問才說出來的,可林又紅不問,老宋也沒轍,在一邊小心地看著她,一邊小心試探說:“又紅,那個誰——”話還沒說,就停下了。
林又紅就知道宋立明有事情非常想說出來,但他又不能準(zhǔn)確判斷她想不想聽,也不能判斷她聽了后會不會不高興,所以采取慣常用的這種誘敵深入的辦法,林又紅是一定會被引誘的,說:“有話你就說吧,吞吞吐吐什么意思,那個誰到底是誰,讓你這么小心翼翼?”
老宋似乎有點不自在,臉微微紅了,如果再不說出來,他只會更加尷尬,只得硬著頭皮說:“是那個,俞曉,你跟她聯(lián)系一下吧——她打了我?guī)状坞娫捔?。?/p>
林又紅嘴不饒人說:“原來是俞曉,難怪老宋你這么用心,這么急著把話說出來——哎,老宋,俞曉是我同學(xué),她怎么老找你???”
老宋趕緊辯解說:“她沒有老找我,她說打你電話你沒有接,發(fā)的短信也沒有回,就找我了?!?/p>
林又紅見老宋急了,索性再捉弄他一下,板著臉說:“老宋,你急什么,好像和人家有一腿似的?!?/p>
宋立明這下子真急了,差不多要賭咒發(fā)誓了:“你瞎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有——你想到哪里去了——”
林又紅這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既然沒有一腿,你慌什么呢,你這么心虛干啥呢,不就是俞曉請你轉(zhuǎn)個口信嗎,有多大事啊?!?/p>
宋立明悄悄地松了一口氣,訕笑道:“我怕你一張利嘴,我哪知道你真的假的——”
林又紅說:“我才不知道你真的假的呢——”她見宋立明又要發(fā)急,才朝他擺了擺手:“知道了,知道了,我聯(lián)系她就是了?!?/p>
宋立明這才放了心,想進(jìn)浴室洗澡,但似乎還有什么放不下的,林又紅干脆說:“老宋,不要膩歪了,說吧,俞曉想邀我去金宏做事,你什么看法?”
宋立明一下子慌了手腳,說:“我沒有,我沒有,你決定,你決定——我洗澡。”慌慌張張地進(jìn)了浴室。
金宏賓館屬金鼎集團(tuán)旗下,俞曉只用了一年多時間,就從總經(jīng)理助理,成為金宏的老板,這是她和第二任老公浦見秋離婚時分得的財產(chǎn)。當(dāng)時傳聞四起,雖然說法不一,但絕大部分人肯定認(rèn)為,俞曉就是沖著浦見秋的財富去的??墒瞧忠娗镉植荒X殘,他可不是那種會被女人玩于掌股的男人。
如果大家覺得俞曉得到金宏是個謎,那么這個謎更多地集中在她和浦中秋的婚姻上。
只有趙鏡子是知情人。
又是趙鏡子。
趙鏡子所在的干部療養(yǎng)院里,住著一些擁有權(quán)力或者曾經(jīng)擁有權(quán)力的老干部,浦見秋去療養(yǎng)院探望拜見他們的時候,結(jié)識了趙鏡子,后來,趙鏡子又把他引薦給了林又紅和俞曉,但是他們之間的交往并不多,偶爾浦見秋有什么飯局,會請趙鏡子邀上林又紅俞曉一起去湊湊熱鬧,僅此而已。
金宏牛肉中毒事件發(fā)生時,浦見秋正在美國和妻子辦離婚手續(xù),等他只身返回,金宏事件已經(jīng)塵埃落定,無可挽回了,江重陽和俞曉也以驚人的速度離了婚。
那時候的金宏已近癱瘓,總經(jīng)理免職,副總們能躲則躲,能溜則溜,浦見秋能夠聯(lián)系得上的,只有俞曉了。
那一天,浦見秋本來是去找俞曉興師問罪的,結(jié)果卻看到了一個哭得跟個小女孩似的俞曉。
見到浦中秋,俞曉想到的根本不是認(rèn)錯,不是檢討自己的失誤給賓館帶來的損失,而是幾經(jīng)崩潰的向浦見秋哭訴自己對江重陽的感情,哭訴自己害了江重陽,哭訴江重陽離她而去。
浦見秋奇怪呀,難道不是像外界傳說的那樣,因為江重陽被撤職,俞曉提出離婚嗎?
對于浦見秋的疑問,俞曉只是哭,只是搖頭,沒有回答,她始終泣不成聲,無法回答。
浦見秋怎能看不出來,俞曉對于江重陽的感情有多純,有多深。
正是這種對于另一個男人的純情深情打動了浦見秋。
那一瞬間,浦見秋就有一種上去緊緊摟住俞曉的沖動。
這種沖動的結(jié)果,他們結(jié)婚了。
可是,更大的謎,不是結(jié)了,而是不到一年他們又離了。
離了婚的俞曉,搖身一變,從微不足道的一個小白領(lǐng),變成了老板。
趙鏡子還是知情人嗎?
趙鏡子卻打死也不肯承認(rèn)了。
到底是她被他們蒙在鼓里,還是她想把別人蒙在鼓里?
這些事情,林又紅并沒有過分放在心上,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了,她已經(jīng)在聯(lián)吉氏干得風(fēng)生水起,前途無量。
一直到聯(lián)吉氏也出事了。
聯(lián)吉氏出事,俞曉是最先知情、也是第一個來邀請林又紅的,隨后又不斷加強(qiáng)攻勢,似乎是志在必得,甚至工作都做到了宋立明這兒。
林又紅拿起手機(jī)想給俞曉打電話,可是心里又一百個不情愿,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打,電話已經(jīng)響起來了,俞曉果然盯得緊,一聽林又紅接電話了,俞曉立刻興奮地說:“林姐,林姐,你回家了,我終于守到你了?!?/p>
林又紅冷嘲熱諷說:“你在我身邊都安插了奸細(xì),當(dāng)然能守到我啦?!?/p>
俞曉“咯咯”地笑了,說:“林姐,你家老宋真逗哎,我讓他轉(zhuǎn)告訴你,他居然跟我說,不太方便,嘿嘿,什么叫不太方便?是老宋太懼怕你,還是老宋對我心里有鬼,呵呵,林姐,我亂說的,你可千萬別往心上去,千萬別當(dāng)真哦,到底,他還是替我轉(zhuǎn)達(dá)了嘛。”
林又紅說:“那是,也不看看俞曉什么人,哪個男人不愿意替她盡點心,盡點力?”
俞曉說:“林姐,你這說的是我嗎,我怎么覺得你說的是你自己呢?”
林又紅吃了一悶棍,改口道:“喂,俞曉,我和你是同學(xué),不是姐妹,你不要一口一個林姐,我不習(xí)慣,聽得身上起雞皮疙瘩?!?/p>
俞曉卻不折不撓說:“林姐,我們是同學(xué),更是好姐妹,難道不是嗎?”
林又紅說:“你皮真厚,也就比我小一個月,姐啊姐的,是不是想提醒我比你老???”
俞曉嗲嗲地說:“姐,小一個月也是小啊,你大一個月就是我姐呀,你是我姐,你要幫我的呀——”
林又紅嗆白說:“俞曉,你搞清楚了,我是林又紅,我又不是哪個男人,你發(fā)什么嗲勁,勾引我,那是找錯了對象——”
俞曉笑道:“嘿,林姐,我就是要跟你發(fā)嗲,我就是要勾引你,我知道林姐最吃這一套,林姐,你就答應(yīng)我吧,林姐,我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你再不幫我,金宏就要?dú)г谖沂掷锪?,林姐,你一直就是我人生的推助手啊——?/p>
林又紅差點脫口說:“是呀,當(dāng)初我推了你一把,你就把我的人生搶走了,你順勢而為本事可不小——”當(dāng)然她沒有說出來。
其實,在林又紅心中,俞曉并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樣,首先,在江重陽的問題上,她不是第三者,那樣的結(jié)果,是林又紅自己和江重陽共同造成的。這些年來,林又紅看到俞曉,甚至一提到俞曉,心里始終是酸溜溜的,但林又紅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怪不著俞曉。
已經(jīng)十多年過去了,該死的心結(jié)還緊緊地纏繞著,林又紅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徹底解開心里的死結(jié)。如果說,解鈴還需系鈴人的話,俞曉才不是那個系鈴人。
俞曉才不管林又紅的心結(jié),當(dāng)年的突變,在俞曉心里好像根本沒有留下一點點痕跡,先是她大大方方地請林又紅參加她和江重陽的婚禮,她懷孕了,也是頭一個告訴林又紅,她和江重陽離婚,林又紅是最早被告知的,包括她的第二任丈夫浦見秋以及她和浦見秋之間的各種變化,俞曉也都毫無保留會在第一時間讓林又紅知道。
于是,在林又紅心里,俞曉一會兒是一個城府深,有心計,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心機(jī)婊”,一會兒又覺得她是個被人誤解的天真純粹不設(shè)防的小白菜,她曾經(jīng)問過趙鏡子對俞曉的看法,想聽聽趙鏡子的判斷。
趙鏡子沒有正面回答。
趙鏡子也不會正面回答。她只反過來說:“無論俞曉是哪種人,她不都是俞曉嗎?”
林又紅氣得說:“就你哲學(xué),就你大度,就你風(fēng)輕云淡?!?/p>
趙鏡子只是淡淡地笑一笑。
真是風(fēng)輕云淡。
所以多年來,她們?nèi)?,始終保持著密切的關(guān)系,至少,在林又紅看來,俞曉心里沒有結(jié)。
所以俞曉可以只管繼續(xù)糾纏林又紅,她在電話里繼續(xù)強(qiáng)攻說:“林姐,你來金宏,年薪的事,只要你開口,我保證讓你滿意,如果你不滿意年薪,我可以給你股份,多少股份,也可以由你自己——”
林又紅打斷她說:“我聽說,自從你當(dāng)了董事長,已經(jīng)被兩任總經(jīng)理,騙財又騙色,真有這事嗎?”
俞曉不假思索就說:“真有這事,人家都說,一個人不可能在一條河里淹死兩次,可我已經(jīng)在一條河里淹死三次了。”
林又紅沒想到俞曉居然親口承認(rèn)自己被“騙財騙色”,感覺俞曉比從前更加捉摸不透,沒好氣地說:“你淹死了嗎?你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你不用怕淹死,總會有人救你的。”
俞曉更是順著桿子往上爬:“林姐,你就是救我的那個人,你要是不救我,我肯定死——林姐,如果在我手下干活心里不爽,我的董事長讓給你,你做我老板也行,我當(dāng)總經(jīng)理,哪怕、哪怕當(dāng)副總也行——”
林又紅“哼”了一聲,心想,你哪怕當(dāng)保潔員,金宏也是你的,越來越感覺俞曉的攻勢強(qiáng)烈,似乎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了,挖苦她說:“你這黏糊勁,用在男人身上,肯定效果極佳——”
俞曉一點也不生氣,笑道:“可是我現(xiàn)在不是需要男人,我需要你,林姐,你要是還想考慮考慮,你再考慮吧,或者,明天我來接你,到金宏來看看,你會喜歡金宏的,還有你得告訴我,你要多少股份——”
林又紅還沒來得及說出:“你算了吧?!蹦沁吺謾C(jī)已經(jīng)掛斷了,林又紅把手機(jī)往床上一扔,自言自語說:“你就是給我51%的股份,我也不會到你金宏去的?!?/p>
正好宋立明從浴室出來,聽到林又紅這么說,小心地朝林又紅看了一眼,但沒敢說什么,林又紅卻心里不爽,嗆他說:“看什么看,你老婆就這樣,小肚雞腸!”
宋立明“嘿嘿”笑說:“不是小肚雞腸,是大氣回腸?!?/p>
林又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只聽說有蕩氣回腸,哪里來的大氣回腸,只有紅燒大腸——”
宋立明已經(jīng)鋪好了床,等林又紅從浴室出來,宋立明在側(cè)面看了看林又紅,小心地試探說:“我們、很長時間、沒有、嘿嘿、了?!?/p>
林又紅沒有馬上說話。
宋立明看了林又紅一眼,趕緊說:“不勉強(qiáng),嘿嘿,不勉強(qiáng)?!?/p>
林又紅心里十分愧疚,在聯(lián)吉氏工作的多年中,她的身心似乎都已經(jīng)出賣掉了,對于宋立明的要求,一般都是推托工作太忙,人太累,如何壓力太大,心情不佳,等等,宋立明也從不勉強(qiáng),只要知道她累了,只要感覺她沒有想法,宋立明從來都是主動回避,不讓林又紅難堪。
五十五還如虎,宋立明才四十出頭,林又紅眼前又閃現(xiàn)出剛才在家門口宋立明像護(hù)小雞的老母雞一樣護(hù)著她,那形象讓林又紅又感動又好笑,頓時一股柔情涌遍全身,林又紅說:“老宋,來吧?!?/p>
宋立明似乎有點不敢相信,他的表情有點奇怪,但林又紅看不出他是喜出望外,還是覺得意外,他又小心地確認(rèn)了一遍:“來?”得到林又紅肯定的回答后,宋立明的動作反而慢下來了,甚至顯得有些猶豫,而且他的目光也始終沒有直接和林又紅對視。
在這方面,夫妻間竟有了陌生感,林又紅倍覺歉疚,可是當(dāng)他們親熱溫存時,林又紅卻明顯感覺宋立明有點力不從心,她不由關(guān)心地問道:“你怎么了?”
宋立明一頭大汗,十分難堪,眼睛都不敢正視林又紅,林又紅趕緊安慰他:“沒事沒事,來日方長?!?/p>
宋立明這才放松了身體,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完成了一樁十分艱難的工作。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范小青,江蘇蘇州人,1955年生于上海松江。現(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全國政協(xié)委員。1980年起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至今共創(chuàng)作、發(fā)表、出版作品一千余萬字。長篇小說代表作有《城市表情》《女同志》等。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全國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