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兆
一
儀器查不出的病要遭醫(yī)生厭,患這病的人都有這體會。我是賣儀器的,做代理,大到磁共振,小到診斷試劑。儀器越來越先進了,身體里一絲一毫的問題都逃不過科學(xué)的眼睛,我經(jīng)常這么介紹,相信沒有病查不出原因??晌矣蓄^痛病,是一次失敗婚姻的后遺癥,我由此離開了農(nóng)村中學(xué),慢慢地成為醫(yī)療儀器的銷售人。我的腦袋CT磁共振腦電圖都查了,沒有發(fā)現(xiàn)絲毫問題,醫(yī)生讀完檢查報告,無奈地搖著頭,仿佛我是裝的,或者一個神經(jīng)質(zhì)。幾次后,我沒有臉面找醫(yī)生了,自己買點止痛藥吃。好在頭痛的病是間歇性的,并不天天陪伴在身邊。
去過演武街99號,我對頭痛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有些頭痛確實不是醫(yī)生所能治的。演武街99號是專門審案的地方,許多貪官落馬與它直接關(guān)聯(lián)。我進演武街99號第三天,又頭痛了。他們問我和方向東的關(guān)系,我不說,但知道的東西很活躍,在腦子鉆來鉆去的,像剛抓進桶里的黃鱔,不停地撞擊桶壁。我的頭痛感覺實實在在,并且嘔吐了。那個審問沒有同情心,他笑笑說,你說吧,說出了你就不頭痛了。他應(yīng)該不是醫(yī)生,似乎也知道我的病,他這樣的人什么事都別想瞞。我向他要止痛藥,他叫來同伴,答應(yīng)我說完給。我不得已說他們想聽的東西,說完頭真的不痛了。那家伙有點神,比醫(yī)生還醫(yī)生。他讓我在里面休息兩天,那里與世隔絕,用不著面對紛亂的世事,我吃得下睡得著,過得還算舒心。我想呆在里面也好,他卻不讓我呆了,告訴我沒事了,放我回家。可我認為他說的未必全是真心話,我怎么可能沒事了呢?我的事才剛剛開始。
我的頭痛通常從眼花開始的,病久了自然摸出規(guī)律。我從演武街99號出來,還不到下班時候。古老的演武街悠閑寧靜,青磚灰瓦的建筑,高大茂密的樹木,緩慢行走的老人,我抬頭望天。身后的鐵門嘭地關(guān)上了,一道夕陽穿過密集的樹葉,照在我面前,地面斑駁陸離,我的眼晃了下,飛出無數(shù)星星。我揉揉眼睛,腦海里出現(xiàn)了方向東,出現(xiàn)李主任,出現(xiàn)陳科長。黃鱔又鉆腦殼了,我的腦袋大了起來。我茫然面對被夕陽涂抹得斑駁的街道,用手按壓太陽穴,頭還是電流通過似的閃了兩下,半個跳痛起來。
一輛出租車在路邊停下了,司機望望我望望99號,望完99號又望我。99號不是普通的院子,里面有個內(nèi)門與市府大院相連,樓不高,名氣挺大。司機比我年輕,頭大耳肥,想必看見了我從里面出來,對我充滿好奇。我頭痛,需要兩粒止痛藥,打開電視機,睡上一覺。久病可以成良醫(yī),我有對付頭痛的個人方法。我遇到救兵,拉開出租車的門,鉆了進去。
哥們,沒事吧?司機的研究沒有結(jié)果,需要測試。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官,之所以有幸被請進去,是為配合調(diào)查。我代理醫(yī)療器械,大言不慚地封了總經(jīng)理,手下有五個兵,還經(jīng)常變動。我給手下底薪加提成,趕他們出去跑。我經(jīng)營的方式主要是請客送禮,把醫(yī)療器械賣給醫(yī)院。我其實不喜歡請客送禮的,但不請客送禮就沒有生意,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搖頭是不確定的表達,意思模棱兩可。司機不滿足,點煙抽?;鸸庖婚W,煙霧在車內(nèi)彌漫,我眼前出現(xiàn)虛幻的景象。趙若祺在嚎啕大哭,天塌下來似的。你的腰子不好,不能太傷心,幾個高中同學(xué)圍著她勸。壞掉就壞掉好了,我不想活了。趙若祺哭得更兇了,嚎叫聲像一把刀,插進了我的腦袋。我閉上眼,指指自己的頭,跟司機說頭痛。
司機湊近我瞅,像訓(xùn)練有素的狗。我聞到劣質(zhì)煙積聚的口臭,知道司機的目光在我身上探照。我的恥辱無處躺藏,身上虛汗直冒。
唉——,司機嘆息一聲,有點同情我了。能從里面出來,已經(jīng)不容易了,兄弟知足吧。
我點了點頭。想呆在里面不出來也不容易,用雙手捧住跳痛的頭。
去哪?司機看出我身上榨不出有趣的汁液,停止對我的詢查。建設(shè)北路378號,建設(shè)世家。我閉著眼,說話沒有底氣。司機啊了一聲,口氣居高臨下,好像進過99號的人都低人一等。建設(shè)北路378號,建設(shè)世家,我重復(fù)了一遍。司機聽清了,出租車向前沖。
出租車顛簸著,奔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像船在風(fēng)浪中航行。我頭暈了起來,噯了一下,一股酸水從胃里涌上來。司機緊急剎車,放下車窗喊,吐到窗外。我用手捂住嘴,甩了甩頭,把涌上來的東西咽了回去。那東西不好吃,又酸又苦。
車子重新開動了,我將半個頭伸到窗外,接受塵土和噪音的沖洗。頭痛這病儀器查不出,痛起來真想劈開來洗一下。
到了,司機冷漠地將車停在小區(qū)門口。我伸手摸口袋,抽出一張挺刮的錢遞過去,憑記憶應(yīng)該是一百。司機接了,過了會,塞回幾張軟綿綿的。
我下了車,睜開眼看,中庭的小噴泉在旋轉(zhuǎn),小區(qū)里的大樓圍著我旋轉(zhuǎn)。我微閉了眼,踉踉蹌蹌走進5號樓,乘電梯上十七層,打開門喊,小麥,小麥。艾小麥從她的房間出來了,哭了三天似的眼皮腫脹。我努力地笑了笑。你總算回來了,她眼淚汪汪地向我撲過來。我站立不穩(wěn)踉蹌了。你不舒服嗎?艾小麥把我扶住了,伸手摸我冰冷蒼白的臉,焦急地說。調(diào)查組的人把賬本拿去過,公司鬧翻了天,人已經(jīng)走差不多了。
我的頭痛劇烈起來,又一股酸水向上涌,噴了一地。艾小麥慌了,要去拿拖把。小麥,快,快去給我買止痛藥。我將司機找給我的錢掏了出來,丟在鞋柜上。艾小麥將我扶進臥房,把我放在床上,奔出門去。
我吞下兩顆止痛藥,艾小麥問我,吃點什么,面條還是粥?我搖搖頭,叫艾小麥給我來點音樂,別打擾我。
艾小麥照辦了。音樂伸出無數(shù)輕軟的手,撫摸我難受的頭,我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二
一直在夢,像電視連續(xù)劇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很多夢記不得了,好像經(jīng)歷過農(nóng)田勞動、釣魚、喝酒、旅游。醒前的那個夢尚算清晰,我被一群人扔進海里,拼命地在波濤里掙扎。我是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做夢也不敢多給自己一項能耐。我咳嗆了,就要沉入海底。一個穿長裙的女人在浪尖奔跑,我大聲喊,救命??!救命??!穿長裙的女子一個激靈,沒有踏上前面的浪頭,落入海中。我使勁撲騰,沒有抓到睡蓮樣開放的花裙子。
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艾小麥也睡在我床上,裹著她自己的毯子。我一動,艾小麥睜開眼,問好點了嗎?好點了,我起來拉尿。艾小麥也去拉了尿,回來后問我餓不餓?我搞不清艾小麥的餓指哪一方面,身體里會餓的東西不只有胃。我趕緊說不餓,想多睡會,讓艾小麥回自己房間去。艾小麥說不上漂亮,但穿著內(nèi)衣還是性感的,我怕把持不住自己。我不是舍不得這點錢,擔(dān)心頭痛還沒有好實,做愛會復(fù)發(fā)。艾小麥?zhǔn)悄瓿醯轿夜镜?,參觀我的住宅后說太浪費,空了一個房。我的住宅兩居室,我一人住。我說租你一間吧,她真搬來了。當(dāng)晚我就想用她的身體,她要付費。我說好的,先記賬以后結(jié)。我沒有問她的過去,也沒有詳細說我的之前。我們開創(chuàng)了新的男女關(guān)系,像房東與房客,又像妓女和嫖客,鄰居們還把我們當(dāng)情侶和夫妻。為此,艾小麥準(zhǔn)備了一本記事的日歷本,上面打了很多五角星,那是我們做愛的記錄,我在部分五角星下標(biāo)了三角形。說實在的,男女在一起,時間長了真的搞不清誰借了誰的身體。
艾小麥俯身在我額前親了一下,抱上毯子出去了。
后半夜我睡得安穩(wěn)了些,醒來時天已大亮。我感覺頭已經(jīng)不痛,但腦袋空蕩蕩的。我爬起來,拉開窗簾,明媚的陽光涌了進來,我被推搡了一下。小區(qū)外的大街上車來車往,像亂流的江水。我清醒了,心亂如麻,我所經(jīng)歷的不是一場可以忘卻的噩夢。
好點了嗎?吃飯吧。艾小麥進來了,跟我笑了笑,甜甜的。艾小麥煮了粥,炒了蛋。艾小麥跟我搭伙,我出錢,她出力,早餐通常下樓買現(xiàn)成的。艾小麥費心出力了,我得領(lǐng)情。
我的胡須長了,我抹了點剃須膏,笨手笨腳地刮,像割一片雜亂無章的茅草。艾小麥依墻望著我,心事重重。
粥溫?zé)徇m口,稀稀的稠稠的,合我的心意。頭痛剛愈,大餅油條真的吃不了。我喝了一口,感激地說聲謝謝。艾小麥伸伸舌,裝出可愛的姿態(tài),但樣子并不可愛。艾小麥雖然比我小許多,但也過了青春爛漫的年齡。
我喝了一碗,艾小麥要給我盛第二碗,我搖搖頭,起身坐沙發(fā)上,木訥得像一段木頭。
吃得消嗎?我跟你說說公司的事。艾小麥?zhǔn)帐傲送肟?,給我端來一杯茶,也在沙發(fā)上坐下了。
我的公司,我愣了一下。我的公司是方向東養(yǎng)大的,我得知道方向東怎么樣了?我摸手機,進演武街99號時手機就被他們關(guān)了,代保管,出來我頭痛忘了開。我已經(jīng)瞎聾了幾天,手機是人類另外的耳朵和眼睛。手機嘟嘟叫了一陣,都是短信提示和未接電話。前兩天的電話多是艾小麥的,說明艾小麥曾經(jīng)焦急地尋找我。后兩天趙若祺的多,她心急火燎的來電,證明方向東已經(jīng)出事。趙若祺是方向東的老婆,我的高中同學(xué)。我拿著手機,不知道怎么面對趙若祺,默默地垂下了頭。
電話進來了,顯示來電是趙若祺的。嘟嘟的叫聲電鉆似的,我哆嗦著按下接聽鍵,湊到耳邊。喂,楊百里,這兩天你去哪兒了?怎么老關(guān)機。電話里趙若祺的聲音冒著煙。我去了演武街99號,配合調(diào)查。我的頭垂更低了。
方向東雙規(guī)了,你曉得雙規(guī)嗎?你講了什么?是你的關(guān)系嗎?趙若祺聲調(diào)尖尖的,一連串責(zé)問像子彈一顆顆從手機里射出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從沙發(fā)上起來,站成鞠躬的姿態(tài)。
楊百里,你怎么能這樣。趙若祺憤怒了,楊百里,方向東待你這么好,這么關(guān)照你,你的良心呢?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聽著心里說。
你他娘的,趙若祺破天荒罵人了,楊百里,你恩將仇報,你不是人。我不是人,我該死。我在心里罵自己,將手機貼緊耳朵,希望趙若祺罵狠點,解解氣。你,你,我引狼入室啊。趙若祺突然不罵了,哇地哭了起來,關(guān)了手機。
我的心被糾住了,說不出的難受。趙若祺沒有解氣,七情有七傷,趙若祺腰子不好,儀器查得出,血里的毒素接近尿毒癥。方向東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趙若祺的腎,方向東是心內(nèi)科專家,他不講腰子說腎。我經(jīng)常去找方向東,聊到趙若祺,方向東就說她的腎不好,不可逆,發(fā)展下去會變尿毒癥,最后得換腎。我們同學(xué)經(jīng)常聚,方向東要我關(guān)照趙若祺。趙若祺不能喝酒,不能吃太咸,不能情緒失控。趙若祺心中的憤氣需要宣泄,我回拔電話過去,想多說幾遍對不起。趙若祺的手機響了兩響,啪的按掉了。我被潑了一盆冷水,顫抖幾下,癱坐在沙發(fā)上。艾小麥知道不是說話時候,默默地站起來,給我添了水,拎上包出門去。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了起來,我抬頭看墻上的鐘,快中午了。我站起來望窗外,院子里停著幾輛豪車,一對新人從車里出來,相挽著走進3號樓。我將目光拉起來,發(fā)現(xiàn)十五樓的窗戶貼了“囍”字。我想起自己的婚禮,覺得結(jié)婚也是賭博,說喜只是一個祝愿,喜憂還不好說。
新人上樓,艾小麥也回來了,手里多出一個馬甲袋,里面是各色的菜。對面有人結(jié)婚了,艾小麥幽怨地瞟我一眼。他們結(jié)婚關(guān)我屁事,我緩步走向艾小麥。艾小麥放好包,打開馬甲袋,給我瞅里面的菜,問我想吃什么?我想了想,還是說隨便。
只有蝦、肉、青菜和土豆,沒有隨便。艾小麥變得愛理不理了,女人總是喜怒無常的,難怪孔老夫子會說唯女子和小人難養(yǎng)也。我回身把自己丟在沙發(fā)上,已經(jīng)焦頭爛額,吃什么真無所謂。
前樓新房里又說又笑,嘻嘻哈哈的,洋溢著喜慶的氣氛。艾小麥低頭洗菜,給我一個冰冷的背影。我在沙發(fā)蜷縮著,越來越感到?jīng)]有未來。
艾小麥做了青菜肉絲面,煮了鹽水白蝦,樣子都不錯。艾小麥雖然是外地人,跟我在一起后,學(xué)會了做本地菜。我告訴自己,生活還得繼續(xù),站起來過去吃。
艾小麥看著我,滿意地笑了笑。
我的手機又響了,又是趙若祺的。我放下碗,站起來畢恭畢敬地聽。趙若祺沒有罵,叫我去一趟惠民路的咖啡店,她和錢靜萍、李松偉、張明鵬在那里,江南也馬上到。趙若祺講的都是經(jīng)常聚的同學(xué),李松偉和張明鵬在機關(guān),江南是老板。我想到了批斗會,我是主角,不能耽擱。我喝了幾口面湯,起來換鞋。這么急,吃完走不行嗎?艾小麥斜了我一眼。
你慢慢吃,我苦笑了下,急沖沖地出了門。
到了咖啡店,服務(wù)生將我領(lǐng)到209包廂,我縮著頭擠進去,同學(xué)們齊刷刷地望過來,探照燈似的聚焦在我身上。我的臉熱辣辣的,心在狂跳。我穿的是灰色休閑西裝,搭配直條的淺色襯衣,腳上皮鞋,褲襠沒有敞開。我抬腿向前走,包間不大,那幾步很難,我腿酸了。
張明鵬拍拍他身邊的座位,我坐了下去,沙發(fā)嘭地彈了一下,我驚跳了,嚇著了自己。
你喝什么茶?錢靜萍欠欠身問。茶幾上擺著鐵觀音、普餌和玫瑰花茶。我不是來喝茶的,我說隨便。沒有隨便,錢靜萍嘟噥著,往我面前的小瓷杯里倒鐵觀音。
趙若祺雙手抱在胸前,靠著沙發(fā)背,面若冰霜。我想起要解趙若祺的氣,支撐茶幾站起來,給趙若祺鞠了躬,說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嗎?趙若祺彈彈我。他不讓我做重活,專門找了鐘點工,一回家就想方設(shè)法給我燒好吃的。我腰子不好,全靠他照顧著。講到自己的腰子,趙若祺淚汪汪了。我弓著背摸捏衣角,不知道站好還是坐好。
方向東會有事,我不信。錢靜萍聲音變調(diào)了,眼眶里噙了淚花。方向東會出事,真的難以相信,李松偉附和。如果方向東有事,也是環(huán)境造成的,江南憤憤然。方向東院長兼專家,同學(xué)們都找過他,很少有人家沒有個病人的。方向東身體修長,戴近視鏡,同學(xué)有事找他,他推一下眼鏡就看病,或者出面介紹專家看。人是有情感的動物,怎么看方向東都不是壞人。
他肯定被冤枉了,趙若祺捂住臉,嚶嚶哭泣。
我耷拉著頭,恨不得刨個洞鉆下去。
我們不開批斗會,看看有沒有補救辦法。張明鵬欠了欠身,把我按在沙發(fā)上。
楊百里,方向東的事,你在里面怎么說的?江南側(cè)了身,盯著我。都是老同學(xué),你說說,大家分析分析,看看能不能補救。演武街99號進去容易出來難,我們理解,但方向東也得救。李松偉作補充。
我,我,我結(jié)巴了??Х鹊瓯绕鹧菸浣?9號多了一杯茶,多了一份情感,也就多了一種煎熬。趙若祺抹了一把淚,瞪我一眼。我,我給過方院長六萬,我,我忍不住講了出來。我口渴了,抓過杯子喝,我的手在哆嗦,茶溢出了嘴,沿著下巴流。是做生意前還是生意后?李松偉見縫插針問。李松偉大學(xué)學(xué)法律,現(xiàn)在機關(guān)的法規(guī)處,懂法律。
做了磁共振后,我用袖子擦下巴和嘴。生意前和生意后的性質(zhì)不一樣,李松偉看到了希望,身體向前傾,像要撲過來。是你主動送的,還是方院長向你要的?
是,是方院長打電話,讓我送過去的。我埋下頭,不敢看趙若祺。
送到哪里?
機,機場,我的心緊縮了一下,聲音打顫。
什么時間?旁邊有誰?李松偉語速不亞于演武街99號里面的人。
兩個月前吧,夏天,我大汗淋漓了。錢靜萍抽了兩張紙巾,放在我面前。我感激地望眼錢靜萍,擦額頭和臉。大約兩個月前,方院長去出差,我結(jié)結(jié)巴巴敘述。同學(xué)們沉默著,心情沉重。
趙若祺蒼白的臉先轉(zhuǎn)了紅,接著青了。我源源不斷地冒著汗,不敢添亂脫外衣。方院長一直不收我的錢,那次是例外。我到機場時,方院長等在車道旁,叫我不要下車。我放下車窗,將裝錢的塑料袋遞出去。方院長接過說,若祺的腎不好,有的事別讓她知道。我點點頭,揮手和方院長道別。我啟動汽車,方院長轉(zhuǎn)身進機場。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不是在演武街99號,同學(xué)們允許我喝水,也允許我把沒法說的咽下去。當(dāng)時我打了個回頭眼,看見一姑娘挽起方向東胳膊向里走。姑娘長發(fā)飄飄,苗條修長,像從T型臺上往回走。趙若祺腰子不好,方院長的腎好得很,身邊有個姑娘我理解。
你看過筆錄,簽了字。李松偉問著給我續(xù)水。
是的,我痛苦地點了點頭。
哇——,趙若祺的哭聲響了起來。服務(wù)員過來了,敲門進來看。沒有你事,出去,江南兇巴巴地趕。
趙若祺的啜泣像一張密密的網(wǎng),縛住了我。李松偉還問了一些問題,具體什么我記不清了。我只會木木地點頭或者搖頭。后來,李松偉嘆息了一聲,張明鵬江南錢靜萍也跟著嘆息。
我的命好苦啊,趙若祺哽咽了。
趙若祺,你不要傷心,大家一起想辦法。張明鵬勸慰,我有個中青班同學(xué)是辦案的,我去說說,爭取從輕發(fā)落。張明鵬一勸,同學(xué)們紛紛勸趙若祺。來的同學(xué)都是有頭有臉的,每個人都有一些社會關(guān)系,都說了找誰找誰,目的就一個,讓方院長不吃苦頭,早點出來。我默默地坐著,像一個看人修復(fù)打碎珍貴瓷器的孩子,內(nèi)心充滿自責(zé)。
趙若祺的哭泣漸漸稀疏下來,我被同學(xué)們的真誠感動了,一股豪情升起來。謝謝你們,事件是我引起的,你們?nèi)ゴ螯c,請客送禮的錢我來。同學(xué)們冷眼瞅瞅我。這個時候我還說送錢,真的不合時宜。
三
去公司前我把止痛藥藏在袋里,我得給自己壯壯膽。那天說公司事刺激了我,艾小麥不再提,等待我親自去看。我盡量不想公司,但在我的腦海里,公司依然是條即將沉沒的破船。
天下著蒙蒙細雨,艾小麥給我打了傘。我的頭不淋雨了,心里潮濕得一塌糊涂,像一只剛從水里爬上來的狗。如果心情有色彩,我去公司時一團灰黑。過路的出租車都載著客,艾小麥要用滴滴打車。128路公交進站了,可以去世紀銀座。我趕幾步跳上車,找個空位坐了。我不是想省出租車的錢,只想讓煩惱來得慢一點。艾小麥追上來,坐在我旁邊,看了看我。
公交緩緩地啟動了,經(jīng)過解放路口,世紀銀座出現(xiàn)在前方。遠遠望去,三幢寫字樓像三塊豎立的墓牌,我顫栗了一下。艾小麥望望四周,抓住了我的手。
世紀銀座站到了,我奪了艾小麥的傘,壓得低低的向里走。寫字樓里都是公司,都是總經(jīng)理經(jīng)理,表面看你不知道誰大誰小。我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同幢樓的碰到了會微笑著點個頭。可這個時候,我不想碰到面熟的人,也懶得微笑點頭。我撐著傘摟著艾小麥的腰走進B幢大廳,保安感覺我們行蹤可疑,跟了過來。電梯下來了,我收了傘,保安發(fā)現(xiàn)是我和艾小麥,會心一笑。
電梯門開了,沒有出來的人,我走了進去。艾小麥按了九層,電梯門就關(guān)上了。我公司一套房隔成三間,大辦公室、倉庫和總經(jīng)理辦公室。里面值錢的東西不多,但有些試劑盒、小器械和電腦。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遵守協(xié)議的,我預(yù)備面對地震過后的一片狼籍。
公司的門開著,大辦公室井然有條,卡位臺上的電腦都在,一個腦袋在中間的卡位搖晃。我感覺還有水手在堅守,干咳了兩聲?;问幍哪X袋伸長了,是廖春雨。楊總,你回來了。廖春雨一陣慌亂,他在穿鞋,他有上班脫鞋擱腳的壞毛病。
你沒有走?我疑惑地走過去。廖春雨忙著關(guān)電腦窗口,窗口是打打殺殺的游戲。我說甭關(guān),沒事的。上班不能玩游戲是我定下的規(guī)矩,但這個時候再執(zhí)行就迂腐了。
楊總,總算把你盼來了。廖春雨退出了游戲,嘻嘻地搓著手。
他們仨呢?我明知故問。
他們都走了,領(lǐng)了工資和補貼。廖春雨不知道艾小麥跟我說了多少,瞟了艾小麥一眼說。后來阿杰和瑞祥又來了趟,想搬電腦,我不讓他們搬,對他們說,楊總待你們不薄,人得講良心。他們拍拍屁股走了。
我望著廖春雨,像喝了一碗溫?zé)岬慕獪睦锱笱蟮?。廖春雨到我公司才四個月,剛開始領(lǐng)轉(zhuǎn)正的工資。廖春雨是四院檢驗科周主任介紹的,周主任說得很客氣,朋友托的,給他弄口飯吃。四院是我的大客戶,主要靠方向東關(guān)照,但我不想把下面的關(guān)系搞糟了。廖春雨其貌不揚,又沒有文憑,我接納他后沒有正眼看他。他進進出出,像一個影子。人不可貌相啊,我將手放在廖春雨的肩,用力點了點頭。
艾小麥打開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里面窗明幾凈,表面看還沒有災(zāi)難深重。我環(huán)視了一下,坐上老板椅。
楊總,喝點茶吧。廖春雨端水進來了,放在桌上,謹慎地望著我。方院長進去了,魯副院長進去了,李主任進去了,陳科長進去了。廖春雨說的都是我公司的客戶,在不同的醫(yī)院里,都跟我里面說的有關(guān)聯(lián)。公司的創(chuàng)傷表面看不見,也是儀器查不出的病。儀器查不出的病更難治,完蛋了,我頹然靠在椅背上。
艾小麥斜了廖春雨一眼,廖春雨知趣地退了出去。
要買藥嗎?艾小麥蹭了我一下。我搖了搖頭,我袋里有止痛藥,反而不那么脆弱了。廖春雨,廖春雨,我大聲喊。
廖春雨跑進來,佇立在我身旁。你也走吧,我抖擻精神站起來,又指指艾小麥,還有你,都走吧,奔一個前程。
艾小麥愣了一下,眼淚溢了出來。不,不,我不走,廖春雨搖著頭。楊總,我要和你共渡難關(guān)。醫(yī)療儀器做的是人脈,我出賣了朋友,已經(jīng)聞到公司腐臭的氣息。我執(zhí)拗地搖了搖頭。
不,楊總,公司不會垮的,幾家醫(yī)院試劑協(xié)議還沒到期。楊總,我不走,你不發(fā)我工資我也賴著不走。廖春雨也執(zhí)拗起來,像誓死守衛(wèi)陣地的戰(zhàn)士。困難是暫時的,我們一起努力吧,艾小麥也眼淚汪汪地表白。
多好的員工啊,我為難了,陷在椅子上。
廖春雨退出去,過幾分鐘又走進來,激動地說。楊總,你要是信得過,我先去聯(lián)絡(luò)。我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我不置可否地望望廖春雨,在椅子上動了動。
廖春雨扭捏地笑了笑,跟艾小麥眨了下眼。小麥,你陪楊總休息幾天吧,做點好吃的,這里我撐著。
你可以知恩圖報,可是我已恩將仇報。方向東好心幫助我,我卻將他出賣了,真的無地自容。我不想說,苦苦笑了笑。
回去吧,艾小麥催促。我沒有動,想在辦公室坐坐,揮揮手,讓她回自己的卡位上。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方向東,他在演武街99號,灰不喇唧的,目光呆滯,像個癡呆的小老頭。我喝了口水,撥趙若祺電話,趙若祺不接。我打電話問張明鵬,打聽方向東的近況。方向東的問題可能比我們預(yù)想的嚴重,張明鵬說已經(jīng)托了人,但不知道有沒有用。我還是相信同學(xué)情誼的,叮囑張明鵬,請客時告訴我一聲,我不上桌,悄悄來買單。我又給李松偉和江南打電話。江南不客氣罵,他娘的,你小瞧人,為老同學(xué)辦事,我會在乎那幾個錢。江南不愧為老板,罵聲中包含著對我的關(guān)心。
艾小麥叫來了外賣,十元標(biāo)準(zhǔn)的盒飯。盒飯很難吃,我撥拉幾口,就推開了。我不想再充胖子了,故意吃得狼吞虎咽,將寡淡的盒飯吃出鮮美。艾小麥整理我的飯菜盒,彈了我一眼,征詢我是不是回家。
我嗯了聲,抓了車鑰匙向外走。廖春雨給艾小麥遞個眼色,艾小麥放下手中的剩菜殘羹,追了出來。
回到家,我把艾小麥摟住了。大白天,艾小麥感到突然,掙扎起來。我不松手,把艾小麥抱進臥室,扔在床上。我腦子里的東西太多太亂了,需要清理。我把自己折騰累了,像一只故意砸碎的破罐子,死死地睡了過去。
四
時間流淌著,方向東像一粒扔進水里的石子,沒有了消息。我估計方向東出不來了,出不來就沒有工資,沒有醫(yī)療和養(yǎng)老保險,更不能保護趙若祺的腎。我不但要道歉,還得拯救趙若祺的腰子了。
霧霾籠罩了我們的城市,天灰蒙蒙的,出門就是嗆人的焦臭味,仿佛整個城市都在燒烤。我駕車去公司,跟隨著車流龜速爬行,后面的哥們不斷按喇叭。副駕駛位的艾小麥回頭瞪。他娘的,嘀什么嘀。我回頭罵,這樣的天氣人人都是路怒族。
前面的車開了雙跳燈,屁股兩邊一閃一閃的。我跟在后面,不一會,眼睛模糊了,預(yù)感要頭痛。我揉了揉眼,經(jīng)過十字路口,頭就閃了一下,真的痛了起來。糟糕,頭又痛了,我也打開雙跳燈。帶藥了嗎?快停下吧,艾小麥焦急起來。我讓車慢慢地爬行,在路旁停下了。我記得那個位置有藥店,天天走這條道,閉上眼也能感覺大概的距離。
艾小麥下車跑進藥店,我也跟了進去。服務(wù)員推薦止痛藥,我要我平時吃的那種。艾小麥去找水,我剝了兩顆,塞進嘴里。
艾小麥叫我別開車了。不開車怎么辦?我反問。要不我試試,艾小麥脆生生地說。我把車鑰匙遞過去,想堵她的嘴。艾小麥接住了,打開駕駛室坐進去。出來吧,這可不能鬧著玩的。我想我微閉著眼,也能把車溜到公司。我有本本,從前開過幾次。艾小麥說著將車發(fā)動了,叫我上副駕駛室,問我去公司還是回家。公司,公司就在前方了,免得調(diào)頭。
車啟動了,沖了一下,接著順溜了。艾小麥?zhǔn)亲鳛槊貢尕攧?wù)招聘的,和我住一起半年多了,一直沒說過會開車。我睜了睜眼,前方依然模糊,艾小麥開車的樣子朦朦朧朧。
廖春雨不在公司,艾小麥打開門,把我挽扶進辦公室,讓我躺沙發(fā)上,打開電腦放音樂。我躺了一會,進入混沌狀態(tài),感覺駕駛著一艘船在海上乘風(fēng)破浪。
好消息,好消息,突然一個聲音沖了進來。我驚醒了,艾小麥在噓,電腦正播放《藍色的多瑙河》。我意識到有人闖入了公司,坐了起來。
好點了嗎?艾小麥進來問。
闖入的人是廖春雨,三大步跳到我面前。楊哥,我給四院送了一批貨,三院檢驗科新主任答應(yīng)吃個飯。
真的,我掄圓了眼,好像意外地得到了一塊玉。真的,還帶他手下的兄弟,說好了,就在今晚。廖春雨眉飛色舞了,真誠所至,金石為開,楊哥,好消息。
好消息本身就是良藥,我昏沉沉的頭輕了一半,抖擻精神站起來。艾小麥挽著我,嫵媚地笑。
楊總,一起去?廖春雨笑得神秘了。
跟他說了我請客?我跟三院的老主任打過交道,現(xiàn)在進去了,我害怕新主任提起老主任。沒有,廖春雨老老實實的回答。
那我就不去了,你全權(quán)代表吧。我掏口袋,業(yè)務(wù)所需的宴請應(yīng)該公司來。以前宴請都是我發(fā)起的,我點菜,坐主位,刷卡埋單。我一米七五,五官端正,喝酒也不錯。我把皮夾子每層都翻了,里面現(xiàn)錢不多。
楊哥。廖春雨發(fā)現(xiàn)我的窘境,親切地呼了聲。我卡里有錢,先填著,以后報銷。我點點頭,對廖春雨說,菜稍微點好點,現(xiàn)在請到一批客人不容易。廖春雨燦爛地笑了,我知道,不過太好了也浪費,我會把握分寸。
我指了下自己的頭,歉意地說,我頭痛,辛苦你了,小廖。應(yīng)該的,你安心休息。廖春雨噔噔地出去了,我站窗口張望,一輛電瓶車屁股一閃一閃的,沖入了灰蒙蒙的霧霾中,像夜空中一顆不起眼的流星劃過。
電腦開始播放鋼琴曲,悠揚的樂曲像清澈的泉水,流進了我的大腦。我想不起曲目了,怪自己臨時抱佛腳。我平時不喜歡音樂,頭痛才叫音符清洗雜亂的大腦。
手機尖聲叫起來,流趟的音符堵塞了。我不耐煩地抓過手機看,電話是錢靜萍的。我以為又有了好消息,錢靜萍與趙若祺走得近。我滿腔熱情地喂了一聲。楊百里,錢靜萍的聲音很憂傷,趙若祺住院了,腰子功能衰竭,在二院。
這個消息太突然,像一股洪流沖進了我腦子。怎么會這樣?我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精神的力量無限,有時候能夠戰(zhàn)勝疾病。
你看到消息了嗎?方向東的。錢靜萍將聲音壓低了,感覺就在醫(yī)院里。什么消息?我搜索一下。我撲向電腦,退出音樂播放,在百度搜。我輸入“第四醫(yī)院 方向東”,方向東的消息跳了出來。題目是原第四醫(yī)院院長方向東受賄被拘。方向東利用職務(wù)之便,接受藥品器械商的賄賂,數(shù)額較大??磾?shù)據(jù)不只有我送的這些。消息最后說,方向東還與多名女性通奸。最后一句話太刺眼,我僵住了。艾小麥看了我一眼,靠過來看。
找到了嗎?錢靜萍在電話那邊問。
嗯,找到了,嗯,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真的沒有想到??吹阶詈笠痪淞藛??那種事寫什么呢?寫的人真缺德。錢靜萍憤憤然,趙若祺就是被這句話打倒的。
我馬上過來,她住幾床?我問好后,掏出止痛藥,加服了兩顆。
趙若祺住在泌尿科,罩著氧氣罩,掛著輸液袋,雙眼緊閉,灰黑的臉沒有一點光澤。趙若祺媽哀傷地伺立著,錢靜萍和張明鵬跟我點點頭,我慢慢地向床邊走。趙若祺的母親俯身說,若祺,有人來看你了。
趙若祺微微地睜開眼,虛弱的目光跳一下,像被風(fēng)吹的燭光。她咳嗽了幾聲,將目光別開去,露出厭惡之色。我耷拉著頭,尷尬地立在床邊。錢靜萍跟我使了個眼色,讓我到門口等。
我退到走廊上,來回渡著步。錢靜萍和張明鵬出來了,錢靜萍講,趙若祺看到那篇報道,顫抖幾下,就倒了下去。好在她媽跟她一起住,叫了救護車。方向東的事對她傷害太大了,張明鵬補充說。
有危險嗎?我眼巴巴地望著老同學(xué)。醫(yī)生說血里的肌酐和尿素高,是腰子功能衰竭,得換腰子,可是現(xiàn)在腰子不好弄。張明鵬無奈地攤開了手。
那怎么辦呢?我焦急了。
不許槍斃鬼身上挖腰子,這是什么規(guī)定。錢靜萍嘟噥起來。法律規(guī)定了,反對也沒用,先做透析。張明鵬抬了抬手,她女兒在國外讀書,先讓她媽照管著,我們有空來看看,做做醫(yī)院和醫(yī)生的工作,排隊等腰子。
我會經(jīng)常過來的,通關(guān)系全靠你們了,趙若祺好可憐。錢靜萍瞟了一眼病房,眼淚嘩的下來了。
我的視線模糊了,心如刀割似的疼了一下。張明鵬用力拍拍我肩,楊百里,你注意一下來看的方式,別惹她生氣。我點點頭,回望病房一眼,縮著脖子離開了醫(yī)院。
五
我準(zhǔn)備去探望趙若祺,順路把艾小麥帶公司。我在大藥房前停了車,進去買蟲草。張明鵬要我注意看望的方式,我理解就是要帶上好禮物。我背叛了方向東,得作特殊的救贖。
腰子毛病吃蟲草,我是在方向東地方知道的。我和方向東聊天從趙若祺開始,生意場講究迂回。聊到趙若祺,避不開趙若祺的腰子。方向東說他經(jīng)常煮蟲草海參和鐵皮,給趙若祺補腎。我想起了“他好我也好”——補腎藥的滑稽廣告,給趙若祺買蟲草,從四萬元一斤直到現(xiàn)在。補了趙若祺的腰子,間接好到方向東,想必方向東能夠體會到。做生意需要曲線救國,方向東樂意給我關(guān)照。
蟲草又漲了,稍大一點的一百克要買兩萬。我咬咬牙買下了。艾小麥跳起來,你是財百萬啊,探望個高中同學(xué),用這么大方。沒有回報,送這個確實有點貴。這個同學(xué)不一樣,她老公因為我進去了。我給艾小麥作解釋。艾小麥還是不理解,他進去是他命不好,你說了事實,又沒有冤枉。
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我瞪了她一眼。艾小麥噘了嘴,下車時摔了門。艾小麥把我的財產(chǎn)當(dāng)共有了,我望著她的背影,感覺她有根神經(jīng)搭錯了。
病房里又住進了一個人,我掛著笑向里走,心在怦怦跳。趙若祺做過一次血透了,氧氣面罩已經(jīng)拿掉,看上去精神好了些。她看見我,瞪著我講,你來干什么?
我來看看你,給你帶了盒蟲草,好點了嗎?我觍著臉,提了提手中的禮,放在床頭柜邊。拿回去,不要你看,趙若祺沒好氣。
若祺,若祺媽責(zé)怪地呼了一聲,盯著我送的禮看。上年齡的人就是不一樣,寬容善良。我轉(zhuǎn)向趙若祺媽,阿姨,若祺靠您照顧著,您辛苦了。我不辛苦,應(yīng)該的。若祺媽的目光從我的禮品里拔出來,你這么客氣,破費了。若祺媽知道蟲草的價格和價值。
媽,你讓他帶回去,我不要他的東西。趙若祺的聲音不高,且有一股硝煙味。仿佛我送的是會爆炸的炸藥包,不是她過去喜歡的蟲草。同病房的病人和陪護疑惑地望著我,把我當(dāng)作死皮賴臉的男人。我感覺好多螞蟻在身上爬,混身搔癢。
若祺,若祺媽又輕輕地喊了聲,轉(zhuǎn)過身,嘆息了一聲。她心情不好,別生氣。若祺媽指指小方凳示意我坐。有若祺媽解圍,氣氛松動了,我弓著背對趙若祺說,對不起。
趙若祺的眼睛彈彈我,別過臉去。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講述給方向東錢的那一幕,歷史上有幾個英雄就義了?我感到委屈,眼里閃著淚花。你不知道里面的情況,我也是沒有辦法啊。我低著頭,臉痛苦地扭曲了。
鄰床好奇地扭頭看,趙若祺驚慌了,瞪我一眼,叫我別多嘴。趙若祺不想讓外人知道,給我乘虛而入的機會。我按了按自己的眼睛,在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若祺生病后,全靠你們幾個同學(xué)幫忙。若祺媽瞅我一眼,把話題引開。我是應(yīng)該的,只求趙若祺想開點,她腰子不好,情緒穩(wěn)定下來才好。我對若祺媽說,更是說給趙若祺聽。
趙若祺冷漠地望著天花板,不領(lǐng)我的情。
透折不是治本方法,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等到腰子,若祺媽愁眉苦臉的。應(yīng)該快吧,幾個同學(xué)都在使勁。我安慰若祺媽,趙若祺彈我一眼,不像先前那么討厭了。
吃得怎么樣,睡眠還好嗎?我問。趙若祺沒有答,若祺媽接過去講了,睡眠還行,胃口不開,早上喝了一點點粥。若祺媽嘮叨起來,若祺,以后你要多吃點,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下去怎么行。
我和若祺媽聊了會,告辭了,跟趙若祺揮揮手。若祺媽送出來,一直送到電梯口。電梯在頂樓,我讓她回去。若祺媽哆嗦著問,要是等不到腰子,若祺還有人做嗎?若祺媽的老淚在滾動。我不忍心看,電梯門開了,一個箭步?jīng)_進去。
我回到公司,艾小麥不理我?,F(xiàn)在賺錢難了,是得悠著點花,我想了想,不跟她計較,取出一疊名片找人。我找了幾個,都是曾經(jīng)宴請過,但沒有成交的朋友。我打電話給中醫(yī)院的設(shè)備科長,問什么時候有空,好久沒有聚了,想吃個飯一起坐坐。他說沒有空,掛了我的電話。我接著打一個區(qū)醫(yī)院副院長的電話,他一聽是我就說方向東。方向東是個好人啊,好人容易中奸人的計,被人害了。我怎么聽,他都在罵我,我無語了,像一個漏氣的皮球,癱在座椅上。
盒飯送來了,艾小麥給我端進來一盒,淡淡地說,趁熱吃吧,飯還是要吃的。我把盒飯吃完,自己將空盒拿出去,扔進垃圾箱,回到辦公室打游戲。我想少了艾小麥,也能生活。
艾小麥扔垃圾回來,疑惑地瞅我一眼。我已經(jīng)進入游戲狀態(tài)。游戲也是一種好東西,有時候能治病,我玩著玩著忘記了煩惱,忘記了時間。
廖春雨回來為時已晚,走到門口就興沖沖喊。楊總,三院的試劑送進去了,四院的錢很快就會打過來。真的,我嚯地站起來,伸出熱情的手。廖春雨蹦跳一下,抓住我的手,親熱地握在一起。艾小麥瞟了一眼,不屑地別過頭去。
小廖,你辛苦了,謝謝你。我故意大聲說,我的體內(nèi)還駐有孩子心,想讓艾小麥吃點醋。應(yīng)該的,廖春雨搖著我的手,信心滿滿,仿佛公司已經(jīng)重新啟航。小廖,如果我真能渡過難關(guān),老哥不會忘記你。楊哥,小弟一定盡力。廖春雨眨了眨眼,就這樣我們稱兄道弟。
下班了,我請廖春雨一起喝一杯,把艾小麥也叫上了。她跟著我吃住,我不能做得太絕。艾小麥有些不情愿,但還是跟著下了樓。我們進了一家小餐館,點了幾個菜,要了啤酒。
菜上來了,服務(wù)員給我們打開啤酒。廖春雨給我倒了酒,對艾小麥說,嫂子,你也來一杯。你瞎叫什么?艾小麥拉長臉,瞪廖春雨。廖春雨尷尬了,小心地看我臉色。我笑了笑,小廖,別瞎叫,我倆是房東和房客。艾小麥乜我一眼,向服務(wù)員喊,來瓶酸奶。酸奶比啤酒貴,艾小麥故意氣我。
為公司的重新開張干杯。我舉酒杯,和廖春雨碰了一下,咕嚕嚕干。
酸奶上來了,艾小麥打開直接喝。
我搶過啤酒瓶,給廖春雨倒。廖春雨又跟我干了杯,抹了下嘴說,我說過要與楊哥共渡難關(guān)的,我不食言。幾杯酒下肚,廖春雨豪情萬丈了,他計劃年內(nèi)多做幾筆試劑,摸摸各大醫(yī)院明年采購計劃,節(jié)前聯(lián)絡(luò)感情,爭取明年有突破性進展。廖春雨暢想著,說我們公司一定前途無量。我想起趙若祺,酒到一定份上,人就容易推心置腹。我說如果有這么一天,我一定想辦法弄個腰子。
酒足飯飽了,我把車鑰匙給艾小麥。艾小麥接過說,兼職得另付報酬的。我哈哈笑了笑,說沒問題,以后一并結(jié)算。我想酒后的話未必要兌現(xiàn)。
六
等公交耗時,在城里兩個輪子跑得過四輪的,廖春雨買了輛二手的電瓶車。士為知已者死,廖春雨熱情高漲,像擰緊發(fā)條的鐘,天天騎著電瓶車,穿行在車流中。我叫艾小麥給廖春雨印新名片,頭銜副總經(jīng)理。新名片預(yù)示著新薪酬。我僥幸地想,所謂經(jīng)營之道,就是用好手下的人。我賦予廖春雨請客送禮的權(quán)力,不再過問每一筆生意。
我有了更多的空余時間,除了玩電腦游戲,隔段時間看次趙若祺。我買鐵皮楓斗,買海參,都是補腎的東西。這些東西比蟲草便宜了,但依然昂貴。公司的賬戶艾小麥管理著,我手頭有自己的卡,里面還有一些錢。我買禮品時避開艾小麥,免得她啰嗦。趙若祺每周做次透析,做過透析的頭兩天,臉色好心情不錯。后面幾天臉色就灰了,精神萎靡不振。她恨方向東,開始怪自己的命,不再對我橫眉冷對。
我頭痛發(fā)作的間隔拉長了。我的頭痛沒有規(guī)律可循,但與心情有些關(guān)聯(lián)。艾小麥卻有些失落,不主動靠我身上。艾小麥白天的職位是秘書兼財務(wù),生意少了沒事做,她修修眉毛,上網(wǎng)聊天。
他娘的,都說好了,又變卦。那一天,廖春雨回公司時黑著臉嘟噥,有點猙獰相。我問怎么了?廖春雨說街道衛(wèi)生院的生意。街道衛(wèi)生院試劑跟標(biāo)進貨,自主的成分要大些,廖春雨做通了工作,后來又說還得商量。廖春雨分析,無非想賣人情,得給幾個負責(zé)的送點禮了。我表示贊同,這樣的事我過去也碰到過。廖春雨決定送四份,陽澄湖大閘蟹,好看又實惠。我說這個你作主,只要有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