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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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港理事會
我與這片村落山林的邂逅,是在一次晨跑途中。
之前,我屢次經過山腳,尋覓日常生活之余的一次歇腳,或打坐。
地勢斜緩的山坡地種滿了茶樹。茶園是極美的景致,斜坡,平地,削峰,谷地,密密匝匝,起起伏伏,將山地密植如披上了一匹匹綠綢緞,在山林間舒緩張致地流淌。
那回盤桓于茶山之巔,幾個采茶女在初暖的春陽下采春茶,十指在茶樹上靈巧地跳躍。我很想學采茶,可我連采哪一葉也弄不懂,只得遠遠觀望。采茶并非只是背一簍春天,還有額頭的汗水,手背的劃傷,腰背的酸疼,還有炒茶制茶買賣的步步為營。局外人看懂的只是淌過春山的清風流云。
山坡地平緩處,躺著個張著明眸嬉笑的小孩兒,跟藍天白云和飛過茶山的鳥雀呢噥。我跟他逗玩幾句,他牙牙學語,那么渾然天成天真未鑿。是采茶女帶上山的孩子,她不時過來看顧兩眼,又忙著采茶。聞著茶香聽著鳥語長大的孩子,心田必有一方凈土。
那回我在山巔逗留片刻,臨走多看了一眼,就像唱詞寫的,“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一座山谷間的村落。
平素掩映于密林后,從來不曾張揚,不曾喧嘩,自開自落,自生自滅,只是因為不經意間的風一吹,吹開了掩映的帷幕,我則從帷幕的縫隙間窺到了它的容顏,樸素,靜謐,安靜得像范寬的《溪山行旅圖》。
只因找不到進村的小徑,便先擱下了,心念間存起了期盼。
不經意間想到它,隱隱擔心是不是看錯了,或者它會無故地消失了。
再次進山是在半月后。在山腳發(fā)現幾名行人騎著摩托車從山口出來,像河流游出來的幾條活潑的魚。當時詫異,騎車如何進出這起伏不平的山路?疑惑間便沿山口去探看。山坡緩緩斜上去,因而沿山口上去時,那密植茶園的山坡像一面徐徐覆蓋下來的綠云,罩一頭一臉。心中有了莫名的竊喜,只覺得會是個歡喜的好去處。
才走幾十米,已到得一條三岔口。南側是一條近乎峽谷帶的山路,兩壁是粗糲的山崖,崖頂生樹,灌木紛披。峽谷有一種密境般的幽深,恍惚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因山路尚有拱橋般的起伏,指向不明,不知會通向哪座山頭或哪片野林。左側的山路,亦是不知名的去處。
走哪一條?哪一條更值得我涉足游歷?
略作遲疑后,雙腳還是帶我去向了南側峽谷山路。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一句詩像青草一樣從心間探出觸須,“黃色的林子里有兩條路,很遺憾我無法同時選擇兩者。身在旅途的我久久站立,對著其中一條極目眺望,直到它蜿蜒拐進遠處的樹叢……”是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
倘若這不是我想去的去處,我依然可以全身而退,依然有選擇的余地。如果它是我喜歡的去處呢?
想著走到峽谷山路的高處,豁然撞見那座山谷間的村落。一幅《溪山行旅圖》,樸素靜謐地呈示在我的眼前。
整個村子坐落于大片茶園,或者說,村子是撒落在這片處于山谷臺地茶園里的房舍。四周坡度低緩的山丘,將這村子妥妥地收藏于心腹之中,隱秘,含蓄,內斂,秘而不宣守口如瓶。
我像遇見了久待的愛情,驚喜,遲疑,躑躅,以慌亂甚至蹣跚學步的姿勢向它走去。是我的夢鄉(xiāng),夢土,一個朝思暮想的去處。
我先是走,接著跳,接著奔跑。我知道它會微笑以寬胸擁我入懷,告訴我,累了困了倦了,就回來歇歇,好好睡一覺,翌日風和日麗。
村口的茶園晨露未晞,幾名村婦在采茶。初陽落在茶園,銀光斑斕,看上去她們像在采銀子,多么奢侈而美妙的采擷。
村口有老者閑閑地背著手,看外鄉(xiāng)人如我由遠及近,用目光審視我。
我上前詢問,老伯,這叫什么村。
后皇山村。他淡淡答。也時有外人進內看新鮮,他倒也未有多大驚奇。
村里人多不多?
我以為他會說不多。因城近在咫尺,年輕的多搬去城市過現代生活,哪會守著個老宅日日看單調的溪山。
不想老者說,多,比以前還多。
多的其實是外鄉(xiāng)人。也是因為離城近,村中租屋比城里低廉許多,且空氣清新,無論如何都是上選。日復一日,原住民離了鄉(xiāng),外鄉(xiāng)人則填了這空白。像種樹,一些挖起遷走,另一些則移植遷居,年長日久,也漸漸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每一生命的變遷轉折,大抵如此。
村中閑閑地走。青草池塘邊泊汽車摩托,竹籬瓦舍后是鄉(xiāng)間豪宅,小吃店小雜貨鋪小五金鋪各自相安無事。出是繁華的城,得紅塵之利。入則偏安一隅,安享離塵的清凈。想隱便隱世,想出便出市,這樣圓滿的日子還上哪兒找?
徘徊一陣子,尋得另一條曲折山路又上去。迎頭是幾道斷垣殘壁的空屋架子,蓋在山腰,從山腳看上去,仿佛破舊而虛擬的空中樓閣。磚瓦還新,看似剛剛砌屋又因不知名的原因,半途而廢,就潦潦草草地站在那兒,墻腳已然攀上了青苔。好在旁邊有一小片紅楓地,熠熠地紅艷,平添了幾分暖熱氣息。
穿過破敗的空屋,前面赫然出現了一片野林。
我以為走過那片山谷地村落,已然發(fā)現了遺世的清凈,不想它漫不經心地又隨手翻開一頁,給我看了另一幅更為醒目的畫卷。
這是一片山地邊緣的臺地野林,沿山腳低谷地生長,密處不透風,森然成林,疏處可走馬,零星點綴。因是野生山林,呈不規(guī)則生長狀,可這恣意任性橫槊賦詩的野趣,分明是我喜歡的那種。
鳥鳴啾啾,一聲聲從樹葉空隙間雨點般灑落下來。野林是一面琴,鳥鳴是琴弦的音符,風是那只拂弦的手。啾啾,唧唧,嘰嘰——
天地一派天真,仿佛開辟鴻蒙。
一男子拿鋤頭在刨地。我先是贊這好地兒,再問這是何處。男子說是附近水庫所置山地,雇幾名老者,平時轉轉看看,種些菜蔬,也不開發(fā)也不荒蕪,就讓它原汁原味長著,只為保持水庫的原生態(tài)環(huán)境。
我禁不住呼好。
他又說,平時多有養(yǎng)鳥愛好者上來,提籠遛鳥,與野林一唱一和。他一指旁邊,喏,就那邊住著。
臺地上有一排四五間舊平屋,一老者施施然出來。我照例招呼,問這里是不是就住一戶人家。老者搖頭說,沒有人家,就我們幾個。我聽不懂,又問有幾戶人家。他重復沒有人家,就他們兩三個人,守著這片地。
忽地醒悟,估計是幾名單身老者,年輕時荒廢了家庭,荒蕪了歲月,年邁之時生計艱難,便約幾個同病相憐的老伙伴,來此山林居住,開門見山見水見林,與溪山為伴,以鳥雀為侶。而孤寂的深心處,終是留存了這樣的念想:人家人家,須有妻有兒才算是一戶人家,形影相吊怎么算得上“人家”呢?是以訥訥而言“沒有人家”。
原來,世間真沒有世外桃源。就算有桃源,那桃源里人,心心念念的,竟仍是桃源外的軟紅萬丈,人間煙火。
它不是世外桃源,而我也不是武陵漁人。不禁惻然。
從野林沿山路走下來,我返回我桃源外的紅塵。
走到三岔口,不禁訝然失聲,這不就是我進山時那條左側的山路嗎?不就是我曾以為通向不知名的去處嗎?不就是我起初猶豫哪一條更值得我去涉足游歷的路嗎?
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再一次鳥雀一般躍上心頭,“我將輕輕嘆息,敘述這一切。許多許多年以后,林子里有兩條路,我選擇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條,它改變了我的一生。”
好在,兜兜轉轉一大圈,該選擇的路,未選擇的路,不經意間,我都一一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