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盡管不是第一次登臨四明山,但畢竟是第一次見到四明湖。余姚南邊的古鎮(zhèn)梁弄,或民國四十六年的四明縣治。不久前一個微帶寒意的初冬的傍晚,當(dāng)我于采風(fēng)途中偶然經(jīng)過,閑走閑看,一大片浩瀚的水域不經(jīng)意間撲入了眼簾。有人告訴我說,這就是四明湖,面積有兩個西湖那么大,總計二十平方公里還不止。這讓我驚喜之余,多少也有些疑惑,因為記憶里當(dāng)?shù)氐臍v史文獻(xiàn),不論是南宋紹興的兩部會稽志,還是寧波著名的宋元六志,有關(guān)水域方面的記錄,即以最大的位于上虞余姚交界的夏蓋湖而論,與此相比也微不足道,其他那些如燭溪湖、牟山湖之類就更小了。后來請教當(dāng)?shù)氐呐阃藛T,才知道是人工水庫,建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不過才擁有六十余年的歷史。盡管如此,像潺湲洞、祠宇觀、丹山赤水、瀑布仙茗等文獻(xiàn)中的著名古跡,早已點綴在此湖周邊,頗令人有真假難辨之惑。如果重修縣志時一不小心將此載入,相信以后的人就更弄不清楚了。
由四明湖而想起四明山,這座古代浙江最偉大也最神秘的山峰,跟寧波的歷史文明進(jìn)程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關(guān)系,因此兩千年來總有些隱隱約約,包括當(dāng)?shù)氐拇笕鍌円舱f不清楚,這大約就是蘇軾當(dāng)年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意思了。比如它最早的名字叫鬼藏山,見宋人《記纂淵?!匪?,這應(yīng)該是在它秦代時所使用的。到了兩漢時又有句余之名,見《山海經(jīng)》郭璞注,謂山在余姚南句章北,二縣因以名。王深寧《七觀》云,東有山曰句余,實維四明是也?!堆拥v四明志》亦稱:州曰明,郡曰余姚,皆本于句余山。晉宋時大概又別名鳥道山,見《水經(jīng)注》卷二十九沔江水所引謝靈運語。原話是這樣的:“謝康樂云:山海經(jīng)浮玉之山,在句余東五里,便是句余縣之東山,乃應(yīng)入海;具區(qū)今在余姚鳥道山西北,何由北望具區(qū)也?”這對那些盲目相信古籍記載的人,不啻是當(dāng)頭棒喝。六朝或又有桐柏之名,夏侯曾先《會稽地志》云:縣有桐柏山,與四明天臺相連屬,皆神仙之宮也。這段話雖說得比較含糊,但山體內(nèi)空,下有大穴互通是可以肯定的,后來的四明洞天概念,應(yīng)該就是由此發(fā)展而來。
而大小規(guī)模高度支派方面的辨認(rèn),相比之下或許更加麻煩,我時常會這樣奇想,如果在浙東的上空俯視四明山,那該是怎樣一副壯觀的讓人驚撼的情景,這中間自然有一個層層累積,不斷加碼的過程,即越是后來的人,就越喜歡說得離譜。在最早為它立傳的晉人木玄虛筆下:面貌尚相當(dāng)樸素,不過強調(diào)了它的高度而已,“雪竇山北嵓,生石乳,其峰非人可升。”到了宋人都穆筆下:“洞周廽一百八十里,名丹山赤水之天。上有四門,通日月星辰之光,故曰四明山?!北M管夸飾之口吻可厭,基本還在可接受的范圍。再到明人曹學(xué)儉筆下:“高一萬八千丈,周圍二百十里,蟠跨數(shù)縣?!眲t信口開河,完全是酈道元寫昆侖山的筆法了。而在清人兩度重修的《大清一統(tǒng)志》里,它更是一個擁有八百里的土地面積以及二百八十座支峰,橫跨寧紹臺三郡的龐然大物。即使這樣,署名黃宗羲的《四明山志》還覺得不過癮,竟要將它說成是:近接剡稽,遠(yuǎn)連臺宕。積翠黃天,浙東第一奧區(qū)。就是說連溫州也要包括進(jìn)去了。如果真相信這些記載是可靠的,那么從理論上講,只要你渡過錢塘江,踏上浙東大地,你遇到的任何一座山都可能是四明山,當(dāng)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地理上的四明山弄不清楚,只好回過頭研究它的人文歷史,沒想到文化意義上的四明山,同樣錯綜復(fù)雜,神秘莫測。按照晚清甬上聞人徐時棟的說法,最早記錄它歷史的人叫梅福,一位跟當(dāng)?shù)匾蚓壣跎畹纳衩厝宋?。歷代地方志都說他為東漢大隱,顯然是不對的,因這個人是大名鼎鼎的嚴(yán)子陵的老丈人,子陵與漢光武帝既為同學(xué)關(guān)系,年齡當(dāng)大致相仿,那就絕對沒有生在東漢的可能。而據(jù)北宋張嵲《紫微集》,實際上早在梅氏以前,此山的大名就已顯著于世了。有個叫陵陽子明的人和他的弟弟子安,當(dāng)年就隱居在這里靜心修道?!白用髦M伯玉,其弟子安諱伯樂。與兄同志,常遠(yuǎn)游,獨好四明山,亦得仙人長年之術(shù)。道書之藏有《陵陽子明經(jīng)》,毋慮數(shù)千言,大抵皆養(yǎng)氣修真之語。西都一時文豪如司馬長卿嘗攟摭其事,以賦大人之辭。應(yīng)劭輩復(fù)引之,以釋列缺倒景之語,而曰吳人晉人,何其遼邈也。”既然司馬相如的《大人傳》即以此人生平為題材演繹,西漢劉向《列仙傳》里又有他的專章,則起碼也該是漢初時人。只因書里沒介紹他的生卒年,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有了信口開河的機會,張嵲因而對此深感不滿。其中包括寫《水經(jīng)注》的酈道元,也是這樣,置陶弘景《真靈位業(yè)圖》 “東陽真人陵陽子明”的介紹于不顧,在水經(jīng)沔水篇里依然說:昔铚縣人陵陽子明釣得白龍,后三年龍迎子明上陵陽山。沒想到前面寫了后面就忘了,在漸水篇里又說孫權(quán)時永康縣有人入山得一大龜,欲獻(xiàn)吳王,夜宿越里,纜船于大桑樹?!跋袠浜龊酏斣唬涸w奚事爾也?龜曰:行不擇日,今方見烹,雖盡南山之樵,不能潰我。樹曰:諸葛元遜識性淵長,必致相困,令求如我之徒,計將安治?龜曰:子明,無多辭?!庇揽蹈鷸|陽是什么關(guān)系?我都懶得說了,而化身大桑樹的子明與上陵陽山化白龍升仙的子明為同一人,自然也沒什么可懷疑的。
此外有關(guān)它的地貌方位以及進(jìn)入途徑,早先各種記載也是亂七八糟的,不是相互打架,矛盾百出,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讓人莫衷一是。始作俑者當(dāng)為王羲之的好友孫綽,他在所著《天臺山賦》里號稱“涉海則有方丈蓬萊,登陸則有四明天臺。皆塵外之窟宅,神仙之所憇息者也”。這樣的文字雖然滿口錦繡,氣勢宏偉,但讓人摸不著頭腦,說了也等于沒說。接著是夏侯曾先《會稽地志》說的“大隱山口南入天臺,北峰四明,東足乃謝康樂煉藥之所”。讀了也是一頭霧水。其他如陸龜蒙的《四明山詩九題序》,王安石的《鄞縣經(jīng)游記》,舒亶的《戊辰游山題壁記》等,大致也是類似手法,這種充滿浪漫主義精神的文字或許對仰慕它的人是有效的,對打算真正理解它并進(jìn)入它的人則非但無所幫助,甚至還可能是弊大于利。借用沈三白老婆陳蕓評論表弟新娶之妾的話來說,或許應(yīng)該叫做:“美則美矣,韻尚未也?!边@個韻字,如果指作者為文的動機,不知是否可算是誅心之論。
其中最神奇的要數(shù)它的核心部分,即所謂石窗與四明山心,為后人所喜歡反復(fù)渲染。前者出陸魯望《甫里集》,葉適弟子戴栩《跋薛叔容游四明洞記》曾有論辯,其文云:“余仕定海,以事至彰圣院跡訪洞天。有僧謂余曰:此去五百(六)里近矣,石穴四,呀溪呑谷,蝙蝠家其中,然非真四明洞也。洞去山窈絕竅,玲瓏正圓,如月景之印空,非褁糧兩浹旬叵至。今觀叔容此記,所謂四石穴者非耶?”盡管如此,他還是認(rèn)為:“然則騷人墨客,毫殫紙費,亦直為文字之好耳,詎必其真哉?”就是說他本人其實并不信,只是不反對別人好事罷了。叔容為薛玉成子,林徳旸《二薛先生文集》序稱薛氏世學(xué),伊洛源流,考據(jù)功夫想必一流,因此這篇四明洞記沒能留傳于世,也不意外,不然那石窗內(nèi)的真相讓人窺見了,那可怎么得了。后者出《剡錄》,稱“山中有五峰,形如芙蓉,號芙蓉峰,正是四明山之心?!倍堆拥v四明志》又稱“杖錫山延勝院前有石巖,髙丈余,上刻四明山心四字,乃漢隸也。中有石室,石西南有五朶峰,形如芙蓉。峰相望各去六里,中峰為四明山心?!北容^二記之側(cè)重,不過是說山中有峰五朵,形如指掌舒展,中間部分即所謂四明山心罷了。考《水經(jīng)注》所記靈隱:“浙江又東徑靈隱山,在四山之中,有高崖洞穴,左右有石室三所。又有孤石壁立,大三十圍,其下開散,狀似蓮花?!庇窒暮顣鹊刂荆骸皡峭醴ピ剑尾槠?,越立城以守查。其山四旁皆髙,隱然有城塹遺址,其中坦平,井泉湛然?!庇帧逗妓租樗殄\》手稿影印本五云山條:“往五云山燒財神紙……由正陽門外走江干六和塔,過九龍頭徐謝二村進(jìn)山,高五百級,于半空亭望,四山皆低,此山獨高?!庇中掳l(fā)現(xiàn)之袁枚秘密日記,自記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三月初四夜宿天童寺:“育王寺、天童寺都在萬山之中,亂峰環(huán)繞,氣勢濃厚。夜宿御書樓下,樓有四高山包住,對面二山遠(yuǎn),山浮青;近山濃綠?!笔前?,古人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實在是太豐富了,這也是我們所無法回避的尷尬歷史。
相比官方和名人的記錄,來自民間或旁觀者的紀(jì)錄,相對要顯得真實一些,也更可靠一些?!短莆拇狻肪砥呤呤嬖洝朵浱以串嬘洝罚核拿魃降朗咳~沈,囊出古畫,畫有桃源圖。圖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其水趣流,勢與江河同。溪南北有山,山如屏形,接連而去,峰豎不險,翠秾不浮。岸而北有曲深嵓門,細(xì)露室宇。中有溪艇泛上,一人雪華眉,身著秦時衣服,手鼓短枻,意狀深遠(yuǎn)。合而視之,大略山勢髙,水容深,人貌魁奇,鶴情閑暇。煙嵐草木,如帶香氣。熟得詳翫,自覺骨戞清玉,如身入鏡中,不似在人寰間,眇然有髙謝之志?!逼渲杏懈琶?,有細(xì)節(jié),有重點,有線條,這相當(dāng)于用文字為我們畫了幅唐代的四明山圖。而明人丘浚在好友伍氏出任寧波副市長時寫的《送伍通判序》,里面在談到四明山時說的那些話,同樣也比較樸素,至少是個想讓別人聽懂的人在說話:“四明山水名天下,形勝偉特,群山秀拔,湖蕩清溢,眾流斯委。號為東南奧區(qū)。內(nèi)絡(luò)湖渠,原田交灌;外濱漲海,海錯雜出;號為東南樂土。詩書之澤相染,弦歌之聲不絕;世宦之盛,如史如袁;文學(xué)之尤,曰麟曰鳳;至于理學(xué)之宗,則又有若楊、黃諸人,流風(fēng)余韻,至今猶存;號為東南文獻(xiàn)之邦?!眱?nèi)容既有涉它的地理方位,也有關(guān)于它稼穡和人文方面的詳盡描述,堪為發(fā)自內(nèi)心的縱情禮贊。
類似的記載還有很多很多,但基本也全是各說各的,真正要穩(wěn)定下來,讓其大名遠(yuǎn)離塵世的喧囂和功利,在某種意義上成為隱逸與嘯傲的代名詞,大約要到唐代中期的時候,這自然是因為一位精神人物謝遺塵的力量。此人來無影去無蹤,按照現(xiàn)在所能找到的少到可憐的資料,大約為謝靈運后裔,隱居四明南雷,主要活動年月為公元九世紀(jì)中期。有一天他跑到松江去,請居住在那里的詩人陸龜蒙為他寫詩,據(jù)陸氏《甫里集》所記,當(dāng)時謝是這樣對他說的:“吾山之奇者,有峰最髙,四穴在峰上,每天地澄霽,望之如牖戶,相傳謂之石牕,即四明之目也。山中有云不絕者二十里,民皆家云之南北,每相從謂之過云。有鹿亭,有樊榭,有潺湲洞;木實有青欞子,味極甘,而堅不可卒破;有猿,山家謂之鞠侯。其他在圖籍,不足道也。凡此佳處,各為我賦詩?!边@種熱情顯然讓陸感覺難以推辭,因以此為題成詩九首,還讓他的老搭檔皮日休以和詩方式同賦,這樣總共就有十八首了。以兩人在當(dāng)時的詩名,加以謝某身上的傳奇色彩,四明山的大名于是廣為人知。而《甬上耆舊詩》的編者胡文學(xué)并不十分同意這種說法,他認(rèn)為是更重要的因素是賀知章,“自天寶皇帝送太子賓客賀知章歸四明,先生歸作四明山注,釋客經(jīng)吾鄉(xiāng),俱曰賀監(jiān)舊山川,而后四明始名重于天下。雖前有孔佑,后有謝遺塵,俱以高士風(fēng)格,棲跡此山,而其文章無所見,不足為茲山之重也。”但不管怎么樣,說此山知名度的高峰始于唐代中后期,大概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四明山的另一個地理標(biāo)志是矗立于瀑布頂端的一座道觀,叫做祠宇觀,我懷疑它的真名就是著名的金庭觀。地方志強調(diào)它跟兩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有關(guān),前有東漢的上虞令劉綱,后有梁代隱者孔佑。而中間所空缺的三個朝代,正好可以填進(jìn)金庭歷史上最有名的三位人物即晉人王羲之,宋人沈約和南齊人禇伯玉,這樣時間鏈或道學(xué)史就完整了?!都翁尽逢P(guān)于這座神秘的道觀是這樣描述的:“在縣南七十里四明山,漢人劉綱及妻樊夫人上升之地。古有祠宇觀,唐明皇天寶三年以其地險遠(yuǎn),移觀于瀑布下,故俗謂之白水宮。本朝政和六年詔建玉皇殿,蠲其雜賦。唐末有髙士謝遺塵隱于是山之南雷(今有大雷峰,亦不知南雷何在)。”就是說此觀位置唐前本在山頂,后因不便才移址山下,這跟沈約《桐柏山金庭觀記》“遠(yuǎn)出天臺,定居茲嶺。所居之山,實惟桐柏。仰出星河,上參倒景。髙崖萬仞,邃澗千回”的描述也非常相似。把它從山巔搬下來的人叫李建,也是一位隱者,見《四明洞天丹山圖詠集》曾堅序,后來即為謝遺塵隱居之所,而北宋時又改建為玉皇殿。“然今雖山中居人,皆不知此異境果在何處。與華山之華陽,武陵之桃源無異,蓋神仙所居,可聞名而不可到也?!庇窕实钍鞘裁锤拍睿强墒菄业募缐?,而該志竟說它失蹤了,讓人怎么能夠相信?如果說它又改回原名叫金庭觀了還差不多。
史冊上的四明山琳瑯滿目,現(xiàn)實中的四明山居然找不到,或即找到了也無法確認(rèn),那可怎么辦呢,沒關(guān)系,作史者自有辦法,即可采用一種折中的模棱兩可的策略,不把話說死就行了,這方面的代表依然是由陸游作序,成于南宋嘉泰年間的《會稽志》,前面的感慨聲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失,卻并不妨礙它在后面依然大筆一揮,信誓旦旦聲稱“四明山在(余姚)縣南一百十里,髙二百二十丈,周回二百一十里。山四傍皆虛明,玲瓏如牖,故名。今奉化、鄮山,皆此山之脈也。山與上虞接,舊經(jīng)上虞縣有四明山,今兩存之?!倍院笤鼍帯堆拥v四明志》,在此基礎(chǔ)上又進(jìn)一步完善之,“今父老相傳,以繇小溪以上為東四明;由余姚而言為西四明;繇奉化雪竇以入者則謂之四明山。蓋山勢蜿蜒連屬,與三境相犬牙。”黃梨洲《四明山志》更是號稱“顧入山中之路有三:自藍(lán)溪三峰而入。經(jīng)大小蛟;上大嵐山,則為仗錫;度黃官、鵓鳩二嶺,則為雪竇”。這樣,既有效避免了自古以來無法以書證地的尷尬,又給后來者的自由發(fā)揮提供了理論上的空間,可謂神來之筆。而這么有名的一座山,面積大到有八百里,可以覆蓋整個浙東,居然又會“可聞名而不可到,莫可得而考”,“今有大雷峰,亦不知南雷何在”,實在讓人有些啼笑皆非。
在此背景下來看明州最早的地方志《乾道四明圖經(jīng)》,真有幾分讓人驚艷之感。此書自宋亡后迄無下落,杭世駿《寶慶四明志跋》感慨:“明之設(shè)州自唐始,乾道五年張津守郡,始厘定圖經(jīng)七卷,其名見于宋史藝文志,今不復(fù)傳矣?!倍F(xiàn)在的刊本出徐時棟之手,不知他是如何神通廣大把它弄到的。在所勘宋元六志里,算是相對保留了部分原始面貌,最值得珍視的當(dāng)?shù)匚墨I(xiàn)了。其四明山條下稱“在縣(郡)西南六十里”。即有石破天驚之勢,振聾發(fā)聵之力。但這個縣字,當(dāng)為郡字之訛或偽,因此志是郡志,而非縣志,如果要具體介紹山在屬下某縣,按例前面必然會署上縣名,不可能是這樣沒頭沒腦,劈空而來的文法。接著說:
“山頂有池,池中有三層石臺石樓,一名石柱,云是四明山纜風(fēng)處?!贝藯l不經(jīng)人道,不知石柱上是否有顏魯公手跡。接著又說:“山有黃頷蛇,長一二尺,色如黃金,居石縫中。天欲雨,作牛吼,聲中人亦死?!贝藯l亦不經(jīng)人道,寫《四明它山水利備覽》的魏峴居然不采,顯然是有些失職了。接著又說:“孫綽天臺山賦云,登陸則有四明天臺。今按此山有四面,各產(chǎn)異木,而皆不雜?!贝硕挝淖謱嵄颈彼瓮醮妗对S九域志》,不過引用時稍有變動,原文為:“孫綽天臺山賦云,登陸則四明,天臺是也。今按此山有四面,各產(chǎn)異木,而皆不雜?!北容^二書所記,乾道志后面刪去了是也二字,四明天臺連稱;九域志原文有是也二字,又按今通行本四明天臺間斷開,則四明即天臺,文義就大別了??荚摃街輻l下復(fù)云:“天姥山,一名四明山,沃州山?!边@樣一來,意思就更清楚了,即所謂天姥沃州天臺四明桐柏大隱之類,或許只是同一座山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變名和俗稱,各因事以表之而已。而古人的任性和無事生非的本領(lǐng),大約于此也可略見一斑了。
元代的翰林院修撰曾堅和他在京城里的朋友危素吳毅夫等,或許正是鑒于這樣的混亂狀況,感覺有必要為這座道家名山正名。他們的貢獻(xiàn)是合作推出了一本有關(guān)四明山的專著,其主要部分為由賀知章作注的晉人木華詠四明山詩二十首,漢上虞令劉綱、梁孔佑傳贊,危素《四明山銘》《白水觀記》《石田山房詩序》等相關(guān)文章,及唐賢詩、宋賢詩,元賢詩等組成。此書今雖尚存,見于《正統(tǒng)道藏》,但歷經(jīng)劫難,已被糟蹋得面目皆非,錯訛百出。以其內(nèi)容推測,則原書當(dāng)為五卷,書名《四明山志》。明代余姚人孫鑛《月峰先生居業(yè)編》卷三《與玉繩甥論小說家書》稱:“道藏中有《四明山志》,聞其書越中山水甚詳,甥訪得時,望抄一本為寄?!闭f的就是它。胡文學(xué)《甬上耆舊詩》序:“賀知章歸四明,作《四明山注》,釋客經(jīng)吾鄉(xiāng),俱曰,賀監(jiān)舊山川?!闭f的也是它?!痘食ㄖ尽罚骸啊端拿魃焦袍E記》五卷(當(dāng)為此書初名),不著撰人名氏,即黃宗羲稿本?!闭f的更是它了。而我們現(xiàn)在能見到只有一卷,全部內(nèi)容壓縮一起,不倫不類的一個玩意。主編薛毅夫,見朱竹垞《經(jīng)義考》,今書作曾堅危素編。詩作者木玄虛晉人,按隋杜臺卿《淮賦序》,生存年代甚至還在郭璞之前,而今書竟作唐人,實在是厚誣古人。
接下來,就該是署名黃宗羲的《四明山志》隆重登場了,據(jù)書前其弟黃宗裔序:“崇禎壬午年,吾遺獻(xiàn)伯兄與晦木二兄澤望三兄偕游四明山,閱月始返。伯兄成《四明山志》九卷,藏于家?!倍寄曜V該年條下亦稱:“十一月丙子(十日)自京回越,后數(shù)日,約諸弟游四明洞天,遲晦木公不至中輟后,十一月戊申(十二日),遂令促裝,繇藍(lán)溪而進(jìn),月夜走蜜巖,探石質(zhì)藏書;宿雪竇,觀隱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峰,歷鞠侯巖;至過云,識所謂木冰,甲寅抵家。晦木公為賦、澤望公為游錄、公則為四明山志(俱已校梓)。”但這些出自族人或后裔之手的文字到底有多大的可信性,別人怎么看不知道,至少我個人對此態(tài)度是相當(dāng)消極的。比如十一月丙子(十日)自京回越,是離京時間還是到家時間?沒有明說。即使是到家,稱后數(shù)日出游,起碼也得兩三天。又因其弟晦木新婚中綴,耽擱一陣后再出行,則下面這個十一月戊申(十二日),必為十二月(十二日)之偽。此外作者兼手稿收藏者黃垕炳稱譜成于咸豐十一年,因其兄黃敬旃死前殷殷相托,“發(fā)篋得行略、神道碑、三大儒傳、文案、文定、詩歷、行朝錄、思舊錄為藍(lán)本,旁搜各家文集、明末野史、省府縣志等書,信者采之、疑者闕之,仿王陽明先生年譜之例,事節(jié)其要、文取其簡,再易寒署而書成?!倍媚夸洷M管羅列了黃氏的全部文學(xué)著作,偏偏沒有這部《四明山志》。同時,既稱“俱已校梓”,則明言系他整理出版的,而一百六十年前的《雍正浙江通志》里,卻已在引用這部書了。凡此種種,均無法讓人不對此書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在一個小小的日期上,為何要如此煞費心機,這看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實際上卻相當(dāng)關(guān)鍵。因前面序里有一句話,叫做“閱月始返”,必須在時間方面進(jìn)行良好的配合與互動。這個“閱”字奇妙得很,字義上可以有很多選項,比如作“見”解的話,就是當(dāng)天晚上踏月而歸的意思。作“數(shù)”解的話,就是兄弟三人頂風(fēng)冒雪進(jìn)行實地考察超過一個月的意思。序作者既然精心設(shè)置了這個字,當(dāng)然是要讓我們選擇后面的解釋,不然的話,當(dāng)天看一下就回來,這本“四明為天下諸山之冠,而此志又為天下諸志之冠(序語)”的偉大著作又如何寫得出來?不過他哥哥《南雷文集》里的《吾悔集題辭》,寫時如能記得拿出來重溫一下就更好了,可以有效避免不必要的漏洞?!叭晌缍?,吾弟皆以受室(婚娶),食指繁多,遂別晨舂(無米可舂)。然夏稅秋糧,猶不孝一人辦之。際此喪亂,藐是流離,身挽鹿車,投足無所。由是家道喪失,吾弟復(fù)去其三(分居)。霜露晨昏,兼并一人(日侍母不離身),魚菽取備,鮮適莫構(gòu)(僅奉粗食),吾母猶然憐余之辛勤也?!痹僬呒热灰呀?jīng)完成,當(dāng)該早日問世,讓“自來名山都有志,獨四明闕如。遂使名跡消沉,清言漏奪。伯兄此志,所以補前闕也”的遺憾早點結(jié)束才是,卻又偏偏要等到作者死后兩百年才印出來。再翻檢書里的內(nèi)容,大半與前志重疊不說,甚至?xí)锓Q奉化為奉化州的元代行政烙印,尚斑斑皆在,令閱者觸目驚心。而真正的《四明山志》,從此就被改名,甚至還有一篇署名黃宗羲的《丹山圖詠序》,聲稱這書是偽書,如今還被塞在他的文集里。當(dāng)然,這應(yīng)該不是黃梨洲先生個人的問題,而是他的名氣太大,具有良好公信力的緣故。包括一生留下的那三篇張蒼水傳記,如此自相矛盾的文字,怎么看也不該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啊。因為死者不會開口說話,生者就可以為所欲為。歷史是怎樣煉成的?歷史就是這樣煉成的。
也就是在那天于四明湖邊徘徊吟詠,或胡思亂想之際,我還想到了覆釜山上的秦始皇廟,架橋通海的會稽郡首任太守王鄞,發(fā)明神奇的地動儀的張平子。寫《答車茂安書》的陸云,在大蘭山頂升仙的劉氏夫婦,想到他們兩人的老師來自西天竺的羅漢僧白道猷,梁時善于以犀牛皮作隱形裘的異人范顏,唐天寶初將祠宇觀從樊榭移置潺湲洞外白水宮的處士李建,謝遺塵和陸龜蒙的共同朋友玉泉子,以及為《丹山圖詠》作注的賀知章,以及王深寧的《七觀》和全謝山的《湖語》,這些人的身上藏有古代寧波的全部秘密,如同通向雪竇的捷徑,或打開石窗的鑰匙,我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去研究他們,以便早日窺見四明山心的真實形狀,以及它與育王寺里袁枚所見高度八寸的舍利塔是否具有相同的本質(zhì)?這實在讓人好奇。
當(dāng)然我也想到了史忠定的《建新第奉安四明山王并謝遺塵先生神像文》,不過那時已是離開湖邊上車去吃飯的時候了。隔著車窗玻璃望出去,一個巨型的紅色機器人,佇立在景區(qū)廣場一側(cè),不知道它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威武,高大,全身綴滿蓮形的金屬裝飾物,淺灰頭盔下漠然而堅毅的眼神,于四周蒼茫的暮色中更顯猙獰神奇。這一瞬間我想,假如古代丹山赤水的四明山真的需要有一個精神形體,應(yīng)該沒有比它更形象的了。史忠定就是史浩,南宋孝宗朝參知政事。文章里盡管沒透露祀主姓名,只稱“命工塑四明山王與先生之像,以奉安焉。庶幾英靈時一至止,以壽我此山?!钡x山說它就是惠濟(jì)王,而據(jù)黃梨洲《四明山古祠》詩序,四明山王也即四明山神?!跋鄠髌渖裢豸澹喟辞赝趺踣打?qū)山塞海,百靈勞役,奔入此地,因名鬼藏山。是由王鄞而訛傳也?!比绻覜]猜錯的話,這段文字,應(yīng)該就是今本《四明洞天丹山圖詠集》被刪去的內(nèi)容,即第二首“秦皇神將有王鄞,驅(qū)山塞海溺其身。葬于水底不填筑,號作鄞江今見存”的原注,沒想到在這里神奇地出現(xiàn)了。有關(guān)它的重要性,真是怎么形容都不過分,既說明兩本《四明山志》的因果關(guān)系,也說明王鄞這個名字對寧波的特殊意義,更說明地方志里那些有關(guān)鄞字來歷的論辯,原本就出于人為設(shè)置,因而顯得更為無聊。一想到這一點,我已經(jīng)沒有力量再將這篇文章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