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 黎
綠蕪
◎夸 黎
“爺,你慢點?!?/p>
封古從馬車上走下,面前的歌樓流光溢彩,明月當頭照,將他的面容襯得愈發(fā)俊朗??粗夤诺谋秤?,車夫馮力嘆了口氣。這些年封古進了無數(shù)煙花地,即便為官清廉,可在朝廷上的名聲卻不好了。他勸過很多次,可封古聽不進去。
封古剛踏進門,老鴇便迎了上來。這老鴇倒不似別家的,穿得不俗艷,臉上的笑也不諂媚,只朗聲問他想瞧點什么。放眼望去便是一列美人,清雅有之,冷艷有之,皆是豆蔻年華,玉膚如雪,烏發(fā)如墨,水袖一拋便是萬種風情。
可里面沒有他想找的人。
“準備一間房就好?!?/p>
院里的牡丹開了,封古坐在石階上,旁邊放著一壺酒。辣酒入喉,舌尖似炸開了一般。冷風拂過,他恍若入夢,夢里他又回到了十年前。
綠蕪跟著他時年不過十五,他從煙花之地路過時,她正被老鴇拼命地往里拉。瀑布般的長發(fā)被那雙染著大紅色蔻丹的厲手抓著,她整個人都狼狽不堪,唯有一雙眼盈盈帶淚,小獸一般惹人憐惜。
一出口就定了半生,他不顧母親的反對執(zhí)起她的手進了家門,雖然是妾,可她一直很知足。他那時還未娶正妻,兩人過了一段濃情蜜意的日子。家長里短,綠蕪很少言語,永遠是一副溫婉性子,讓他很舒心。
“阿蕪……阿蕪……”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兩聲,馮力從門外跑了進來。
“爺,感覺怎么樣?昨夜您吹了風,一直昏睡到現(xiàn)在,大夫剛剛才走?!?/p>
敲門聲響起,馮力打開門,一位身著綠衣的姑娘站在門口。馮力不耐煩地喝道:“我們爺還在休息,待會兒再來吧?!?/p>
“讓她進來?!?/p>
等她走到封古面前,馮力竟見一向自重的爺竟拉住了那姑娘的手,他聽到封古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那聲音竟帶了些許顫意。
馮力看著封古小心翼翼地牽著那名叫綠幽的舞女進了門。爺這樣已有半個月了,雖說沒有越界,可總歸不妥。
封古瞧著綠幽入了神,待反應過來時她已滿面通紅了,那嬌羞的模樣像極了綠蕪。綠幽坐在榻前,素指纖纖,樂聲婉轉(zhuǎn),悠揚纏綿,封古的心慢慢飄了起來。
“阿蕪……”他忍不住叫道。弦聲頓止,那雙清冷的眸子疑惑地望向了他,封古方才清醒過來。隔壁傳來一陣琴聲,那琴聲聽起來仿佛是他的阿蕪在他身邊演奏一樣。他在門口躊躇半晌,才抖著手敲了敲門。
入眼便是一張歷經(jīng)滄桑的容顏,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分外熟悉。該叫姑娘吧?看她的身段還算年輕。應他的請求,她的琴聲再度響起,絲絲入扣,哀婉凄美。那首《金步搖》的調(diào)子剛起,封古竟忍不住熱淚盈眶。
那還是同綠蕪新婚宴爾之時,他和她一起譜就的曲目。她膚色白皙,戴上金步搖時姿容尤為俏麗。某個秋風怡然的夜晚,他們一同坐在籬笆旁,她邊彈邊唱,他從背后擁著她柔軟的身體,心里柔情百轉(zhuǎn)。
可他終究把她丟下了。
后來迫于母命,他不得不再娶一個正妻。洞房花燭夜那晚,他摟著綠蕪不肯過去,窗外的蟲鳴聲道出了他心里的凄楚,可他終于還是被推出了房門。關上門的一剎那,他看到了綠蕪眼里盈盈的淚光。是啊,早知無法護她周全,無法一直攬她在胸前,又何必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知道她怨他,可當妻子懷孕時,他內(nèi)心洶涌的喜悅卻半點也不摻假。綠蕪跟著他多年,也無一兒半女,四處求醫(yī)也無果,不能說沒有遺憾。而回頭再看到綠蕪低下的頭,封古知道,他和她之間已有了萬丈溝壑,她過不來,他回不去,曾經(jīng)的歡聲笑語如今只留下苦澀。
南蠻入侵時,山河破碎,封古散盡家中傭人,攜家?guī)Э诘靥与x了都城??缮砗笠宦酚凶繁?,帶著懷孕的妻子和老母親,他根本走不遠。
她留在他記憶里最深刻的一面不再是初見,而是別離的那一刻。她說,我去引開他們。他知道,一旦她落入那些人手中會是什么下場,可他什么話也說不出。
他的母親,他的妻兒,都是他的責任。
耳邊的琴聲已經(jīng)停了,可封古早已淚流滿面。他知道,他的阿蕪已經(jīng)回不來了,可他卻年復一年地找著,似乎一直找下去,她就沒有離開。自欺欺人也好,有個念想,他就能好過些。
封古的馬車已經(jīng)看不見了,歌樓里的美人們捂著嘴嗤笑著綠幽,笑她入了風塵之地還想找到好男人,不過癡心妄想罷了。綠幽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的指甲已狠狠地嵌在了肉里,卻似覺不出痛一般。
老鴇冷漠地望了她們一眼:“還不都出去攬生意?!泵廊藗冞@才嘰嘰喳喳地離開,留下一室脂粉味。
窗邊還坐著那個彈琴的女子,只聽老鴇問道:“怎么不告訴他?”
綠蕪抬起頭來,復又低下去,輕輕撥了撥弦,道:“又能怎么樣呢?”
那日被百般凌辱之后,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已有身孕。那是她曾經(jīng)期盼了千百次的他的孩子,只是再也沒有機會出生,就隨著鮮紅的血流出了她的身體,也帶走了一些執(zhí)念。聽聞他四處找她,那一刻她竟覺得悲涼。見了又怎樣?花前月下,他們許下生生世世的誓言,說在奈何橋上喝了孟婆湯也定要識得彼此。不過是小半生蹉跎,已經(jīng)物是人非,連她站在他面前都認不出來。
她的烏發(fā)變得枯黃,凝脂般的皮膚變得粗糙,她早已不是他的阿蕪,從此以后,她只是這歌樓里一個無名無姓的彈琴女子。
黃昏時分,笙歌艷舞散盡,只有那秋風悠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