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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著的血親

2017-03-28 14:34召喚
時(shí)代報(bào)告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幺老子妹妹

召喚

父是三節(jié)草,沒有一節(jié)好

人是三節(jié)草,必有一節(jié)好。

活在世上有什么好,不敵南山一蔸草。

草死三年根還在,人死一生不回來……

這些關(guān)乎生死的歌子,是從我老子平日吟唱的喪歌里,聽來的;它們像一粒粒種子,撒落在生死輪回的道上,長成冥冥巫草,搖曳著生命的沉重與無常。..

老子是打喪鼓的“好佬”。往大里說,是聞名江漢平原的喪鼓師。老子目不識丁,卻有一肚子的倫理孝道、人世悲歡的歌子。凡經(jīng)他唱出的喪歌,總是隨了接天通地的黑色鼓聲,讓萬物皆有靈,亡魂得以超度。

一向靠打喪鼓超度亡魂也借尸哭自己的老子,忽地輪了個個,一腳踏進(jìn)陰界,成了一具幽魂。

人又生得丑,死又來得陡。老家這句俗話,套到老子頭上一點(diǎn)都不過頭。

老子死得陡——陡得抽空了我骨頭縫里的恨,人就沒了!陡得我還未盡一天孝,人就不在了!

那天,我在遠(yuǎn)離老家的廣東汕頭華能電廠的淡水泵房值班。透過窗戶,汕頭海灣大橋像一把巨大的豎琴,把海風(fēng)、海水還有我遠(yuǎn)游的愁緒,撥弄得瑟瑟作響,一只海鷗在江面上盤旋,若大海騰起的一個音符……如此傷懷的景致,總是把我的鄉(xiāng)愁扯得生痛。

桌上的值班電話是驟然響起的。我一邊伸手拿話筒,一邊盯著那幽靈一樣盤旋著的海鷗,隨意朝話筒“喂”一聲,對方說,哥,是我,三九。哦,弟,我說,有事嗎?

三九沉默,只有一陣哽咽,揪著我的心。

我急了:“快說呀弟!”

好半天,他才說:“老子他……不在了!”

那只盤旋的海鷗,倏地如直線下滑的休止符,栽進(jìn)海里,死了!

電話的另一端,是隔著幾千里的大弟三九。平日兄弟間都各忙各的,一個東,一個西,丟得遠(yuǎn),幾年沒得聯(lián)系,老子的死,卻一下把我們扯近了。

三九的哭腔,一下一下,像錘子,鈍擊著我,藥吃反了,一喝了你跟團(tuán)圓寄來的中藥,老子就口鼻出血,倒了地……哥——快帶上老幺,往家趕吧你!

三九,你說什么?我攥著話筒大吼。

三九就巷子里趕豬——直來直去,我們的老子死了,大后天送葬。你跟老幺團(tuán)圓快回吧!

三九的話,冰得像冷槍子兒,一下把我擊倒!一溜電話的忙音灌進(jìn)耳鼓,把我的魂魄跟哀傷,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揪痛,撕碎。

那是2000年的正月十六,我正值中班。淡水泵房由“湖北”“四川”“青?!比嗟埂N覀冞@些底層掙扎的外來工,賤得懶得叫大名,都叫籍貫。“湖北”自然就成了我的代號。

打1996年下崗到汕頭特區(qū)打工,一晃就四年。四年一千多個日夜,我做夢都想著回一趟老家,看看雙親,陪陪妻女;想著該給好坐夜打喪鼓的老子,買件御寒的棉大衣;想著來年就是天塌下來,也得抽空回家跟親人團(tuán)圓……想爹想娘,想長想短,就是沒想到,一個噩耗,把我?guī)啄陻€下的一籮筐想頭,砸得稀爛。

人是三節(jié)草,必有一節(jié)好。老子,這是你唱的,可你比日子還要長的一生,怎么橫豎就挑不出一節(jié)好來!

我痛!遠(yuǎn)游四年的鄉(xiāng)愁換來的竟是無盡的哀痛。

我痛!巴望四年的回家路竟是為亡父奔喪戴孝……

不忍心告訴老幺老子不在了

一回澳頭村上的出租屋,我就喊老幺?!昂幽稀币娢业艋甑臉幼?,嚇得不輕,趕緊說“小湖北”洗鞋去了。為省下一些房租,老幺拉上“河南”搭伙,舍近求遠(yuǎn)地合租了這間民房。

老幺團(tuán)圓剛從牢里出來。他一呆就是六年,害得一家老小沒過一天伸眉日子。六年時(shí)間,老幺跟親人之間出現(xiàn)了一大塊無法縫合的空白。他不知家人是怎么熬過來的。家人也不曉得他是如何苦出頭的。那些日子,真不叫人過得日子!家里憑空出了個坐牢的,一家老小都跟著晦氣。大人抬不起頭,人前人后矮一截;小孩得不到寵,撒不成嬌;親戚的冷落外人的冷漠,霉得每一個日子都長了毛。娘老子掰著指頭過日子,苦巴巴地盼著老幺快出來。老子日夜念叨的是:我還活不活得到老幺出來的那一天??烧娴鹊嚼乡鄢鰜砹?,老子又急著把他往外頭推,逼他來汕頭找我打工。

老子的理由很簡單:老幺再耽擱不得了!掙錢討媳婦,是比天還大的事!

就這樣,老幺自家的飯碗還沒端熱,就被老子兩個“山”字一疊,趕出家門端別人的冷碗。老幺一出門,雙親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哭了好些天。隔壁的嬸子聽了心疼,就去勸。娘說,我身上掉下的肉坨坨,丟了六年,好不容易盼回來,這老鬼硬要把他往外頭趕。天底下沒你這樣當(dāng)老子的!老子枯坐在門檻上,一個勁地捶腦殼,任老淚和著鼻涕往下掉。

這些都是嬸子后來跟我講的。

老幺正在水龍頭邊洗球鞋。水漬漬的地上,幾條蚯蚓正努力地蠕動著。老幺的屁股下墊著一塊半頭磚。他雙腳叉著拖鞋,左腳和右腳的拖鞋,各斷了一個耳子,奓巴著,身上、頭上沾了許多碎草屑。一雙球鞋浸在一個大紅塑料盆里。他拎起一只,一手捏著鞋底,一手握著一把舊牙刷,不停地在鞋內(nèi)鼓搗。鞋頭有破洞,水珠子飚出來,濺到蚯蚓上,蚯蚓扭動著身子拼命往前爬。老幺的鼻子老是吊著一掛清鼻涕,像條蟲子,又清又亮。他不住地聳著鼻翼,聳一下,鼻涕蟲就縮一下。老幺說,他在牢里就落下了這毛病,三年打四年了。我催他趕緊看醫(yī)生,他說等老板開了工資再說??烧娴壤习彘_了工資,不知何故他又老拖著。

我托人給老幺找了一份修整電廠草坪的活路。每月600,跟他一起干的“貴州”老頭都嫌少,可對剛從牢中出來的老幺,已是燒高香了!

老幺洗完一只鞋。就在他開始洗另一只鞋時(shí),我憋了好久的嗓子,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并盯了我一眼,手中鼓搗著的舊牙刷仍沒停下。我也盯著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又哆嗦著咬住。我忍不下心,說不出口,我們的老子不在了……

老幺太可憐了——剛從牢里出來就沒了老子!

老幺太可悲了——老子的死竟是他一手促成的!

我轉(zhuǎn)身就走,兩泡忍了很久的淚水一下沖出來。

我前腳剛進(jìn)出租屋,老幺后腳跟來。他提著兩只水流兮兮的破球鞋,不停地聳著隨時(shí)都要往下掉的清鼻涕:

“哥,咋了你?”

我鼻子一酸,忽地想到“長兄如父”——父已不在,我這個長兄就該像父一樣,保護(hù)好老幺??墒牵业降讻]能管住自己,劈頭蓋臉就是一通埋怨:

“你害人精啊你一出來就害死人啊你真不該出來啊你咋不把牢底坐穿呀你——!”

兩條鼻涕流進(jìn)嘴角,他沒有去擤。

“到底咋啦?快說呀哥!”

“老子不在了……三九剛打來的電話,說藥吃反了,是喝了你……寄去的中藥……大后天送……”

“咚”的一聲,兩只球鞋落地。老幺呆在那里,雷打不動。過了老半天,才哭——是那種氣哭。哭聲像根游絲,從心窩子直往外抽,又一扯一扯地,勒進(jìn)兩邊打顫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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繩子盡揀細(xì)的斷

屋漏偏遭連陰雨,繩子盡揀細(xì)的斷……

老子的喪歌,似乎說的就是他的一生。

上世紀(jì)30年代初,老子徐桂福生于湖北漢江平原徐家灣一喪鼓世家。祖父徐尚忠好打喪鼓,一生游走在生死之間。那年,祖父一擔(dān)籮筐扁擔(dān)挑到鄰村逃荒落戶。徐家灣統(tǒng)共三房——大房、二房、幺房。解放第二年,大房徐尚清的獨(dú)子暴病而死,兒媳下堂,丟下一個叫蝦子的兩歲女兒。徐尚清不得不打起祖父的主意,想“立侄”(在房頭挑一個侄子立門戶)撐家。祖父有三個兒子,老大剛結(jié)婚,老二吃十歲的飯,老幺還穿開襠褲。徐尚清說,好事做上頭,殺人殺進(jìn)喉,我要的是能端鍋上灶的。就這樣,老大徐桂福就帶上新婚不久的發(fā)妻,返回祖地“立侄”,撿起了祖父丟下的根脈。

返回到祖地徐家灣后,徐桂福跟發(fā)妻生下兩男兩女,卻沒留下一瓜半棗,都一個一個地批發(fā)給了閻王爺。那時(shí)候,我跟徐桂福的“父子”關(guān)系,還沒有一絲跡象。

四個孩子相繼死后,發(fā)妻啕得元?dú)鈫时M,走時(shí)連頭發(fā)都掉光了。

“我要走了啊桂福!”

“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我的娃兒們?!?

“你跟娃們都走了,我還活不活呀?”

“你得活,活著做人種哩!徐家還指望你立門頂戶哩!”

“你就狠心把我一個撇下……”

“不是我狠心。四個娃兒,都個挨個地喊我這個娘哩……”

發(fā)妻死后,“七七”還沒過,接著又遭遇失火,三間屋子燒得精光。

“活遭孽喲!”

“真是繩子盡揀細(xì)的斷?!?/p>

“唉唉,一倒三歪——死人、失火又翻床,都被徐桂福趕上了?!?/p>

就在人們量徐桂福不日也會去找他的妻子兒女時(shí),他卻一個挺兒,續(xù)了弦!.

徐桂福37歲那年,一個拖著油瓶子的寡婦,跟他結(jié)為半路夫妻。一年后,那寡婦成了我娘。我是長子,取名落云。第二年,老子39歲那年再添次子,取名三九——用以紀(jì)念老子39周歲。老三妹妹圓姣。老幺取名團(tuán)圓。

或許是孩子生得多也死得多,麻木了,老子對我們一點(diǎn)都不稀罕。尤其是對我這個長子。老子一向信奉“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記得我18歲那年,老子還掄起胳膊粗的棍子打我。直到棍子在我身上打成三截、五截……

“狗日的,像打公家的人!”

“格孤老心!”

鄉(xiāng)鄰們都罵他,他卻說,哼!我老子生一個死一個,慣了!.

“我不活了!”我揣上一瓶敵敵畏,跑到野外的黃麻地里,滿腦殼都是“死”。我之所以沒來得及喝下農(nóng)藥,是老挨我打的老幺團(tuán)圓突然一頭撲來,奪下我手中的農(nóng)藥,哭喊著“回去?。』厝グ?!”我也抱著團(tuán)圓哭喊,我再也不打你了,我再也不打你了……那時(shí)候,我也學(xué)老子常打人——打老幺!所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家暴,傳染了我。

后來,老子老了,打不動了!但他卻用另一種比“打”還狠的方式,敲打我。

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我是個文學(xué)狂,一心想著的是一夜成名跳農(nóng)門。老子總是看不慣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說生成的相,釀成的醬,癩蛤蟆莫想吃天鵝肉。但我總是跟他拗著。

每回犁地,我跟他打下手,他就借機(jī)一邊鞭打耕牛一邊破口大罵。

牛拉屎了,他罵:

——狗日的,老子看你搞不得事,一搞事就懶屎懶尿!

??星嗔?,他罵:

——好吃懶做的雜種,成天盡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牛缷軛頭了,他就掄起鞭子邊打邊罵:

——騙死討活的熊樣,還想拿筆桿子,真不曉得丑賣幾個錢一斤!

……

一聲聲,戳在我心頭!

一鞭鞭,打在我身上!

往后,我一直恨著老子。就是我娶妻生女后,那恨,都時(shí)不時(shí)來偷襲我。老實(shí)說,我從未饒恕過老子。我恨老子的恨,早已長成了心頭的一根剌,碰也痛,不碰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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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迷藏把妹妹“捉”丟了

妹妹生得白凈,下巴上點(diǎn)了一顆痣,一雙大眼眨著乖……

妹妹最好做兩件事。一是纏我捉迷藏。妹妹人小鬼大,每回捉迷藏都躲得精、藏得深,床底下、廚柜里、草垛根……能藏不能藏的,都能藏,每回要不是她“咯咯咯”地笑出聲,壓根兒就“捉”不到。一是接屋里的雨漏子。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家里就下小雨,可妹妹卻喜興得很,總是搶著拿碗兒,接漏子。雨水落在碗里,響著深深淺淺的聲音。碗接滿了,妹妹就倒在屋外,又放回原處接。漏雨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接不贏,妹妹就伸出小手做成瓢狀,接……最終雨水淋濕了屋子,也淋濕了妹妹傷心的哭號。

妹妹小我三歲還是兩歲,我一直都不敢向娘求證——怕戳痛娘的心!

我只曉得,我有妹妹的,妹妹她叫圓姣!

我還曉得,我跟妹妹之間,隔著弟弟三九。再后來,就隔到了天那邊。

“我的姣兒,奶膘都還沒脫盡,就丟了……”娘那晚說的話,至今過去了37年,還刀子一樣剜著我的心。

多少年了,我總是過不了妹妹這個坎,腦子幾乎每天都要“閃”一下妹妹。我老是覺得,妹妹還活著。妹妹只是捉迷藏時(shí)“捉”丟了,不準(zhǔn)哪天,妹妹就會“冒”出來,在我身后小腳一跺:嘿,哥!

那年年根,只相差一歲的三九跟圓姣同時(shí)出疹子,不出半月,三歲的妹妹,就沒了!大年三十,一家人吃團(tuán)年飯,老子抱著三九,娘抱著發(fā)高燒的妹妹。妹妹的額頭纏著一條毛巾,兩臉皴得起了殼子。我搛了一塊粉蒸魚,挑凈刺,放在妹妹嘴上,妹妹張開唇,抿了抿?!俺匝矫谩蔽胰M(jìn)她嘴里,可妹妹搖頭,叫了我一聲“哥哥……”我縮回筷子,幾粒淡黃色的米粉沾在她嘴邊,妹妹伸出舌尖兒,舔,卻怎么也沒夠著……

妹妹是半夜里死的。妹妹攤在簸箕上,跟睡著了一樣。我捧著妹妹的小手,看見她的指甲根奓著幾片倒剌皮,想替她揪掉,又怕妹妹痛,就伸出指頭蘸了涎水,幫她把倒剌皮一一抿平。妹妹下巴上的那顆痣,還是活的,眼睛一樣看我哩。娘要給妹妹擦嘴,我哭著不讓,護(hù)著妹妹,護(hù)著妹妹舌頭沒夠著的那幾粒淡黃色的米粉……

老子枯坐在門檻上,埋著腦殼,像個木頭。

隔壁的叔伯嬸娘們過來幫忙,把妹妹裝在一只搖籃里,胳肢窩一夾,像挎著什么東西,從老子身邊擦身而過。一盞馬燈舔著又涼又黑的夜色,走進(jìn)墳地,就成了一豆鬼火。

妹妹的墳塋很小,擠在大個子墳塋中間,跟她人一樣,單薄、柔弱,還不敵一棵墳草顯眼。

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我都要路過那片墳地,停下來,打望妹妹。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妹妹沒了。我沒命地跑進(jìn)偌大的墳地,一邊在墳地穿梭、尋找妹妹,一邊哭喊:

圓姣啊——!

妹妹啊——!

妹妹不理我。

妹妹一定又躲了起來。

妹妹好跟我捉迷藏哩。

我沒喊應(yīng)妹妹,卻喊來了娘。

娘拉我回家。我不肯,說妹妹不見了。娘摘下頭上的毛巾,捂著臉,毛巾上開滿了蠶豆花,白的,紫的,交錯在一起,風(fēng)一吹,跟妹妹的眼睛一樣,眨啊眨的。

娘說,回家吧娃,你妹妹被大個子墳塋擠丟了。

往后,我只要路過密匝匝的墳地,心里總是空得慌。接著,空蕩蕩的心頭又會填滿恨——恨老子沒有保護(hù)好妹妹!恨老子一慣對生的輕視、死的麻木,讓我永遠(yuǎn)痛失了妹妹!

如果,如果當(dāng)年老子肯求人借錢,或是矮下身子給醫(yī)生下跪,我的妹妹就不會死!

如果,如果妹妹還活著,我一定會有一個兩個叫我“大舅”的外甥!

.有父在,有世界……

有父在,有世界,門前的楊柳是父栽;

無父在,無世界,門前的楊柳東倒西歪;

有父在,有世界,親戚朋友通往來;

無父在,無世界,親戚朋友兩丟開…….

這首老子生前專門唱給亡父的《恓惶記》,此刻該輪到歌師唱給他了!

奔喪之路尤為漫長。在門板上攤了三天兩夜的老子,為的是,等我們生離的父子作死別。

老子的臉上蓋著一張谷黃色的草紙。我雙膝跪地,揭開草紙,把我的熱臉貼上去,生與死的碰面竟是如此的冷酷和決絕。

兩天兩夜的火車,我跟老幺都是淚流滿面。喪父之痛,把兄弟倆捆綁在一起,又扔進(jìn)悔之晚矣的深淵。

老幺坐牢的那些年里,家里發(fā)生了重大變故。先是三九出走,改名換姓做上門女婿,不僅屈身給別人當(dāng)兒子,而且把自己的姓都弄丟了。我呢,遭遇下崗,流浪到汕頭打工謀生……

就在我準(zhǔn)備外出時(shí),老子背著一蛇皮袋土豆和新米,突然闖進(jìn)我縣城的家。原來他聽說我在汕頭找了一份工作,就趕在我出門前要我跟他去探監(jiān)。

“去看看老幺吧,路費(fèi)我出。???”他邊說邊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票子,“我曉得你們過得蠻難的,城里一下崗就沒了飯碗,不像農(nóng)民還有田盤?!?/p>

望著老子霉得起了一層霜的頭,我久久無語。

見到老幺時(shí),不知是忍著,還是裝的,反正他顯得很輕松。老幺問,娘還好吧?他搶先說,蠻好,都蠻好的。我們還不得死,你一天不出來,我就一天不會死。

誰知,他的話竟一語成讖,老幺出來不到三個月,就死了。

探監(jiān)返回,老子在我家呆了一宿,也是唯一的一回。第二天我送他回鄉(xiāng)下,他又磨磨蹭蹭挨到我跟前,唯唯諾諾,怯懦得像個小孩。忍了半天他才喚我一聲乳名“落云……”卻遲遲不語。我看著他,他卻埋下頭,回避我的目光,搓著裂了口子的手指頭,低聲下氣地說,“我曉得你老都在恨我。不光恨我打你打得狠,還恨我把你的妹妹弄丟了……”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后頸處,那里有一個碗口大的擔(dān)包——挑擔(dān)子磨出來的,心一陣絞痛?!拔蚁肭竽銈€事……”近乎哀求的語氣,“你到外面后,也幫老幺找個事,擱著,等他出來就去做。你們親兄弟一場,有今生,無來世哩?!彼@才抬起頭,目光躲躲閃閃,就是不敢跟我對視。我鼻子一哼,八字還沒一撇呢!他卻不依不饒,“反正,我這把老骨頭沒幾天了,老幺的事你得擱心上!”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人,上了車。

老幺來汕頭打工后,整日心事重重,一有空隙,他就定格汕頭電視臺的一則廣告琢磨。那則廣告說的是,汕頭市中醫(yī)院研制了一種中藥,是尿結(jié)石的克星。有一次,我問他看這些干什么。他吞吞吐吐一番后才說實(shí)情。原來老子得了嚴(yán)重的尿結(jié)石,而老幺之所以把自己流鼻涕的老毛病拖著、壓著,是想先給老子買藥治病。

“你咋不早說??!”

老幺說,老子再三叮囑不讓告訴你,怕你擔(dān)心。老幺攢夠錢后,就急著催我跟他去買藥。可誰知,兄弟倆寄去的孝心藥竟成了毒藥——父親只喝了一碗,就因誘發(fā)高血壓,七竅出血,當(dāng)場斃命……

時(shí)至五更,葬禮進(jìn)入盤棺開路。臨時(shí)搭起的喪棚里,坐著一面大鼓,一幫鼓師——老子生前的徒子徒孫圍鼔而坐,擊鼓吟唱,一歌師手持引魂幡,繞棺邊搖邊唱:有父在,有世界,門前的楊柳是父栽……

喪鼓聲聲……

我的思緒忽地踩上鼓點(diǎn),穿越生死,回到兒時(shí)看到的一幕幕情景:常有人高馬大的男人,一臉悲傷地朝老子走來,冷不丁“撲通”給他跪下,久久不起。老子一怔,趕緊伸手一邊攙扶下跪的漢子,一邊顫著聲音:“孝子吔!快起來,我去我去……”

我一直沒弄明白,老子那么卑微、低賤、膽小、落魄的一個人,怎么動不動就會有高高大大的男子漢,給他下跪呢?

娘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哪個肯矮下半截身子給人下跪?那些下跪的,都是孝子——不是老子不在了,就是娘沒了!

“孝子是來請你老子打喪鼓哩!”娘說。

多年后,我著手長篇《黑喪鼓》的創(chuàng)作,走訪了父親的徒子徒孫們,也翻閱、查找了許多關(guān)于“打喪鼓”的資料,其中《荊州地區(qū)歌謠集》,就有三十多首“徐桂福演唱,某某某整理”的喪歌。而老子生前嗜好如命、由莊子的“鼓盆歌”演變而來的“打喪鼓”,早已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此刻,我也成了雙膝下跪的男人——一個沒有盡到一天孝的孝子,雙手抱著老子的靈牌和無盡的哀傷,隨了超度開道的鼓聲和歌子,送我的亡父,上路、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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