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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豐變法前后王安石形象的變化及其意蘊*

2017-03-28 07:27:02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7年2期
關鍵詞:點校王安石

范 立 舟

熙豐變法前后王安石形象的變化及其意蘊*

范 立 舟

王安石是中國歷史上最富爭議性的人物之一。就王安石個人政治形象而言,變法開展前,在士林中飽有美譽度,這既是對其學術和政治能力的高度評價與期許,也包括對王安石謙遜、弘毅剛勁、自信至篤、自奉節(jié)儉等個人品德的贊譽。變法展開后,王安石的形象卻發(fā)生極大的改變,以至產(chǎn)生對新政的政治詆毀和對其個人形象的污名化傾向。因王安石品行之潔白,文辭之高妙,思想之精深,皆是客觀存在的事實而難以被敵對立場全部加以抹殺,因而變法的反對勢力就針對其個人形象進行抹黑與誹謗,試圖以此來降低王安石對北宋政治的影響力并有效地削減王安石的政治地位。王安石蒙受“污名化”的緣由主要在于他極強的自信力以及隨之而來的高度自負;北宋政治在“祖宗之法”籠罩下呈現(xiàn)出濃郁的“保守”的氛圍,則是王安石蒙受污名的外部緣由。

王安石; 變法; 政治形象

梁啟超在《王安石傳》中盛贊王安石之學術“內(nèi)之在知命厲節(jié),外之在經(jīng)世致用,凡其所以立身行己與夫施于有政者,皆其學也”*梁啟超:《王安石傳》,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 年,第204,1頁。,認為王安石新學包舉儒家內(nèi)圣外王之道,接續(xù)孔孟,思想規(guī)模闊大宏偉。任公又贊嘆其內(nèi)圣外王之本領:“宋太傅荊國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陂,其氣節(jié)岳然若萬仞之壁,其學術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設施之事功,適應于時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傳諸今日莫之能廢,其見廢者,又大率皆有合于政治之原理,至今東西諸國行之而有效者也。嗚呼,皋夔伊周,遐哉邈乎,其詳不可得聞,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悠悠千年,間生偉人,此國史之光,而國民所當買絲以繡,鑄金以祀也?!?梁啟超:《王安石傳》,??冢汉D铣霭嫔?,1993 年,第204,1頁。盡管梁啟超在寫下這種溢美之詞的時候,背后實際關切的是自己全情投身其中而又徹底夭折的變法事業(yè),但他的這種傾注價值情感的呼聲對始源于南宋立國以訖于晚清的污名化荊公新法與妖魔化王安石的偏見未嘗不是一次矯枉過正的努力,且此種努力自有其深刻的現(xiàn)實關懷和歷史意義。清人蔡上翔所謂:“世人積毀荊公,幾同于詈罵,不啻千萬人矣。而六七百年來為之表揚盛美,亦未嘗無人??鬃釉唬骸┤收吣芎萌四軔喝恕!?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首之一《序言總論》,裴汝誠點校:《王安石年譜三種》,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77頁。信哉此言。就王安石個人政治形象而言,變法開展前,在士林中有著崇高的美譽度,這既包括對荊公新學和其政治能力的高度評價與期許,也包括對王安石謙遜、弘毅剛勁、自信至篤、自奉節(jié)儉等個人品德的贊許。然而熙寧變法展開后,王安石的形象卻發(fā)生極大的改變,以至產(chǎn)生對荊公新政的政治詆毀和對其個人形象的污名化傾向。本文之主旨就在于勾勒熙豐變法前后王安石政治形象之嬗變過程,揭示此種變易產(chǎn)生之緣由,由此深化北宋中期政治史之認識*自現(xiàn)代學術研究范式傳入中國以來,對王安石及其變法事業(yè)的研究即是宋代乃至中國政治史的焦點之一,王安石亦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富爭議性的人物之一。對王安石的性情和行事風格的探討也不少,舉其犖犖大者:鄧廣銘《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漆俠《王安石變法(修訂本)》(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在分析評判王安石及其事業(yè)的成效時,也兼帶地涉及到時人對其個人品行的看法。李華瑞在總結性的《王安石變法研究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中,特辟一章述論宋代筆記小說中的王安石形象,對相關史料做了分類梳理。與此相類似,范建文《〈容齋隨筆〉對王安石形象的歷史書寫及其影響》(《重慶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陽繁華、唐成可《論宋人筆記小說中王安石的負面形象》(《合肥學院學報》2012年第2期),任樹民《從宋人筆記看王安石的人格》(《撫州師專學報》2001年第1期)等論文,沿著李華瑞著作所揭示的史料和思路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拓展。劉祚昌《論王安石的政治品質(zhì)與政治作風》(《東岳論叢》1986年第2期)則主要關注北宋王安石變法開展后士大夫?qū)ζ湔纹犯竦恼J識。本文踵武前賢,從不同的史料中勾勒、分析并還原熙豐變法前后王安石形象的變易。。

一、變法前王安石的美譽度及其個人形象

王安石很早就展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才華,“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jīng)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鞏攜以示歐陽修,修為之延譽”*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541頁。。仁宗慶歷二年(1042)進士及第后,曾鞏曾給歐陽修寫信,極力薦舉王安石:“鞏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稱文,雖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愿知于人,嘗與鞏言:‘非先生無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儻言焉,進之于朝廷,其有補于天下?!?曾鞏著,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卷15《上歐陽舍人書》,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37頁。歐陽修對王安石的評價則充分肯定他經(jīng)過后天努力所獲得的學養(yǎng)與能力,“王安石學問文章知名當世,守道不茍,自重其身,論議通明,兼有時才之用,所謂無施不可者”*歐陽修:《奏議集》卷14《再論水災狀(至和三年)》,《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據(jù)世界書局1936年版影印本,第865頁。。即便是學術思想和政治見解與安石有嚴重分歧的程顥、程頤兄弟在指出安石為學“守約則未也”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王安石博學多聞則有之”*參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2上,王孝魚點校:《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7頁。。王安石被士林稱譽的第一件事是關于狀元之事,慶歷二年王安石參加進士考試,試畢,主考官定安石為第一,王珪第二,韓絳第三,楊寘第四。但是,因為安石所作賦中有“孺子其朋”一語,引起仁宗的不快*“孺子其朋”這個典故,出自《尚書·洛誥》:“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無若火始焰焰,厥攸灼敘弗其絕闕若。彝及撫事如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伻向即有僚,明作有功,惇大成裕,汝永有辭。” 周公告誡年輕的成王,和群臣一起到洛邑去,與群臣百官共同努力勤勉地建立功業(yè),營造出淳厚博大、寬裕永久的政治格局,就可以永葆天命。顯然,宋仁宗認為這個典故傷害了他的尊嚴,他出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比王安石年長11歲,何況此時的王安石還是22歲的年輕人,而宋仁宗已經(jīng)是在位24年的“老”皇帝,不能夠接受這種長輩教育晚輩的口吻。,于是和第四名楊寘的位置互換。王安石的胸懷一般人也難以企及,“荊公平生未常略語曾考中狀元,其氣量高大,視科第為何等事而增重耶!”*王銍著,朱杰人點校:《默記》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8—39頁。他低調(diào)謙遜,那種弘毅剛勁的性格,卻是當時一般士大夫所欠缺的。“李師中與王介甫同年進士,自幼負材氣。一日,廣坐中稱其少年豪杰。介甫方識之,見眾人稱舉其豪杰,乃云:‘唐太宗十八歲起義兵,方是豪杰,渠是何豪杰?’眾不敢以對?!?王銍著,朱杰人點校:《默記》卷中,第25頁。即便是極端反對荊公新法、新學,以至于有些心理變態(tài)的邵伯溫在不經(jīng)意之間的記載,也反映出安石任大事前謙遜從容、不計較個人毀譽的大度襟懷:“韓魏公自樞密副使以資政殿學士知揚州,王荊公初及第為簽判,每讀書至達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潄。魏公見荊公少年,疑夜飲放逸。一日從容謂荊公曰:‘君少年,無廢書,不可自棄?!G公不答,退而言曰:‘韓公非知我者?!汗笾G公之賢,欲收之門下,荊公初不屈,如召試館職不就之類是也?!?邵伯溫著,李劍雄、劉德權點校:《邵氏聞見錄》卷9,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4頁。按:韓琦生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長王安石13歲。司馬光也記載過一條韓琦與王安石在揚州交集的信息:“初,韓公知揚州,介甫以新進士僉書判官事,韓公雖重其文學,而不以吏事許之。介甫數(shù)以古義爭公事,其言迂闊,韓公多不從。介甫秩滿去,會有上韓公書者,多用古字,韓公笑而謂僚屬曰:‘惜乎王廷平不在此,此人頗識難字?!楦β勚皂n公為輕己,由是怨之?!?(司馬光著,鄧廣銘、張希清點校:《涑水記聞》卷16,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11頁)韓琦知揚州,是慶歷五年(1045)三月任命,四月到任。安石仍在簽書淮南東路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任上,所以兩人有交集,邵伯溫所說之事也有發(fā)生的可能。但是,王安石對這位前輩一直是尊重的,離任后,撰有《上揚州韓資政啟》:“未忘故吏之賤,加賜上樽之余。望不素然,報將安所?念當遠適,顧獨長懷。行愿高明之才,還處機要;坐令衰廢之俗,復觀太平。伏惟為上自頤,副人所望?!?(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2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94頁)清人蔡上翔也力辨其誣,參見氏著《王荊公年譜考略》卷3,裴汝誠點校:《王安石年譜三種》,第242—243頁。

嘉祐元年(1056),王安石為群牧判官,歐陽修此時正好完成賀契丹國母生辰的使命,從契丹回到朝廷,為禮部尚書、權知審刑院。此年兩人終于相見。歐陽修對王安石仍舊十分愛重,作詩《贈王介甫》:

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

朱門歌舞爭新態(tài),綠綺塵埃試拂鉉。

常恨聞名不相識,相逢樽酒盍留連。*歐陽修:《居士外集》卷7《贈王介甫》,《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395頁。

王安石為此答詩《奉酬永叔見贈》,曰:

欲傳道義心雖壯,學作文章力已窮。

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

摳衣最出諸生后,倒屣常傾廣座中。

只恐虛名因此得,嘉篇為貺豈宜蒙?*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55《奉酬永叔見贈》,第449頁。

作為王安石師長一輩的歐陽修將其期許為“詩文革新”的后繼旗手,王安石則委婉地表達自己無法承擔繼承擎起“詩文革新”大旗的重責。王安石詩文中充滿著對孔、孟特別是對孟子的崇敬和對其學說的信奉,充滿著對儒家政治和學術道義的向往,“某不思其力之不任也,而唯孔子之學;操行之不得,取正于孔子焉而已”*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8《答王該密校書(一)》,第68頁。。至于孟子,則是王安石特別推崇者,“孟軻,圣人也。賢人則其行不皆合于圣人,特其智足以知圣人而已”*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7《答龔深父書》,第65頁。。去孟子千載之后,王安石心有戚戚焉。他在詩中寫道:“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編一讀想風標。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73《孟子》,第558頁。這些話語充分證明,王安石學說是以接續(xù)孔孟之道為己任,以內(nèi)圣外王為基本思想框架,恪守儒家本位價值,其學術特征還是以儒學道德性命之義理為主旨而展開的。而歐陽修一直都對王安石表現(xiàn)出愛重和獎掖之情誼,嘉祐二年(1057),王安石外放知常州,歐陽修致函表示“賢者不能留之朝,衰病者不得放去,皆失其分”*歐陽修:《書簡》卷2《與王文公介甫》,《歐陽修全集》,第1237頁。。第二年秋天,歐陽修再度表達思念之意:“自拜別,無日不瞻企。秋氣稍涼,伏惟尊候萬福。毗陵名郡,下車之始,民其受賜?!?歐陽修:《書簡》卷2《又與王文公介甫》,《歐陽修全集》,第1238頁。就政治思想而論,兩人也有較多的一致性。熙寧變法展開之際,歐陽修并無反對與排斥的情緒,慶歷新政正是在他和范仲淹的主持和鼓動下進行的。仁宗時有識之士均認識到變革的必要性,歐陽修也是一樣,他勇于任事,“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穽在前,觸發(fā)之不顧,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脫脫等撰:《宋史》卷319《歐陽修傳》,第10380頁。。況且王安石又曾是他賞識、薦舉的人才。所以,如以熙豐變法完全展開后所形成的舊黨陣營的觀點和立場看待歐、王兩者的關系,將之視為對立的關系,或?qū)⑼醢彩曌魍髫摿x的小人,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王安石嘉祐四年(1059)入朝為三司度支判官,此時他已譽滿天下,“安石未貴時,名震京師,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傳》,第10550,10541,10541頁。。名臣文彥博也曾欣賞并薦舉過王安石,“文彥博為相,薦安石恬退,乞不次進用,以激奔競之風”*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傳》,第10550,10541,10541頁。。至于一般的士大夫,更是好評如潮:

始某為兒童時,聞江西文章之盛,近世所未有,初未之信也,其后齒日益壯,乃始斂縮,從所謂鄉(xiāng)先生者求為聲律句讀之學。問語及當世之聞人,并與其德業(yè)之隆,聲稱之盛,為天下素所信而歸焉者,或齊或楚,或趙或魏,與夫閩、越、交、廣窮荒絕徼之外,雖不必遍知其人,然可倒指而數(shù)者甚眾。至其言文章之盛,則未始不在吾江西也。于是嘗試叩其姓氏,則不過三數(shù)人而已,則同郡歐陽公,臨川王文公,而閣下曾公也。某雖不言,心獨異之。后數(shù)年,始游京師,至則盡得閣下與二公之文,伏而讀之,遂以前日所聞者為信然,而恨不得即乎其人也。如歐陽公之《本論》,王文公《雜說》,閣下《秘閣十序》,皆班班播在人口,雖不言可知,又知而不必言也。若夫世之人聞焉而不能知,知焉而不能詳者,某請因言之。蓋嘗以謂使真理不言而喻,妙道無跡而行,則世復何賴于言,而言亦無以應世矣。惟其形容之不能寫,精微之不能盡,中有以類萬物之情,外有以貫萬物之變,旁有以發(fā)其耳目之聰明,而截然自造于性命道德之際,此言之所以不可已,而文章所為作也。蓋自孟子以來,號著書者甚眾,而漢獨一揚雄而已,唐自元和間,復得韓愈、柳宗元之徒,垂千百年,歷三四人,至吾宋而又得夫所謂三人者,何其作之鮮邪!*劉弇:《龍云集》卷21《上知府曾內(nèi)翰書》,民國《豫章叢書》本。

劉弇此文盡管撰述的時間較晚,但文中所表達的意見則能夠代表嘉祐年間(1056—1063)朝野上下對王安石的看法。歐陽修、曾鞏和王安石的文章不僅是那個時代的范本,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文章“中有以類萬物之情,外有以貫萬物之變,旁有以發(fā)其耳目之聰明,而截然自造于性命道德之際”的湛深的哲理。而王安石也以道自任,“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果于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于是上萬言書”*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傳》,第10550,10541,10541頁。?!渡匣实廴f言書》是十年后大舉推進的荊公新法的先行文獻,其最核心的思想是在陶冶、培育人才的前提下,通過改革吏治來落實變法的制度成果,它既是王安石長期在基層歷練和思考的結果,也是對十四年前由范仲淹主導的慶歷新政精神的承襲。《上皇帝萬言書》的流布,為王安石帶來了極高的聲譽。王安石在行文過程中穩(wěn)健地展開學理化的論證,強烈的政治責任感和自信心使他義無反顧地進言獻策,真誠地表達出一個務實的政治家所具備的政治素質(zhì)和道義責任。宋代歷史學家就敏銳地指出:“安石變法之規(guī)模,亦略見于此書矣。其大意則以立法度、變風俗為急,然安石謂‘先王之政,法其意而已’,而安石所立之法,則一一牽合于《周禮》,而略《關雎》《麟趾》之意,則其意果合先王乎?安石謂‘今之人才,教之、養(yǎng)之、取之、任之皆非其道’,而安石乃以《新經(jīng)》《字說》壞未用之人才,以檢正習學壞已用之人才,其果能得其道乎?至謂‘朝廷有所施為變革,一有流俗僥幸之人不悅,則止而不能為’,此后日勇于去君子,勇于塞人言,勇于任民怨,而為行新法之根本也?!?呂中著,張其凡、白曉霞點校:《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卷9《仁宗皇帝·三司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9頁。

神宗即位后,急于進取。起初,他把希望寄托于幾位元老大臣身上,他曾向參與過慶歷新政的名臣富弼請教如何開展富國強兵的事業(yè),富弼在完全知曉神宗用意的情況下回答說:“人主好惡,不可令人窺測;可測,則奸人得以附會。當如天之監(jiān)人,善惡皆所自取,然后誅賞隨之,則功罪無不得其實矣。”*脫脫等撰:《宋史》卷313《富弼傳》,第10255頁。神宗請教的是富國強兵之“方”,富弼回答的卻是君人南面之“術”,南轅北轍,不可能讓神宗滿意,再加之富弼所陳述“當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脫脫等撰:《宋史》卷313《富弼傳》,第10255頁。的道理,實在令神宗難以接受。于是神宗只能放棄“守典故,行故事”*脫脫等撰:《宋史》卷313《富弼傳》,第10254頁。《朱子語類》卷129《本朝三·國初至熙寧用人》說:“韓(琦)、富(弼)初來時,要拆洗做過,做不得,出去。及再來,亦只隨時了。遇圣明如此,猶做不得。”歷經(jīng)二十年風云洗淘,韓琦、富弼的銳氣盡被磨去,南宋葉適在《習學記言序目》卷48中說:“按歐陽修言明敏而果銳,此初執(zhí)政時也;作相后則不然矣。弼初執(zhí)政,更張之意過于范、韓,至作相乃以一切堅守,無所施為為是,雖如琦之微有改作,亦不能從也。古之賢相因憂患而益明,周公是也;弼因憂患益昏,而猶欲自以為賢,非余所知也。”的宰相,另外選用能夠?qū)崿F(xiàn)自己宏圖大略的股肱之臣。神宗的目光漸漸地聚焦于王安石。前輩元老,時任宰相的曾公亮極力推薦王安石:“安石文學器業(yè),時之全德,宜膺大用?!?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90,治平四年閏三月庚子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086頁?!鞍彩孑o相之才。”*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90,治平四年閏三月庚子條,第5086頁。《宋史》卷312《曾公亮傳》說:“(曾)公亮靜重鎮(zhèn)浮,練達典憲,與韓琦并相,號稱老成。(陳)升之自為言官,即著直聲。然皆挾術任數(shù),公亮疾琦專任,薦王安石以間之,升之陰助安石,陽為異同,以避清議,二人措慮如此,豈誠心謀國者乎?新法之行,何望其能正救也。”如此說來,曾公亮引用王安石為相的根本動機在于排擠韓琦,陳升之則“深狡多數(shù),善附會以取富貴。”(《宋史》卷312《陳升之傳》)他們都不是簡單地愛護并推舉王安石這位大才,而是有自己的不可告人的本意。后來對王安石及其變法事業(yè)極盡顛覆反對之能事的劉安世、黃庭堅、司馬光當時也認為拜王安石為相,是引導北宋朝廷走出財政困境與政治危機的捷徑?!跋壬?劉安世)因言及王荊公學問。先生曰:‘金陵(王安石)亦非常人,其操行與老先生(司馬光)略同?!?馬永卿編:《元城語錄》卷上,清雍正元年鈔本。“金陵其質(zhì)樸儉素,終身好學,不以官職為意,是所同也。”*馬永卿編:《元城語錄》卷上,清雍正元年鈔本?!捌淙怂赜械滦校煜轮怂刈鹬??!?馬永卿編:《元城語錄》卷上,清雍正元年鈔本。黃庭堅的評價更是高企:“余嘗熟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云,不溺于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30《跋王荊公禪簡》,《四部叢刊》景宋乾道刻本。司馬光則誠懇地說:“竊見介甫獨負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學富,難進而易退,遠近之士,識與不識,咸謂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澤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參大政?!?司馬光:《溫國文正公文集》卷60《與王介甫書》,《四部叢刊》景宋紹興本。為什么宋神宗此時除王安石之外無更多的選擇呢?那是天下共譽的結果?!疤煜率⑼仆醢彩?,以為必可致太平?!?朱熹:《三朝名臣言行錄》卷3《參政吳文肅公》,《四部叢刊》景宋本。“當時天下之論,以金陵不作執(zhí)政為屈。*馬永卿編:《元城語錄》卷上,清雍正元年鈔本。盡管不是沒有反對意見,但王安石的政治美譽度此時完全達到了頂峰,希望振作的宋神宗再也不能等待了。熙寧元年(1068)四月,王安石出任侍從之臣的翰林學士,“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41《本朝百年無事札子》,《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的局面終于要終結了。

總之,熙豐變法前,“夫自皇祐三年至熙寧,中間二十年,安石聲名滿天下,若范文正公、富鄭國、韓魏公、曾魯公,皆為所稱譽甚久。乃毀者置諸君子不言,而曰藉韓、呂為重,于此見毀者無之而不妄也”*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4,裴汝誠點校:《王安石年譜三種》,第265頁。因蔡氏對鄉(xiāng)賢王荊公推譽過度,言論不無夸飾,韓魏公(韓琦)對荊公實際上向無好感。參見下文。。王安石執(zhí)政之前,朝野士大夫?qū)λ诖跻?。當他熙寧二?1069)初膺大任時,士大夫莫不額手相慶。但隨著新法的展開與推進并出現(xiàn)弊端時,朝野士大夫紛紛提出疑議。

二、變法展開后王安石形象的嬗變和政治詆毀的蔓延

應該說,在王安石出任參知政事,主持變法大計前,并非不存在對其人格和計劃從事的事業(yè)的質(zhì)疑與反對。時人魏泰云:“韓魏公(琦),慶歷中以資政殿學士知揚州,時王荊公初及第,為校書郎、簽書判官廳事,議論多與魏公不合。洎嘉祐末,魏公為相,荊公知制誥,因論蕭注降官詞頭,遂上疏爭舍人院職分,其言頗侵執(zhí)政。”*魏泰著,李裕民點校:《東軒筆錄》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4頁。按:嘉祐六年(1061)王安石為知制誥,“嘗有詔,令今后舍人院不得申請除改文字”(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條,第4677頁)。我們知道,知制誥的職能是代替皇帝起草詔告等文件,北宋前期(元豐改制前),以翰林學士草擬“內(nèi)制”,中書舍人草擬“外制”。內(nèi)制指皇帝直接由宮廷發(fā)出的詔告,外制指中書門下正規(guī)機構所撰擬的詔敕。前期的中書舍人,往往是寄祿官,不實任其職,而在中書的制敕院內(nèi)設舍人院,另以他官任知制誥草擬外制。故而,知制誥、直舍人院都是代行中書舍人草擬外制之職?!敖窈笊崛嗽翰坏蒙暾埑奈淖帧钡囊馑季褪侵普a不能再忤逆宰相的意志,不能任意起草違背宰執(zhí)大臣意圖的文字。王安石上書表示反對:“竊以為舍人者,陛下近臣,以典掌誥命為職司,所當參審。若詞頭所批事情不盡而不得申請,則是舍人不復行其職事,而事無可否,聽執(zhí)政所為,自非執(zhí)政大臣欲傾側而為私,則立法不當如此。前日具論,冀蒙陛下省察,而至今未奉指揮。臣等不知陛下以為是而不改乎?將不必以為是,而特以出于執(zhí)政大臣所建而不改乎?將陛下視臣等所奏未嘗可否,而執(zhí)政大臣自持其議而不肯改乎?以為是而不改,則臣等考尋載籍以來,未有欲治之世,而設法蔽塞近臣論議之端如此者也。不必以為是,而特以出于執(zhí)政大臣所建而不改,是則陛下不復考問義理之是非,一切茍順執(zhí)政大臣所為而已也。若陛下視臣等所奏,未嘗有所可否,而執(zhí)政大臣自持其議而不肯改,則是政已不自人主出,而天下之公議廢矣。此所以臣等惓惓之義不能自已者?!?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條,第4677—4678頁)王安石指出,封還詞頭是宋代特有的由中書舍人行使的封駁方式,是中央政府內(nèi)各個部門權力制衡原則在宋代的新發(fā)展。北宋元豐官制改革之前,中書門下為政務中樞,亦稱政事堂?!捌鋵儆猩崛耍瑢B氄a命。闕,則以他官知制誥或直舍人院。院在中書之西南,舍人六員,與學士對掌內(nèi)外制。朝廷有除拜,中書吏赴院納詞頭,其大除拜亦有宰相召舍人面受詞頭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二之二六,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影印本)北宋前期,中書舍人不實任其職,多由知制誥、直舍人院代行中書舍人之職。人員除授,由各部門將內(nèi)容大綱送中書作詞頭,付舍人院草制。知制誥、直舍人院依據(jù)詞頭草擬制書。中書舍人封還詞頭這一宋代特有的封駁方式的出現(xiàn),為建立監(jiān)督?jīng)Q策和制約相權乃至皇權的封駁制度奠定了基礎。王安石希望繼承這項傳統(tǒng),試圖將圍繞封還詞頭所體現(xiàn)的對人事決策的封駁之權,集中于中書舍人之手,“兩制官對當草詔書的決策特別是對人事安排有不同意見,封還原命不與命詞稱為‘繳詞頭’。即秘書官在造令、出令過程中有對決策的修正權”。參見張東光:《唐宋時期的中樞秘書官》,《歷史研究》1995年第4期,第147頁?!斑M退宰相,其帖例草儀皆出翰林學士。舊制,學士有闕,則第一廳舍人為之。嘉祐末,王荊公為閣老,會學士有闕,韓魏公素忌介甫,不欲使之入禁林,遂以張方平為承旨。蓋用舊學士也?!?魏泰著,李裕民點校:《東軒筆錄》卷10,第115頁。就在這件事情發(fā)生以后,“安石由是與執(zhí)政忤”*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條,第4678頁。。事實上,早在為知制誥等詞臣爭取“封還詞頭”權力之前,作為長輩的韓琦就不待見王安石?!扒G公與魏公議事不合,曰:‘如此則是俗吏所為。’魏公曰:‘公不相知,某真一俗吏也。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共財最是難事?!?晁說之:《晁氏客語》,宋《百川學?!繁?。韓琦在熙寧初堅決反對王安石拜相,“昔神宗欲命相,問韓琦曰:‘安石何如?’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褡诓宦?,遂相安石。嗚呼!此雖宋氏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傳》,第10553頁。。王安石執(zhí)政前,最為時賢詬病的是他執(zhí)拗的性格。兩宋之際的葉夢得曾經(jīng)說過:“大抵人才有四種:德量為上,氣節(jié)次之,學術又次之,材能又次之。欲求成材,四者不可不備。論所不足,則材能不如學術,學術不如氣節(jié),氣節(jié)不如德量。然人亦安能皆全顧?各有偏勝,亦視其所成之者如何,故德量不可不養(yǎng),氣節(jié)不可不激,學術不可不勤,材能不可不勉。茍以是存心,隨所成就,亦便不作中品人物?!?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明《津逮秘書》本。“德量”就是“德行”加上“度量”。胸懷坦蕩,虛懷若谷,廣開言路,開誠布公,應該是政治家高尚的品格,也是“德量”的實質(zhì)內(nèi)涵。梁啟超認為王安石政術超群,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幾位大政治家之一,管仲、子產(chǎn)、商鞅、諸葛亮等,規(guī)模與法度都不及王安石宏遠,他推行的新政,雖不能俱謂之成功,但絕對不能俱謂之失敗*參見梁啟超:《王安石傳》,第67—68,68頁。?!八^大政治家者,不外整齊畫一其國民,使之同向于一目的以進行,因以充國力于內(nèi)而揚國威于外云爾。欲整齊畫一其國民,則其為道也,必出于干涉?!?參見梁啟超:《王安石傳》,第67—68,68頁。所謂干涉,就是運用國家權力,深度地介入經(jīng)濟生活、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希望通過這類干涉,建構并維護其秩序,調(diào)動其潛力,提升國家綜合實力。梁啟超認為,王安石蓋世英杰,卻一直蒙天下之詬病,國人一向因循茍且,不恤國事,遂使千年如長夜。要盡早結束這一切,就應當弘揚王安石的勇于造作的創(chuàng)新精神。與此同時,梁啟超也涉及對王安石心術的評價,同樣是高度的譽揚,他崇拜王安石的人格,稱:“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陂,其氣節(jié)岳然若萬仞之壁?!?參見梁啟超:《王安石傳》,第68,73,197頁?!叭羝鋵W識之精卓,規(guī)模之宏遠,宅心之慈仁,則真千古而無兩也?!?參見梁啟超:《王安石傳》,第68,73,197頁。即便是王安石的失誤,也被詮釋成“夫以荊公德量汪汪,不肯以不肖待人,間或為人所賣,則宜有之。若謂其喜逢迎,樂便辟,曾是荊公而肯為是耶?”*參見梁啟超:《王安石傳》,第68,73,197頁。但是,嚴復對王安石的心術就多加非議,這種批評,在一定程度上沿襲了宋明以來對王安石批判的傳統(tǒng),如司馬光所說的王安石用心太過,自信太重,性格倔強,不通人情?!氨娰t說介甫皆有太過處,唯溫公說其執(zhí)拗不曉事,最平允?!?嚴復著,孫應祥、皮后鋒編:《嚴復集補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182頁。王安石有《眾人》一詩:“眾人紛紛何足競,是非吾喜非吾病。頌聲交作莽豈賢,四國流言旦猶圣。唯圣人能輕重人,不能銖兩為千鈞。乃知輕重不在彼,要知美惡猶吾身?!?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51《眾人》,第420頁。這是王氏自比周公,自命為圣賢的典型之作,表達了他那種只求諸己而不顧實際情況的思想傾向。嚴復在此詩上批道:“此老執(zhí)拗之名所以著也?!?嚴復著,王栻主編:《嚴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1163頁。這類批評的實質(zhì)意涵,還是在于對荊公過度自信和過度堅守態(tài)度的質(zhì)疑。就拿嘉祐年間他出任知制誥堅持“封還詞頭”的權利為例,王安石直接把矛頭對準韓琦。他尖銳地指出:

臣等竊觀陛下自近歲以來,舉天下之事屬之七、八大臣,天下初以翕然幸其有為,能救一切之弊。然而方今大臣之弱者,則不敢為陛下守法以忤諫官、御史,而專為持祿保位之謀;大臣之強者,則挾圣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擇義之是非,而諫官、御史亦無敢忤其意者。陛下方且深拱淵默,兩聽其所為而無所問,安有朝廷如此而能曠日持久而無亂者乎?自古亂之所生,不必君臣為大惡,但無至誠惻怛求治之心,擇利害不審,辨是非不早,以小失為無傷而不改,以小善為無補而不為,以阿諛順己為悅而其說用,以直諒逆己為諱而其言廢,積事之不當而失人心者眾矣,乃所以為亂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條,第4678,4678頁。

在這里,王安石以極其尖刻的言詞對“大臣之強者”進行了不留情面的嘲諷和攻擊。認為仁宗皇帝不應該“舉天下之事屬之七、八大臣”,他們“挾圣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擇義之是非”,一切法令和政策的出臺,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出于“私意”。改正之方無非在于“以至誠惻怛欲治念亂之心,考核大臣,改修政事,則舍人院不得申請除改文字指揮為不當,當先改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3,嘉祐六年六月戊寅條,第4678,4678頁。。王安石在此暗諷的“大臣之強者”就是韓琦。韓琦嘉祐三年(1058)六月入相,“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六年閏八月,遷昭文館大學士、監(jiān)修國史,封儀國公”*脫脫等撰:《宋史》卷312《韓琦傳》,第10224頁。。早在簽書淮南東路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的任上,王安石寫下了《送孫正之序》,文中宣講自作主宰的意志自由,自信一旦把握“圣人之道”,就會建立強大的文化信念,從這種信念出發(fā),得君行道,博施而濟眾,無所而不可:

時然而然,眾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圣人之道在焉爾。夫君子有窮苦顛跌,不肯一失詘己以從時者,不以時勝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則變時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術素修而志素定也。時乎楊、墨,己不然者,孟軻氏而已。時乎釋、老,己不然者,韓愈氏而已。如孟、韓者,可謂術素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時勝道也,惜也不得志于君,使真儒之效不白于當世,然其于眾人也卓矣。*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36《送孫正之序》,第326頁。

一般而言,常人只能屈從于環(huán)境,環(huán)境鑄造著常人;但君子卻能夠從污濁的氛圍中超拔出來,不僅不被環(huán)境或氛圍所改變,而且還要改造不理想的環(huán)境,因為君子“術素修而志素定”,已經(jīng)具備了堅定的信念和改造環(huán)境的能力,一旦有機會,就會實施宏偉的政治抱負。南宋羅大經(jīng)所指責的“其當國也,偏執(zhí)己見,凡諸君子之論,一切指為流俗”*羅大經(jīng)著,王瑞來點校:《鶴林玉露》乙編卷4《荊公議論》,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7頁。,正好反映出王安石執(zhí)著的性格,對外界議論或批評的毫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而這種性格和態(tài)度,又是建基于他對“圣人之道”極度自信的領悟和把握之上的。然而,這樣的自信,卻很容易被周遭的人責備為度量不足。與王安石同時代的士大夫?qū)λ摹暗铝俊逼毡槠吩u不高,呂誨說:“安石雖有時名,然好執(zhí)偏見,輕信奸回,喜人佞己。聽其言則美,施于用則疏。”*脫脫等撰:《宋史》卷312《呂誨傳》,第10430頁。孫固認為:“安石文行甚高,侍從獻納其選也。宰相自有度,而安石為人少從容。”*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50,熙寧七年二月壬申條,第6083—6084頁。程顥說“安石博學多聞則有之,守約則未也”,“此安石剛褊自任,圣人豈然哉!”*王稱:《東都事略》卷114《程顥傳》,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382冊,第747頁。王安石與曾鞏是至交?!巴跚G公與曾南豐平生以道義相附。神宗問南豐:‘卿交王安石最密,安石何如人?’南豐曰:‘安石文學行義,不減揚雄,以吝故不及?!褡阱嵩唬骸彩p富貴,不吝也?!县S曰:‘臣謂吝者,安石勇于有為,吝于改過耳?!?邵博著,劉德權、李劍雄點校:《邵氏聞見后錄》卷20,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7頁。

王安石執(zhí)政之前,朝野士大夫?qū)λ诖跻?。當他熙寧二年初膺大任時,士大夫莫不額手相慶。但隨著新法的展開與推進,出現(xiàn)弊端時,朝野士大夫紛紛提出疑議。王安石開始疾言厲色,深拒諫言。正如司馬光所說,變法后,政治生活的不正?,F(xiàn)象“在于好人同己而惡人異己” ,朝廷“既全以威福之柄授之,使之制作新法以利天下,是宜與眾共之,舍短取長,以求盡善,而獨任己意,惡人攻難。群臣有與之同者,則擢用不次;與之異者,則禍辱隨之。人之情誰肯棄福而取禍,去榮而就辱,于是天下之士,躁于富貴者,翕然附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50,熙寧七年夏四月甲申條,第6161頁。。元老范鎮(zhèn)名重天下,“熙寧初,王荊公始用事,公以直言正論折之,不能勝,上章乞致仕,曰:‘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G公見之怒甚,持其疏至手戰(zhàn)。馮當世解之曰:‘參政何必爾’”*邵伯溫著,李劍雄、劉德權點校:《邵氏聞見錄》卷12,第129頁。。士大夫見此情形,紛紛求去,御史中丞楊繪說:“安石用事,賢士多謝去?!薄袄铣芍?,不可不惜。當今舊臣多引疾求去。范鎮(zhèn)年六十有三,呂誨五十有八,歐陽修六十有五而致仕;富弼六十有八而引疾,司馬光、王陶皆五十而求散地。”*脫脫等撰:《宋史》卷322《楊繪傳》,第10449頁。以上數(shù)人的年齡都在成熟政治家的最佳階段,但都謀求離開朝廷,與王安石執(zhí)拗的性格不無關系。王安石也存在主動排斥異議者的舉措。范純?nèi)史磳π路?,“其所上章疏,語多激切。神宗悉不付外,純?nèi)时M錄申中書。安石大怒,乞加重貶。神宗曰:‘彼無罪,姑與一善地。’命知河中府,徙成都路轉(zhuǎn)運使。以新法不便,戒州縣未得遽行。安石怒純?nèi)示诟瘢蜃嬚咔彩褂苻绞隆?脫脫等撰:《宋史》卷314《范純?nèi)蕚鳌?,?0284頁。。孫覺“有德量,為王安石所逐”*脫脫等撰:《宋史》卷344《孫覺傳》,第10928頁。。熙寧二年八月,在新法實施后不久,“貶劉琦、錢顗。琦為侍御,顗里行,言:‘陛下用王安石,未及半年,中外人情,囂然不安。蓋以其專肆胸臆,輕易憲度,而全無忌憚之心’”*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18,熙寧二年八月,北京:中華書局,2006第419,420頁。,“乃黜琦監(jiān)處州鹽酒稅,顗為衢州酒稅。時臺官劉述亦以論安石出知江州”*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18,熙寧二年八月,北京:中華書局,2006第419,420頁。。在熙寧三年(1070)王安石拜相后,宰相陳升之與他的矛盾迅速激化,“既與王安石忤,安石數(shù)侵辱之,升之不能堪,稱疾臥家逾百日,求解政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15,熙寧三年九月庚寅條,第5234頁。。蘇轍原本被王安石引入制置三司條例司,但與呂惠卿論議不合。又因為“安石因遣八使之四方,訪求遺利。中外知其必迎合生事,皆莫敢言”。蘇轍“見陳升之曰:‘昔嘉祐末,遣使寬恤諸路,各務生事,還奏多不可行,為天下笑。今何以異此?’又以書抵安石,力陳其不可。安石怒,將加以罪,升之止之,以為河南推官”*脫脫等撰:《宋史》卷339《蘇轍傳》,第10823頁。。此外,呂公著因上書言青苗法失人心而被貶知穎州;監(jiān)察御史里行劉摯因上言免役法實施不良,謫監(jiān)衡州鹽倉;知開封府韓維上書反映諸縣行保甲法擾民情況,被貶出知襄州。滕甫、張戩、邢恕及傅堯俞諸人也都因為對新法有意見,而被降官或被驅(qū)逐到外地。對于直接向神宗反映情況的臣僚,王安石暗中用力,加以排擠?!吧弦酝馐聠柦楦?,介甫曰:‘陛下從誰得之?’上曰:‘卿何以問所從來?!楦υ唬骸菹乱运藶槊埽氹[于臣,豈君臣推心之道乎?’上曰:‘得之李評。’介甫由是惡評,竟擠而逐之?!?司馬光著,鄧廣銘、張希清點校:《涑水記聞》卷16,第313頁。王安石自己固守己見,也勸宋神宗一意孤行?!吧嫌种I安石,令稍修改常平法,以合眾論。安石曰:‘陛下方以道勝流俗,與戰(zhàn)無異,今少自卻即坐,為流俗所勝矣。’”*黃以周等輯注,顧吉辰點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7,熙寧三年二月丙申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99,338—339頁。王安石自以為是“道義”“理義”的掌控者,他希望宋神宗也與他有相同的認識?!吧弦蛘摷芭_諫官,言不可失人心。安石曰:‘所謂得人心者,以為理義。理義者,乃人心之所悅。非獨人心,至于天地鬼神亦然。先王能使山川鬼神亦莫不寧者,以行事有理義故也。茍有理義,即周公致四國皆叛,不為失人心;茍無理義,即王莽有數(shù)十萬人詣闕頌功德,不為得人心也。’”*黃以周等輯注,顧吉辰點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7,熙寧三年二月丙申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99,338—339頁。他還曾對神宗說:“夫人主誠能知利害之權,因以好惡加之,則所好何患人之不從,所惡何患人之不避?然利害之情難識,非學問不足以盡之。流俗之人罕能學問,故多不識利害之情,而于君子立法之意有所不思而好為異論。若人主無道以揆之,則必為異議眾多所奪,雖有善法,何由而立哉?”*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23,熙寧四年五月癸巳條,第5419,5427,5427,5427頁。他對神宗提出自己所理解的政治控制法術,不主張君主直接回應官僚層級底端的意見,“天下事大計已定,其余責之有司,事不當則罪有司而已。今每一小事,陛下輒再三手敕質(zhì)問,臣恐此體傷于叢脞,則股肱倚辦于上,不得不墮也。且王公之職,論道而已。若道術不明,雖勞適足自困,無由致治。若道術明,君子小人各當其位,則無為而天下治,不須過自勞苦紛紛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23,熙寧四年五月癸巳條,第5419,5427,5427,5427頁。。因此正確的做法是以一馭萬,舉本統(tǒng)末,對隨意發(fā)表意見的淺近之士不需要作出太多的關注,重要的是君主的主見要確立不易。“陛下以道揆事,則不窺牖見天道,不出戶知天下;若不能以道揆事,但問人言,淺近之人,何足以知天下大計,其言適足沮亂人意而已?!?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23,熙寧四年五月癸巳條,第5419,5427,5427,5427頁。對沮亂人意的臣僚意見置之不理,對普通民眾的意見更是不須顧及,“治百姓,當知其情偽利害,不可示以姑息。若驕之使紛紛妄經(jīng)中書、御史臺,或打鼓截駕,恃眾為僥幸,則亦非所以為政”*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23,熙寧四年五月癸巳條,第5419,5427,5427,5427頁。。梁啟超為王安石經(jīng)營的事業(yè)所感動,極力維護王安石的言行,賦予這些言行以各種各樣的正當性:“莊子曰:中國之人,明于禮義,而昧于知人心。又曰: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荊公惟昧于知人心也。故以遇世之所謂小人者而失敗,以遇世之所謂君子者而亦失敗。論荊公之所短,蓋莫此為甚矣!雖然,使公而明于知人心乎?則且隨俗波靡,非之無非,刺之無舉,非徒得徼容悅之一時,而且將有令譽于后世,又安肯以國家之故,而犧牲一身之安樂聞譽,叢萬垢而不悔也?!?梁啟超:《王安石傳》,第173頁。如此,梁啟超將王安石飾非拒諫問題轉(zhuǎn)而為其因“昧于知人心”勇猛精進,為國家利益犧牲自己,王安石在不屑民情,不顧仕情,一意孤行方面的表現(xiàn)被洗刷凈盡。為了排斥眾議,堅持己見,王安石高唱“三不足”說:“安石性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zhí)意不回。至議變法,而在廷交執(zhí)不可,安石傳經(jīng)義,出己意,辯論輒數(shù)百言,眾不能詘。甚者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T黜中外老成人幾盡,多用門下儇慧少年?!?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傳》,第10550—10551頁。王安石的“三不足”說,中國古代史學界幾乎一致認為是王安石本人提出來的。其文獻依據(jù)有:南宋杜大珪的《名臣碑傳琬琰集》下編卷14《王荊公安石傳》,杜大珪自注出自《神宗實錄》。南宋王稱《東都事略》卷79《王安石傳》亦如此說。元代脫脫等人所編撰的《宋史》卷327《王安石傳》同《東都事略·王安石傳》。此外,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2作“熙寧大臣以天變不足畏說人主,以成今日之禍,悲夫!”袓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南宋趙與時《賓退錄》卷7亦有相關記載。南宋李昴英《文溪集》卷6《嘉熙己亥著作郎奏札》抨擊“三不足”說,并將之歸于王安石所造。南宋后期朱熹門人徐元杰《楳野集》卷2《三月十九日進講》也提到“天變不足畏”一句。今人顧吉辰認為,“三不足” 之說,很有可能不是出于王安石之口,而是來自舊黨對王安石的憑空捏造。參見氏著:《王安石“三不足”說質(zhì)疑》,《青海社會科學》1986年第2期。王榮科認為,王安石所處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表明他是不可能提出“三不足”之說的。天命觀是中國帝制時代王朝政權的政治體系文化的理論基礎,“祖宗之法”則是北宋王朝政策文化的內(nèi)涵和基石,“人言”則是宋王朝政治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叭蛔恪敝f的來源是舊黨人士的編造。參見氏著:《王安石提出“三不足”之說質(zhì)疑》,《復旦學報》2000年第1期。鄧廣銘在《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中肯定“這三句話之為王安石所說,卻是決無可疑的” 。參見該書第92頁。國內(nèi)有關王安石變法以及這段宋代史的種種著述,絕大多數(shù)都采用了鄧廣銘的觀點,并以“三不足”之說來體現(xiàn)王安石堅持變法的無畏精神與勇氣。我們認為,或許王安石本人沒有完整地表述“三不足”的具體話語,但王安石在變法實踐過程中所彰顯的精神氣質(zhì)與“三不足”說的執(zhí)著非常相配,也許王安石的“三不足”說不具備文獻學上的依據(jù),但卻具備思想史上的真實。王安石倔強執(zhí)著的性格內(nèi)含著一種堅定的文化信念,猶如他早年說的那樣:“夫君子有窮苦顛跌,不肯一失詘己以從時者,不以時勝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則變時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術素修而志素定也?!?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36《送孫正之序》,第326頁。他與古代中國知識精英一樣,認為君主與知識分子之間存在著師、友、臣三種關系,代表道統(tǒng)的知識精英,相信“道”比“勢”更尊貴,道統(tǒng)也有著較之政統(tǒng)的優(yōu)先性。精神權威對政治權勢完全取得一種君臨的態(tài)勢。與生俱來的使命感促使他全力奮進以求“道”通于天地之間,表現(xiàn)的是一種無畏的精神。

如此強烈的個性,伴之以劇烈的變法,對北宋國家與社會各個層面造成重大的沖擊,影響著各種群體,也激起利益攸關方的思想和情緒的反彈,在對王安石及其事業(yè)的批評意見中,最為刺耳的則是對王安石人格與人品的否面看法,尤其以據(jù)稱是蘇洵所寫的《辨奸論》最具代表性: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惫陉栆姳R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愿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蘇洵著,邱少華點校:《蘇洵集》卷9《辨奸論》,北京:中國書店,2000年,第87頁。鄧廣銘1953年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王安石》一書認為:“《辨奸論》冒稱是北宋蘇洵的作品,實際卻是南宋初年的一個文人捏造的?!?并認為偽作者就是“北宋時代守舊黨徒邵雍的兒子邵伯溫”。曾棗莊《蘇洵評傳》(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從“歷史背景”“內(nèi)容”“始見何書”“版本”“流傳過程”五個方面對“偽作說”所持論據(jù)逐次駁議,申論《辨奸論》確為蘇洵所作。章培恒的《〈辨奸論〉非邵伯溫偽作》(《復旦學報》增刊《古典文學論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更為全面、有力地對認為《辨奸論》是邵伯溫偽托的諸論據(jù)與理由,逐條加以駁斥。王水照發(fā)表《再論〈辨奸論〉真?zhèn)沃疇帯?《學術集林》,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認定邵伯溫“偽作說”難以成立。

《辨奸論》寫于王安石主政與變法事業(yè)得以全面展開的前夜,它先提出“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李澤厚指出:“宋人重‘理’,幾乎是一大特色,無論對哲學、政治、詩歌、藝術以及自然事物都如此。蘇軾說:‘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足見追求‘無常形’現(xiàn)象之后的‘常理’,已是當時一種共同的思潮傾向?!?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30頁。萬事均有理,理均可以“見微而知著”,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預測規(guī)則。以這樣一種理性的觀念為基礎,例舉山濤預見王衍、郭子儀預見盧杞為證,類比王安石“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行為的“不近人情”,進而推導出王安石得志必為奸臣、為害國家的結論。文章的作者對于奸臣確有所指,而所指的具體人物,又故意未點明。山濤、郭子儀對王衍、盧杞的評論并不足以揭明當下這位“奸臣”之“奸”?!敖裼腥恕薄翱谡b孔老之書,身履夷齊之行”,其言論與行動的巨大反差讓我們難以相信他的表現(xiàn)出自內(nèi)心的真誠,“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的可怕后果才是令人驚悚的夢魘,至此,《辨奸論》以其犀利的筆鋒直指這位“千古一相”。

《辨奸論》中使人印象深刻的還在于對王安石生活習性的刻畫,并通過這樣的刻畫暗示王安石的“不近人情”。至此,這種“不近人情”已不是簡單的個人生活習慣與常人的差異,而是“奸臣”之“奸”在生活小節(jié)上的生動表現(xiàn)。比如《辨奸論》里講王安石衣垢忘浣、面垢忘洗,也并非完全出自毫無依據(jù)的面壁虛構和不著邊際的造謠,據(jù)說,“王荊公性簡率,不事修飾奉養(yǎng),衣服垢污,飲食粗惡,一無有擇,自少時則然”*朱弁著,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卷10《王荊公性簡率》,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30,231,231,231頁。。王安石對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不僅不講究,而且根本不注意生活的細節(jié),甘守淡泊,排斥虛華。出任參知政事前,友人與他“同浴于僧寺,潛備新衣一襲,易其敝衣,俟其浴出,俾其從者舉以衣之,而不以告。荊公服之如固有,初不以為異也”*朱弁著,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卷10《王荊公性簡率》,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30,231,231,231頁。。在飲食上的表現(xiàn)更是讓人忍俊不禁:“及為執(zhí)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聞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嘗有擇于飲食,何忽獨嗜此?’因令問左右執(zhí)事者,曰:‘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顧他物,而獐脯獨盡,是以知之?!瘡蛦枺骸硶r置獐脯何所?’曰:‘在近匕箸處?!蛉嗽唬骸魅展靡姿锝绑??!榷乘锉M而獐脯固在。而后人知其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朱弁著,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卷10《王荊公性簡率》,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30,231,231,231頁。招待親屬,飲食大凡也很儉素,“王荊公在相位,子婦之親蕭氏子至京師,因謁公,公約之飯。翌日,蕭氏子盛服而往,意謂公必盛饌。日過午,覺饑甚而不敢去。又久之,方命坐,果蔬皆不具,其人已心怪之。酒三行,初供胡餅兩枚,次供彘臠數(shù)四,頃即供飯,傍置菜羮而已。蕭氏子頗驕縱,不復下箸,惟啖胡餅中間少許,留其四旁。公取顧自食之,其人愧甚而退。人言公在相位,自奉不過如此”*曾敏行著,朱杰人校點:《獨醒雜志》卷2《王荊公自奉儉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8—99頁。。在衣著修飾上他也是很率性自然。王安石的生活細節(jié)完全是粗線條的,以至于“人見其太甚,或者多疑其偽云”*朱弁著,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卷10《王荊公性簡率》,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30,231,231,231頁。。這些粗線條的生活態(tài)度,也包括他的個人衛(wèi)生習慣,“王荊公性不善緣飾,經(jīng)歲不洗沐,衣服雖弊,亦不浣濯”*葉夢得撰,宇文紹奕考異,侯忠義點校:《石林燕語》卷10,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54頁。。據(jù)說他的邋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公面黧黑,門人憂之,以問醫(yī)人,曰:‘此垢污,非疾也?!M澡豆,令公洗面,公曰:‘天生黑于予,澡豆其如予何”*彭□輯撰,孔凡禮點校:《墨客揮犀》卷10《藥用紫團參》,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92—393頁。。原本,王安石這種儉約的生活作風和專心致志的工作態(tài)度,是被當時人贊許的,“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澣,面垢不洗,世多稱其賢?!?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石傳》,第10550頁。變法全面鋪開后,隨著反對的聲浪越來越高,士大夫階層對王安石的評價越來越低,逐次趨向人身攻擊。他們把王安石看作有異于人類的動物,“王介甫乃進賢饒氏之甥,其舅黨以介甫膚理如蛇皮,目之曰:‘此行貨亦欲求售耶?’”*查應光輯:《靳史》卷21,明天啟刻本。我們并不知道王安石的舅家與其有怎樣的過節(jié),以至于要用這樣的生理特征的缺陷去貶損他的外甥。朝廷內(nèi)士大夫?qū)ν醢彩某蠡訍憾荆案但I簡(堯俞)云:‘王荊公之生也,有獾入其室,俄失所在,故小字獾郎”*邵博著,劉德權、李劍雄點校:《邵氏聞見后錄》卷30,第237頁。。直至南宋時還有人說:“王荊公之生也,有獾出于市。一道人首常戴花,時人目為戴花道人,來訪其父,曰:‘此文字之祥,是兒當之,他日以文名天下。’因述其出處甚詳,俟至執(zhí)政,自當見之。荊公父書于冊,自后休證不少差。荊公甚神之。洎拜兩地,戒閽者,有戴花道人來,不問早暮即通。一日,道人果來,荊公見之,述父所記、渴見之意。道人曰:‘自此益得君,謹無復仇?!G公扣之,曰:‘公前身,李王也,戒之?!燹o去?!?趙彥衛(wèi)著,傅根清點校:《云麓漫鈔》卷4,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62頁。李王即南唐亡國之君李煜,此段文字給人一定的困惑,王安石究竟是獾的化形呢,還是李煜的轉(zhuǎn)世?“謹無復仇”一句則承載著士大夫的某種希望,作為宰相的王安石不應該也不能夠?qū)λ麄兂鲋卣写驂?。在所有的對王安石人格的詆毀中,王安石是某種動物的化身一說最為下作:

昔與小王先生(王仔昔)者言:“王舒公介甫何至于無后?”小王先生曰:“介甫上天之野狐也。又安得有后?”吾默然不平,歸白諸魯公(蔡京)。魯公曰:“有是哉!”吾益駭。魯公始乃為吾言,曰:“頃有李士寧者,異人也。一旦因上七日入醴泉觀,獨倚殿所之楯柱,視卿大夫絡繹登階拜北神者。適睹一衣冠,亟問之曰:‘汝非獾兒乎?’衣冠者為之拜,乃介甫也。士寧謂介甫:‘汝從此去,逾二紀為宰相矣。其勉旃?!w士寧出入介甫家,識介甫之初誕生,故竟呼小字曰‘獾兒’也。介甫見士寧后,果相神廟。而士寧又出入介甫家,適坐宗室世居事幾死,賴介甫得免,即尸解去矣?!蔽岬么烁苫缶弥?,又白魯公:“造化坱圠,天道蒙鴻。彼實靈物也,獸其形,中則圣賢爾。今峨冠佩玉,彼□人也,中或畜產(chǎn)多有焉。要論其心斯可乎?”魯公為頷之,而吾始得以自決。*蔡絛著,馮惠民、沈錫齡點校:《鐵圍山叢談》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2頁。王仔昔,宋洪州(治今江西省南昌市)人。初隱于嵩山,自言遇許真君,得道術,能預知未來事。政和中,徽宗召見,賜號“沖隱處士”,進封“通妙先生”?;兆诖钥投Y。后為佞道林靈素所譖,下開封府獄死。蔡絛:《鐵圍山叢談》卷5:“小王先生仔昔者,豫章人也。始自言遇許遜真君,授以《大洞隱書》,豁落七元之法,能知人禍福。”李士寧者,北宋高道,與當時士大夫多有往來。司馬光《涑水記聞》卷16云:“李士寧者,蓬州人,自言學道,多詭數(shù),善為巧發(fā)奇中。目不識書,而能口占作詩,頗有才思,而詞理迂誕,有類讖語,專以妖妄惑人。周游四方及京師,公卿貴人多重之……王介甫尤信重之,熙寧中,介甫為相,館士寧于東府且半歲,日與其子弟游,及介甫將出金陵,乃歸蓬州?!薄渡凼下勔婁洝贰赌洝贰稏|軒筆錄》都講過李士寧與王安石過從甚密。劉攽《中山詩話》言李士寧所操乃騙術耳:“蜀人李士寧,好言鬼神詭異事……人皆言士寧能他心通。士寧過余,余故默作念,侮戲之竟日,士寧不知,烏在其通也!士大夫多遺其金帛錢物,士寧以是財用常饒足。人又以為有術能歸錢,與李少君類矣?!蓖醢彩c李士寧確有往來,今王安石文集中有贈、寄李士寧詩多首。

獾與狐都是小型哺乳類動物,但又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王仔昔說荊公是狐,李士寧卻說是獾,這表明王安石究竟是什么動物的化身都沒有些微的共識,作為詆毀人格的手段卻很是明確。對所要貶損的對象從外貌上進行丑化,是古代政爭一向采取的手段之一。但是直接將政治對手指斥為不是人類,就未免太過分了。司馬光看準王安石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的細節(jié),展開有針對性的攻擊,他曾作詩《和王介甫烘虱》,詩中寫道:“依人自活反食人,性喜覆藏便垢涴。晨朝生子暮生孫,不日蕃滋逾萬個。”“初雖快意終自咎,致爾殲夷非爾過”?!绑w生鱗甲未能浴,衣不離身成脆破?!薄疤撃c不免須侵人,肯學夷齊甘死餓?!薄暗寂ψ詽嵡?,群虱皆當遠逋播?!?司馬光:《溫國文正公文集》卷3《和王介甫烘虱》,《四部叢刊》景宋紹興本。司馬光作詩時,盡管不乏戲弄之意,但詩中借虱子生發(fā)的指責,有指桑罵槐之嫌,從暗諷王安石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入手,隱喻王安石在新黨內(nèi)部引入如此多的虱子般的小人,并以這些小人的徹底覆滅為最后的期待。據(jù)說宋神宗向程顥詢問:“王安石是圣人否?明道曰:‘公孫碩膚,赤舄幾幾。圣人氣象如此。王安石一身尚不能治,何圣人為!’”*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30《自熙寧至靖康用人》,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3097頁。程顥大抵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為依據(jù),推論王安石人格與事業(yè)的不正當,深得朱熹的贊許。從王安石外貌和生活小節(jié)著眼,進而詆毀其政治人格的,都是變法的反對者,舊黨士大夫在這幕活劇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黃庭堅嘗言:‘人心動則目動,王介甫終日目不停轉(zhuǎn)?!砸蝗者^范景仁,終日相對,正身端坐,未嘗回顧,亦無倦色。景仁言:‘吾二十年來胸中未嘗起一思慮,二三年來不甚觀書,若無賓客則終日獨坐,夜分方睡。雖兒曹歡呼,只尺皆不聞?!?佚名:《道山清話》,宋《百川學?!繁?。然而,就是這位“終日目不停轉(zhuǎn)”的王安石,在別的士大夫那里卻又顯現(xiàn)出不同的模樣,蕭注有相人之術,一次宋神宗問“王安石如何?”蕭注的回答是“牛形人,任重而道遠”*周煇著,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4《蕭注人倫》,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61,162頁。。再一次,“上曰:‘聞卿有袁、許之學?!騿栱n絳、王安石、馮京,注曰:‘安石牛耳虎頭,視物如射,意行直前,敢當天下大事。然不如絳得和氣多,惟和氣能養(yǎng)萬物。’”*周煇著,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4《蕭注人倫》,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61,162頁?!耙曃锶缟洹迸c“終日目不停轉(zhuǎn)”剛好是截然相反的形象,這兩種形象至少有一種是不著邊際的誹謗。王暐在《道山清話》里的說法極有可能是出自別有用心的編造,黃庭堅雖然反對王安石變法,并因此而遭到貶謫,但是他對王安石本人的學識和道德水平卻既欣賞又敬佩。他曾在《跋王荊公禪簡》中說:“余嘗熟觀其(王安石)風度,真視富貴如浮云,不溺于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30《跋王荊公禪簡》,《四部叢刊》景宋乾道刊本?!端问贰な捵鳌防镆苍?jīng)記載宋神宗與蕭注關于王安石為人的對話:“(神宗)問王安石,曰:‘安石牛目虎顧,視物如射。意行直前,敢當天下大事。然不如絳得和氣為多,惟氣和能養(yǎng)萬物爾。’”*脫脫等撰:《宋史》卷334《蕭注傳》,第10734頁。滕元發(fā)“與王介甫同作館職,同夜直。忽見介甫同展書燭下,黑光亦徑射紙上”*王銍著,朱杰人點校:《默記》卷上,第12頁。?!皯c歷中,河北道士賈眾妙善相,以為曾魯公脊骨如龍,王荊公目睛如龍,蓋人能得龍之一體者,皆貴窮人爵?!?陸游著,李劍雄、劉德權點校:《老學庵筆記》卷7,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96頁。因而,王安石目光如炬的形象更為可信。只不過蕭注講的“氣和能養(yǎng)萬物”,又回到了葉夢得所說的“德量不可不養(yǎng)”上去了,虛懷若谷的包容氣度被認為是王安石缺少的,成為一時士大夫的共同意見。從這里,又生發(fā)出士大夫?qū)ν醢彩瘓?zhí)拗性格的非議和不留情面的指責,王安石具有執(zhí)拗的性格,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關鍵是在堅持或者說執(zhí)拗的事情本身是否具有合理性和正當性。宋代士大夫?qū)Υ藚s不做區(qū)分,把握住王安石執(zhí)拗性格大加撻伐。他們眾口一詞,認為“荊公平日論議,必欲出人意之表,茍有能同之者,則以為流俗之見也”*徐度:《卻掃編》卷中,明《津逮秘書》本。。用“流俗之見”作為抵御批評的擋箭牌,是士大夫?qū)ν醢彩墓沧R。司馬光的結論“介甫無他,但執(zhí)拗耳”*邵伯溫著,李劍雄、劉德權點校:《邵氏聞見錄》卷12,第128頁。更是宋代政治與文化界對王安石的主流看法。王安石本人也說過:“吾昔好交游甚多,皆以國事相絕?!?邵伯溫著,李劍雄、劉德權點校:《邵氏聞見錄》卷12,第128頁。把各方的意見和批評一律斥責為“流俗之言” ,陷自己于孤立無援的處境,不僅是性格上的執(zhí)拗行為,而且也不是政治家的正確選擇;至于“介甫為相,引用一時之人,最為不次。及再罷相,頗有賣之者”*彭□輯撰,孔凡禮點校:《續(xù)墨客揮犀》卷7《介甫性不殺》,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92頁。,就是為政用人的失察了。

三、王安石的實際生活狀況與污名化緣由

“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究自分明?!边@聯(lián)明末馮夢龍編《警世通言》卷4《拗相公飲恨半山堂》里的詩句,借評價王莽改制而引入對荊公新法事業(yè)的敘述,不經(jīng)意間,成為王安石及其事業(yè)鑒懸日月般的預評。王安石位極群臣,一時間尊榮無比,卻一向簡樸低調(diào),熙寧九年(1076)第二次罷相后,以散職歸江寧府(今江蘇省南京市),居住在鐘山之下,晨暮誦讀不輟,過著山林隱士和鄉(xiāng)間老翁一般的清貧生活?!爸谟谀祥T外七里,去蔣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驢,從數(shù)僮游諸山寺。欲入城,則乘小舫,泛潮溝以行,蓋未嘗乘馬與肩輿也。所居之地,四無人家,其宅僅蔽風雨,又不設垣墻,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勸筑垣墻,輒不答。元豐末,荊公被疾,奏舍此宅為寺,有旨意賜名報寧。既而荊公疾愈,稅城中屋以居,竟不復造宅?!?魏泰著,李裕民點校:《東軒筆錄》卷12,第139頁。這位曾經(jīng)的宰相大人,最后連屬于自己的房舍也捐了出去,這不是生活儉素的表現(xiàn)嗎?連為蘇軾“烏臺詩案”牽連,受新黨政治迫害最深的王鞏也贊許王安石的儉素生活:“王荊公領觀使歸金陵,居鐘山下,出即乘驢。予嘗謁之,既退,見其乘之而出,一卒牽之而行,問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牽卒在前,聽牽卒;若牽卒在后,即聽驢矣?;蛳喙梗粗?,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隨行未嘗無書,或乘而誦之,或憩而誦之,仍以囊盛餅十數(shù)枚,相公食罷,即遺牽卒,牽卒之余,即飼驢矣?;蛱镆伴g人持飯飲獻者,亦為食之。蓋初無定所,或數(shù)步復歸,蓋近于無心者也?!?王鞏著,戴建國整理:《聞見近錄·佚文》,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2編第6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32頁。在宋代官僚階層中,三妻六妾實為常見,但王安石無姬妾、無侍女,亦不儲家妓,在官邸相府也沒有營妓和官妓。《邵氏聞見錄》說:

王荊公知制誥,吳夫人為買一妾,荊公見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執(zhí)事左右。”安石曰:“汝誰氏?”曰:“妾之夫為軍大將,部米運失舟,家資盡沒猶不足,又賣妾以償。”公愀然曰:“夫人用錢幾何得汝?”曰:“九十萬。”公呼其夫,令為夫婦如初,盡以錢賜之。*邵伯溫著,李劍雄、劉德權點校:《邵氏聞見錄》卷11,第121,120,121頁。

對王安石的好學精神與從少壯到老邁的持續(xù)不斷的求知欲,宋人一向予以高度的評價,即便是他的政敵都不能否認?!笆嫱跣钥崾葧m寢食間手不釋卷,晝或宴居默坐,研究經(jīng)旨。知常州,對客語,未嘗有笑容。一日,大會賓佐,倡優(yōu)在庭,公忽大笑,人頗怪之。乃共呼優(yōu)人厚遺之,曰:‘汝之藝能使太守開顏,真可賞也?!幸蝗烁`疑公笑不由此,因乘間啟公,公曰:‘疇日席上,偶思《咸》、《恒》二卦,豁悟微旨,自喜有得,故不覺發(fā)笑耳?!?彭□輯撰,孔凡禮點校:《墨客揮犀》卷4《手不釋卷》,第318頁。“介甫每得新文字,窮日夜閱之,喜食羊饅頭,家人供至,或正值看文字,信手撮入口,不暇用筯,過食亦不覺,至于生患?!?陳文蔚:《克齋集》卷7《師訓拾遺》,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1171冊,第53頁。這種對知識的極度醉迷,是不是也是另類的執(zhí)著呢?而這種執(zhí)著,難道不是世間最可寶貴的精神嗎?他讀書,一是廣博,二是“斷以己意”,在廣蓄兼收的基礎上,以自己的立場、觀點和學理去融匯吸收,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儒家經(jīng)典解釋學的范型。他訓釋《詩經(jīng)》《尚書》《周禮》而撰成的《三經(jīng)新義》, 多有創(chuàng)新,把儒學闡釋深入化。因此連宋神宗也尊稱其為“大儒之家”*王初桐:《奩史》卷77《床第門·床帳》引宋代曾紆《南游憶舊》,清嘉慶刻本。。至于王安石的《三經(jīng)新義》以及從學者,時人也不乏持平之論,“荊公學尤邃于理,非后生所易知,故學者又為穿鑿,所謂秦有司負秦法度也”*孫升述,劉延世編:《孫公談圃》卷中,宋《百川學?!繁?。。王安石還是一位文字學家,通曉先秦金文、六國文字及秦篆,著有《字說》問世。《字說》是繼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之后,中國文字學史上的里程碑之作。王安石的書法也自成一家 ,“王荊公書,清勁峭拔,飄飄不凡,世謂之橫風疾雨”*張邦基著,孔凡禮點校:《墨莊漫錄》卷1《王荊公書出天然》,第34頁。。

王安石在個人生活和政治生活中,都有著剛介的品格。他的學生陸佃曾說:“安石性剛,論事上(宋神宗)前,有所爭辯時,辭色皆厲,上輒改容為之欣納?!?陸佃:《陶山集》卷11《神宗皇帝實錄敘論》,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但在家庭世界里,他卻是一位有高度責任感的、有情義的孫子、兒子和兄長。因父親早亡,他對祖母和母親非常敬愛,在外做官時,非常掛念她們。他在揚州做簽書淮南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時,因思慮家人情切,特意請?zhí)接H假,回到家鄉(xiāng)撫州去省親。所謂:“暮春三月亂江水,勁櫓健帆如轉(zhuǎn)機。還家上堂拜祖母,奉手出涕縱橫揮。出門信馬向何許,城郭宛然相識稀。永懷前事不自適,卻指舅館接山扉。”*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44《憶昨詩示諸外弟》,第379頁。長輩亡故后,王安石更是哀痛異常。他兄弟較多,安國、安禮等兄弟與他政見不同,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手足之情。王安國對兄長的變法事業(yè)詆毀有加:“屢以新法力諫,安石又質(zhì)責曾布誤其兄,深惡呂惠卿之奸。先是,安國敎授西京,頗溺于聲色,安石在相位,以書戒之曰:‘宜放鄭聲?!矅鴱蜁唬骸嘣感诌h佞人。’”*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國傳》,第10558頁。面對宋神宗 “卿兄秉政,外論謂何” 的詢問,王安國坦率地說:“恨知人不明,聚斂太急爾?!?脫脫等撰:《宋史》卷327《王安國傳》,第10558頁。即便是這樣,王安石依然與這位弟弟終身保持著兄弟間的友愛,不因為政治見解的不同而中斷。他對兒子王雱尤其關愛,王雱英年早逝,對王安石是滅頂性的打擊,他寫詩《題雱祠堂》悼念:“斯文實有寄,天豈偶生才?一日鳳鳥去,千秋梁木摧。煙留衰草恨,風造暮林哀。豈謂登臨處,飄然獨往來?!?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14《題雱祠堂》,《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其蒼涼的意境寄托著一位父親深深的哀思。

即使是對王安石所主持的變法事業(yè),宋代人們的看法也不全是負面的。兩宋之際的楊時是一位通過徹底否定荊公新學來達到徹底否定荊公新法的目的的學者?!扒拜呄补テ浞侨?,而真知其非者,或寡矣。某嘗謂王金陵力學而不知道,妄以私智曲說眩瞀學者耳目?!?楊時著,林海權點校:《楊時集》卷17《答吳國華別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14頁?!胺蛩F乎知道者,謂其能別是非、審邪正也,如是非邪正無所分辨,則亦烏在其知道哉?然以其博極群書,某故謂其力學,溺于異端,以從佛法,某故謂其不知道?!?楊時著,林海權點校:《楊時集》卷17《答吳國華(其一)》,第417頁。湖湘學派的中堅人物胡宏也認為:“本朝丞相王安石專用己意訓釋經(jīng)典,倚威為化,以利為羅,化以革天下之英才,羅以收天下之中流,故五十年間,經(jīng)術頹靡,日入于暗昧支離,而《六經(jīng)》置于空虛無用之地?!?胡宏著,吳仁華點校:《胡宏集·程子雅言后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59頁。他們都認為王安石的學術與儒家“道”不相關,不具備儒家學說的純粹性和合理性,因而王安石的學術與儒家實際上是徹底背離的,它不但不是儒家道統(tǒng)的正宗,而是純粹儒學的對立者。黃震罵道:“天下方翹首望太平,乃盡壞祖宗法度。聚斂毒民,生事開邊,卒亂天下,何哉?正坐博學自矜,視天下無人而行其獨耳。愚謂此其為安石之不學歟!夫?qū)W者,將以明理而施之用?!读?jīng)》治道之根源,諸史行事之龜鑒,固非山經(jīng)海志、野史小說、神仙傳、天竺書,索隱務奇之為博也?!?黃震:《黃氏日抄》卷50《讀史五·王荊公》,張偉、何忠禮主編:《黃震全集》,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57頁。這既是對王安石學術儒家正當性的否定,也指出了王安石事業(yè)失敗的學理根源。此外,宋代理學家還將王安石思想學說認定為導致北宋滅亡的思想理論緣由,楊時就悲憤地說:“致今日之禍者,實安石有以啟之也。”“安石挾管、商之術,飾六藝以文奸言,變亂祖宗法度。當時司馬光已言其為害當見于數(shù)十年之后。今日之事,若合符契。其著為邪說,以涂學者耳目,敗壞其心術者,不可縷數(shù)。”*楊時著,林海權點校:《楊時集》卷1《上欽宗皇帝(其七)》,第23頁。胡宏說得更為具體,王安石變法的一切措施都是錯誤的,是導致社稷傾覆的原因:

及丞相王安石輕用己私,紛更法令,不能興教化、弭奸邪心以來遠人,乃行青苗,建市易,置保甲,治兵將,始有富國強兵、窺伺邊隅之計,棄誠而懷詐,興利而忘義,尚功而悖道。人皆知安石廢祖宗法令,而不知其并與祖宗之道廢之也。邪說既行,正論屏棄,故奸諛敢挾紹述之義以逞其私,下誣君父,上欺祖宗,誣謗宣仁,廢遷隆祐,使我國家父子君臣夫婦之間頓生疵厲,三綱廢壞,神化之道泯然將滅,綱紀文章掃地盡廢。遂致鄰敵外橫,盜賊內(nèi)訌,天師傷敗,中原陷沒,二圣遠棲于沙漠,皇輿僻寄于東吳,囂囂萬姓未知攸底,禍至酷也。*胡宏著,吳仁華點校:《胡宏集·上光堯皇帝書》,第88頁。

這是指責王安石變法的缺失,變法黨爭引發(fā)的朝廷內(nèi)部政治力量的分裂,直至因變法措施對民間經(jīng)濟資源竭澤而漁的搜刮,最后大廈崩塌,朝廷播遷吳越一隅。胡宏的這篇奏章,真情動人,感染力巨大,自此以后,南渡的政治原因被固定化為王安石變法的失誤,王安石的事業(yè)和人格均被污名化。但是,面對歷史的真實,即便是最頑固、最極端的反對者也對王安石及其事業(yè)生發(fā)出不同于主流的聲音。朱熹對王安石非議最深*李華瑞指出,朱熹著重指出王安石學術與導致北宋滅亡之間有三個關聯(lián):一是人格的偏狹,二是學術的局促,三是經(jīng)典解釋的枝蔓和虛浮。見氏著:《南宋理學家對王安石新學的批判》,《河北大學學報》2001年第1期。,卻又對王安石的德行、才華、志向和學識表示由衷的欣賞。他說:“若論其修身行己,人所不及?!?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55《孟子五·公都子問好辯章》,第1321頁?!敖楦κ莻€修飭廉隅孝謹之人?!薄罢搧斫楦Τ蹰g極好,他本是正人,見天下之弊如此,銳意欲更新之,可惜后來立腳不正,壞了。若論他甚樣資質(zhì)孝行,這幾個如何及得他?!?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30《自熙寧至靖康用人》,第3112,3097頁?!扒G公德行,學則非。”*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30《自熙寧至靖康用人》,第3112,3097頁。楊時和胡宏等人徹底否認王安石變法的必要性和正當性,而朱熹在肯定王安石人格修養(yǎng)的同時,也肯定其事業(yè)的必要性和正當性,但是對王安石變法的路徑選擇大肆非議。朱熹對荊公新學與新法,否定當中有肯定,肯定中有否定,他對革除弊政的態(tài)度一向是堅決的,他并不贊同那種因噎廢食的做法,認為那是狹隘和膽怯的行徑?!鞍驳帽M無弊?只是十分弊,也須革去得九分半,所余者一分半分而已。今人卻情愿受這十分重弊壓在頭上,都不管。及至才有一人理會起,便去搜剔那半分一分底弊來瑕疵之,以為決不可行。如被人少卻百貫千貫卻不管,及被人少卻百錢千錢,便反到要與理會。今人都是這般見識?!?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90《論取士》,第2696頁。這就反襯王安石勇于任事、敢于擔當?shù)木袷嵌嗝吹仉y能可貴。誠如林瑞翰所說:“仁宗之世,政風寬和,而蔚為北宋之盛世。然寬和之弊,則易流于弛慢?!?林瑞翰:《宋代政治史》,臺北:正中書局,1989年,第147頁。實際上,北宋士大夫就意識到這種情形,歐陽修說時政有三弊:“一曰不謹號令,二曰不明賞罰,三曰不責功實。此弊因循于上,則萬事弛慢廢壞于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6,慶歷二年五月甲寅條,第3252頁。而司馬光更是指出了當時政治的特點,那就是“姑息之政”:“自景祐以來,國家怠于久安,樂因循而務省事,執(zhí)事之臣,頗行姑息之政?!?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條,第4749頁。由精神氣質(zhì)與從政風格上看,仁宗以后的朝廷有濃重的“保守主義”的政治傾向,這也是同時代半數(shù)士大夫普遍的處世態(tài)度與政治心態(tài)?!白儎邮橇钊藚捑氲模镄乱笈Α?,“如果他們找到一種比較滿意的處世方式的話,他們不太會去找麻煩。他們自然擔心未知事物,寧要安全,不要危險”*[英]邁克爾·歐克肖特著,張汝倫譯:《政治中的理性主義》,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131頁。。朱熹的意見是:“元祐諸賢議論,大率凡事有據(jù)見定底意思。蓋矯熙豐更張之失,而不知其墮于因循。既有個天下,兵須用練,弊須用革,事須用整頓。如何一切不為得!又曰元祐諸賢,多是閉著門說道理底?!?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30《自熙寧至靖康用人》,第3105,3101頁。王安石政治思想的基石來源于他對《周易》中變易精神的理解:“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易傳·系辭下》,高亨:《周易大傳今注》,濟南:齊魯書社,1998年,第421頁。其全盤接受了《周易》變革的思想理念,把變革看作時勢的要求,承認變革的合理性,并試圖站在時代的前面去引導歷史的演變。他認為,所謂的“先王之法”(實則隱喻“祖宗家法”)都是根據(jù)當時的實際情況制定的,是時代的產(chǎn)物,即使當時非常完善,但時易世移,難免有疏漏和缺失,膠柱鼓瑟、刻舟求劍般地對待“先王之法”是最不可取的?!疤煜率挛镏兿啻跷嶂?,如吾知恒而已,則吾之言有時而不可通矣。是必度其變而時有損益而后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損益?!?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30《九卦論》,第259頁。謹守先人矩矱,缺乏權變損益,最為王安石所鄙夷,并認為是悖離先王之道的真精神,“圣人之所以能大過人者” ,就在于“因時之偏而救之”*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26《三圣人》,第223頁。。 因時而變,正是“先王之道”真蘊之所在,“如圣賢之道皆出于一而無權時之變,則又何圣賢之足稱乎?圣者,知權之大者也;賢者,知權之小者也”*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28《祿隱》,第247頁。。 這樣,王安石就肯定變法革新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因時變法乃社會演進之必然要求,古代再完善的制度亦應隨時代的變遷而加以改造,否則“事同于古人之跡而異于其實,則其為天下之害莫大矣”*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28《非禮之禮》,第241頁。。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變法是避免社會整體危機發(fā)生,從而保證天下長治久安的前提?!坝凶円在厱r,而后可治也?!?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25《洪范傳》,第207頁。正是這種勇于革新、勇于擔當?shù)木駳赓|(zhì),深深地打動了以朱熹為代表的南宋士大夫的心靈?!皢枺骸f世之下,王臨川當作如何評品?’曰:‘陸象山嘗記之矣,何待它人問?’‘莫只是學術錯否?’曰:‘天資亦有拗強處?!唬骸魧W術是底,此樣天資卻更有力也?!唬骸??!?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30《自熙寧至靖康用人》,第3105,3101頁??隙ㄍ醢彩M取的精神和需要變法的必要性及迫切性,否定王安石的學術主張與政治實踐,是熙豐變法期間以及后來士大夫?qū)ν醢彩癁槿恕閷W、為事的主要看法。晚清時梁啟超推崇王安石的人格風范,稱:“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陂,其氣節(jié)岳然若萬紉之壁?!?梁啟超:《王安石傳》,第1頁。并欣賞南宋陸九淵對荊公的評價:“不屑于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其心,潔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質(zhì)也?!?陸九淵著,鐘哲點校:《陸九淵集》卷19《荊國王文公祠堂記》,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32頁。在梁啟超那里,王安石的政治節(jié)操是潔白無瑕的,他的政治素質(zhì)就體現(xiàn)在憂患意識,對自己的社會責任有深刻的認識,“夫所謂儒者, 用于君則憂君之憂,食于民則患民之患,在下而不用則修身而已”*王安石著,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卷26《子貢》,第227頁。。

賀麟把古代中國的政治家區(qū)分為兩大類:圣人型的政治家和賢臣型的政治家。前者是周公一類人物,道德文章兼?zhèn)?,人格之偉大卓犖和事功之彪炳青史皆而有之,且事功是他們道德人格的自然引出。后者如漢之蕭何,唐之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一類人物,他們是事功本位,其道德文章未見精彩,且其事功也不是他們道德人格的自然引出,其中有法家、道家諸多思想元素的混入。前者的特點是理想主義的,后者則是現(xiàn)實主義的。王安石雖然出身文人,但就其人格、事功、學問而言,可以傲然居北宋政治家首位。賀麟稱贊王安石說:“在歷代培養(yǎng)文治的傳統(tǒng)下,在杰出之士皆以達到道德、學問、文章兼?zhèn)錇檎渭业睦硐氲娘L氣下,王安石不過是最杰出、最完美的代表而已。王安石的詩文皆卓然自成為大家,他的人格,陸象山稱其‘潔白之操,寒于冰霜’。他的生平志業(yè),陸象山稱其‘道術必為孔孟,勛績必為伊周’。所以他實在具備了種種條件,使他成為三代以下伊周型的政治家中最偉大的雖說是一個失敗的代表。”*賀麟:《王安石的哲學思想》,氏著:《文化與人生》,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285—286頁。賀麟之所以如此高地評價王安石,首先在于他對于理想人格的認定。他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內(nèi)圣外王式的人物,即內(nèi)有符合道德價值的高遠理想,外有博施濟眾的功業(yè),而且功業(yè)是他道德人格的自然表現(xiàn)。

結 語

在整個中國歷史上,王安石是最富爭議性的人物之一。他潔身自好,品行高尚,長于文辭,精于學術,又曾經(jīng)獲得以自己的學術思想指導政治社會改造的機緣,其政治實踐規(guī)模之大,影響社會之深,在古代中國史上罕有其匹。熙豐變法前,其人在當時政治與知識精英中聲名之盛、美譽度之高,從歷史上看也罕有其匹。朝野對其期待甚殷。當他熙寧二年初膺大任時,士大夫莫不額手相慶。但隨著新法的展開與推進,士大夫又紛紛提出疑議。然而即便在其形象翻轉(zhuǎn)之后,攻之者亦難以對王安石的人格與事業(yè)進行全面否定,蓋因其品行之潔,文辭之高,經(jīng)術通透,思想精深,皆是客觀的事實而難以以敵對立場全部加以抹滅,因而就發(fā)生針對其個人形象的抹黑與詆毀聲浪,試圖以此來降低王安石對宋神宗與朝廷的政治決策的影響力以及有效地削減王安石的政治地位。他們編造各種“污名化”王安石的不實言論,趨向于從王安石的外貌和生活小節(jié)著眼,進行人身攻擊并進而詆毀其政治人格。所謂的“污名化”指的是一種“身體記號,而做這些記號是為了暴露攜帶人的道德地位有點不尋常和不光彩”*[美]歐文·戈夫曼著,宋立宏譯:《污名:受損身份管理札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頁。。王安石蒙受“污名化”的緣由主要有二:他的政治責任感和自信心極為厚重,自信一旦把握“圣人之道”,建立起強大的文化信念,從這種信念出發(fā),得君行道,博施濟眾,無所不可。遇到反對聲浪時,王安石慣于用“流俗之見(言)”作為抵御批評的擋箭牌,把各方的意見和批評一律斥責為“流俗之見(言)”。這樣一種自信及其表現(xiàn),也很容易被反對者責備為執(zhí)拗并引發(fā)詆毀浪潮。再有,北宋政治在“祖宗之法”這樣一種政治文化基本內(nèi)涵的影響與模鑄下,呈現(xiàn)出比較濃郁的“保守主義”的特征,這是朝野士大夫普遍的政治態(tài)度,王安石卻以挑戰(zhàn)和否定這種態(tài)度作為其變法事業(yè)開展的先聲,他肯定變法的合理性和正當性,用勇于擔當?shù)木裢苿幼兎ǖ倪M行,因而遇到了難以想象的阻力。

【責任編輯:趙洪艷;責任校對:趙洪艷,楊海文】

2016—09—0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群經(jīng)統(tǒng)類文獻整理與宋明儒學研究”(13&ZD061) 作者簡介: 范立舟,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杭州 311121)。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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