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樣祥
中國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新趨向
New Trends of the Chinese Arts and Crafts
侯樣祥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with long history of thousands of years tells everyone that the biggest difference between the arts and crafts created or made by the craftsmen and the pure artworks created by cultural professionals may lie in the harmonic coexistence between “artistry” and “l(fā)ife setting”.
數(shù)千年中華文明史告訴我們,由手工藝人創(chuàng)造或制造的工藝美術品,和由文化人創(chuàng)造的純藝術品最大的不同之處,或許就在于:“藝術化”與“生活化”的和諧相處,“貴族化”與“平民化”的平衡共進。然而,新時期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這一維持了數(shù)千年的和諧與平衡卻在稍稍地發(fā)生變化,甚至快速產生傾斜。由中國藝術研究院連續(xù)舉辦的三屆“中國當代工藝美術雙年展”即是一個很好的例證。仔細而全面地分析這三屆約兩千件參展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雙年展”在集中展示當代中國工藝美術最新創(chuàng)作成果的同時,也突顯了中國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已經呈現(xiàn)的兩大新趨向:“藝術化”排斥“生活化”、“貴族化”擠壓“平民化”。顯然,對中國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界和研究界而言,這兩大新趨向是不應也不能回避的重大問題。
縱觀中國工藝美術史,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工藝美術品,不僅具有強烈的“藝術”追求意味,而且突顯了為百姓日常“生活”服務的原則。綜合而論,“藝術化”與“生活化”和諧統(tǒng)一、平衡共進,是中國數(shù)千年工藝美術發(fā)展史的主線。
宋坑端石 竹韻硯 張春雷 43×25×5cm 2016
段泥 中華醒獅壺 顧躍飛 容量600cc 2014
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美術全集》,為我們說明中國古代手工藝人和工藝美術品的“藝術化”追求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jù)。“全集”是對數(shù)千年中國美術經典作品的集大成之作,是我國目前規(guī)模最大、資料最全、學術地位最高的一套美術全集。其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都毋庸置疑。“全集”正文共59冊,不僅包括21冊“繪畫編”、13冊“雕塑編”、6冊“建筑藝術編”、7冊“書法篆刻編”等,而且包括12冊“工藝美術編”。乍一看,“工藝美術編”只有12冊,僅占“全集”總篇幅的1/5稍強。但仔細研讀“全集”后便會發(fā)現(xiàn),除“繪畫編”和“書法篆刻編”以外,“全集”的其他內容,如“雕塑編”和“建筑藝術編”等,幾乎都是古代手工藝人的創(chuàng)造物或制造物。顯然,將它們納入到“工藝美術”范疇是有充分根據(jù)的。不僅如此,“繪畫編”和“書法篆刻編”等,雖然以集中展現(xiàn)古代文人藝術為主,表面看起來似乎與手工藝人無關,但實際上其作品的相當部分卻是由古代手工藝人直接完成或參與完成的。如“繪畫編”中的壁畫、畫像石、畫像磚、石刻線畫等,幾乎都是由古代手工藝人完成的;如果說“書法篆刻編”中的書法作品(帖)是由文人完成的話,那么由帖向碑的轉換,則是由古代手工藝人完成的……以秦始皇兵馬俑為代表的秦漢陶俑,可謂是該現(xiàn)象的典型案例。固然,秦漢陶俑是我國古代最了不起的雕塑藝術作品,在世界雕塑史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將它們歸入“雕塑編”本無可厚非。但是,值得提醒的是,無論是秦俑,還是漢俑,皆由“泥塑”與“火燒”而成,其天然具有的陶瓷特性是誰都不會也不能否定的。顯然,秦漢陶俑,既是雕塑的,也是陶瓷的……由此我們不難得出結論,追求“藝術化”是中國古代手工藝人與傳統(tǒng)工藝美術品的重要目標。令人遺憾的是,長期對手工藝人和工藝美術品的誤讀與貶低,導致人們嚴重忽視了工藝美術品的藝術性特征。這是工藝美術的悲哀,還是中國藝術的悲哀,乃至人類文明的悲哀?大量歷史事實已經證明,純藝術性追求,并非文人藝術家的專利和獨享,它同樣是中國古代手工藝人的重要追求;純藝術性創(chuàng)作,在中國工藝美術史中,同樣占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沒有藝術化的工藝美術品的強力支撐,別說中國工藝美術史,就是中國美術史,必然是殘缺不全和百孔千瘡的。所有這些,或許成為20世紀80年代美術史家們將“工藝美術”內容納入到《中國美術全集》的重要根據(jù)與理由?當然,它也為中國當代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藝術化”提供了充分而可靠的歷史依據(jù)。
當然,在藝術化追求之外,中國工藝美術還有另一個重要功能,那就是為百姓日常“生活”服務。對此,我們不得不談及中國古代社會“士農工商”中“工”的追求與宿愿。顯然,在近代“工業(yè)革命”之前,所謂的“制造業(yè)”即“第二產業(yè)”,恰恰是由古代的“工”來承擔和完成的。所謂“工”者,“手工藝人”是也。在古代文獻中亦稱為“百工”。在中國古代社會,正因為“百工”的功能得到發(fā)揮,百姓日常生活須臾不可離的“衣食住行”中的“衣”、“住”、“行”等才有了基本保障。歷史已經證明,為百姓日常生活服務已經成為古代工藝美術品的重要屬性。當然,受與生俱來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驅使,古代手工藝人與工藝美術品對美的追求,無時無處都得到彰顯。大量考古發(fā)掘資料表明,追求日常生活用品的“藝術化”,至晚從新石器時期已經開始。當時的人們不僅設計并制造了造型非常優(yōu)美的陶器,而且在器皿上還進行了大量的精美彩繪。此即意味著,古代工藝美術品在為百姓日常生活服務的同時,從不曾輕視過或放棄過對藝術審美的追求。應該說,程度不同地追求著生活器物的材質美、技法美、造型美、意境美、思想美等等,一直伴隨著中國數(shù)千年工藝美術史的發(fā)展進程。正因為此,今天的人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一些古代生活日用品的藝術價值,有時甚至要勝過一些純藝術性創(chuàng)作。當然,無需置疑的是,工藝美術品的任何藝術追求,都是以不損害或改變產品的生活實用性為前提條件的。因而相對于實用性而言,其藝術性則處于附屬的地位。從藝術創(chuàng)作角度講,這無疑會對創(chuàng)作者形成相當大的局限性和阻礙力,沒有超人的技藝和本領是不可能“魚和熊掌兼得”的。而這正是古代手工藝人與文人藝術家、工藝美術品與純藝術創(chuàng)作一樣,都值得今人十分珍視的重要原因。需要辨析的還有,工藝美術品這種注重“形而下”的實用性特征,長期以來卻被人們視為“下里巴人”之作,一直被貶、被斥。其實,這是歷史的嚴重誤讀。事實上,工藝美術品這種將生活與藝術合一的追求,恰恰使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下里巴人”,從中得到“生活藝術化”的精神享受。它是典型的“藝術平民化”行為。相對于“高高在上”的文人藝術而言,這恰恰是工藝美術更加崇高和偉大之所在。尤其在傳媒十分不發(fā)達的“老死不相往來”的古代鄉(xiāng)村社會,其意義與價值怎么高估都不為過。
銀 富貴滿堂壇 寸發(fā)標 50×36.8cm 2016
綜觀三屆“雙年展”,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中國當代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中,追求“藝術化”、輕視“生活化”之趨向,已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嚴重。無需諱言,約二千件參展之玉石類、陶瓷類、刺繡類、漆藝類、金屬類、竹木類、玻璃類等展品,要么“雕塑化”,要么“繪畫化”,絕大多數(shù)都屬于藝術創(chuàng)作范疇,適合生活實用的則屈指可數(shù)。即使偶爾有之,典型者莫如家具、紫砂等,也因為被極端藝術化而使其生活日用之屬性大大降低。當然,想見到諸如江浙一帶農村普遍使用的雕著精美圖案的朱漆馬桶之類的展品,更是不可能了。無疑,“雙年展”已經被主辦方和參展人共同烹制成越來越遠離日常生活、越來越以藝術創(chuàng)作和藝術作品為主的饕餮大餐。它從一個側面表明,中國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維持了數(shù)千年的,在美化生活和追求藝術中尋求平衡與和諧的歷史已經被打破。在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中,“藝術化”排斥“生活化”已經成為不可逆之勢。
中國工藝美術史還告訴我們,在追求“藝術化”與“生活化”的和諧統(tǒng)一、平衡共進的同時,中國古代工藝美術在“貴族化”與“平民化”之間的和諧與平衡上,同樣十分成功而有趣。它構成了中國數(shù)千年工藝美術史的另一不可忽視的主線。
說到“貴族化”追求,在中國工藝美術史里,“貢品”尤其是“官作”,恐怕是兩個繞不開的概念和現(xiàn)象。因為它們直接促成了中國古代工藝美術品的“貴族化”現(xiàn)象的產生和持續(xù)。何謂“貢品”?就是指由下而上的無償贈送之物,如古代臣民或藩屬國無償奉獻給皇帝的物品等;而“官作”則是指由官府直接投資和經營,并專門為官府生產各類物品的機構。首先,無論是“貢品”,還是“官作”,都是人類社會進入到階級社會,尤其是集權政治時代之后的產物;其次,中國的“貢品”史和“官作”史都十分悠久,至少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第三,“貢品”與“官作”的范圍都十分廣泛,幾乎囊括了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第四,或者少,或者精,或者少而精,是生產與制造“貢品”和“官作”的共同原則和相同特征……在中國工藝美術史上,陶瓷的“貴族化”歷程與現(xiàn)象,可謂是具有典型意義的案例。陶瓷,本來是中國古代百姓須臾不可離的生活日用品,然而自從成為“貢品”,特別是“官作”(即“官窯”)之后,它的身份與地位便得到極大的改變和提升,進而形成“貴族化”傾向。具有633年官窯史的景德鎮(zhèn),即是中國陶瓷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規(guī)模最大的官窯(“官作”)所在地?!安幌Чけ?,集中人才,選料優(yōu)質,工藝精湛,挑選極嚴,數(shù)量有限,產品精致,非商品性”等等,應該說是對古代陶瓷“貢品”尤其是“官作”的極佳詮釋。當然,這種詮釋也同樣適用于中國古代工藝美術其他門類中的“貢品”和“官作”。毫無疑問,無論是“貢品”,還是“官作”,皆是千金難求的稀世珍寶。而“價值連城”甚至“無價之寶”之特性,體現(xiàn)的正是其“貴族化”之追求與特征。直至今天,景德鎮(zhèn)“官窯”仍然是世人可遇不可求的“尤物”。顯然,官窯的設置,不僅給歷史上的景德鎮(zhèn)帶來了無限光環(huán),而且使今天的景德鎮(zhèn)仍然光芒四射。
高溫窯變瓷板 白樺林 劉偉 60X60cm 2016
盡管如此,在中國古代社會,那些遠離百姓日常生活、專供皇宮等社會上層享用的“貢品”或“官作”,畢竟只占手工藝人的創(chuàng)造物或制造物的少數(shù),占絕對多數(shù)和處于主導地位的仍然是百姓日常生活用品。正如前文所述,“衣食住行”是人類缺一不可的基本生活需求。近代“工業(yè)革命”之前,在人類的“衣食住行”之中,只有“食”有賴于“農”這個社會群體的勞作,而“衣”、“住”、“行”等則更多地仰仗著“百工”群體的奉獻。不言而喻,工藝美術品與“百工”一樣,在古代社會有著非同尋常的崇高社會地位。而人類古代之城鄉(xiāng)結構與人口結構及其發(fā)展史告訴我們,“貴族”群體都像金字塔尖一樣畢竟是少數(shù),占據(jù)著金字塔中下層的絕大多數(shù)仍然是“平民”。此即意味著,在古代手工藝人的創(chuàng)造物和制造物的分配中,就人均數(shù)而言,“貴族”當然絕對高于“平民”;但就消費總量而論,則是“平民”要大大超過“貴族”。對此,應該說陶瓷與印染織繡等都是很好的例證。大量考古發(fā)掘資料表明,在古代中國,陶瓷與印染織繡之產區(qū)幾乎遍布全國各地,然而真正專為官府生產的比例畢竟是相當?shù)偷?,絕大多數(shù)產品仍然為百姓“自給自足”之用。此即說明,盡管“貴族化”在古代社會也是一種生活時尚,甚至是人人都夢寐以求的理想。但事實上,古代“百工”創(chuàng)造的工藝美術品,仍然以平民消費為主,貴族消費只占很小一部分。由此不難得出結論,在中國古代,應該說“適當貴族化”是工藝美術品制造與分配的基本特征,“貴族化”與“平民化”之間一直保持有一個相對的平衡點,并無“貴族化”擠壓“平民化”之現(xiàn)象。
值得思考的是,新時期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中國工藝美術這一持續(xù)了幾千年的傳統(tǒng)態(tài)勢與平衡正在悄然發(fā)生巨變。與古代相比,當代中國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的“貴族化”現(xiàn)象,幾乎可以說已經呈現(xiàn)出遍地開花之勢。綜合研究與分析這三屆“雙年展”約二千件作品,便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盡管三屆展覽的展品,在品種上并不齊全,在地域上也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但是,“葉落而知秋”,“一斑窺全豹”。幾乎可以說,在材料、工藝等方面越來越追求極致,在造型、意境、思想等方面越來越追求高品格,是所有參展作品共同的特征。尤其是有一批創(chuàng)作難度極高的巨型創(chuàng)作等,絲毫不遜色于古代任何“官作”,給人以望而生畏、敬而遠之之感??梢哉f,“或者少,或者精,或者少而精”,業(yè)已成為中國當代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中廣被遵循的“共同原則和相同特征”……無疑,“雙年展”折射出的正是,中國當代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已經駛上了日益遠離“平民化”而迫近“貴族化”的單向快車道。與前述“藝術化”排斥“生活化”一樣,“貴族化”擠壓“平民化”也亦成為不可逆之勢。
需要特別提出的是,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如果說歷史上中國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藝術化”和“貴族化”現(xiàn)象,更多的是受皇權等集權政治作用之結果的話,那么當代中國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中“藝術化”與“貴族化”趨勢的日益加劇,則更多的是市場經濟行為所致。應該說,無論是“藝術化”排斥“生活化”,還是“貴族化”擠壓“平民化”,都是在全國人均GDP早已超過三千美元大關、國人受教育面和受教育程度顯著擴大和提高,以及城鎮(zhèn)化快速發(fā)展等等現(xiàn)狀下,追求“藝術化”和“貴族化”生活質量的人口比例越來越大的結果。
(本文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文化學者、藝術評論家)
漆畫 希望 范福安 80x80cm 2015
白玉 富貴天香薄胎爐 柳朝國 24x22cm 2008
〔1〕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出版60卷本《中國美術全集》。
〔2〕《周禮注疏》卷第三十九、卷第四十、卷第四十一《冬官考工記第六》,見(清)阮元核刊、(清)嘉慶刊本《十三經注疏》,第二冊,第1956—2031頁,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本。
〔3〕侯樣祥《“官窯”辨》,載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評論》雜志2014年第6期。
〔4〕趙文林、謝淑君著《中國人口史》,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