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勤
徐世昌,號菊人,又號□齋、東海、濤齋、水竹□人,這么多名號,一望而知,就是個文人。
不錯,徐世昌是民國八大總統(tǒng)中學問最大、學銜最高的一位,他是前清的翰林,中過舉人和進士,是光緒朝的翰林院庶吉士,官拜東三省總督、郵傳部尚書、軍咨大臣,加太保銜;入民國,則做過袁世凱的國務卿,北洋政府的總理、大總統(tǒng)。在晚清的漢人中,其官位之高,不僅超過一代梟雄袁世凱,也超過鼎鼎大名的李鴻章。
晚清中興之臣曾國藩說過,俞樾(后來著名紅學家俞平伯的祖父)拼命做學問,李鴻章拼命做官,他曾國藩都趕不上。李中堂在仕途上官至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華殿大學士。但是和后來居上的徐世昌相比還差著一截。李大人說過一句名言:這世上沒有比做官更容易的事了。他的官場生涯雖說不上蹭蹬坎坷,但是也費盡周折,如果看到晚生二十年的徐小弟官運亨通,擋都擋不住,真不知該發(fā)如何感慨。
論才能,論學問,論功勞,方方面面,徐世昌在晚清民初的政壇上都算不上是最出色的,一生幾乎找不出什么可圈可點的閃光點,而官職卻做到了極致,做到了頂峰,前清的輔相太傅少保,北洋政府的大總統(tǒng)。何德何能,何種原因讓他爬到了權(quán)力的至高點,個中道理,頗讓人深思。
一
徐世昌,說到底就是個讀書人,他早年的理想,三十多歲中舉人時的理想不過就是當一個縣太爺。
1855年徐世昌出生在天津的一個官宦世家。他的祖籍是江西,3歲時遷到河南。7歲時,他的父親離世,三年后祖父也病故。那時候,徐家家道中落,生計陷入困境。
徐世昌的母親劉氏是安徽桐城人,桐城有“中國文都”之美譽,文風熾盛,名人眾多,桐城派稱雄清代文壇二百多年,擁有中國文學史上最大的作家群體?!疤煜挛恼拢瑲w于桐城”,也許是受家庭和地域的影響,徐母始終注意孩子的培養(yǎng),家里困難,徐母就是賣掉家里的東西也要供孩子讀書。
徐世昌兄弟兩人,他排行老大,另有兩個姐姐,弟弟徐世光小他3歲。兄弟倆四五歲開蒙,熟讀四書五經(jīng),走的就是讀書人科舉致仕的老路。有趣的是,光緒八年(1882年),兄弟兩人同科應試,小他3歲的弟弟徐世光名次遠遠在他之上,考得95名舉人,徐世昌為145名舉人。
4歲時,徐世昌被送進私塾;13歲,開始學作八股文。慈母不僅督促兒子勤苦學習,還刻意教育兒子交友做人。母親常對徐世昌說:“居家必先忍讓,報國不避艱險。”對徐世昌督教甚嚴。
徐世昌對此曾回憶說:“孩童之時,若有三份食物,便思得其兩份,母即予嚴斥:‘今日如此,長大又當如何?!寧可將食物扔掉,亦不令世昌食。稍長,每一交友,母必察其人品如何,果系賢才,則款以美食;否則立予斥絕之。人見其孤苦,勸其依一縣令親戚,徐母曰:‘托人余蔭,罔知艱苦,無復有刻厲振興之心矣。族人感嘆:‘汝苦心持家教子,異日必有成就,真我家功臣也!”
有了這么好的母教,徐世昌從小知事明理、有情有義,凡事能替他人著想,一心想出人頭地。
1870年,年僅15歲的徐世昌開始替母親分擔養(yǎng)家重擔,去親戚、鄰居家做家教,兼做一些寫信、記賬之類的雜事。到19歲時,便離家遠行,先后到河南沈丘、洛陽、安陽、淮寧(今淮陽)等縣去替人做事,掙錢養(yǎng)家。
生活艱辛但有嚴母督教,徐世昌讀書很刻苦,讀詩誦經(jīng),奮發(fā)圖強,渴望通過科舉致仕,從秀才、舉人、進士而點翰林,以光宗耀祖、揚眉吐氣。
過去秀才只是個讀書人的身份,就像今天的大學生,混了張文憑,國家不管分配,當不了公務員,更做不了官,考中秀才還得回家,該干什么干什么。徐世昌最初的職業(yè)就是當塾師,類似于小學教師、家庭教師,一邊工作糊口,一邊繼續(xù)讀書。19歲那年,他開始掙錢養(yǎng)家,在當?shù)刈绅^教書或到周邊的縣衙幫助縣令整理文案,收入微薄,生計艱難。
早年的徐世昌窮困潦倒,落魄無著,只能走科舉功名之路,怎奈科場坎坷,屢屢應試,卻總是名落孫山。有一次鄉(xiāng)試結(jié)束以后,他和幾位好友在一起喝酒表明心志:“他日或大祧,或議敘,或幸成進士為即用令,若分省得河南,除杞縣、太康,必師孟嘗君廣納食客。”在當時的河南,有金杞縣、銀太康之說,這兩個縣是河南最富庶的縣,徐世昌當時最高的理想不過是高中以后能在好地方當個知縣,補個肥缺,來了朋友可以像春秋時的孟嘗君那樣用公款大擺酒宴招待一番,至于什么入閣拜相、位極人臣之類的奢望連想也不敢想。
1879年,窮困潦倒的徐世昌在河南淮寧縣整理文案時結(jié)識了一位朋友,命運出現(xiàn)了重大轉(zhuǎn)折,這位朋友就是當時寓居陳州的梟雄袁世凱。
袁世凱三年前鄉(xiāng)試不第,投奔在北京刑部當侍郎的叔叔袁保恒,一邊讀書,一邊幫叔叔辦事,他頭腦靈活,辦事機敏,深得器重,在北京大開眼界,對官場多有了解。叔叔病逝后,袁世凱返回老家項城,分得一大筆遺產(chǎn),開始自立門戶,移住陳州。這時的他家產(chǎn)豐厚,性格豪爽,放蕩不羈,經(jīng)常呼朋引伴,追歡逐樂。組織過文社“麗澤山房”“勿欺山房”,自為盟主。
徐世昌對這位出身名門的袁公子早有耳聞,有一天不請自到,去拜訪袁世凱,這時他年齡25歲,比袁世凱大4歲,兩人一見,相談甚歡。徐世昌雖然裝束平常,卻言語不凡,滿腹經(jīng)綸,志向高遠,袁世凱被他的才華折服,說“菊人,真妙才也”,頓生相見恨晚之感。徐世昌這個時候正抑郁不得志,有意到京城趕考,卻囊中羞澀,拿不起盤纏,袁世凱慷慨解囊,鼎力相助,拿出200兩銀子資助徐世昌北上,兩人成為終生相依相靠的兄弟。
徐袁結(jié)義,影響深遠,兩人剛?cè)峄パa,相得益彰。袁世凱果斷干練,雄心勃勃,為人豪爽,個性張揚;徐世昌則沉穩(wěn)持重,平和謙遜,宅心仁厚,老謀深算。在以后的官場上,兩人惺惺相惜,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剛?cè)嵯酀?,相互扶持提攜,共榮共進。袁世凱是徐世昌生命中的貴人,徐對袁也是鼎力相助,兩人從結(jié)識到合作,對改寫中國的近代史起到了一定作用。徐世昌發(fā)跡后,曾送給族人一道家訓,叫作“遠離秀才,多交豪杰”,就是從他這段人生奇遇中總結(jié)出的感悟。
成大事者總是視錢財為糞土,袁世凱后來成就大業(yè),從者如云,與他慣于施恩、不吝錢財有很大關系。
徐世昌果然不負厚望,赴應天府應鄉(xiāng)試,高中舉人。四年之后,再接再厲,不僅又中進士,而且成績優(yōu)秀,授翰林院庶吉士。
翰林院庶吉士是朝廷的高級后備人才,是讀書人科舉考試金字塔的塔尖,極為榮耀,前途無量。不僅能得到皇上的賞識和恩寵,而且官職上很有可能進一步升遷。
但是清朝的翰林,也有黑紅之分。紅翰林,可以上天入地,所謂上天就是成為皇上的近臣,有機會得到皇帝的恩典,榮華富貴自然不缺;所謂入地,就是外放做官到地方做主考或者學政等實職,既有弟子門生的孝敬,也可收點銀兩。魯迅的爺爺就被欽點為翰林院庶吉士,算是混得不太好,也被外放到江西金溪縣當了縣令。雖然同為七品,地方官的實惠遠比京官要多,清朝的俸祿少得可憐,知縣一年才拿45兩銀子,如果沒有點灰色收入,這點錢連養(yǎng)家糊口都成問題。所以才有“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之說,在任內(nèi)刮點地皮、收點賄賂是當官撈錢的主要途徑。而黑翰林則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兩頭夠不上,有名無實,在京師接受繼續(xù)教育,苦熬苦掙,不知何時才有出頭之日。徐世昌那幾年雖然點了翰林,卻始終坐冷板凳,屬于這種沒什么油水的黑翰林。徐世昌韜光養(yǎng)晦,沒有急功近利急著去當官撈錢,而是上下結(jié)交,八面應付,同時勤苦讀書,關心時事,為晉升更高的權(quán)力臺階臥薪嘗膽,以待時機,他的志向早已不把小小的縣太爺放在眼里了。
分手之后的盟弟袁世凱這時候卻走了另一條路,屢試不中,人家干脆投筆從戎,赴山東投奔到淮軍將領吳長慶帳下,從此踏上仕途。朝鮮兵變,袁世凱一待十年,屢建戰(zhàn)功,官至中國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大臣、二品駐外大員。
這一次,機遇再一次主動找上門來。1889年中日甲午海戰(zhàn),北洋水師一敗涂地,全軍覆滅,李鴻章備受朝野詬病,剛從朝鮮回來有“知兵”之名的袁世凱被朝廷委以重任,在天津小站負責編練新軍,這時候的袁大人已經(jīng)在政壇嶄露頭角,小站練兵苦于手下無得力的可用之才,他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徐世昌。
中國人歷來重文輕武,況且以翰林身份到小站當一幕僚,明顯的是以高就低。但是徐世昌卻把握好了這次機會,欣然從命。一來可回報袁世凱當年的知遇之恩,二來每月又有幾百兩的俸銀貼補家用。這一步,他走得相當正確,不僅跟對了人,而且為他以后撈取了無人可比的政治資本。
徐世昌在小站干了兩年多,名為新軍營務處總辦(相當于秘書長兼參謀長),實際上是袁世凱的軍師、幕僚。北洋新軍后來成為中國最強大的軍事力量、政治力量,左右政壇二十年之久。徐世昌在小站盡心竭力、勤奮工作,袁主外,他主內(nèi),許多具體工作由他完成。
徐世昌在小站營中苦學不輟,夜以繼日地自學英語,又設局編纂西書,將當時最先進的德國與日本的陸軍操典和制度巧妙地融為一體,結(jié)合國情,把西方和東方近代軍事理論與制度、戰(zhàn)略與戰(zhàn)術原則引入中國練兵實踐,以新的軍事思想統(tǒng)籌訓練及教育,建立健全了作戰(zhàn)指揮和后勤保障兩大系統(tǒng),初建和改革了組織營制以及多兵種協(xié)同部隊,改革士兵招募制度和訓練制度,任用新型軍事人才和發(fā)展軍事科學教育,在中國軍隊走向近代化方面做出了突出貢獻。
徐世昌的敬業(yè)精進,得到袁世凱的高度重視與信賴,袁世凱對他言聽計從,尊敬有加。徐世昌為人寬厚,處事謹慎,善待官兵,廣結(jié)人脈,得到了小站軍人的一致好評。雖然他僅僅干了兩年,卻為他日后在北洋軍人中奠定了牢固地位。小站練兵后來造就了為數(shù)眾多的政壇、軍界巨人,總統(tǒng)、總理、總長、督軍出身北洋的不計其數(shù)。這些人都對袁世凱執(zhí)弟子禮,以北洋三杰為例,馮國璋、段祺瑞、王士珍都是袁世凱的下屬、學生,對他畢恭畢敬,唯命是從,而徐世昌不僅是讓人尊敬有加的朝廷翰林,更是袁世凱的至交朋友,兩人稱兄道弟,親密無間,那些北洋軍人自然對他另眼相看,以前輩相待。
徐世昌人在小站,編制、職級卻仍然保留在翰林院。清朝舊制,翰林院編修外出供職,回來時應補足缺差時間,否則不得遷轉(zhuǎn)。徐世昌受此牽制,幾次向袁世凱請辭未果,直到袁世凱調(diào)任山東巡撫,他才回京赴命。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破城次日,慈禧帶著光緒倉皇出逃。徐世昌瞅準這個機會奔赴西安,在張之洞、袁世凱的保薦下,被兩宮召見,得到慈禧的高度信任。慈禧太后見徐世昌“體貌英挺,音吐清揚”,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第二天,她對榮祿說:“徐世昌或足繼李鴻章后乎?”這種評價說明徐世昌已得到最高主子的賞識,對他寄予厚望,奠定了他今后在官場步步高升的基礎。
慈禧太后一言九鼎,她的心思底下人馬上領會透徹,從這之后徐世昌的官運一路亨通,想擋都擋不住了。
1902年任國子監(jiān)司業(yè)(僅次于祭酒)。
1903年出任財政處、政務處提調(diào)、商部左丞、練兵處提調(diào)。
1904年署兵部左侍郎、甲辰科考閱卷大臣。
1905年入值軍機處,任督辦政務處大臣、會辦練兵大臣,授軍機大臣、署兵部尚書。
1906年任東三省總督。
這種提升速度在人際關系復雜的官場上無異于坐上火箭,令人瞠目。要知道,徐世昌不像別人,既無戰(zhàn)功,也無政績,四平八穩(wěn),腳踏實地,卻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臺階,連蹦帶跳地躥向權(quán)力的最高峰。
到清朝滅亡前的最后兩年,徐世昌更是步入巔峰,做到了漢人文臣的最高官職。
1910年,任軍機大臣,授體仁閣大學士(又稱相國)。
1911年5月,清廷設立責任內(nèi)閣,徐世昌與那桐為協(xié)理大臣,在清朝大廈將傾的前夕,他的政治生涯達到了頂峰。
當然,作為回報,徐世昌沒有忘記引他晉身的盟弟,無論他在京城做官還是任東三省總督,他和袁世凱遇事商量,資源共享,相互提攜,配合默契。
在袁世凱以“足疾”開缺,“回籍養(yǎng)疴”的三年中,徐世昌暗通款曲,與他不斷聯(lián)系,并多次說服清廷重新起用袁世凱。
1911年5月,清廷預備立憲,成立“滿九漢四”的責任內(nèi)閣,徐世昌被任命為協(xié)理大臣,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務院副總理職務。然而,徐世昌堅辭不就,和內(nèi)閣協(xié)理大臣那桐唱起了雙簧。那桐出面上條陳保舉袁世凱,徐世昌則以體弱多病為由,堅決請辭,言稱:“其(袁世凱)才勝臣十倍,若蒙特予起用,必可宏濟艱難。”雖然徐世昌費盡心思多方奔走,但重新起用袁世凱的目的在監(jiān)國攝政王載灃的阻止下未能成功。
半年后,辛亥革命爆發(fā),袁世凱在徐世昌的力邀謀劃下終于東山再起,兩人共同將搖搖欲墜的大清王朝推向了深淵。
袁世凱走的每一步棋,堪稱精彩,其實背后支招的大多是老謀深算的軍師徐世昌。
進入民國,前臺的主角換成了他的好友袁世凱,兩人是拜把子的兄弟,多年老友,徐世昌過去暗中沒少幫過這位賢弟。袁世凱不忘舊情,自然希望徐世昌這位前清舊臣能出山輔佐自己,但是徐世昌實在不好意思馬上換裝登臺,一來,他受前清恩寵,心念舊主,面子上一時拉不下來,對建立民國沒出過一分力,難以服眾;二來,他老謀深算,也要看看時局的發(fā)展,不清楚政體的改變是否穩(wěn)固長遠。徐世昌這時以清廷遺老的身份避居青島,以示不入新朝、不為貳臣的心志,其實是在等待時機,與袁私下里達成默契,兩年以后再做打算。
袁世凱位高權(quán)重,官場之中,他的親信黨羽眾多,但他唯獨最看重這位徐老兄。前清的舊臣挨個數(shù)來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民國的部下論資歷、學問、名望無人能與徐世昌比肩。兩年之后,在袁世凱的力邀之下,徐世昌就任國務卿。
徐世昌雖然感謝袁世凱對他的知遇之恩,兩人互進互退,共榮共損,相互提攜,密不可分,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卻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
袁世凱稱帝之前,問徐世昌:“外間勸進的事,大哥知道否?此事可行否?”徐世昌裝傻:“我不知道這件事。”袁世凱再問:“哄傳日久,豈能不知?”徐世昌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彪m未明說,但態(tài)度表明決不支持稱帝之舉。隔了一天,徐世昌對袁世凱說:“稱帝一事,暫不論其是非,就利害言,觀時察局,確難料成敗。若半途而廢,如之奈何?”袁世凱不聽勸阻,一意孤行。權(quán)力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一向?qū)π齑蟾缪月犛嫃牡脑绖P這一次卻把老朋友的勸阻當成了耳旁風。
改元洪憲后,袁世凱封徐世昌及趙爾巽、李經(jīng)羲、張謇為“嵩山四友”,特許四人免跪拜之禮。這四個人的聲望、資歷,在前清都曾在袁世凱之上。徐世昌不以為然道:“嵩山四友者,永不敘用之別名也。陽尊之,而陰擯之,吾又何貴乎此?”他知道無力勸阻這位昏了頭的賢弟,于是在日記里發(fā)出了如下感慨:“人各有志。志在仙佛之鄉(xiāng)者多,則國弱;志為圣賢之人多,則國治;志為帝王之人多,則國亂。”此時的袁大總統(tǒng)已經(jīng)位尊九五,像失了控的野馬急著要當皇上,不讓他頭撞南墻是決不會死心的。作為旁觀者的徐世昌心里明鏡一樣,恢復帝制萬萬行不通,他不想憑著哥們兒義氣□這場渾水,于是及時辭去職位,遠走京城,避居河南輝縣老家。
二
當初,袁世凱臨終之時,關于由誰來繼位總統(tǒng),只留下了兩個字的遺囑:“約法。”至于約的是什么法并沒有明確交待。
民國時期的約法共有兩部,舊約法是民國元年所訂立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新約法為袁世凱制定的《中華民國約法》。按照舊約法,總統(tǒng)去世,由副總統(tǒng)繼任,職位應該順理成章由副總統(tǒng)黎元洪繼任,但是舊約法被袁世凱廢止了,他自定的新約法關于繼承人問題有點像清朝確立太子的舊制,由總統(tǒng)生前將提名三人寫在“嘉禾金簡”上,名單藏在中南海萬字廊內(nèi)的金匱石屋里,待總統(tǒng)去世后打開,確定人選。
袁世凱在彌留之際,身邊接受遺言的共有五個人,除了其長子袁克定,其他“托孤寄命”的四人為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張鎮(zhèn)芳,張鎮(zhèn)芳系袁世凱的表弟,是擁袁稱帝的元兇,自身難保,在這種事關國運的關鍵時刻,已失去了參與決策的資格。除袁克定之外,其他四人從石屋內(nèi)找金匱,只見里面有一個黃布包裹,打開一看,內(nèi)包長方形一尺多長泥金紙一張,上面寫著“兆民托命”四個大字,下寫“民國萬歲”四個字,中間寫著三個人的名字: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
段祺瑞當時是內(nèi)閣總理,實權(quán)在握,總統(tǒng)一職,袁世凱一死,不過成了擺設,這個位置對于他可有可無,就權(quán)力而言,以總統(tǒng)之虛相比總理之實,他更看重后者。王士珍雖為北洋之龍,但進入民國,銳氣大減,遇事忍讓,明哲保身,在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常常首鼠兩端,態(tài)度曖昧。三個人之中,徐世昌的資歷最老威望最高,與老袁的交情最深,但是他這時的身份已是一介平民,憑老袁的一句話坐上總統(tǒng)高位顯然說不過去。
拿到名單,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選擇。這時的徐世昌應該說頭腦最為清醒,不愧為化解難題的高手,他緩緩說道:“現(xiàn)在南方獨立,收拾時局是一件極其艱難的工作,依我的愚見,根據(jù)《約法》,應該推舉副總統(tǒng)黎元洪來繼任。”黎元洪在三人中名字最靠前,又是副總統(tǒng),繼承大位名正言順,而且更重要的是,武昌首義,黎功不可沒,在南方具有相當影響,袁取消帝制后,南方要求他退位,就提出過以黎元洪代之的主張。
雖然他們采用的是新約法確定繼承人,但結(jié)果卻和舊約法一致:由副總統(tǒng)繼任。黎元洪雖然不是北洋出身,但是武昌首義,頗得人心,他是南北雙方比較容易接受的人物,況且又是民選的副總統(tǒng),由他繼任順理成章。在這種關鍵時刻,徐世昌的態(tài)度至關重要,他沒有考慮私利,既不是北洋派系的利益,更不是自己個人的利益。從感情上講,袁世凱死后,他是北洋當之不愧的元老,是北洋的精神領袖,自然會為保護北洋勢力著想,但是段祺瑞上臺,不僅法理上說不通,勢必會引來南方的反對,加劇南北對峙,到那時,天下大亂,殘局不可收拾。
徐世昌挺黎棄段,應該說還是出于公心,出于大局。段祺瑞盡管心情復雜,但看見一向敬重且排名比他靠前的徐世昌表了態(tài),雖心有不甘,也只能隨聲附和,當時就表態(tài)說:“很好,相國說得好,我與相國的意見一致?!?/p>
徐世昌畢竟是讀書人出身,說他精明圓滑也好,說他世故老練也罷,總體上說,他還不是個充滿野心的人,為臣為相,輔佐別人可以,把他推到萬人之上的風口浪尖上未必合適,未必情愿。到了晚年,他雖然也做了一任總統(tǒng),但老實講,也是大勢所趨,不得已而為之。都說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徐世昌是一介書生,一輩子沒帶過兵、打過仗,亂世之中,手無兵權(quán),再高的位子也不過是個虛名,以徐世昌在官場的歷練,他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總統(tǒng)的位子就像烤熟的山芋,雖然香甜可口,可是燙手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