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
1
記憶中,大集體時代,經濟作物,在北方,似乎就只有棉花和黃煙。
計劃經濟,種植統一;種植棉花的地方,就叫“棉花區(qū)”,種植黃煙的地方,自然就叫“黃煙區(qū)”了。棉花白,黃煙黃,兩種作物,兩種色彩;土地,因之也就被皴染出一種簡單的色彩標志。
“區(qū)”的劃分,則是體制的一種堅硬的標志。
我居住的鄉(xiāng)村,屬“棉花區(qū)”,上好的土地,除留出部分種植必要的糧食作物外,其余的就都種植棉花了。附近的幾個村莊,均是如此;所以,棉花是連片種植的,大片大片地連在一起,綿延開來,一眼望不到邊。棉桃盛開的時節(jié),天藍地白,秋野瑟瑟;棉白勝雪,彌目,都是華麗、盈眼的明亮。
多年之后,我在回憶中,仍然能感受到那份柔軟的浩瀚。
那個時候,我還小,也許剛剛上學。棉花的播種,間苗,除杈,噴藥,一系列的管理過程,都沒有深刻的印象。事不關己,勞動的艱辛,是大人們默默地承受的。
深刻的記憶,來自中秋之后。
棉蕾開始次第綻放,盛開出潔白、純凈的白色花球,一團一團地簇在棉花的枝條上。秋風吹過,搖搖曳曳,每一朵棉花,都閃爍出灼灼的光芒,一種明亮、潔白、柔軟的光芒。這種光芒,注定像一只只燈盞,照亮生命的溫暖。進入這個季節(jié),婦女們就開始“拾棉花”了。實則是“采”,可鄉(xiāng)下人偏偏不叫“采棉花”,而叫“拾棉花”,仿佛俯拾即是,是一件非常輕松的事情;仿佛這一行為里,蘊藏著難以遏止的喜悅,隨時都會在俯仰間流淌出來。多年之后,我讀《詩經》里的句子“采采□□,薄言采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詩句里暗示的那份勞動的喜悅,都讓我想到小時候,鄉(xiāng)下女人采摘棉花的那種情景。
我的母親,跟村子里所有的婦女一樣,幾乎天天都要拾棉花。周末,我就常常隨著母親,到棉田里去看她們拾棉花。
很多婦女。每一位婦女的腰間,都扎一個白包袱,采摘的棉花,就隨手放進包袱里。
總是先從某一塊田地的地頭開始,婦女們排成一排,把整塊地都覆蓋過來。齊頭并進,手里,上上下下,不停地采摘忙碌著;口中,也不會閑著。三個女人一臺戲,眾多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那番熱鬧景象,就可想而知了。拉閑呱的,哼小調的,時不時,還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在秋風里流蕩。
天是晴的,女人們的說笑聲,似乎比天空更晴朗。那時,日子雖然清苦,但在棉花面前,似乎,連苦難也變得柔軟起來,溫情起來;苦難中,亦能流出一份甜蜜。生活就是這樣,苦中尋樂,那份樂,或許才更有一番滋味。
我是不會“拾棉花”的,想做,大人們也不允許,怕糟蹋了棉花。我只會在棉田中“亂竄”,或者與自己一樣大小的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戲。玩得瘋了,就難免會打掉棉桃,甚至會折斷棉枝,大人們看到了,就吆喝起來:“壞孩子,別糟蹋了棉花。”
跑得遠了,母親就急了,趕緊吆喝一聲:“別跑遠了,地里有馬虎的?!瘪R虎,就是狼,那個時候,田地里確然是有狼的??衫牵罱K也沒有出現;我們的“亂竄”,卻經常驚起田地里窩藏的野兔;驚飛草叢中覓食的鳥兒。野兔跑起來,我們就追下去,總是徒勞的,每一次的結果,都只能是訕訕然地望著野兔逃逸的方向,徒然留下一聲聲嘆息。飛起的鳥兒,會引得我們愣愣地望向天空,感覺那時的天空,好藍,好藍。
有時候,我也會靜下來;靜下來的時候,我喜歡采一朵棉花,放在手心里,攥來攥去;或者,拿一朵棉花,去輕輕揉擦自己胖乎乎的腮蛋兒;感覺,那棉花真軟,真軟;放到鼻端嗅一下,有一份枯草的味道,有一份秋風的味道,有一種陽光的味道,有一種純潔、干凈的生命的味道。
田地的另一頭,有馬車在那兒等待著,而且常常是不止一駕馬車。車轅上的馬,打著噴鼻,耐心閑閑的;馬車上有粗布的大口袋,婦女們采摘到地頭,就把自己腰間包袱里的棉花,倒進大口袋中。裝滿棉花的大口袋,鼓鼓的,軟軟的,像是一位孕婦鼓起的肚腹。里面,蘊藏了棉花的秘密,蘊藏了生命的秘密。
黃昏時分,馬車回家。婦女們就分散坐到馬車上,坐在柔軟的棉花口袋上。馬車顛簸,女人們也上下顛簸。每一次顛簸,都會引發(fā)一陣放浪的笑聲;一路顛簸,一路笑聲,那個秋天,似乎因了這一陣陣笑聲,而格外爽朗,格外透澈。
西天邊上,是一抹濃艷的晚霞;馬車迤迤,向村莊行去;踢踏踢踏的馬蹄聲,清脆嘹亮,在秋日的黃昏里,形成一種極具韻律感的節(jié)奏……好多年后,我看到一幅名曰《樹林中載滿貨物的馬車》的西方油畫:一駕馬車,行走在山林小道上,兩匹白馬醒目耀眼,一只白毛狗伴馬而行;趕車人,馬鞭輕放于肩上,手中領著一名男孩;車上,載了莊稼(或者是青草),莊稼上坐了一位女人,身邊伴一女孩,兩人作私語狀;女人的臉上,似乎洋溢了明媚歡快的笑容;馬車后面,林道遠處,則是一抹晚霞,在天邊燃燒……
畫面,迅即就勾起我的回憶;回憶中的,正是小時候載棉馬車,晚歸的情景。
小時候,對于棉花的記憶:是一份單純,是一份熱鬧,甚或是一份浪漫。
2
這樣的情景,延續(xù)了多年,直到我上了高中。
我讀高中的時候,開始了改革開放;土地,很快就分到了各家各戶。
什么事情,都有它的慣性,種植土地,似乎也是如此。
盡管土地已經分到各家各戶,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村子里的經濟作物,依舊是棉花;村子里的人,依舊種棉花。我們家,亦是如此。而且,一種就是好多年。
也許,無須賣錢了,只是自家用。
那幾年里,種植棉花,似乎全是母親的事情。我參加工作后,周末或者假日,就到棉田里幫母親做些農活。噴藥,疏蕾,但更多的時候,卻是看著母親干活。特別是“拾棉花”的時候。我要參加,母親就會說:“大老爺們兒的,拾什么棉花啊?!痹谀赣H的認識中,“拾棉花”天經地義就是女人的事情,也許,她認為棉花是最能貼合女人的心懷的;所以,她情愿讓我站在一旁,看她忙碌著,執(zhí)意讓我做一位旁觀者。這個過程,經常是一個“伴隨”的過程;母親一邊手中忙碌著拾棉花,一邊前行;我則伴隨著母親,同母親拉呱;同時也得以目睹和感受母親拾棉花的每一個細節(jié)。
這個時候,母親已經五十多歲,背微微有些駝。微駝的脊背,使她的身體自然地彎向大地,彎向每一株棉花;好像,她的脊背,就是為采摘每一朵棉花而彎曲的。事實上,所有農人的脊梁,注定都是要彎向一塊土地,彎向一棵莊稼的。那是一生辛勞的必然結果,那也是生命對土地、對莊稼的一份敬重。
拾棉花的日子,似乎,每天都好;因為晴天才拾棉花。
大片的棉田,棉花朵朵;明亮、朗澈的秋陽,照在每一朵棉花上。天上,一顆太陽;地上,太陽無數。
放眼望去,是一陣陣耀眼的明亮;那“亮”,是白,是棉花的白。秋風,瑟瑟地吹著,涼意陣陣,真?zhèn)€是“天涼好個秋”。天空,高遠,那份澄澈的藍,厚厚的,厚到迷人欲醉的程度;望過去,仿佛才霍然明白:哎,這才是秋天啊。你會覺得,這樣明澈的秋天,對應上這樣的一朵朵圣潔的棉花,才是天地自然的一種絕配。天上沒有云,天上的云,都掉到地上了,都掉到這大片的棉田里了;變成了一朵朵云絮,恣意地搖曳在每一株棉花的枝頭。云,成了開放于地面的“花”,人世間,最圣潔的花。
我和母親,置身于天地間;我伴著母親,在棉田里拾棉花。
拾棉花,是慢活兒,似乎急不得???,我站在母親身邊,看母親拾棉花,卻發(fā)現漸老的母親,動作依舊飛快。這是多年勞作、歷練的結果;這種動作,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機械的慣性;不,應該說是一種勞動的隨心所欲。腰上,依舊是扎一條包袱,拾得的棉花,就隨手放進包袱里。通常是,左手習慣性地撐住包袱口,右手就翻轉不已,在開放的棉朵上,飛來飛去。動作快極了,像魔術師的手,給人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又更像是一種小巧的舞蹈,翻飛的手指,是母親伸出的蘭花指;手指尖上,借助于一朵朵柔軟、潔白的棉花,來傾訴一種勞動和豐收的愉悅。母親拾過了,她的身后,就再沒有那一朵朵的“云”;那一朵朵的“云”,被母親收進包袱里了。
有些時候,也許是一朵棉花,太過美了,太過迷人了;母親“拾”到手中,竟然舍不得放進包袱里,而是用三個手指尖,輕輕地捏住,美滋滋地端詳著;那眼光里,貯著無限的柔情。我站在母親身邊,也靜靜地端詳著。我看到那朵棉花,成為了母親指尖間,綻放的最美的花,那么傲然,那么圣潔,又是那么溫情;那朵花,很快,又變成了一朵云,變成了一朵“祥云”,于是,母親的指尖上,就瑞氣繚繞開來……
一群大雁,從天空中飛過,雁唳聲聲。母親聽到了,有時會停止了手中的活兒,抬起頭,望著翩翩飛翔的大雁,略有所思的樣子,一直望到雁群消失在視野里……我看著母親,端詳著她日漸衰老的容顏,禁不住一陣心酸。
拾好的棉花,裝進一個背簍里,滿尖滿尖的。此時,已沒有馬車了。
黃昏,我們回家。大多是我背著背簍,時間長了,母親也會搶過去,背一陣子。這時,我就跟在母親身后,像當年小時候那樣;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心中,便流過一陣棉花一樣柔軟的溫情。
背簍,馱在母親的脊背上,滿尖的棉花,雪白雪白的,是一坨“厚積云”。
3
棉花收下后,曬干。然后,就是“彈棉花”了。
村村都有“彈花機”,棉花續(xù)入彈花機,棉籽被彈出,出來的,就是潔白柔軟的棉絮。于是,家家戶戶曬棉絮,棉絮放在高粱秸鋪成的墊床上,一邊曬,一邊還要用荊條抽打著,以便曬得均勻。常說“棉如云”,棉絮,才更像云呢,像一塊塊的“堆積云”;上天把它降落人間,好來溫暖這個塵俗的世界。
天氣漸冷,家家戶戶就開始做棉被、棉衣了。
總是先做棉被,做棉被通常是幾個人,幾位家庭婦女,圍在一起,共同完成。鋪棉絮,是一件技術活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講究厚實、均勻。拿一塊棉絮,放好位置,左手摁住,右手輕輕一扯,不大不小,恰好將那個位置填滿。動作連續(xù)地進行,一摁一扯間,極有節(jié)奏感,那種韻律,有一種舞蹈般的美感。棉被,講究“三表新”:外表是新碎花布,中間是新棉絮,內里是潔白的棉布。那個時候,我的母親,在一床新棉被做成后,習慣于把臉伏在棉被上,輕輕地摩擦著。我想,母親一定是想從那種溫軟的“摩擦”中,提前感受棉被在冬日里給人帶來的溫暖。
新棉被,蓋在身上,就是好。
棉花,來自泥土,又吸足了陽光,故爾,一床新棉被,就總是充滿了泥土的味道,和陽光的味道。那些年里,冬日,每次新棉被蓋在身上,我總是不斷地把棉被貼近鼻端,貪婪地吮吸著。那種味道,綿醇、厚實,又有一種淡淡的焦煳味。我知道,那種“綿醇和厚實”,正是來自大地;想到大地的綿延和遼闊,想到大地的沉實和豐厚,你就會覺得,這樣一床純棉被蓋在身上,睡覺也踏實,做夢也甜香。最讓人喜歡的,還是棉被的那份“淡淡的焦煳味”,那,正是一種陽光成熟的味道。深深地嗅著,這種味道,讓你癡,讓你醉。你能從中感受到秋陽熠熠的那份燦爛,感受到一朵棉花綻放的那份欣喜。最重要的是,純棉棉被的這種“陽光的味道”,經久不衰。蓋一段時間,陽光的味道,也許會逐漸變弱,不要緊,天氣晴好的日子,拿到太陽底下,曬一下,它就會又吸飽陽光了,于是,“陽光的味道”再次變得強烈起來。一樣的綿醇,一樣的溫香……
做棉衣,總是母親和祖母的事情。
棉絮加進棉衣里,叫作“續(xù)棉”。我是最喜歡看著母親和祖母“續(xù)棉”了。續(xù)棉,亦是一件技術活,母親和祖母做這件活兒的時候,特別地心細,特別地寧靜而安詳。室內,靜悄悄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團團的棉絮上。一團團的棉絮續(xù)填著,填進的,就是一團團的母愛。而且,那愛,注定會成長為一種力量,陪伴兒女一生。一件棉衣做成后,是哪個孩子的,就讓這個孩子先試穿一下。棉衣穿在孩子身上,母親和祖母就圍在旁邊,四下里看看,細細端詳著,拉拉、扯扯,摘摘棉衣上的絲絮,然后,拍打拍打,說聲:“好了?!?/p>
一臉的柔軟和歡喜。心情,溫暖如棉。
純棉的棉衣,特別地保暖,隔寒,且耐穿;新三年,舊三年,一件純棉棉衣,通常能穿上幾年。破了,棉絮露了出來,也像舊歲月里綻放的花兒。最重要的是,純棉棉衣,同樣也貯滿了“陽光的味道”,越是在冬陽之下,陽光的味道,就越是充足。所以,很多時候,我們這些孩子,也會像老人那樣,喜歡在南墻下曬太陽,好曬出足足的“陽光的味道”。
多少年來,我的頭腦中居然形成了一種固執(zhí)的觀念:覺得每一朵棉花,都是一份綻放的母愛。
如今,祖母和母親都已去世。家里再沒有人種棉花。一切衣服,都是買著穿,更沒有人為我做棉衣了。
好想讓母親,再為自己做一件純棉棉衣:長長地嗅著那泥土的味道,陽光的味道;感受著母親那純棉般的溫軟醇厚的母愛。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