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榮波
從春天到秋天,我所在的這個龐大的小區(qū),一直忙碌地進行著綠化,許多大腿粗的大樹被截了樹冠遠道而來,按照圖紙成行成列地栽種在樓前屋后的空地上,然后隔三岔五地澆水灌溉,好生照料,以使這些客居的樹們能既來之則安之,重新在新的崗位上生根發(fā)芽,發(fā)揮余熱,填充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土地,也順便填充城里人對于田園生活的有限想象。
在我們所在的這個國度,和我所在的小區(qū)一樣,植樹運動一直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所謂好馬配好鞍,一個闊氣的街道或者高檔的小區(qū)自然需要配以足夠樹齡的大樹,才能成就人們眼中的和諧美。于是,大樹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它們華麗地生長在開發(fā)區(qū)或者開發(fā)商精美的宣傳品上,樹上棲息著為眾人繪制的大隱于市的詩意生活。于是,那些一般的小區(qū)居民,看著自家院子里低矮的樹木,心里自然明白一分價錢一分貨的道理,只能艷羨著高檔小區(qū)的樹也比自己小區(qū)的高檔了,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瘦弱小樹的未來了。大樹就這樣在城市里成了一種稀缺資源,成了上等生活的一種象征,如同稀有的木材制成的家具,物以稀為貴,正因為貴,才有了更多的大樹被翻山越嶺拉運來,配合著眾人各自心底或淺或深的欲望和夢幻。
都說樹挪死人挪活,大樹更是如此,更何況對著樹冠樹根一頓亂砍,裹著草繩如同手術后虛弱的病人,不明所以地被栽到一個陌生的所在,能活下來確實是極不容易的事情。人花了錢費了氣力,自然不能這樣讓樹輕易死去,悉心灌溉自不用說,還得和人一樣掛營養(yǎng),撐拐遮陽……相當多的大樹也遂了人愿,重新在陌生的城市發(fā)了芽扎了根。不服水土死了的,也不在少數(shù),那些死了的,迅速被另一棵客居的樹所替代。人們看著這些空降到自己身邊的粗大的樹木,心里說不出的高興和舒服,自然還帶著點自豪,不免要憧憬一下這樹蔭下的生活,晚上做夢似乎也能因此而柔軟美好。至于這些大樹從哪兒來?如何就來到了這里?它們是否真的適應了這里的生活?這些皆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這些想法在他們看來是病態(tài)的、可笑的,更不能說出來,說出來要被眾人劃為異類,那就更不值當了。一棵大樹來到自己身邊,給自己的生活添了彩,也給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增了光,這是多好的事情??!
我就這樣看著一棵棵大樹來到了自己身邊,卻打心里高興不起來。我不能對別人說我在替一棵樹擔憂,我還不夠勇敢。我還得在表情上盡量和眾人保持一致??稍谛睦?,在某一部分,我在想:我——一個農村長大的人,來城里已經(jīng)生活快十五年了,已經(jīng)差不多完全熟悉了城里的規(guī)則和習慣,能說城里人所說的圓潤好聽的話,能過一種像模像樣的生活,可是我不能說自己已經(jīng)適應了城里的生活,更沒底氣說自己是一個城里人。事實上,我經(jīng)常失眠,一度神經(jīng)衰弱,總睡不踏實,我的表達一直和周圍格格不入,是的,我不能說得太多。如此,我才為一棵樹擔憂,為一棵有些年紀的大樹擔憂。擔心它們雖然經(jīng)歷了重生,依然貌合神離,無人能懂。離家的孩童尚且思鄉(xiāng)無解,更何況一個老者,一棵大樹就是一個老者。從別處移栽而來的大樹,和人一樣習慣了家鄉(xiāng)的天地水土,風雨氣味,言語表情……誰曾料想到老了,竟然無端地被人斷根截枝,運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任誰能夠承受這樣的生命之重?我想起我姥姥活著時,兒女們常常讓她去城里住些時日,她直搖頭說:出去跟人話也說不明白,外面又堵又擠,一點也不暢快,整天待家里跟坐牢一樣,不去!即使少有的幾次去了,也只待個三五天就受不了執(zhí)意回了家,用她的話說就是:簡直活受罪!我姥姥能說出自己的難受了,可一棵樹呢?樹不能說人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人樹兩界,人卻篤定一棵來自他鄉(xiāng)的樹樂意與他們?yōu)猷彏榘?,樹何以堪?/p>
在我所生活過的北方城市,城市化已經(jīng)不能滿足地理藍圖的繪制者,他們雄心萬丈地想要制造一個又一個的國際化大都市,在國際化大都市口號的引領下,國際化的綠化運動緊隨其后。常見的樹種植物自然不能滿足國際化的胃口,于是,天南海北的植物如同四方而來的打工者一樣齊聚而來,站在人們?yōu)樗鼈冎付ǖ奈恢?,按照人們的裁剪過上了一種集體主義生活。人們常常為這樣的豐富帶來的賞心悅目而驕傲著,并把這樣的驕傲進行復制擴張,迅速地吞并了他們眼中蠻荒的鄉(xiāng)野,使其成為他們構想中的都市田園。如果我們能從這樣的速度中慢下來,以孩子般純真的眼神打量周圍的生物,尤其是那些樹,尤其是那些來自南方的樹,在迥然不同的天地里,它們充當著城市發(fā)展所需要的綠植。那是一種屬于城市的綠,一種麻木的綠,一種死氣沉沉的綠,全然沒有它們本性里該有的鮮潤,它們的鮮潤早已埋葬在南方的煙云里。在北方,活著的它們只是它們的軀殼,它們的心固執(zhí)地死在了對南方的依戀里。
樹是最戀家的,最一開始,它們就抱定了從一而終的信念,在注定屬于自己的那一戶人家的門前或者院內,田頭或者山崗上,默默地生長著,陪著孩子一起長大,再陪著他們一起變老。人老了,最終就走進了土里,樹老了,可能最終就走進屋內房頂,幫著人家齊整生活,或者遮風擋雨。樹是長不大的孩子,一直單純如初,偶爾做簡單透明的夢,夢醒后依然本真生活。人不一樣,人之初,性本善,長大了,心里長滿了雜草,就亂了荒了,不再是最初的自己了。樹從未想過離開,它們陪著一個村子度過長長的歲月,直到它們不在了,而它們的種子,被風吹到另一個村莊、另一片田野或者另一戶人家,繼續(xù)著它們無言散淡的日子。人不像樹,人不甘愿固守一隅,總想著走遍千山萬水,看盡世間繁華。是的,離開是人長久以來的愿望,這是不是以至于離散成為了人的宿命,我不得而知。只是想要離開的人最后終于離開了,許多的鄉(xiāng)村少年走進了城市,去實踐自己心中那個關于城市的斑斕的夢??墒赂艚?jīng)年,卻發(fā)現(xiàn)那終究只是夢而已,并不是廣播書冊歌謠里描繪的幸福模樣。究竟是什么樣呢,自己匆忙輾轉,眼里看了那么多,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猶如小小蠅蟲,怎能辨清龐大的城市迷途。而從未想過會離開的樹也離開了,在人們眼中的高齡年紀,被膨脹的欲望里應外合,出賣給了陌生的世界。于是,它們告別了清風雨露,告別了四季鮮明,告別了一群蜂蝶的不知所措,告別了幾個孩子們張望無知的眼神……變換了身份,它們成了城市綠植,為城市吸灰供氧,填充綠意。在這里風是奢侈品,雨已經(jīng)失去了應有的正常調和,四季亂了陣腳,世界全然是另外一個世界。它們開花了,人們驚訝或者拍照,它們枝葉茂盛了,人們乘涼或者無視,它們突然凋零殆盡了,人們頹然或者麻木,它們死了,人們失望或者嘆息……它們只是人們生活的填充物,可以被隨時抹掉替代,它們不能成為自己——或許人也不能,或許人也只是生活的填充物,人知道嗎?樹至死都不能明白一個人的生活真相。
除了保留了樹的面貌繼續(xù)存在的樹以外,還有很多樹走進了工廠或者作坊里,被解構拼裝成人們需要的家具裝飾品,點綴著人們的私有或公共生活,給人們帶來他們需要的美感或者愜意,抑或接受人們對于木頭里紋理的贊嘆欣賞。面對樹的尸體,人們心滿意足,這些樹都不知道。它們聽不懂這些,這些都與它們無關,這些所謂的美讓它們粉身碎骨,它們的疼痛和絕望沒有人看見。在偶爾幾滴水的濕潤下,它們有沒有一絲清醒?在清醒里有沒有思念過誰?有沒有閃過微弱的一絲鄉(xiāng)愁?沒有人知道這些,或許只有窗外那棵同樣來自異鄉(xiāng)故土的樹能有共感,可它們咫尺天涯,卻也殊途同命!
一棵本應終老故土的大樹在城市活著,成為商業(yè)噱頭,成為人們夢的點綴,成功配合并裝飾了人們的生活表面。樹再也回不去自己的故鄉(xiāng)了,它日夜思鄉(xiāng),苦不能言,夢里夢外都是故鄉(xiāng)模樣。人在城市里矛盾了,糾結了,便紛紛衣錦還鄉(xiāng),把故鄉(xiāng)迅速變成了一副城市模樣。樹倒了,把鄉(xiāng)愁砸碎在地,原本棲息在樹蔭下的村莊裸露著,被風吹,被沙侵,被雨淋……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