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出差,喜歡飛機上靠窗的位子,主要是想從空中看看大地、城市。我每次看到自然的山、河流的時候,覺得那種形態(tài)特別優(yōu)美。經過傳統(tǒng)的村落和小城市的時候,你覺得也還可以,那些村子利用山溝、山坡布局,從中體現(xiàn)出的老百姓的智慧以及跟自然相處的關系,你能看得清楚??墒钱斘绎w到城市上空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些方格網,高高低低的建筑,然后整齊地排列。
為什么我們不能夠像農民、或者像我們的先人那樣,去重新思考人、建筑和環(huán)境的關系?
2003年,我去敦煌為一個游客中心選址、做規(guī)劃。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次到敦煌,看到一望無際的沙漠、沙山,非常地震撼。我們也看到非常豐富的壁畫,這些東西對我們都是巨大的震撼。我希望我做的這件事能夠對得起這片土地。
當時做規(guī)劃、選址隔了好幾年,最終選擇了離莫高窟十五公里遠,一個沙漠的邊緣上。我找到一個方法,就是向自然學習。我們放棄了向敦煌現(xiàn)有的建筑學習,而是直接向沙山學習。沙山給我們的啟發(fā)就是:在風的吹拂下,大地像一件藝術品一樣呈現(xiàn)出來,它那么地耐久,而且隨時在變化,有一種永恒的感覺。同時這個建筑也要反映敦煌的藝術。如果用畫的方法去復制,那可能是畫家或者裝飾設計師做的,建筑師應該用建筑的語言去做。所以我們在塑造這個沙丘的時候特別在意它的形體構成,要非常流暢、凝重,當中還有輕巧的那一面。
這一次的實踐,使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新的路徑,就是如何用空間的語言,避免僅僅用形式的語言去反映我們的文化,反映我們城市的某一種內在的精神。一直到2009年,我忽然想到“本土設計”這個詞,能不能找到一種建筑和環(huán)境的關系,以土為本的設計。后來陸續(xù)發(fā)展這個思想的時候,我也在反復思考,是不是應該回到文化的主題想一想。
我最近兩年在做鄉(xiāng)村的研究,有些鄉(xiāng)村建筑就是把一片村子全部蓋成一樣的??瓷先ナ切路孔樱巧钯|量提高了嗎?鄉(xiāng)愁哪兒去了?怎么樣把中國的文化根基在鄉(xiāng)村保持下來?我們覺得不能僅僅做研究、寫報告。
當時江蘇昆山的領導跟我說,有個鄉(xiāng)村準備做一個文博園。他們給我看了前期的策劃,就是把村子整個遷走,打造一個旅游小鎮(zhèn),讓游客來。我寧肯不做也不想去破壞一個鄉(xiāng)村,所以我說能不能不拆,他們說可以。后來我們在調研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是昆曲的故鄉(xiāng),就在村子里頭有一棵大樹,是元代的一位叫顧阿瑛的昆曲文化人種下的樹,并邀請朋友來一起唱昆曲,昆曲就發(fā)生在這個地方。我們說能不能用現(xiàn)代的方法復原這個場景,讓昆曲再回到這個小鄉(xiāng)村。所以當時就選了幾個小院子,做成一個昆曲研習社。我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連設計帶施工把它建好,在這個秋天的時候也去聽了一場昆曲。
如何讓文化還鄉(xiāng)?實際上比簡單地把一個鄉(xiāng)村美化要重要。當時剛蓋好這個房子的時候,老百姓以為就是蓋一個會所,當一演戲,老百姓特別高興。聽說最近有些小孩也在準備去學一學昆曲,文化就在這過程當中復興起來。
說到這些,我覺得這三十多年來做的事情,真正打動我的,是用這種善意,和對自然環(huán)境和文化的尊重、敬畏去做建筑。建筑師承載這樣的責任,不要忘了我們的文化基因,我們的土地,不要為自己去做一個紀念碑。我覺得這是我們心里最安定的一件事情。(本文為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副院長、建筑師崔愷在央視《開講啦》節(jié)目中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