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人物簡介:管峻,1964年出生,江蘇濱海人。畢業(yè)于南京藝術學院中國畫專業(yè),現(xiàn)為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院長,先后被評為全國書法十大年度人物,中華文化十大年度人物、大國非遺工匠文化大使等。
當“丑、怪、新、特”成為書壇的一種審美追求時,他卻始終懷抱著執(zhí)拗的古典情結(jié)
《環(huán)球人物》記者眼前的管峻,年輕,儒雅。拍照時,他特意戴上一條圍巾,用來平衡衣服的配色,也會配合攝影記者的要求,擺出種種姿勢,找出最佳角度。相比有些藝術家標新立異的做派或刻意為之的瀟灑,他少了些鋒芒棱角,卻多了些普通人的謹慎溫和。
他的工作室位于北京的繁華地段,宏大的巴洛克建筑群,卻有一個“中國風”的名字 :山水廣場,帶著幾分山高水淼、閑云野鶴的意味。工作室的外間,擺放著茶臺和木椅 ;里間則是一面巨大的書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我完全是憑著對書法的熱愛走到現(xiàn)在,直到今天,這種熱愛也沒有減少?!辈稍L中,管峻用他帶著蘇北口音的普通話,反復強調(diào)著這句話。從窮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家子弟,到溫文爾雅的江南才子,再到聞名書壇的藝術家,管峻的成功,滋生于強大的文化傳統(tǒng),也借助了他豐富的人生閱歷。
水不盡,筆不懸
1964年,管峻出生于江蘇省濱??h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從小就癡迷于寫字、畫畫。當時正值“文革”時期,到處都是大字報和宣傳標語,“在那種形勢氛圍下,寫一筆好字受人尊敬,也很有臉面?!奔依锏母绺缭诋?shù)匦∮忻麣猓?jīng)常是他們放下筆來,管峻就接力上陣,習字生涯由此開啟。
到了十來歲,管峻不僅畫得一手惟妙惟肖的主席像,更寫得一筆可以“以假亂真”的毛體草書。雖然身處貧瘠的古黃河沿岸,沒有書香門第的家學傳統(tǒng),甚至連一本字帖都難覓蹤跡,但管峻對“寫字”的興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當時家
里十分貧困,買不起宣紙和墨汁,只能用破毛筆蘸著清水在磚頭上寫。”回憶起與這塊古磚寒暑廝磨的歲月,管峻感慨良多,“磚是一位私塾老先生送給我的,細膩光滑,寫好字后很快就干,干了可以再寫。我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寫完一碗水,如果一天沒寫字就覺得空虛?!?/p>
后來,練字條件逐漸改善,管峻仍將這塊古磚置于案頭,旁邊擱一碗清水,一支毛筆,水不盡則筆不懸,天天如此。他曾算過一筆賬,這塊磚日飲清水一斤,20年累積起來,差不多喝了3噸的水。如今,它被管峻藏于書齋一隅,平時不肯輕易示人。如同前賢的“廢紙三千”“墨染一池”,管峻的古磚同樣見證了他艱辛、枯燥又不無浪漫的習字生涯。
14歲那年,管峻在幾張白紙上,寫下兩幅毛主席詩詞,送去縣文化館參加比賽。“就是在這里,我認識了老書法家李敦甫先生?!惫芫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講起自己初遇啟蒙老師的場景,“他看到我的字,就說不合要求,紙張不對,寫草書也不行。老先生拿出宣紙,那是我第一次在宣紙上寫字,也是第一次知道寫字要從楷書練起,從柳公權、顏真卿開始。”當時,字帖是稀罕之物,管峻費力搜尋,終于得到了一本柳公權的《玄秘塔》,如獲至寶,反復臨摹,再把寫好的字拿到文化館請李老先生指點。
高中畢業(yè)后,管峻在鄉(xiāng)下一邊務農(nóng),一邊練筆不輟,“那時候很想當個文化人”。他幫公社、糧站、銀行、供銷社寫招牌標語,出黑板報,也臨摹一些徐悲鴻的奔馬圖、喻繼高的仙鶴圖之類的畫作,上街擺攤賣畫 ;他到制鏡廠打工,在玻璃上畫喜鵲登梅、丹鳳朝陽等吉祥圖案,也幫影劇院畫海報,“印象比較深的是,《少林寺》剛上映,我畫了一個水粉畫海報,足有一面墻那么大?!?/p>
1983年,管峻入伍,離開家鄉(xiāng)來到蘇州,在部隊擔任電影放映員。對他而言,“走進部隊,是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在蘇州這座歷史文化名城中,管峻尋訪名師,苦自磨礪,“終于找到了自己追尋多年的精神家園”。
不泥古、不媚今
“蘇州是我人生開始揚帆的地方,而遇見恩師瓦翁,則是我藝術生涯的起航?!碑斢浾邌柤皩λ绊懮钸h的關鍵人物時,管峻說,書壇名宿瓦翁,是他最為感念的一位亦師亦友的“忘年交”。
瓦翁,原名衛(wèi)東晨,1908年生于蘇州城內(nèi)一個書香世家,因在上海偶得一片上有“衛(wèi)”字的漢瓦,遂有“瓦翁”之筆名。瓦翁自幼對金石書法耳濡目染,受業(yè)于著名藏書家章鈺,精讀文史,主攻小楷行書,也研習碑片甲骨。1989年,中國臺灣作家三毛來蘇州觀光,與瓦翁在留園相見。八旬瓦翁即興揮筆賦詩一首 :“江南三月雨,霧一樣的柔,煙一樣的輕。水鄉(xiāng)十里撒銀絲,船在網(wǎng)中行?!被嘏_后,三毛來信,稱瓦翁是“心神活潑”的性情中人,是“蘇州最忘不了的‘美人”。
這位“蘇州美人”幽默風趣,輕名淡利。88歲時,他以嬉戲的口吻刻下一枚“二八年華”的印章 ;99歲生日時,還親筆寫下壽宴主題詞——
“九十九,大家向前走”,豪邁曠達可見一斑。
管峻回憶,“那時每隔三五天,我就會帶著自己的習作去先生家里,請他指點。他總是先逐張翻看我的作業(yè),然后提筆給我作示范。這期間,如果我有一個星期沒去,便會收到一封先生寄來的信,上寫 :‘管峻同學,多日不見。若有暇,請來家中小談。”
在瓦翁的舉薦下,管峻得到了在南京藝術學院進修的機會,“一個懵懵懂懂的書法愛好者,進入了真正的藝術殿堂,可以說是如饑似渴”。后來,他考入了南藝的中國畫專業(yè),轉(zhuǎn)業(yè)后進入江蘇省國畫院,漸漸地在全國書畫界嶄露頭角。
2004年,管峻的第一本作品集出版,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首發(fā)式。當時,瓦翁已96歲高齡,卻堅持坐臥鋪前往北京,為學生捧場。4年后,瓦翁以百歲壽終,去世前自撰挽聯(lián):“再會吧,花花世界;永別了,人間天堂?!辈谕屑胰耍欢▽⒋寺?lián)交由管峻書寫,師生情誼,感人肺腑。
如果說瓦翁的言傳身教,讓管峻第一次領略到何為雅逸厚重的筆墨傳統(tǒng),何為詩書畫印的文人格調(diào) ;那么,文化學者余秋雨,則是他在書法圈外的另一位重要導師。“他對我的影響,不是單純的技巧和規(guī)范,而是從‘大文化的角度,在潛移默化中提高創(chuàng)作的境界和格調(diào)?!惫芫f。
上世紀90年代,余秋雨的一系列文化散文,風靡全球華文讀書界。代表作《文化苦旅》中,就有一篇專門討論書法的文章《筆墨祭》。余秋雨很欣賞管峻對于書法傳統(tǒng)的追索,多次為他的書畫集撰寫序言。在其中一篇序中,余秋雨寫道:“管峻長年累月地在師法先賢,師法的范圍很廣,師法的年代也很寬,既得力遠古,又采擷歷代,走了一條老實而深厚之路。在我看來,多有幾個管峻這樣的人,多有幾支管峻這樣的筆,將是中華文化復興的吉兆?!?/p>
的確,在當代書壇新銳們致力于顛覆傳統(tǒng)書藝,“丑、怪、新、特”成為另一種審美追求時,管峻卻始終懷抱著執(zhí)拗的古典情結(jié)?!白分鸪绷髦荒芪粫r的眼球,我們不能自己造出一個‘怪胎后自己喊好,也不能光盯住一家一路,越走越窄。什么風來都不會驚動你,按自己的思路去創(chuàng)作,然后成為一種永恒,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泥古,不媚今,不追求特殊,不沾染習氣,管峻的路,走出了自己的軌跡和格調(diào)。
墨香與豆香
對書畫的癡迷,讓管峻近乎偏執(zhí)地抱守著傳統(tǒng)之道。他不會上網(wǎng),不會打字,不會發(fā)短消息,對信息時代的基本技能幾乎一竅不通。他常感慨人心浮躁,誘惑重重,“真正靜下心來深入研究的書家太少,想著‘朝拿毛筆暮成家的人太多”。大部分人被手機和網(wǎng)絡擠占的時間,在管峻這里,則被悉數(shù)投注于案頭和筆底。
除了書畫,打籃球、踢足球也是管峻多年不變的愛好。與那些蟄居書齋、埋首故紙堆的書家相比,也許正是這種靈動和活躍,使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余秋雨評價管峻的楷書,“明麗柔雅而不求重力,勻停舒緩而不著凌厲,一眼就是初唐的日月”。
楷書,正是管峻的看家本領。許多人把寫楷書當作基本功,用楷書來打天下且出人頭地者鳳毛麟角。管峻卻不然。他的楷書寫得清新脫俗、頗見功力 :小小楷俊朗率性,小楷纖勁文雅,中楷挺拔剛健,大楷沉著飽實。
“很多人問我,怎樣才能把楷書寫好。我就會告訴他們 :想把楷書寫好,就要把其他字體寫好?!边@句耐人尋味的話,是管峻的切身體驗——他自己就是從草書入手,經(jīng)歷了一番折騰摸索,最后才習楷書。他相信,學宗百家,溯源廣流,方可甄于通變之境。
管峻沒有明確的流派宗門,對他而言,拿這支筆,入這個行,本來就是出于對傳統(tǒng)書畫的熱愛。他早年走過的“彎路”和“野路”,之后經(jīng)過的專業(yè)訓練和文化熏染,使他雜學博覽、面面俱到,不惟楷書精絕,草書、隸書、行書也各有所長。他的繪畫,深得傳統(tǒng)文人畫精髓,筆意翩翩,脫盡俗態(tài),筆墨精妙中,文人氣與君子風充盈其間。
在這些書畫作品的落款上,“豆香居”三個字常常出現(xiàn)。大多數(shù)文化人總會搜腸刮肚,為自己取個雅致的齋名,管峻的“豆香居”卻“土”得別具一格。那時,他還在部隊,住在南京的一幢破舊老樓里。每天天未亮,隔壁的豆腐坊就已開工,陣陣豆香從窗外滲入。熟悉的香味讓他想起小時候,因為吃不起豆花,就天天跑到鄰村豆坊聞豆香,于是就起了這個“土氣”的齋名。
如今的“豆香居主人”,仍是一口鄉(xiāng)音難改,儒雅的書生氣中,帶有幾分民間市井的質(zhì)樸隨和。對當代書法的種種主義流派,他總是抱著超然的立場,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見地 :“最好的東西是不需要去解釋的,即便不是專家,也能感受到它的美。書法的最高境界是雅俗共賞,歷史上的書法精品,既俘獲了大眾的審美,又有高超的技巧。”
2012年,管峻從南京來到北京,出任中國書法院院長。2016年3月,管峻在國家博物館舉辦了個人書畫展,在書法圈內(nèi)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20多年來,他用精心錘煉的各種書體,斬獲了大大小小的書法獎項,在贏得贊譽的同時,也難免面
對爭議。對此,管峻也有自己的“招數(shù)”。他笑稱自己感覺不到北京的“水深”,因為只在河岸觀望,從不蹚水而過,更不會跳進一個個“染缸”。
他似乎一直如此溫溫吞吞,八風不動,既不劍拔弩張,也不鋒芒畢露,在豆香與墨香的熏染下,開辟出一片自己的園地。
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管峻,只希望用余生好好地耕耘、經(jīng)營這片園地?!拔覀円压湃说臇|西拿過來,經(jīng)過思想的磨合和筆底的錘煉,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這是一種智慧,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惫芫α诵Γ瑤е蠒业纳畛梁统鯇W者的靦腆,“我只希望自己能夠和古人靠近一點,
再靠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