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
家有半斗糧,不做孩子王。
——題記
一
我看了看窗戶外邊,天麻麻亮了,趕忙爬起,臉都沒洗,就朝灶房跑。賽虎立即從房檐下站起,圍著我轉了三圈,扭腰桿,搖尾巴,盡心竭力給我騷情。我拍了下它的腦袋,蹲下身子,把臉貼在它臉上,一種毛絨絨的溫乎傳到我臉上,很溫馨。我和賽虎親熱了一會兒,說:我去廚房給你拿吃的,吃得飽飽的,今天可要給老子壯臉!我跑到灶房,拿起頭天晚上留下的兩個窩窩頭,三個不大不小的紅苕,給自己留了一個窩頭,剩下的全喂給賽虎。今天要吆狗攆兔,狗要出大力,吃不飽咋行?
我剛把賽虎喂完,自己還沒顧上吃,張土改就在大門外頭喊:杜成,你驢日的磨蹭啥哩?我回答:我沒磨蹭,剛把狗喂完!我說著,把麻繩綁在賽虎的脖子上,牽著朝大門走去。
張土改牽著他那只叫豹子的狗,站在俺家大門外邊,說:你看看,都到啥時候了!我說:天才麻麻亮,耽誤不了事情!張土改說:趕到帽珥冢疙瘩下邊,還得半個多小時,趕到日頭都出來了。
這是今年寒假頭一回吆狗攆兔,在我們這些四年級學生的眼中,還有比吆狗攆兔再重大的事情?我說:解放、廣利那幾個哩?張土改說:早在老槐樹下等你哩,就你睡到這時候才起來!我申辯:我起來的時候看了一下天,還沒亮,急得臉都沒洗!張土改說:你咋到這時候還沒出門?張土改說完,又說:馬蘭花也來了?
我不情愿吆狗攆兔帶女的,她們跑不動,拖后腿,我們拉屎尿尿都不方便,就說:叫她干啥,她又沒有養(yǎng)狗?張土改說:她有架子車,咱們誰家有架子車?我說:吆狗攆兔要架子車弄啥?張土改說:我說你是笨慫,你非說你是靈慫,從咱村到帽珥冢疙瘩,四五里路,狗跑到那里,腿上就沒勁了,咋能攆上兔?讓狗臥在架子車上,把它們拉到帽珥冢疙瘩跟前,再下來攆兔,力氣足著哩!
我不說啥了,心里佩服他想得周全,到底比我大兩歲,頭里盛的腦漿都比我多二兩。
我們走到老槐樹下,馬解放、宋都督、張廣利一齊對我發(fā)起攻擊:杜成你驢日的球戳尻子真睡著了,這時候才來?我還沒說話,馬蘭花卻接上話:你們才來多大工夫,杜成也不比你們晚來,就是一前一后的事情!我心里涌出對馬蘭花的感激,后悔剛才還嫌張土改叫上人家了。
突然,我想起閻全順放假時講的規(guī)定,先把作業(yè)做完,然后再玩耍,作業(yè)沒完成不許玩耍,就說:閻老師規(guī)定沒做完作業(yè)不能玩耍?馬解放說:他咋知道咱們啥時候完成的作業(yè)?咱先耍,到最后幾天突擊做作業(yè)。宋都督也說我:杜成你是閻全順的孝子賢孫,這么好的天氣,不吆狗攆兔,囚在家里做作業(yè),你神經(jīng)了?馬蘭花又出面護我:杜成說的沒錯,學生就得做作業(yè)。咱就耍這幾天,過了這幾天就做作業(yè),做完了再耍!張土改說:咱都聽蘭花的,就玩這幾天,下來做作業(yè),作業(yè)完了再耍!
我們把狗抱到架子車上,我來的晚,想掙點兒表現(xiàn),說:我駕轅!馬解放說:你來的晚,耽誤了大家的工夫,你不駕轅誰駕轅?馬蘭花走過去,把我從車轅里拉出來,說:杜成比咱們小兩歲,讓人家駕轅,咱用巴掌打自己的臉哩!說著,就鉆進車轅。張土改走過去,把她從車轅里拽出來,說:俺這么多男生,咋能讓女生駕轅!他說著就鉆進車轅,拉著架子車。
天色大亮,東邊的臨潼山上空亮得最厲害,太陽在臨潼山后邊騰升,身子沒有出來,光芒已經(jīng)憋不住了,散射在東天。我們身上從熱炕上帶的暖氣被北風一吹,滌蕩無存,覺得西北風像錐子樣朝身上戳。這個時辰的空氣最好,人們都窩在家里的熱炕上,小動物都鉆進窩里貓冬,沒有人和畜牲的田野,空氣純凈清冽,吸進鼻子,盡管冰冽寒冷,但肺葉和身子都感到振作。我們走在田間土路上,腳步噗噗嗒嗒,車輪吱吱,嘎嘎噠噠,車上的狗都仰著頭,目視前邊,胸脯挺得老高,比皇上都牛。我們走了一陣,張土改給馬解放說:解放你給咱唱點啥?
馬解放說:我趕早啥都沒吃,哪有力氣唱?張土改說:你媽沒給你弄吃的?馬解放說:我都喂狗了,今個全靠狗給咱出力氣,狗不吃飽哪來的力氣?張土改又問我:杜成你吃東西沒?我說:我吃了個窩窩頭,剩下的全喂狗了!張土改又問那幾個,都說把吃的東西喂狗了,自己餓著肚子。張土改又問馬蘭花:帶鍋沒有?馬蘭花說:帶了個鐵鍋,還帶了一包鹽。張土改說:還是蘭花想的周全,連鹽都帶上了。
他是告訴我們馬蘭花沒有占我們的便宜,他說完又說:誰給咱唱,一會兒逮住兔子了,把兔子后腿給他吃?馬解放把褲袋勒了一下,說:我給咱唱!宋都督不屑地說:你剛還說沒力氣唱,一說有兔子后腿吃,就有力氣了?馬解放就嘿嘿笑,說:閻老師都說過,啥都要精神鼓勵哩,你忘了閻老師給咱講的曹操望梅止渴?張廣利說:宋都督別打岔,咱聽解放唱,這驢日的啥都不行,就是唱戲行!
馬解放就清嗓子,咳,又咳,再咳,勢扎得很大。宋都督又惡心他:你嗓子里塞驢毛了,咳一遍又一遍,還咳不干凈?馬解放說:冬里睡熱炕上火,喉嚨里生痰,咳不干凈咋唱?說完,又說:我唱啦!張廣利說:你唱就唱,甭光說不唱?馬解放又干咳一聲,說:我唱啦!宋都督說:你是打拳賣狗皮膏藥的,光說不練!馬解放這才說:我給咱唱個《大實話》。說完,不等我們再惡心他,扯開喉嚨唱開:
松木椽柳木檁都是木頭,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我說這話你不信,你爸的婆娘你叫媽……
馬解放一唱,引逗得旁人都想唱,宋都督說:解放剛才唱了大實話,我給咱唱段大反話,說完就唱開:
出了南門朝北走,路上碰見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磚頭,又怕磚頭咬了手。我說這話你不信,牛犢子臥在了雞架上,蒼蠅把鍋蓋掐得梆梆梆……
宋都督唱完,張土改說:都督唱得一點兒都不比解放差,一只兔子兩條后腿,解放吃一條,那一條歸你!宋都督就學著大臣謝皇恩的樣子唱了一句:謝主隆恩!張土改哈哈一笑,扭臉看著馬蘭花,柔著口氣說:蘭花,你也給咱唱一段!馬解放說:再唱就沒兔子后腿了,一只兔子只有兩條后腿,給我和都督吃了,拿啥給蘭花吃?張土改說:你真是傻屄一個,就知道一只兔子兩條后腿,兩只兔子幾條后腿,你知道不知道?馬解放說:兩只兔子四條后腿,一年級的算術,咱都四年級了,還算不出來!張土改說:咱今天只逮一只兔子?要是逮了兩只兔子,三只兔子?馬解放說:我咋沒想到能逮那么多兔子?宋都督說:你是笨慫,才想不到!
馬蘭花清了嗓子,說:我給咱唱一段秦腔,唱《法門寺》里的《告狀》。說完,放慢腳步,胳膊朝胸前一擱,學著戲臺上的動作,唱開宋巧嬌的唱詞:
稟太后和千歲細聽民言,宋巧嬌居住在眉塢小縣,我的父宋國士儒學生員。因家貧小兄弟雇工求飯,雇主人劉公道孫家莊前。有傅朋貴公子大街游轉,將玉鐲偶遺在孫家門前。孫玉嬌拾玉鐲媒婆看見,誆繡鞋為的是貪圖銀錢。有劉彪詐傅朋未曾如愿,那夜晚就起了殺人禍端……
馬蘭花唱完,除了駕轅的張土改,我們都鼓掌喊好。宋都督說:蘭花姐,今天要是只逮一只兔子,我把兔大腿讓給你吃!馬解放也表態(tài):把我的那條腿也給蘭花吃,人家唱的比咱倆都唱得好!宋都督又和他逗開:人家要吃兔子腿,不吃你的腿。你多少年都沒洗澡,垢痂比肉都多,上邊爬滿虱子,看見都惡心,還叫人吃!馬解放還擊:你的腿才多少年沒洗,垢痂比肉都多,上邊爬滿虱子……
二
帽珥冢疙瘩下邊是麥地。冬里,麥苗伏在地面,墨綠的葉子上沾了一層白霜。這個季節(jié)的田野,沒有高莊稼,一眼可以望出幾里路。張土改把架子車拉到一個坑邊停下,給馬蘭花說:蘭花你在這把鍋支上,把水燒上。我們這就攆兔,逮住一只先吃,吃飽了再攆!說完,又吆喝我們幾個:去抱些苞谷稈過來,讓蘭花燒火!我們跑到帽珥冢疙瘩上,那上邊堆著玉米稈。我們一人抱了一捆,放到馬蘭花跟前,牽著狗走到地邊,隔上二十幾步,布置一條狗,五六條狗布置了一百多步。張土改對我們吼:聽我的命令,統(tǒng)一把狗放出去!說完,就喊:預備——放!我們早就把綁狗的麻繩解開,摟著狗脖子,聽見張土改的吆喝,猛地丟開狗,早就急不可耐的狗像離弦的箭。
張土改養(yǎng)的是細狗,這種狗細瘦,身長,腿長,比所有的狗都跑得快,專門用來攆兔子。我養(yǎng)的狗是藏獒和陜西土狗的雜交品種,粗壯,笨實。它并不笨,跑的也不慢,而且耐力特好,可以連續(xù)奔跑兩個小時不歇氣。這陣,它只落后豹子半個身子。十多分鐘后,我們看到一只兔子被驚起,倉惶奔跑逃命。
這些狗中,只有豹子和賽虎緊緊尾隨著它,別的狗被它甩得很遠。狗有種天性,追起獵物不要命地朝前沖,不管跑在前邊跑在后邊,都拼盡全力。那只兔子跑了兩三百公尺后,體力就不支了,速度明顯減慢。狗的耐力比兔子好,盡管與兔子的距離還在拉近,就是夠不著兔子的身體。豹子開始減慢速度了,賽虎的耐力優(yōu)勢顯示出來,它猛地一個加力,沖到豹子前邊,距離兔子只有一丈多遠了。兔子驚慌地朝后看了一眼,又加力奔逃,可惜沒有力氣了。賽虎的嘴差不多就咬上兔子了,我一邊蹦一邊喊:賽虎,加油!我看見賽虎前抓一撲,兔子滾了一下,就被賽虎壓在身子下邊,咬住兔子的喉嚨,叼著朝我跑來!
我的狗第一個逮住兔子,心里的得意滋滋地朝出冒,從賽虎嘴里接過兔子,掂了下,說:差不多有三四斤。張土改也掂了下,說:何止三四斤,我看有六七斤。馬解放說:兔子肚里全是草,沒多少肉!我抱住賽虎的脖子,說:你給老子把臉壯下了,一會兒再跑到前頭,再給咱逮只兔子!
張土改說:我們把兔子殺了,洗干凈,先讓蘭花煮著,我們再逮!他殺兔子有一手,從褲帶上抽出牛耳刀,把兔嘴割開,把兔頭上的皮朝下脫,兔頭上的皮一剝下,我們用細麻繩穿過兔子嘴,綁在樹上,他用力朝下一扒,就把皮扒下來了。又用刀朝兔子肚子上一劃,噗嗤一聲,兔子肚子里的東西全涌出來。他把兔心、兔肝擇出來,和兔肉放在一塊,給馬解放和宋都督說:你倆把兔子送給蘭花,你們下到井里,打點水,把兔子洗干凈,再把煮兔子的水也盛好。
我擔心他們掉到井里,說:打水的時候小心點,不要掉到井里!馬解放呸呸地朝地上吐,說:杜成你驢日的就不會說好聽的,快過年了說霉氣話。我說:萬事小心都沒錯!
快到晌午,我們就逮了三只兔子,張土改說:咱們先把這三只兔子煮著吃了,把肚子弄飽,再逮兔子。狗也餓了,我看它們都跑不動了!
三只兔子煮熟了,馬解放伸手就在鍋里抓,張土改啪地打了他一巴掌,說:驢日的沒一點兒規(guī)矩!馬解放說:你都說了,我唱了戲給我吃兔子后腿!張土改瞪了他一眼,說:你就長了個屁嘴,光知道吃。這些兔子都是狗逮的,應該先給狗吃,把狗喂飽了人再吃!
馬蘭花把兔子撈出來,她還帶了塊案板。天氣冷,兔子擱到案板上,沒多大工夫就不燙了。三個兔子頭,五只狗,張土改說:賽虎今天一個逮了兩只兔子,立了大功,給它一個兔頭,別的狗兩個人一個兔頭。
我拿著兔頭走到一邊,把兔頭朝空中一扔,賽虎忽地朝上一蹦,兔頭還沒落地,就咬住兔頭,趴在地上啃開,啃得嘎巴嘎巴響。
三只兔子六條后腿,剛好一人一條,我們抱著兔子腿,啃得滿嘴流油。兔子身上全是瘦肉,沒有肥膘,香味很濃,滿嘴溢香。我啃兔腿的時候,賽虎蹲在我面前,看我,十分眼饞。我心里不忍,兔腿上的肉還沒啃完,就塞到它嘴里。
馬蘭花把兔腿也啃完了,琢磨了幾秒鐘,把骨頭一折兩半,一半給了豹子,一半給了賽虎。
三只兔子吃完,人飽了,狗也飽了,張土改給宋都督和張廣利說:你倆去打點兒水,讓蘭花把鍋刷了。咱們再逮的兔子就不吃了,帶回去給家里人吃!
半后晌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一只兔子被狗攆出來,這只兔子身上的毛脫了很多,跑的時候腳步都不利索,是只老兔子。用不了多大工夫,這只兔子就會被狗咬死。誰知,天上出現(xiàn)了一只老鷹,正在攆兔子的狗們,看見老鷹,忽地剎住腳步,把即將到手的戰(zhàn)利品拱手讓給老鷹。兔子還在拼命逃命,老鷹也拼命追趕。兔子跑不動了,猛地停下腳步,仰面朝天,身子縮成一團。老鷹對著兔子俯沖下來。就在利爪要抓住兔子的瞬間,一個奇跡發(fā)生了,兔子猛地發(fā)力,四個爪爪抓住老鷹的肚子,猛地一蹬,竟把老鷹的肚子蹬破,老鷹一驚,朝空中逃去,腸子從空中墜到地面上,沒飛多遠,就栽在地上。
我突然靈醒過來,說:咱石頭爺說《武松傳》的時候,拳術里有個兔蹬鷹。武松有三不及,拳術不及蜈蚣道人,變化不及西門慶,力氣不及蔣門神,但武松把這三個人都收拾了。武松收拾蔣門神的時候,叫蔣門神打得一點兒招數(shù)都沒有,眼看就要叫人家打死,他突然想起師父周侗教給他的最后一招,把身子縮成一團,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蔣門神以為把武松打倒了,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武松手腳合力猛力一蹬,把蔣門神的肚子蹬了個大窟窿,武松一只手拽住了蔣門神的喉管,一只手拽住了蔣門神的牛牛,用力一揪,把喉管從脖子里拽出來,把牛牛從褲襠里拉出來,蔣門神蹬了幾下腿,就嗚呼哀哉了。
黃昏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在寶雞方向露出一個大紅臉,散射出滿地的光芒。風也停了,晌午還飄零的雪花也停了。我們又逮了三只兔子,張土改給我們說:咱們六個人三只兔子,兩個人一只,自己拿回去分。我跟蘭花一只,你們自由結合!
在落日的輝煌中,我們兩個人抬一只兔子,旁邊走著攆兔子的狗,走在架子車旁邊,向村子走去??斓酱遄拥臅r候,張土改停下腳步,問:明天干啥?他們一致回答:吆狗攆兔!張土改看著我,問:寒假作業(yè)咋辦?宋都督搶著說:這陣說啥作業(yè)哩,做作業(yè)有啥意思?我說:咱們這幾天吆狗攆兔,然后再寫作業(yè)。要不,閻全順會收拾咱們!
我們天天吆狗攆兔,把寒假作業(yè)忘到后腦勺了。吆狗攆兔的樂趣還沒過夠,又要過年了,穿新衣,吃好飯,走親戚,收壓歲錢,又是一番快樂。農(nóng)村人講究過了十五才算把年過完,我們正月十八開學。到了十六,我們掰著指頭一算,后天就開學了,寒假作業(yè)還沒做。我們又想起閻全順的兇惡,擰耳朵,踢屁股,罰站,請家長,心里恐懼起來。我跑到張土改家,張土改也在為寒假作業(yè)發(fā)愁,見我進門,說;杜成,你說咋辦,這么多作業(yè),就是這幾天不睡覺也做不完!
我也沒琢磨出啥好辦法,說:實在做不完,只好讓閻全順收拾咱們了!張土改說:咱們去找馬解放、宋都督、張廣利、馬蘭花,看他們有啥辦法沒?我說:他們能有啥辦法?張土改說:三個臭皮匠頂著諸葛亮,咱們湊到一塊,起碼挨批評的時候,人多勢眾,也不害怕。
商量的結果,就是把寒假作業(yè)分開,一人做一部分,然后互相抄。這是沒辦法的辦法,能不能騙過閻全順,就看我們的運氣了。
開學頭一件事情,就是交寒假作業(yè)。我們給閻全順交寒假作業(yè)的時候,心里僥幸,一個班五十個學生,他能一道題一道題地檢查我們互相抄了沒有?到了第三天,他還沒有收拾我們,我們就有些高興,看樣子這一關闖過來了。誰知,下午快放學的時候,閻全順走進教室,說:杜成、張土改、馬解放、宋都督、張廣利、馬蘭花,你們到我辦公室來!
我們低著頭,朝閻全順的辦公室走去。閻全順等我們全部走進房間,把作業(yè)本放在桌子上,問:你們說,這是咋回事情?我們都不說話,誰都知道抄作業(yè)不對。閻全順在作業(yè)本上一拍,說:你們以為這種瞞天過海的辦法,我發(fā)現(xiàn)不了。你們說,怎么辦?
我們還是不吭聲,已經(jīng)把錯誤犯下了,能說啥?張土改梗著脖子說:你說咋辦就咋辦,反正俺已經(jīng)犯到你手里了!閻全順走過去,對著他的脖子就是一巴掌,說:你還嘴硬,犯了錯誤不知道改正!張土改急忙朝后退去,縮著脖子再不說話。閻全順又走到馬解放跟前,對著他的胸脯就是一拳,把他打得朝后退了幾步。馬解放犟嘴,說:你打人!閻全順說:我不打好人!馬解放說:打罵體罰學生是侵犯人權!閻全順對著他的胸脯又是一拳,說:我今天把你打了,你告我去!馬解放不敢反抗了,反抗的結果只能多挨幾拳頭。隨著,宋都督、張廣利也挨了打,就是馬蘭花沒挨打。最后,閻全順走到我跟前,對我的屁股踢了一腳,說:你也跟著他們混,看你能混出什么名堂!他踢我的時候,我趔了一下,沒踢到屁股蛋上,踢到了尾巴骨上,疼得我差點兒跪下,眼淚都流出來了。
閻全順又指著我們的鼻子說:我不是把你們看得低,你們再這樣下去,要是考上大學,跑到我家祖墳上拉屎,我屁話都不說一聲,還給你們遞擦屁股紙!這還不算完,閻全順又說:誰都不能邁出這間房子,我讓學生去叫你們家長,看你們家長咋說!
我們不怕閻全順,他批評我們的話就當刮了一陣風,刮過去屁都不留一個。打我們那兩下,比老爸打的差遠了,我們這些成天挨老爸打的人,挨他那兩下真是毛毛雨。就怕叫家長,要是家長知道這事,少不了一頓飽揍。
天黑了,我們還囚在閻全順的辦公室,不敢開燈,黑燈瞎火,房檐下有盞路燈,暈光透過窗戶玻璃,房子里就有了朦朧的亮。我抱怨張土改:我早就說了,耍上幾天就做作業(yè),把作業(yè)做完再耍,你們就是不聽。這下好了,驢日的閻王叫家長了!
張土改不在乎,還笑,他是獨子,他爸兄弟四個,那三個生的都是女娃,他這一輩就他一個男娃,十畝地里一棵苗,寶貝得啥樣,他老爸就是打他,也是象征性地做個樣子。有時候他老爸還沒打上,他媽就像母狼樣撲上來,護著他,對他爸又踢又咬,他當然不怕,說:娃死了埋娃,甭說大腿還白著哩!
馬解放想著即將到來的飽揍,越想越恨閻全順,把眼睛湊到窗戶跟前朝外看了一陣,沒見閻全順回來,壓低聲音又憤怒萬狀地喊:閻王,我日你先人!宋都督說:你替我日,多日幾下,把他先人日爛!張廣利說馬解放:聲音小點兒,小心閻王聽見!他的話音沒落,閻全順推門進來,對著馬解放踢了一腳,罵:就憑你這慫樣子,還要日我先人!你以為我沒聽見,我脊背上都長著耳朵!
俺爸和馬解放他爸、張土改他爸、宋都督他爸、張廣利他爸、馬蘭花她媽,廝跟著來了。馬解放他爸進門就要扇他兒子的耳光,被閻全順擋住,說:這是我的辦公室,不能在這里打娃。咱商量一下,娃欠的作業(yè)咋辦?
我爸走到閻全順跟前,像漢奸見了日本鬼子樣鞠了個躬,說:從今天起,每天夜里讓他們補作業(yè),做不到半夜不能睡覺!
閻全順看著另外幾個家長,問:杜成家長說的辦法,你們同意不?其他幾位家長雞啄米樣地點頭,連聲說:同意,同意!閻全順這才說:咱們就按你們說的辦法去做。第二天上課前,把頭天夜里做的作業(yè)交給我,我中午看,下午還給他們。錯一罰十,再發(fā)現(xiàn)互相抄襲,過去做的不算,重新再做!
我爸把我領回家,進門就對著我的尻子給了一腳,又踢到尾巴骨上,疼得我哎呀一聲,倒在地上,俺爸又對著我的屁股踢了一腳,說:你裝,驢日的一個寒假都吆狗攆兔了,不好好做作業(yè),看你這輩子能成啥材料!
我的尾巴骨疼得鉆心,額上冒出黃豆大的虛汗,臉都變了顏色,我媽見我疼成這個樣子,擋住還要揍我的老爸,說:娃咋啦,你才踢了他一腳,又沒用多大的力氣,咋疼成這樣子?我爸見我疼成那個樣子,蹲下身子問:咋啦?我說:閻老師踢了我一腳,踢到尾巴骨上。你剛才那一腳,剛好也踢到尾巴骨上!我媽心疼我,嘟囔:啥地方不能踢,偏偏踢娃的尾巴骨。要是踢個三長兩短,娃這輩子咋辦?我爸立即對我媽吼起來:你懂個毬,人家憑啥要踢你娃,你娃不做作業(yè),人家完全可以睜只眼閉只眼,還省人家的力氣。人家踢你娃,是對你娃好。他們補做作業(yè),老師還要批改,人家圖啥?你娃上輩子燒了碌碡壯的高香,這輩子修來這么好的老師!
我媽這才靈醒過來,說:說的也是,人家圖啥。咱娃考上了大學,當上了干部,掙下了錢,又不給人家花一分,人家憑啥在他們身上下這么大的力氣!
我爸把我拉起來,讓我坐在凳子上,把褲子脫下來,露著大白屁股和尾巴骨拿來石頭爺配的跌打損傷的藥酒,用棉花蘸著抹到我的尾巴骨上,揉了一陣,問:咋樣?我站起來,扭了下屁股,真的不疼了,說:不疼了!我爸說:你石頭爺配的這個藥酒,管用得很,比城里大醫(yī)院都管用!又給我媽說:人家閻老師給咱娃使這么大的勁,咱也不能不表示一點兒心意?
我媽說:咋著表示心意?我爸問:你的雞蛋罐子里有多少雞蛋?我媽說:十五六個。我爸說:全拿出來,給閻老師送去?我媽猶豫了,說:這些雞蛋準備賣了買鹽哩,咱家的鹽罐子都空了!我爸說:空了就空了,半個月不吃鹽死不人。欠人家的人情,不還心里難受。
初春的初夜,還有風,還冷峭,但已經(jīng)不像冬里那么難以忍受了,感覺風里蘊含著絲絲暖意。人們還沒有入睡,能聽到二胡、笛子的聲音,聲音里蘊含著苦難、幽怨,無奈。還有人扯著喉嚨吼秦腔,仔細聽去,是《下河東》趙匡胤唱的那一段。我端著雞蛋罐子走在前邊,我爸我媽走在后邊,后邊跟著賽虎。在二胡、笛子、秦腔的熱鬧中,走出了村子。
我們走進百花村小學,閻全順窗戶的那盞燈光,透過玻璃照在院子里,很顯眼,被黑暗淹沒的學校有了唯一的光亮。我爸走到閻全順房子門口,輕輕地敲門,誰?我爸回答:我,杜成他爸!房里傳出挪動椅子的響動,隨之,房門打開。閻全順看著我們,驚詫,說:這么晚了,還跑這么遠的路?我爸又像漢奸見日本鬼子樣給閻全順鞠躬,說:你下那么大的力氣管教我娃,給我娃教學問,我一家來看看你,算個啥!
閻全順看了一眼我端的雞蛋,說的比我爸說的還好聽:其實,娃吆狗攆兔也不算個啥事情,誰不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就是現(xiàn)在的情況不一樣了,他們長大了要考大學,考不上大學就跳不出農(nóng)門。他們離不開農(nóng)村,就得受一輩子苦一輩子窮……
趁這個工夫,我看桌上堆放的作業(yè)本,是我們班的語文作業(yè),五十個人五十本作業(yè)。閻全順走到辦公桌跟前,說:有些娃們做作業(yè),也做對了,就是字太潦草。以后高考,還有個卷面印象分,字跡潦草卷面不干凈,要扣分。到時候你就差零點一分,過不去就過不去,一個字跡的潦草,把娃一輩子的前途糟蹋了!
我爸給閻全順諞了幾句,覺得不能再浪費人家的時間了,就說:我跟他媽來的時候也沒啥帶的,你也知道咱農(nóng)村的情況,就帶了幾個雞蛋。老師在娃身上耗費了心血,補養(yǎng)補養(yǎng)!
閻全順說:老哥你這是弄啥哩,我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農(nóng)村的情況我太清楚了,這些雞蛋是你家兩個月的鹽錢,拿來送給我,家里就吃不上鹽。我爸打腫臉充胖子,說:昨天才買了兩斤鹽,還打了兩斤醬油兩斤醋,給他媽扯了件的確涼料子。這點兒雞蛋也沒啥用處,剛好遇到這事情,拿來表示一下俺的心意。
閻全順推辭了幾下,還是收下了。
新學期開學,我到閻全順辦公室交學費,閻全順說:學校認為你家庭生活困難,把你的學費免了!課間操時,我在布告欄看減免學費的學生名單,沒發(fā)現(xiàn)我的名字,去問閻全順,閻全順說:可能在紅紙上抄名單時漏掉了,名單在校長手里,我抽時間幫你問問。后來沒見他給我答復,我也沒再追問,回家給我爸我媽說,我爸說:可能是閻老師替咱把學費交了。我媽說:人家憑啥替咱娃交學費?我爸說:上個學期咱給人家送了雞蛋……
三
夏天,簡直是我們的天堂。到了星期天,吃過趕早飯,我和張土改、馬解放、宋都督、張廣利,馬蘭花,不再吆狗攆兔,但絕對少不了我們玩的東西,逮黃鼠狼。吃過趕早飯,我們擔上兩只桶朝地里走去。跑到剛割過的麥子地,找黃鼠狼洞。黃鼠狼洞有個特點,它們鉆出鉆進,把洞口磨得光溜溜。發(fā)現(xiàn)黃鼠狼洞之后,我們跑到井跟前,給桶里盛上水,把水猛地倒在洞里,黃鼠狼被水一激,就朝洞外跑,跑出來一個我們逮一個。逮到黃鼠狼后,給它們腿上綁根繩子,訓練它們。
黃鼠狼的長相俊美極了,細長的身子,俊雅精靈的腦袋,晶亮有神的眼睛,尖尖的嘴巴,短短的耳朵,白色的爪爪,尾巴很長很粗。黃鼠狼通人性,能聽懂人話,很容易訓練出來。它們會站,會立正,我們喊上一聲:跩——黃鼠狼就站起,兩只前爪耷拉在胸前,眼睜得圓圓地看我們。它們把動作做出后,我們就喂它一顆炒熟的葵花籽。黃鼠狼吃葵花籽的模樣更可愛,坐在桌上,伸起上身,兩只前爪捧著葵花籽,小嘴咬開,把皮剝掉,把籽仁塞進嘴里,咀嚼。黃鼠狼到了冬季要窩冬,不吃不喝不動彈。張土改有辦法讓黃鼠狼不窩冬,他用棉花把黃鼠狼包起來,揣在懷里,人凍得鼻涕直流,絕對不能凍黃鼠狼,挨了凍的黃鼠狼不但要窩冬,甚至被凍死。捉黃鼠狼、訓練黃鼠狼,成了我們最大的樂趣,只要見到黃鼠狼,覺得那些大中小括弧連帶加減乘除四則運算、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要多討厭有多討厭。
張土改給他養(yǎng)的黃鼠狼起了個很親的名字——兒娃子。
下午一放學,我們都跑到他家,他媽把炕燒得熱熱的,房子里很暖和。張土改從懷里掏出黃鼠狼,解開一層一層的棉花,把它放在熱炕上。黃鼠狼躺在炕上,不動,死了一樣。我們爬在炕上,圍著黃鼠狼,等待它蘇醒。等了好大工夫,馬解放說:土改,兒娃子會不會死了?張土改對著他的胳膊打了一下,說:你狗日的咒我的黃鼠狼。你要是把我的黃鼠狼咒死了,我把你揍死,讓你給它陪葬!
我們都不敢說話了,耐心等黃鼠狼醒過來。馬蘭花沒有上炕,張土改他媽端了一盤葵花籽,放到馬蘭花跟前,說:蘭花,吃葵花籽!馬蘭花很有禮貌地說:姨,你也吃!我們感覺張土改他媽對馬蘭花也好,想讓人家當她的兒媳婦。
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兒娃子才醒過來,迷迷瞪瞪像人剛睡醒一樣,搖晃著站起來,摔倒,又搖晃著站起來,又摔倒,摔倒了幾回,終于站穩(wěn)了。張土改高興地說:兒娃子醒過來了。
兒娃子又給我們表演起來。
這天,我們在張土改家耍的很晚,要離開張土改他家的時候,宋都督才想起還沒有做家庭作業(yè),著急地說:還沒有做家庭作業(yè)哩,明天閻全順又要收拾我們了!我說:現(xiàn)在就做,咱們不要互相抄襲,別讓他再抓住咱們的把柄!
于是,我們就趴在張土改家的熱炕上,做家庭作業(yè)。做完,夜已很深了。我們揉著眼睛,搖搖晃晃走出張土改家的大門。我突然想起高玉寶《半夜雞叫》里的文字:從地里走回一群搖搖晃晃的長工。此情此景,我們跟周扒皮的長工差不了多少。
兒娃子死了,張土改發(fā)現(xiàn)兒娃子死是中午放學以后,我們起立送走老師,張土改從懷里掏出兒娃子,發(fā)現(xiàn)兒娃子軟癱在棉花包里,身上沒有一點兒溫度,感覺情況不妙,帶著哭腔說:兒娃子死了!馬解放接受了上次的教訓,湊到張土改跟前,說:不會死吧,是窩冬!張土改說:不是窩冬,是死了,這回和往常不一樣,肯定是死了。宋都督摸了一下兒娃子,說:黃鼠狼窩冬跟死了一樣,咱們要耐心等它蘇醒過來。萬一它是窩冬,咱們以為它死了,把它拋棄了,多可惜,多殘酷,多悲哀!
我突然覺得宋都督長大了能當作家,他一口氣用了三個多,就是真正的作家都不一定能用那么多的多。
張廣利一直在思考,他長了個愛因斯坦的大腦,腦漿比我們多好幾兩,都看他,想聽他的意見。他表態(tài)了,說:咱把兒娃子擱到最暖和的地方,看它能不能醒過來。要是醒過來了,就是窩冬,不能醒過來,就是死了。馬蘭花問:啥地方最暖和?我說:老師灶就暖和,咱們把兒娃子擱到老師的灶臺上。宋都督說:老師會不會不讓咱們擱?張土改說:要是老師不要咱擱,咱給他好好說。兒娃子也是一條命,咱石頭爺都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什么浮土?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宋都督說:沒錯,就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我不知道是啥意思?我說:哪天問下閻老師,他肯定知道!
我們簇擁著張土改,張土改捧著兒娃子,朝老師灶走去。學校有十幾個老師,晌午都在灶上吃飯,雇了個生產(chǎn)隊的婦女給他們做飯。我們走到灶房,給做飯的婦女說了我們的意思,人家沒等我們說完,就說:快把這東西拿出去,老師都是干凈人,你們把這臟東西放在這,老師會惡心!
我們圍著她說好話,叫她姨,叫她娘娘,不管叫她啥,都打動不了她的鐵石心腸。這時,閻全順夾著飯碗走進來,我們想開溜,他已經(jīng)走到灶房門口。
閻全順看著我們,目光里有了懷疑,問:放學了,你們不回家吃飯,跑到老師灶房干啥?我們啥話都不敢說。他是最反對我們玩耍的老師,恨不得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做作業(yè),玩黃鼠狼絕對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做飯婦女就把我們想讓兒娃子烤火給閻全順說了。
閻全順問:黃鼠狼呢?我看看。張土改解開棉襖,取出棉花包的黃鼠狼,雙手捧給閻全順。閻全順看了一陣,說:看樣子不是窩冬,是死了。我小時候也養(yǎng)過黃鼠狼,沒有一只黃鼠狼可以真正不窩冬!張土改又悲傷起來,哭著說:它昨晚還好好的,咋會說死就死?我就要把它暖過來,不讓它死!
閻全順給做飯的婦女說:讓他們把黃鼠狼擱到灶臺上暖暖,說不定能暖過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從閻全順嘴里也聽到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句話。更讓我們驚奇的是他竟然沒有批評我們,還讓做飯的婦女同意我們把黃鼠狼放在灶臺上暖和。日頭從西邊出來了,柳樹葉子變圓了!
兒娃子到底沒暖過來,這個陪伴了我們大半年的黃鼠狼,給我們帶來無限歡樂的小動物,到底離開了我們。我們給它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張土改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個紙盒子,用棉花把兒娃子包好,就當給它穿了壽衣。馬解放在學校樹林里挖了個坑,那是兒娃子的墓穴。張土改把兒娃子和它的棺材放進去,然后,我們把土捧到它的棺材上,掩埋好,還修起一個墓疙瘩。張廣利弄了個木板,用毛筆在上邊寫了:我們的好朋友兒娃子之墓。張廣利把墓碑朝兒娃子墳頭插的時候,我們站起身子,持立正姿勢,低頭致哀。馬解放還念叨:兒娃子,安息吧,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埋葬過兒娃子,我們還不肯離去,還在回憶兒娃子給我們帶來的快樂。張土改坐在兒娃子的墳頭,像農(nóng)村婦女哭喪那樣,拖著長腔哭開:兒娃子呀,你咋舍得把我丟下,一個人走啦!你讓我咋活呀!我們能聽出來,他是真悲傷,不是那種媳婦哭婆婆的假悲傷!
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們收拾過書包準備回家,閻全順又來了,他堵著教室門,指著我們幾個,說:你們幾個到我辦公室來!不用說,我們又犯了啥錯誤,排成一溜,低著頭,像老地主走向批判臺樣朝他辦公室走去。
我們幾個的作業(yè)本一排溜擺在桌上,我們看著作業(yè)本,低著頭擺出挨批的架勢。閻全順站在我們面前,問:兒娃子死了?張土改說:死了!閻全順又說:你們中午埋葬兒娃子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我們一驚,當時我們浸沉在失去兒娃子的痛苦中,沒有發(fā)現(xiàn)周圍有人。但我們能感覺出來,他說這話的時候,很溫柔,沒有過去那種專橫跋扈!
閻全順口氣突然一變,指著我們的作業(yè)本,兇惡起來:看看你們的作業(yè),要多潦草有多潦草,肯定放學后耍黃鼠狼了?我們沒有說話,等于承認。閻全順口氣又變得緩和了,說:我今天不批評你們,也不請你們的家長,你們說咋辦?我說:我們重做一遍,絕對不潦草,一筆一劃做。
我們回到教室,認真做起作業(yè)。閻全順搬了個凳子,坐在教室門口,一邊看書一邊看我們做作業(yè)。
我們心甘情愿地寫作業(yè),確實沒有潦草,一筆一畫,覺得這是我們上學以來寫得最工整的作業(yè)。我們把作業(yè)寫完,交給閻全順,他看過,說:這次的作業(yè)確實很認真,你們要是這樣堅持下去,以后考不上大學,我把閻字顛倒過來寫!
四
生產(chǎn)隊的牲口集中飼養(yǎng),官話叫飼養(yǎng)室,土話叫馬號。
入冬,飼養(yǎng)室就熱鬧起來,吃過夜飯的男人爭著朝飼養(yǎng)室跑。飼養(yǎng)室有個汽油桶做的爐子,里面燒著塊子煤,比家里四面透風的廈子房暖和,傻子都知道冷天朝暖和地方跑。飼養(yǎng)室還有生產(chǎn)隊專門給飼養(yǎng)員買的“滿山跑”,滿山跑是茶葉。到了入冬季節(jié),茶樹上的葉子都落下了,茶農(nóng)把落在地上的葉子攏起來,裝到麻包里賣。里面除了茶葉,還有老梗、土塊、羊糞蛋?;馉t上坐著一個很大的燒水壺,我們叫它“鐅子”。石頭爺給里面放茶葉的時候,把老梗、土塊、羊糞蛋揀掉,一把一把地朝鐅子里捂,熬出來的茶又黑又苦,大人說喝這茶過癮。飼養(yǎng)室還有不掏錢的旱煙。生產(chǎn)隊專門劃出二分好地,種旱煙,收的旱煙就掛在飼養(yǎng)室的房檐下邊晾,給飼養(yǎng)員抽,到了飼養(yǎng)室還能不抽飼養(yǎng)室的旱煙?最關鍵的是石頭爺會說書。他肚子里裝著盤古開天辟地到民國解放的故事,沒有哪一個朝代,哪一個行道的事情他不知道。漫漫冬夜,要是不到飼養(yǎng)室熬夜,還能干啥?
飼養(yǎng)室有飼養(yǎng)室的缺點,頭牯有屁不夾,有屎不憋,有尿就尿,二十幾個頭牯排成一溜,不是這個嘩嘩地尿尿,就是那個噗噗地放屁,要不就是噗嗒噗嗒地拉屎。飼養(yǎng)室里的男人也是有屁不夾,有尿不憋,轉過身對著頭牯圈就尿。牲口的屎尿味中,又摻雜了人的臭屁和臊尿味。從小就聞慣這種氣味的莊稼漢子,絲毫沒覺出空氣的齷齪,一個心思地喝滿山跑。從鐅子里把滿山跑倒到大茶壺里,先捧給石頭爺,石頭爺抿上一口,遞給旁邊的人,旁邊的人抿上一口,再遞給他旁邊的人,一個遞一個,一茶壺喝完,再給里面倒,再接著傳遞,像學校的擊鼓傳花。喝過兩三鐅子,人的肚子就鼓脹起來,一個一個地站起來,一邊解褲帶一邊朝頭牯圈跟前跑,跑到了,褲帶也解開了,兄弟五名抬炮出城,對著頭牯圈就大雨淋漓,頭牯的屎尿味中又增添了人尿的臊臭味。
這時候,人們就盯著石頭老漢,期盼他開始說書。石頭老漢拿架子,他站起來做出朝頭牯槽跟前走的樣子,說:頭牯要加草了!立即,有老漢對年輕人吼:三和尚、滿道。驢日你先人,頭牯槽里沒草了,還不知道加草,咋這么沒眼色!
三和尚、滿道趕忙站起來,跑到草房里,把鍘碎的谷草扒到篩子里,端到飼養(yǎng)室外邊,篩去灰土,端到頭牯槽跟前,倒進槽里,又鉆進草房里,又篩。篩上三四次,才把二十幾個頭牯喂上一遍。他們回到火爐跟前,給石頭老漢騷情地說:喂過了!石頭老漢這才拿模捏樣地說:昨黑講到啥地方了?立即有人回答:講到《薛剛反唐》了。石頭老漢說:我知道講的是《薛剛反唐》,我問的是講到啥地方了。又一個小伙子說:講到薛蛟有拔山舉鼎之力......
石頭老漢這才講:一日,薛蛟走到一座山下,感覺有點兒疲倦,就倒在樹下睡覺。恰巧好寶公主經(jīng)過這里,看到年僅十五歲的薛蛟,竟有如此美貌,當下春情激蕩,下馬走到樹下,將薛蛟擁在懷里。禁抑不住地解開薛蛟的褲帶,露出男人的家伙……
石頭老漢講到這里,有個老漢插嘴:石頭你心瞎(壞)了,娃在這哩,給娃教瞎(壞)哩!石頭老漢說:男人戳女人挨,天生的,無師自通,不是誰教不教的事情。你娶媳婦的時候,誰還給你教咋著擺弄媳婦?說完,又對我們幾個吼:你們幾個到炕上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黑了不睡覺聽說書,白天上課打瞌睡,老師不打你們的板子打誰的板子?我們幾個趕忙爬到飼養(yǎng)員睡覺的熱炕上,扯開被子蓋住腦袋,卻把耳朵露在外邊,聽得一字不漏。
整整一個冬天,我們聽完了石頭老漢的《隋唐演義》《三俠五義》《說岳》《楊家將》,全是忠勇剛烈,仁義禮智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石頭老漢不說書的時候,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漢就講自己過去的舞馬長槍,吆車走西岸子,過寶雞、天水、穿過河西走廊,到張掖、武威,過了酒泉到新疆,下南岸子過留壩的張良廟,到漢中。再過洋縣、石泉到安康,上北岸子過山原、耀縣到延安綏德。車到了店里,白鍋盔撈面條,啃羊頭吃牛肚,老碗喝燒酒,吃飽喝夠就去看戲、喝茶、拜朋友,隔些日子還要逛窯子,把窯姐日得喊爹吼娘,三天下不了炕。
滿道看著柱子爺干瘦的身子,不相信地問:柱子爺,你是嘴上的功夫,還是褲襠里的功夫?石頭老漢就冷笑,指著滿道說:甭看你長得五大三粗,比起你柱子爺,那上頭的功夫差遠了。不信你啥時候娶了媳婦,你要是能把尿尿到你媳婦那里頭,你尿到啥地方,你柱子爺喝到啥地方!滿道不服氣,說:我就不信尿不到那地方,到時候我尿給你們看,非要柱子爺喝我一泡尿不可!歲數(shù)大的人都笑,我們沒笑,不知道滿道哥以后娶了媳婦,能不能尿到他媳婦那里頭?
一直聽到公雞叫鳴,月過中天,圍著火爐的莊稼漢子站起,搖晃著身子,朝家里走去。
我們都沒回去,睡在石頭老漢的熱炕上,第二天爬起來就去上學。
老師剛走進教室,還沒有開講,我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開始打架,腦袋里盛滿了漿糊,頭昏,身子發(fā)軟,老師講的啥都聽不進去。上課不到十分鐘,我們就睡著了。我睡覺的姿勢很像認真聽講的樣子,身子坐得端正,脖子挺得直直,就是眼睛閉著,老師站在講臺上,不一定能看到我的眼皮沒有睜開。那幾個的睡相很不好看,直接趴在課桌上,還打呼嚕,一聲扯著一聲,整個教室都能聽見。還流哈水,一條明晃晃的哈喇子從嘴角流出來,耷拉到胳膊上,旁邊的人能聞到臭烘烘的哈喇子味。閻全順最見不得學生上課睡覺,他走到馬解放跟前,舉起柳樹枝對著他的腦袋抽了一下。柳樹枝柔,有韌性,抽到人身上,輕的抽出一道血痕,重的抽爛皮肉。他們每人都挨了幾下,閻全順還沒發(fā)現(xiàn)我也在睡覺,回到講臺上的時候,還對學生們說:今天杜成表現(xiàn)得很好,從上課到現(xiàn)在,一直坐得端端正正。我身邊的同學捂著嘴笑,前邊的同學扭過身子看我。我還在睡夢中。
閻全順這才感覺不對,走到我跟前,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還是紋絲不動,他這才知道我睡著了,睡得比他們幾個還死!就掄起柳樹枝,對著我的肩膀就是一下。我馬上驚醒,還沒睜開眼睛,肩膀上又挨了一下,我急忙用手去捂肩膀,手背上又挨了一下。我這才看清,閻全順脹紅著臉,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臉腮上的肌肉都突突顫抖,用柳樹枝指著我揶揄:杜成你修煉到家了,竟能坐著睡覺,恐怕太上老君都沒你這個道行!
我知道自己犯了錯誤,站得端端正正,啥話都不敢說。閻全順回到講臺上,琢磨對付我們的辦法,過了一分多鐘,才說:你們幾個中午不能回家吃飯,留在學校補課,我把這節(jié)課給你們重講一遍。晚上回家以后,寫篇作文,題目是《屢教不改》,必須400字以上,不能超過4個錯別字,語句要通順,思想要深刻,達不到標準重新做!
中午放學后,別的同學都回家了,我們幾個留在教室,等著閻王來給我們補課。張土改說,我到窗戶跟前盯著閻王,他來了叫你們,你們都睡覺。宋都督說:都是閻王跟咱們過不去,別的班上課睡覺,叫起來最多批評兩句就算了。他驢日的抽咱們,還罰咱們中午不能回家!馬解放說:咱們不能回家吃飯,他也不能午睡,兩下扯平了,誰都沒占便宜。張廣利說:說到底還是閻王吃虧多些,他今天給咱們補課,明天給他們補課,中午都不能午睡。咱一個學期才讓他補幾次課?
二十多分鐘后,閻全順剔著牙縫里的菜絲絲,打著飽嗝,朝教室走來。趴在窗戶跟前擔任瞭望的張土改哧溜回到座位上,給我們說:閻王來了!我們都捧起書本,裝成認真讀書的樣子,大聲朗讀起來: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閻全順走進來,我們急忙放下書本站起來,表示禮貌。閻全順走到講臺上,說:你們別給我裝樣子,我知道你們恨得我要死。宋都督說:我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感謝你都來不及哩,咋能恨你!閻全順說:你年紀小小的就學會這事情了,長大了能當干部!
一節(jié)課四十五分鐘,閻全順跟真上課一樣,又是提問,又是上臺默寫,四十五分鐘講完,他不下課,又給我們講,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句話把我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了。張土改舉手,閻全順說:啥事?張土改說:俺幾個昨黑聽石頭爺說書,后半夜才睡覺,上午犯了上課打瞌睡的錯誤。你不讓我們現(xiàn)在補一覺,下午上課還要打瞌睡!閻全順恍然大悟,說:你們抓緊時間睡覺,離下午上課還有一個半小時,可以睡一覺!
我們一直睡到下午上課的預備鈴響,才揉著眼窩爬起來。馬蘭花挎了個籃子,里面裝著給我們帶來的飯。她晌午也沒有睡覺,跑到俺們幾個家里,給我們帶飯。上課的預備鈴響到正式上課,有五分鐘,我們就利用這五分鐘時間,狼吞虎咽,吃完午飯。
后晌放學的時候,我走在張土改跟前,說:土改哥,你把俺蘭花姐娶上算了,這么好的女子,嫁給外村都可惜了,咱的肥水咋能流到人家的地里。張土改說:你蘭花姐確實是個好女子,但咱家的條件太差,兄弟姊妹六七個,我是老大,只有兩間廈子房,她爸她媽不一定能看上俺家!
我再沒說啥,我這個年齡,對找媳婦這事還糊里糊涂。但我能感覺出來,馬蘭花對張土改好,就說:我看俺蘭花姐對你最好。張土改說:好是好,要過門做我的媳婦,還得她爸她媽說了算。她爸她媽不同意,她再同意也不行!我說:新社會講究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她爸她媽憑啥不讓你們自主?張土改說:那都是口號,喊喊可以,要是真弄起來,還得講真實的東西。家里多少弟兄,多少房子,條件咋樣,哪個女娃也不愿嫁過來吃苦受罪!
我沒話說了,猛地想起村里的小伙子說的戀愛就是嘴甜加不要臉,把姑娘的心說動了,趁機把她的麝香掏了,讓她的肚子大起來,她家會追著要你娶她家的女子,就給他出主意:我聽咱滿道哥說,戀愛就是先把她們的肚子搞大,讓她們追著你結婚。你把俺蘭花姐的肚子弄大了,她爸她媽不愿意也不行。張土改踢了我一腳,罵:我看你老老實實,沒想到肚子里裝的凈是壞水水!
這以后,他跟馬蘭花騷情地更緊了,馬蘭花給他騷情地也更緊了,我估摸他們以后可以成為一對!
聽了石頭爺?shù)恼f書,我們滿腦子裝的全是英雄豪杰、好漢俠客,覺得人能活到岳飛、武松、楊家將、薛仁貴、羅成、秦瓊的份上,才沒有虧對自己。放學以后,我們就跑到苞谷地里,踏斷一根沒結穗子的苞谷稈,當做長矛方天畫戟,要不就當成大刀、齊眉棍,這個高喊:我是常山趙子龍,不怕死的放馬過來!那個高喊:我是五虎上將關羽,想送命的過來!還有人喊:我是飛將軍李廣!我是燕山張翼德!我是征東大將軍薛仁貴!
上課的時候,閻全順給我們講,中國古典文學最出名的是《紅樓夢》,《紅樓夢》里有個花花公子叫賈寶玉,最會討女娃喜歡。我們看不起賈寶玉,這個時候沒有一個人說:我是《紅樓夢》里的賈寶玉!
那天,我們一人拿著一根苞谷稈,耀武揚威地裝扮著各自的角色。百花村的人看到我們折了他們的苞谷,端著鐵锨朝我們沖過來,邊跑邊罵:驢日的崽娃子,竟敢遭害俺村的莊稼!他們手里的鐵锨,锨刃磨得閃明發(fā)亮,要是鏟到脖子上,腦袋肯定和肩膀分家。我們驚叫一聲,丟下苞谷稈,倉惶而逃,沒有一個人再喊我是趙子龍,我是薛仁貴了!
下午,我們到了學校,剛走到教室跟前,百花村的人指著我們喊:就是這幾個驢日的,把我們的苞谷糟蹋了好大一片!閻全順給他們賠笑臉,說:我們一定嚴厲批評他們,讓他們做出深刻檢討,保證不再重犯!
我們這才知道,人家把我們告到學校了。我們又被閻全順訓斥了一頓,還讓我們默寫三遍李紳的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寫完還不放我們走,又讓我們默寫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馬解放沒記住那幾句詩,但記住了大概意思,就在作業(yè)本上寫: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一雙,一對狗男女,使勁磨豆?jié){!
我們寫完,閻全順檢查,檢查到馬解放的時候,他把那頁作業(yè)撕下來,走到閻全順跟前,說:我沒記住床前明月光下邊的幾句話!閻全順說:把你口袋里的那張作業(yè)掏出來!馬解放說:上邊的東西寫錯了,我撕了重寫。閻全順說:我就檢查你寫錯的東西!馬解放只好掏出來,閻全順看過,冷笑,說:我欣賞你的聰明,不欣賞你的流氓意識!馬解放說:這不是我寫的,是俺村一個高中生寫的,我跟著他學的!閻全順說:他讓你跳崖,你跳不跳?馬解放不吭聲,閻全順又問:我問你哩,你跳不跳?馬解放說:不跳!閻全順又問:為啥不跳?馬解放說:跳下去就摔死了!閻全順說:看來你還不傻,知道跳崖會摔死,咋就判斷不出這詩里有流氓意識?馬解放說:李白寫的不好記,我背了二十多遍,就是記不住,這幾句話我只讀了一遍,就記住了!閻全順說:你和他臭味相投,就容易記住他的話。說完,又說:你今天回家,再用《屢教不改》寫篇作文,不能和上次寫的重復!然后,對我們幾個說:咱們都是農(nóng)村長大的,農(nóng)民種一茬子莊稼多不容易,你們竟然折人家的苞谷稈,糟害莊稼。這是初犯,我不罰你們,下次人家再告到學校,我就讓人家估產(chǎn),損失多少,讓你們家長賠多少。從那以后,我們再不敢折苞谷稈當武器了。
學校后邊是廁所,廁所分男教師廁所,女教師廁所,男學生廁所,女學生廁所。學生不能進老師的廁所,老師也不到學生的廁所。那個年代,糧食短缺,飯食稀,當時用水把肚子填飽,一堂課下來,就變成臊尿。下課鈴聲一響,學生都跑到廁所,你爭我搶地拉屎尿尿,拉屎者少,尿尿者多。男女廁所還有一個特點,男生站著尿尿,女生蹲著尿尿,一米長尿池可以站三個男生,一米長的便坑只能蹲一個女生。十分鐘課間休息,到了最后三分鐘,男生進行完畢,女生還在排隊。男女生廁所中間的隔墻不高不低,只隔形不隔音,跳起來看不到隔壁的屁股,但能聽見山泉淋漓的聲音,嘩嘩嘩,啦啦啦,嘀嘀噠噠,叮叮咚咚,有點兒像縮小的軍樂合奏,引起我們浮想翩翩。馬解放又不安生了,指著男女廁所的隔墻給我和宋都督、張廣利說:咱們誰能把尿澆過去?
我看了一眼隔墻,膽氣不足,說:我澆不過去!馬解放說:杜成你驢日的怕閻王收拾你,不敢朝過澆。我說:我不是怕閻王收拾我,是咱沒那能耐,就不逞那精神!
馬解放又慫恿張廣利:你要是把尿澆過去,我給你個烤紅苕!張廣利被烤紅苕誘惑了,朝肚子里咽了口吐沫,說:要烤紅苕,不要蒸紅苕。馬解放說:我給你說的很清楚,烤紅苕,不是蒸紅苕!張廣利又把那堵隔墻看了,給我們說:杜成、宋都督,你們做證人。我要是把尿澆過去了,解放給我吃烤紅苕。宋都督說:你要給他說清楚,多大的紅苕,要是他給你小拇指粗的紅苕,咋辦?張廣利靈醒過來,給馬解放說:要不是都督提醒我,我差點兒叫你哄了,你要是給我吃小拇指大的紅苕,也是一個紅苕?馬解放沖到宋都督跟前,踢了他一腳,罵:我日你先人,你啥時候見我給人吃過小拇指粗的紅苕?他把宋都督罵過,又給我說:杜成你作證,我保證給廣利吃半斤以上的紅苕,要是不夠半斤,叫驢日俺先人!
張廣利在紅苕的誘惑下,解開褲帶,尋找能把臊尿澆過去的角度。最后,站在小便池的臺子上,增加了身體的高度,把褲子褪到膝蓋跟前,一只手攥著牛牛,身子使勁兒朝后仰,把肚子鼓得老高,給馬解放說:我尿啦!馬解放說:我看著哩,你尿!張廣利又給我和宋都督說:你們看著我澆過去沒有,要是澆過去了,不要讓解放賴我的烤紅苕!說完,就把牛牛抬起來,選了一下射擊角度,還真把臊尿澆過去了。
隔壁廁所傳出女生驚叫,馬蘭花叫得最兇:張廣利,不要臉,尿到我頭上啦,還澆了我一身!這時,剛好張土改走進來,聽見馬蘭花在隔壁叫,張廣利還攥著牛牛站在小便池子的臺臺上,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沖到張廣利跟前,對著他的胸脯就是一拳,罵:廣利我日你媽,敢給蘭花頭上澆尿,活得不耐煩啦!張廣利也不示弱,對著張土改罵:我騎驢又沒壓你的腰桿疼,你騷情啥哩!說著,把褲帶綁好,也朝著張土改沖過來。
張土改和馬蘭花好,張廣利尿到馬蘭花頭上,張土改還能放過張廣利?張土改要是不在這時候替馬蘭花出頭,咋能證明馬蘭花是他的媳婦?張土改揪住張廣利的領口,張廣利也揪住張土改的領口,誰也不肯松手。按俺們打架的規(guī)矩,誰要是先松手了,就是誰慫了,不敢跟人家作戰(zhàn)了。
張土改說:咱不在廁所里打,到外邊,看老子不把你的屎打出來!張廣利也說:到外邊打就到外邊打,誰怕誰呀!他們拉扯著走到廁所外邊,找了一塊空地,擺開了戰(zhàn)場。張廣利是猛張飛,張土改是錦馬超,張飛戰(zhàn)馬超,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大戰(zhàn)三百回合不分公母(雌雄)。三百個回合以后,高低就分辨出來了,張土改是為馬蘭花而戰(zhàn),目的明確,意志堅強,奮勇向前,有十分力氣能發(fā)揮到十二分。張廣利被迫迎戰(zhàn),自知理虧,有十分力氣只能發(fā)揮八分,開始節(jié)節(jié)后退。
馬蘭花站在旁邊,氣急敗壞地喊:不要打了,都上課了,遲到了閻老師又要罰你們站!
張土改和張廣利剛一開戰(zhàn),宋都督就咋呼著朝閻全順的辦公室跑,邊跑邊喊:閻老師,張土改跟張廣利打架了!
張土改跟張廣利還在酣戰(zhàn)中,閻全順跟在宋都督后邊跑過來,老遠就喊:不要打架,再打就開除!張土改和張廣利聽見閻全順的喊叫,閻全順已經(jīng)跑到跟前了。張土改腦子一靈醒,猛地摟住張廣利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就說咱們不是打架,在練摔跤!說完,摟著走到閻全順跟前,張土改說:閻老師,俺倆昨晚跟馬勝利學了幾個摔跤動作,剛才練了一陣。張廣利跟著說:土改用小背差點兒把我摔過去!張土改說:就你那成色,還值得我用小背,隨便幾個動作就把你像摔死雞娃樣摔!
閻全順迷惑了,看他倆,張土改的嘴角流血了,嘴唇還腫得老高。張廣利的眼角被打青了,臉上還有一塊血痕。練摔跤能摔成那樣子?閻全順就看宋都督:你說他們打架,他們咋說練摔跤?
宋都督的臉色難堪了,小聲說:我剛看他們是打架,咋變成練摔跤了?說完,又說:哪有練摔跤能練出那么多的傷?馬蘭花走過去,在宋都督頭上拍了一下,說:這么多人都在看他們練摔跤,就你說他們打架!閻全順說:不管摔跤也好,打架也好,到了上課時間,不到教室上課,跑到這里玩耍,本身就不對!他把我們押到教室,罰張土改和張廣利站在講臺上,一個站在左邊,一個站在右邊,像過年大門上貼的秦叔寶和尉遲恭。
下午放學,剛走出校門,張土改跟張廣利說:一會兒走到路上,咱們收拾那個奸細!張廣利說:要收拾就狠狠收拾,叫他以后再不敢打小報告!張廣利又給我們幾個說:我們一會兒收拾宋都督,你們圍住他,不要讓他逃跑了!我說:你們把他收拾了,他又給老師打報告,老師還要罰你們站!張土改說:我們要是收拾他了,就要把他收拾的不敢再打小報告!馬解放也贊成收拾宋都督:我早就看那驢日的不順眼,學習不好,舔老師尻子好。要是把他的毛病治不了,以后咱們放個屁閻王都知道!
馬蘭花看了張土改一眼,說:千萬不要把他打傷了,要是打傷了,他媽就會找你家,還得給他看傷!張土改說:這事情你甭管,俺要收拾他,就不會給自己惹麻煩!
宋都督賊精,估摸張土改要收拾他,放學后就在教室磨蹭,想等我們回到家了,他再回家。他真沒想到,他成了《林海雪原》里神河廟老道,智謀不及少劍波。張土改讓我們藏到苞谷地里,守株待兔。過了大約多半節(jié)課的工夫,我們透過苞谷稈的縫隙,看到宋都督低著頭朝這邊走來。走到我們埋伏地點時,張土改大吼一聲,站住,我們一起從苞谷地里跑出來。宋都督見中了埋伏,轉身就跑,張廣利一個掃堂腿,把他絆了個跟頭。他趴在地上,見我們圍著他,知道跑不了了,擺出一副挨打的樣子,雙手抱著頭,撅著屁股,張土改對著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下,說:驢日的當奸細,叫閻王收拾我們!
張廣利也抬起腿,剛要踢他的腦袋,張土改趕忙對他吼:朝他屁股上踢!張廣利收回腳,對著他的屁股踢,邊踢邊罵:驢日的,當甫志高,叛徒。要是日本鬼子國民黨把你逮去了,灌不了幾口辣子水,就叛變投降了。那些日子,我從一個中學生那借了本《紅巖》,我們幾個輪著看。甫志高是《紅巖》里的叛徒,被雙槍老太婆打死了。
馬蘭花走到他跟前,罵:宋都督,你咋能干這事情,把你宋家先人的臉都丟了!宋都督還是抱著頭,撅著屁股讓我們踢。我們一人踢了幾腳,覺得沒意思,就不踢了。張土改對著宋都督喊:起來,我們不收拾你了!宋都督耍死狗不起來。張土改又踢了他一腳,說:我說不收拾你了,就沒人再收拾你了!宋都督這才爬起來,還是啥話都不說。張土改又說:咱石頭爺講的岳飛、楊家將、羅成、秦瓊、薛仁貴,哪一個當過奸細,你白聽石頭爺說的書了!你當時是咋想的,跑到閻王那里出賣我們!
宋都督說:我前天考試得了61分,差點兒不及格,我怕閻王家訪給俺爸說,就想巴結他。馬解放又踢了他一下,說:你巴結老師,就出賣我們?張土改沖著馬解放喊:解放你驢日的,我說不收拾他了,你還收拾他!馬解放說:這哪算收拾,輕輕踢了一下!張土改說:輕輕踢也不行,我說的話潑出去的水,要是說話不算話,跟放個屁有啥兩樣,放個屁還臭一會兒哩!
張廣利給張土改說:咱不能這么便宜他,我看過的小說里,對叛徒一般都是槍斃。咱不能槍斃他,起碼要罰他再也不敢!宋都督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張廣利說:光說不行,賭咒!宋都督把胸脯一鼓,脖子一挺,扯著喉嚨喊:我以后要是再當叛徒,驢日俺宋家的先人!張土改問我們幾個:他都賭咒了,行不行?馬解放說:賭咒算個啥,連喝涼水都算不上,刮一陣風啥都沒有了。咱讓他也犯個錯誤,抓住他的把柄,他再當叛徒了,咱就揭發(fā)他!
張土改迷惑了,咋能讓宋都督犯錯誤,問馬解放:咋能讓他犯錯誤?馬解放說:他跑到閻王那里揭發(fā)我們,我們就讓他罵閻王。他以后再當奸細,我們就揭發(fā)他!張土改說:宋都督,你當著我們這些人的面,罵閻王,使勁兒罵,表示和他劃清了界線!宋都督鼓起胸脯,挺直脖子,扯著喉嚨喊:閻王,我日你先人!張廣利說:不能喊閻王,要喊閻全順的名字!宋都督又拼盡全力吼喊:閻全順,我日你祖宗八輩子先人!馬解放走到他跟前,緊握他的手,說:歡迎你回到革命隊伍里!張廣利不知從哪里學了一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五
我們的教室是用胡基(土坯)壘起來的,墻上抹了層麥草泥,年代久了,麥草泥脫落,能看見大片的胡基。窗戶上裝的玻璃,有的玻璃破了,學校也不補。就是沒有破玻璃的窗戶,窗戶縫子都有一寸寬。還有教室的前門后門,關上后還有半扎寬的門縫。教室頂上的檁條子搭在墻上,縫子沒有用麥草泥抹,麻雀鉆進鉆出。到了冬天,西北風朝教室里灌,我們能聽見風灌進教室的呼呼聲。要是遇到下雪天氣,雪從那些縫隙里朝教室里鉆,落在地上,落在課桌上,還有的落在我們身上。我們這些農(nóng)家娃,最多穿件破棉襖,用草繩把腰一纏。很多人沒有棉褲,穿件夾褲子,也沒有棉鞋,穿著他爸他媽他哥他姐的破棉鞋。坐在教室里凍得簌簌發(fā)抖,縮著脖子,把胳膊抱在胸前,嘴對著手哈氣,根本抵御不住寒冷的侵襲,還得堅持聽課。尤其腳,被凍得生疼,疼上一會兒工夫,就發(fā)麻,疼中有麻,麻中生疼。很多人的腳被凍裂口子,流出鮮血黃膿。手上都生了凍瘡,也裂著口子,口子里流血流膿。我們凍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跺腳,跺的人多了,聲音大了,教室里就爆起一片跺腳的聲,像幾十張破鼓在敲。蓋住了老師講課的聲音,老師不得不停下講課,也對著手掌哈氣,搓著取暖。
閻全順上課的時候,我們照樣跺腳,不是我們不認真聽講,實在受不了嚴寒的冷凍。閻全順聽著幾十張破鼓的轟響,沒辦法講課,喊:不要跺腳!聲音在有深度又有廣度的跺腳聲中,顯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他停下講課,無奈地苦笑,突然,他給我們喊:都到麥秸垛上抱捆麥秸,我給你們五分鐘時間,快!
我們高興地吶喊一聲,朝著學校外的麥秸垛跑去,一人抱了一捆麥秸,跑回教室。
閻全順說:把麥秸放在腳下,把腳塞進麥秸里頭,就不冷了。我們就照他說的辦,真的不冷了,腳不冷了,身上就不覺得太冷了。我們不再跺腳了,教室靜下來了。閻全順說:現(xiàn)在不冷了,就要注意聽講!
校長看著教室地上堆的全是麥秸,給閻全順說:讓學生在麥秸堆里上課,成何體統(tǒng)?閻全順說:天氣太冷,學生穿的太單,凍得受不了,哪有心思聽課。說一千道一萬,學習成績提高了才是根本。
檢查組來了,像日本鬼子進莊樣溜進學校,偷偷接近教室,老師和學生都沒發(fā)現(xiàn)。別的班的學生照樣凍得鼻涕直流,緊縮脖子,跺腳聲一如既往地聲勢浩大。唯有我們班,沒有跺腳,認真聽講。檢查組站在窗戶外邊,看著教室里鋪滿的麥秸,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下課了,他們走進教室,問閻全順:他們上課怎么把腳塞進麥秸里?
閻全順說:這些農(nóng)村孩子,衣服都單薄,沒有棉鞋,凍了就跺腳,課就講不下去。用這個土辦法,學生們不冷了,課講下去了,學習成績提高了,應該是好事情。他說到這里,還讓我們伸出手,讓檢查組看。檢查組看了我們生著凍瘡的手,看著凍瘡里流著血流著膿,問:手凍成這樣子,咋寫作業(yè)?
閻全順又讓我們把腳從麥秸里伸出來,讓檢查組看。我們的腳上長滿凍瘡,裂的口子比手上的口子還寬還多,流的膿血更多。領導看得心痛,說:真沒想到,農(nóng)村的學生這么苦!張土改說:閻老師讓我們把腳伸到麥秸里,就不冷了。領導給校長說:這么破的教室,這么冷的天,應該在教室里生個爐子!校長連著給人家躬了幾下身子,說:您的指示太英明了,確實應該給教室里生爐子,就是沒有經(jīng)費,生不起爐子?領導說:我回去就通知有關部門,給你們下?lián)苌鸂t子的經(jīng)費!
過了個星期天,星期一來上課的時候,墻上剝落的泥皮抹上了,椽和墻的縫隙填上了,門上補了木條,所有透風的地方都整治了。再刮西北風的時候,教室里就沒有風的肆虐,沒有飄進來的雪花。我們盡管還覺得冷,還把腳塞到麥秸堆里,但比過去暖和多了。
校長被撤職了,降為一般教師,上頭來人宣布,他挪用下?lián)艿慕?jīng)費,把烤火費用在修補教室。
閻全順也受了處分,事由是他和校長共謀,犯了經(jīng)濟錯誤。
六
到了夏天,我們除了抓黃鼠狼,還有一件充滿樂趣的事情,逮蝎子。離我們村子三四里路,有個土溝,叫帽珥冢溝,長約四五里,寬約兩三丈,深的地方兩人深,淺的地方一人深。溝里不長莊稼,不生野草,溝邊的土壁上,布滿縫縫隙隙,盛產(chǎn)蝎子。到了假日,我們拿著鐵鏟,腰上綁著玻璃瓶子,跑到帽珥冢溝,逮蝎子。蝎子能賣錢,逮上一個假期的蝎子,夠交學費課本費作業(yè)本費,還能買瓶藍墨水。剩余的交給俺媽,買鹽用。
我們從溝口走進去,看到溝壁上的土縫,把鏟子插進去,別開,有的土縫里什么都沒有,我們滿腔的希望頓時落空,張土改就嘟囔:日他個先人,連根雞巴毛都沒有!有時候爬出兩三只蝎子,它們囚在黑暗的土縫里,土縫突然被我們別開,陽光照在它們身上,就倉惶逃竄。石頭爺說過,蝎子是夜眼,白天看不清東西。我們不是蝎子,不知道蝎子到底是不是夜眼。石頭爺也不是蝎子,不知道他根據(jù)啥說蝎子是夜眼?倉惶逃竄的蝎子還不忘我們破壞它們家園的仇恨,高高地翹著尾巴,做出隨時蜇我們的樣子。蝎子最多的時候,別開一條土縫,爬出來十多個,有大的,還有小的,估計是個家族。蝎子逃跑的速度很快,要是逮不住它們,幾秒鐘就鉆進旁邊的土縫里。誰要是別開這樣的土縫,就喊:快來,一大群蝎子!我們急忙跑過去,都伸出用樹枝做的筷子夾,誰夾到歸誰。
我們一般都是10點出發(fā),11點趕到帽珥冢溝,逮到下午三點,基本能把瓶子裝滿。
我們逮到蝎子,拿到公社旁邊的中藥店,問他們收不收蝎子。站柜臺的是個女娃,二十出頭,她說:收,要看質量,按質論價!
張土改把瓶子捧到柜臺上,把蓋子揭開,把蝎子朝出倒。蝎子滿柜臺亂爬,有幾只還掉到柜臺下邊,落在女娃腳上,嚇得女娃媽呀爸呀地亂叫,兩只腳在地上亂蹦,指著張土改訓斥:誰讓你把蝎子朝柜臺上倒?張土改說:你說按質論價,不看咋知道質量好壞!
女娃揉著胸口說:快把它們逮到瓶子里,我看過質量了,一等品!
我們幾個急忙用“筷子”夾蝎子。女娃又喊:有幾只爬到柜臺下邊了,你們要把它們逮住,要不哪天跑出來把我蜇了咋辦?馬解放和張廣利就跑進柜臺里面,把地上的兩只蝎子逮了。我們又合力把柜臺挪開,下邊果然隱藏了兩只蝎子,還有一只是原來就有的蝎子。女娃驚魂未定地說:真可怕,竟有三只,要是不逮住它們,我不定哪天就倒霉了!
宋都督把三只蝎子擺在柜臺上,說:兩只是我們的,一只是你柜臺下原有的!女娃說;我柜臺下邊就沒有蝎子,都是你們帶來的!宋都督用筷子撥著蝎子,說:你看這兩只,個大,肥,厚,鉗子粗,顏色是土黃色。再看這只蝎子,瘦,小,鉗子細,顏色發(fā)黑。俺的《自然》老師講了,野生動物的顏色與它們生活的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系。我們逮的蝎子生活在土溝里,就是土黃色。你柜臺下邊的蝎子,生活在黑暗里,就是淺黑色!
女娃看宋都督,眼睛里射出的全是驚奇。我們也看宋都督,平時也沒看出他學習有多好,到了關鍵時候說的一套一套的!宋土改說:你真是活學活用,要是用在毛主席著作上,肯定能當上學毛選積極分子,到處做報告,吃不掏錢的大肉臊子面!宋都督說:毛主席著作里就沒有講帽珥冢溝里的蝎子是土黃色,藥店柜臺下的蝎子是淺黑色!張廣利說:咱的《自然》課本里也沒講帽珥冢溝里的蝎子是土黃色,藥店柜臺下邊的蝎子是淺黑色?宋都督就罵:你真是笨慫,學習要聯(lián)想呀,你不會聯(lián)想,咋能學習好?
馬解放又看不慣宋都督的囂張,走到他跟前,把他上下看了幾遍。宋都督估計他想惡心自己,說:你看雞巴哩?馬解放說:我就看雞巴哩!宋都督這才知道自己吃了虧,說:你驢日的干啥都要占便宜!馬解放說:你張嘴聯(lián)想,閉嘴聯(lián)想,聯(lián)想是啥東西,長的?短的?方的?圓的?能當飯吃?能當水喝?宋都督不說話了,他也解釋不出啥是聯(lián)想,心里不服氣,說:阿凡提(維吾爾族傳說中很聰明的人)都說了,一個傻子提出的問題,十個聰明人都回答不出!馬解放沒看過《阿凡提的故事》,不知道阿凡提是干啥的,更不知道阿凡提說過這話沒有?
宋都督和馬解放、張廣利斗了一陣嘴,才轉過臉問情緒已經(jīng)平靜的女娃,我們的蝎子多少錢一斤?我這一瓶差不多有三四兩?女娃說:藥店不收活蝎子,我們不辦養(yǎng)蝎場,要活蝎子干啥。我們拿蝎子入藥,要死的!張土改說:我們把蝎子砸死不就行了。說著又要把蝎子朝柜臺上倒,然后用瓶子砸。女娃急忙說:不要再朝柜臺上倒了,我們不收活蝎子,也不收死蝎子,只收干蝎子!張廣利嘟囔:收個雞巴蝎子,條件還那么多,又不是姑娘娃找婆家,條件不好過去要過苦日子!女娃生氣,說:你嘴里干凈點兒,張嘴一個雞巴,閉嘴一個雞巴,你長了幾個雞巴,成天拿出來掄!
我們都笑,張廣利說話不文明,她更是個二百五。張廣利是男娃,說個雞巴也不算啥。她是女娃,張嘴就說了幾個雞巴,還掄過來掄過去!我們不能當她的面說她是二百五,她要是不收我們的蝎子,我們拿啥掙錢?女娃又給我們說:你們不能把蝎子砸死,砸死了品相就不看好了,降低蝎子的質量。
馬解放說:我們把蝎子放到鍋里烤,烤死,也烤干了?女娃說:不能放到鍋里烤,蝎子一烤,就沒有藥效了,白給我們都不要!張廣利說:煮,倒進開水鍋里煮!女娃說:也不能煮,蝎子入藥就是煮了讓病人喝,或者泡酒喝。你們把蝎子一煮,藥效都煮到水里了,蝎子還有啥用處?宋都督說:蒸,把蝎子蒸死?女娃說:這辦法可以,但不能蒸的時間長了,蒸死就拿出來曬,曬干拿到我這賣。說完,又說:你的學習肯定比他們幾個好,你剛才一說話我就聽出來了。他們根本說不出聯(lián)想、阿凡提這些學問,就知道說雞巴!你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他們幾個只能上農(nóng)業(yè)大學!
我們從藥店出來走出一兩百步,估計女娃聽不見我們說話了,才議論起這個女娃。張土改說:這女娃腦子差成色,說的話比男人都粗!馬解放說:這么二百五的女娃,咋到藥店工作了?張廣利說:人家七大姑八大姨親戚本家里有掌權的人,只要有了權,啥事情辦不成。連生產(chǎn)隊的隊長都知道給野婆娘派輕松活,甭說那些更大的官!
宋都督得了人家的表揚,覺得人家和他親近,就替人家說話:這女娃說話粗些,長得還差不多。張土改說:你真是棉花籽眼窩有珠子沒光氣。她哪點長得好,滿臉的蒼蠅屎,腰長腿短,尻子有磨盤大,連咱蘭花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宋都督笑著揶揄:情人眼里出西施!
張土改學習不好,聽不出這句話的意思。我學習不如宋都督,但不差他多少,知道西施是古代最漂亮的女人。男人要是喜歡上哪個女人了,這個女人在他眼里就是最漂亮的。
馬解放說:藥店那女娃哪有咱蘭花姐漂亮,你看她胸脯一點兒都沒疙瘩起來。俺媽都說了,奶頭子不大的女人,就是把娃生出來了,也沒奶喂娃,沒奶喂娃的女人慫用處都沒有!張廣利說:咱百花村小學幾百個女生,沒有一個能超過咱蘭花,不是吹的,咱蘭花要是擱到古時候,肯定選到宮里當娘娘了!
張土改聽我們贊揚馬蘭花,心里就得意,說:你們以后見了蘭花,規(guī)矩點兒,她遇到啥難處了,能幫就拼命幫,幫她就是幫我,我記著你們的人情,到時候我還這個人情。宋都督說:土改你說的都是外話,咱跟蘭花是一個班,又是一個村,她要是有啥難處,俺們還能不幫,你把俺看成啥人了!張廣利說:蘭花就是俺以后的嫂子,兄弟給嫂子幫忙,天經(jīng)地義,還要啥人情!馬解放說:咱這些人要是跑到南山當土匪,土改是咱的頭頭,蘭花是咱的壓寨夫人!
我突然想起,好多日子沒見馬蘭花了,就問張土改:蘭花這些日子咋沒音信了?張土改臉色一沉,說:她病下了。宋都督問:啥病,咋病這么長時間?張土改說:剛病的時候,就是頭昏,發(fā)燒,出虛汗,沒力氣,她沒在意,她爸她媽也沒在意,這陣越來越重了,發(fā)展到吐血。找公社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看了,說是癆病。馬解放問:啥是癆病?張廣利搶白馬解放:你真是笨慫,癆病就是癆病,就像你拉肚子了,我問你拉肚子是啥病,你能說出拉肚子是啥???張土改給張廣利說:廣利你就不懂了,癆病是咱農(nóng)村的土話,官名是肺結核。這種病不能干活,還得吃好的喝好的,老人說這是富貴病。窮人要是得了這病,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著急了,馬蘭花除了對張土改好,對我也非常好,她比我大兩歲,親姐樣照顧我,就說:土改你也真是的,俺蘭花姐得了這么重的病,你也不給俺說一聲,把俺當啥人了!張土改說:不是我不給你們說,是蘭花不讓我給你們說。她這個病傳染,怕你們知道了去看她,把病傳染給你們!我說:就是傳染也得去看她,連這點兒革命意志都沒有,還能干啥事情。要是讓俺蘭花姐知道了,俺們怕傳染不敢去看她,她會咋著看咱們。人家對咱那么好,咱不能這樣沒情義!
宋都督說:就是傳染上她的病,哪怕今天看了明天就得死,俺也要去看她。人活在世上,就活個仁義禮智信忠勇剛烈,要不活著還有啥意思!張土改說:我后晌去給蘭花說說,你們想看她,看看她的意見?宋都督說:你用詞不當,不能說俺們想看她,要說俺們要看她,這一想一要,意思就大不一樣了。如果說我們必須去看她,意思更準確!
我們去看馬蘭花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星星出來了,月亮出來了,村子彌漫著做飯的炊煙,濃濃的,嗆得人咳嗽。馬蘭花她媽從灶房跑出來,說:難為你們這么有情義,先生說了,蘭花這病傳染,你們不要到她房子,就站在窗戶外邊看看就行了!她跑進馬蘭花的房子,把床單蓋在馬蘭花身上。然后,拉開電燈。我們透過窗戶玻璃,看到馬蘭花躺在炕上,睜著眼睛木木地看我們,似乎想動一下,但沒有動的力氣。
她很瘦了,皮膚沒有一點兒光氣,皺皺巴巴。她沒有生病的時候,肉把皮膚撐得緊緊的,很光滑,很有油氣?,F(xiàn)在身上沒肉了,皮膚就多余了,皺在一塊了。她要不是還睜著眼睛,真和《少年學科學》上介紹的干尸差不多。
我們看著她,心里又想起她對我們的好,想我們一塊玩耍的歡樂,想她萬一治不好就會永遠離開我們,心里就涌出悲慟,濃烈地沖擊著我們的鼻子,鼻子就酸酸了,囊囊了;沖擊著我們的眼睛,眼睛就澀澀了,有了淚水,控制不住地流出來。張土改哭起來了,他哭得沒有一點兒聲音,蹲在地上,把腦袋埋在膝蓋里頭,肩膀一聳一聳,能聽見他吸鼻涕的聲音。
馬蘭花她媽見我們哭,也跟著哭,哭了一陣覺得不該陪我們哭,就勸我們:娃呀,甭哭了,這就是命,命到這了,老天爺也沒辦法。她把我們勸離了馬蘭花的屋子,我們走到她家大門口,站在那里,不知道咋著安慰馬蘭花她媽。過了好一會兒,宋都督才說:姨,俺蘭花姐的病能不能治好?馬蘭花她媽說:醫(yī)生說還沒有治療這種病的特效藥。只能吃好,喝好,休息好,心情好。咱是農(nóng)民,拿啥給她吃好喝好?
我們蹲在馬蘭花家門口,沒有心思回家吃飯。張土改已經(jīng)不哭了,說:我這個假期逮的蝎子,除了給下學期交學費,全送給蘭花她媽,給蘭花做好吃的,把蘭花救過來!宋都督立即說:土改你驢日的不仗義,咋能說你一個人這樣做,咱幾個都這樣做,留下學費,剩下的全給蘭花買好吃的!馬解放說:我沒意見,就是咱們把學費抽出來后,就剩不了多少錢了,天大的火,一瓢水,咋能澆滅。張廣利說:以后咱吃過趕早飯就去逮蝎子,中午不回家吃飯,把饃帶上,一直逮到后晌,逮的多了,買的錢就多。馬解放說:我還說你是笨慫,沒想到還有點小靈醒,能想出這么好的辦法。廣利你以后要是得了癆病,我們也起早貪黑給你逮蝎子!張廣利就罵:解放我日你先人,你咒我得病,你咋不得癆病,我們給你逮蝎子!馬解放說:我這是比喻,你知道啥是比喻不知道,閻全順講的比喻你沒記住?就憑你這腦子,你爸還指望你考大學,光宗耀祖,指屁吹燈!
以后,我們吃過趕早飯,就在村子的老槐樹下集合,跑到帽珥冢溝里逮蝎子,掙的錢全交給張土改。
天快黑的時候,藥店還沒有關門,我們把蒸死曬干的蝎子賣了,收入了九塊多錢,這是我們逮了五天蝎子的全部收入。我們蹲在藥店門口,看著張土改從褲兜里取出小本子,在上邊記的收入,又把錢夾在本子里,給我們說:你們看看我記的賬,有沒有不對的地方。
宋都督說:我們還能信不過你,馬蘭花是你的媳婦,你還能貪污你媳婦的錢?張土改嘆了口氣,聲音很沉地說:我從來沒有給蘭花說過我喜歡她,她也沒有給我說過她喜歡我。不管咋說,我要把心盡到!我讓你們看賬,不是怕你們信不過我,做事情要一是一,二是二,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天黑了,夜色降臨,藥店的女娃要關門了,她看我們還在門口蹲著,說:你們還不回家,你媽等著你們吃夜飯哩!我們沒搭理她,過去她收我們的蝎子都是一等品,這次竟成了二等品。張土改問她:同樣的蝎子,過去是一等,現(xiàn)在是二等?她說:過去藥店缺蝎子,現(xiàn)在多了,不缺了,就降你們的等級,老師沒給你們教過物以稀為貴?
下午課間休息的時候,閻全順朝我走過來,我趕忙站住,表示禮貌。閻全順問:放學后我跟你一塊到你村,看看馬蘭花的病。我說:馬蘭花她媽說這病可能好不了!閻全順看著俺村的方向,說:馬蘭花是多好的學生,要是身體好了,絕對可以考上大學,最次也能考上中專!
還是黃昏時分,村子里還是籠罩著做夜飯的炊煙,還是爆著婆娘吼娃回家的聲音,還是喧起莊稼漢子有一句沒一句的秦腔,還是響起娃娃打架的哭罵。整個村子,沒有因為馬蘭花的生病而改變。唯有馬蘭花家的日子更加貧窮,她爸她媽的心情更悲傷,更無奈。我們逮蝎子掙的錢,對于治療馬蘭花的病來說,真是閻全順講的杯水車薪。
我們幾個領著閻全順,走到馬蘭花家大門口。宋都督搶先跑過去,喊:姨——俺閻老師來看蘭花姐了!馬蘭花她媽從灶房跑出來,手里還拿著勺子,上邊黏著苞谷蓁??粗惾樥f:娃這病,把你也驚動了!閻全順說:蘭花有病,我是她的老師,咋能不來看看她?說完,問:娃在哪間房子?馬蘭花她媽指著馬蘭花的那間房子,說:就在這間房子。閻全順就要朝進走,馬蘭花她媽擋住他,說:娃的病傳染!閻全順說:我知道傳染,傳染也要看!閻全順堅決走進房子,我們也要跟著進房子,閻全順轉過身子,給我們說:你們不要進來,防止傳染!我們沒敢進去,不是害怕傳染,是怕違背的老師的命令。我們站在房子門口,聞到里面刺鼻的臊臭味,還有各種難聞的混合在一起的氣味,熏得我們直想嘔吐。
閻全順站在馬蘭花炕前,什么話都沒說。馬蘭花更瘦了,大腿比我們的胳膊都細,胳膊比大拇指頭粗不了多少,更像一副骷髏擺在炕上。她的意識很清醒,看到閻全順時,嘴還動了一下,眼淚都流出來了。閻全順掏出手絹,彎下身子給她擦了眼淚,說:蘭花,好好養(yǎng)病,你的病好了,我給你補課,絕對讓你考上大學!
他這幾句話說得馬蘭花流出更多的眼淚,馬蘭花她媽都用手抹眼睛。我們幾個更難受,不停地擦眼淚。
閻全順從房里走出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塊錢的票子,塞到馬蘭花她媽手里,說:給娃買些補品,補補!馬蘭花她媽急忙縮回手,說:我們咋能拿你這么多的錢?
馬蘭花她媽說的是實情話,俺們農(nóng)戶人家平時用錢,都是幾分,最多幾毛,很少上一塊的。就是親戚本家的小伙子娶媳婦嫁姑娘,搭禮,一般都是五毛,親叔伯親姑舅也只是一塊。人家閻全順和你非親非故,來看看你娃已經(jīng)是天大的人情了,咋能接人家那么多錢?
閻全順硬把錢朝她懷里一塞,啥話都沒說就朝外走。馬蘭花她媽跟在他后邊,很歉疚地說:家里啥都沒有,連口飯都沒吃上!閻全順轉過身子,給馬蘭花她媽說:把娃照顧好,給娃吃點兒好的,讓娃感到親人的溫暖!
我們把閻全順送出村口,走到半路上,他突然蹲下身子,哭起來。他哭得嗚嗚咽咽,斷斷續(xù)續(xù)。我們站在他身邊,想勸他不要哭了,又不知道該怎么勸,就傻傻地站著。他哭了十多分鐘,朝起站的時候,身子竟踉蹌了幾下,說:我把你們這批學生,從一年級帶到六年級,跟自己的親娃一樣,突然病倒一個,心里就難受。馬蘭花還那么小,馬上就要上中學了,多可惜!
我們把閻全順送到學校門口,他給我們說:快點回去吧,回去晚了,你爸你媽操心!張土改說:我們把你送到宿舍再回!老師的宿舍在學校后邊,要經(jīng)過操場、教室、還有一片樹林,才能到宿舍。閻全順說:都進了校門,還怕什么?宋都督說:我聽俺村的人說,前一向在北岸子發(fā)現(xiàn)了一只土豹子,難說土豹子不會跑到學校!閻全順說:一會兒你們回去,萬一有土豹子咋辦?馬解放說:我們手里都拿著棍,四個小伙子還能怕一個土豹子。石頭爺都說了,野獸只要肚子不餓,你不收拾它,它也不會收拾你!
我們把閻全順送到宿舍,他又把我們送到學校門口。我們還要送他到宿舍,他堅決不讓我們再送,說:這樣送來送去,送到天亮都沒完。你們快點兒回去,明天還要上課哩。你們放學后,都去看看馬蘭花,讓她感受到班集體的溫暖!她現(xiàn)在病中,特別渴望我們的關懷!
我們朝回走的路上,月亮出來了,月光淹沒了村莊、土路、麥田、老樹,照著快要成熟的麥子,麥子開始發(fā)黃,主調還是綠色,那種綠中帶黃,黃中帶綠的顏色。土路兩邊的麥子朝路中間傾伏,麥穗不時地拂著我們的大腿。月光在我們身子的右邊,照出一個不長不短的影子,我們走多快,它跟多快,沒有一點兒聲息。土路在月光里朝著我們村子延伸,通向麥田的深處。土路不遠的麥地里,傳來不知什么鳥的嘟嚕,不洪亮,很沉悶。我們想著馬蘭花的病,想著閻全順給馬蘭花家的十塊錢,想著他蹲在路邊慟哭的樣子,突然覺得他是天下最好的老師,我們過去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是好老師?
張土改說:閻老師是個好人!宋都督接著說:我早就說過,閻老師是大好人!馬解放說:以后誰再罵閻老師是閻王,驢日他先人!張廣利說:咱不把閻老師叫閻王,旁人也不能叫,誰叫咱收拾誰!
我的思維轉到另一個方向,說:蘭花姐的病要是沒有肉沒有蛋,沒有白面蒸饃,沒有臊子面,咋能治好?張土改說:咱們還得想辦法,說啥也要治好蘭花的病!
七
馬上就要升學考試。成績好的可以進公辦中學,成績不好的只能進農(nóng)業(yè)中學。公辦中學是公家辦的,老師拿工資發(fā)糧票,學生可以考大學、考中專中技。農(nóng)業(yè)中學是人民公社辦的,教學質量差老鼻子了,學生不能考大學,也不能考中專中技,畢業(yè)后回生產(chǎn)隊當社員。學校的墻上都刷上了“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努力學習,接受祖國挑選”。閻全順像瘋了一樣,每天都給我們訓話,說的全是絕情話:你們誰要是考不上公辦中學,我就不認你們是我的學生!要是看到誰在操場玩耍,在教室看小說,女生踢毽子,男生玩黃鼠狼,就沖到人家跟前,劈頭蓋臉地訓斥:火都燒到尻子毛跟前了,你們還耍,放著陽光道不走,非要走獨木橋。你們就愿意跟你爸一樣,打一輩子牛的后半截、沒出息一輩子!他說的這些道理,我們都懂,知道考不上大學的悲慘出路,更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古訓,把拉屎的力氣都用在復習功課上。早上天還不亮,就朝學校跑,要上早自習。中午不回家吃飯,吃塊自帶的苞谷面饃,喝口學校燒的開水,又繼續(xù)復習功課。下午一直熬到天徹底黑下來,閻全順才允許我們回家。我們走出校門的時候,頭昏腦脹,搖搖晃晃,真和高玉寶寫的《半夜雞叫》里的長工一樣。
我回到家,吃過夜飯,俺媽就催:趁這個工夫,再做兩道題!俺媽不識字,但知道做學問就是做題,這是她去開家長會時,閻全順灌輸?shù)?。我鋪開書本,準備做題。突然,有人在大門外邊喊:杜成!我聽出是張土改的聲音,朗著聲音問:啥事?他喊:你出來一下!我放下書本,就朝大門外邊跑。俺媽對著大門外邊吼:就考試了,還叫俺成娃子!張土改回答:就一小會兒工夫,不耽誤杜成復習功課!
我跑到大門外邊,看到張土改站在月光下,懷里抱著一只雞,雞耷拉著腦袋,沒有一點兒聲音,我說:你咋抱了只死雞?張土改說:俺舅家的雞叫黃鼠狼咬死了,我把它要過來給蘭花吃,補養(yǎng)補養(yǎng),說不定能把她的病吃好。我說:你給蘭花姐家送去就行了,叫我干啥?他說:咱倆一塊去,讓蘭花她媽知道,雞是咱倆送的!
張土改抱著雞走在前邊,我甩著手走在后邊,踏著水霧般的月光,朝馬蘭花家走去。張土改過了好大工夫才說:杜成,我不想考中學了。我驚詫,說:你學習還差不多,絕對可以考上公辦中學,咋能不考?十年寒窗苦讀,只為一朝黃榜題名。咱都熬了六年寒窗,咋能不考?張土改說:我想回生產(chǎn)隊掙工分,掙點兒收入給蘭花補養(yǎng)!我說:你現(xiàn)在回生產(chǎn)隊,只能是個半勞,一天五六個工分,連你的口糧錢都顧不住,哪有錢給俺蘭花姐補養(yǎng)?你還是好好復習功課,考上公辦中學,將來考上大學,端上鐵飯碗了,還愁沒錢給蘭花姐補養(yǎng)?
我們走到馬蘭花家大門口,張土改一手提雞,一手拍門,屋里傳出馬蘭花她媽的聲音:誰?張土改應:我,土改!馬蘭花她媽說:就來,就來!隨之,我們聽到一串跑步聲,跑到大門跟前,停住,又有了拔門閂的聲,馬蘭花她媽拉開門,問:土改,成娃子,這么晚了,啥事?
張土改把雞提起來,說:俺舅家的雞叫黃鼠狼咬死了,我把死雞拿回來,給蘭花補養(yǎng)補養(yǎng)?馬蘭花她媽說:你舅也真是的,留下自己吃就行了,還讓你給俺拿過來。張土改說;人好好的沒病,咋能吃雞。你這陣就把雞煮好,給蘭花吃。天熱,不能放,放壞就可惜了!馬蘭花她媽說:你們也在這,煮熟了一塊吃。張土改說:不用了,就一只雞,全給蘭花吃了,今黑吃不完,放到明天早上再吃,壞不了。說完,又問:蘭花今天咋樣?馬蘭花她媽說:還是那樣子,這陣可能睡著了!張土改說:我跟成娃子在窗戶外邊看一眼就行,不打攪她睡覺!
我和張土改站在窗戶外邊朝里看,里面沒有開燈,啥也看不見。張土改看得很專注,像是能看見馬蘭花似的。
張土改開始復習功課了,復習得很刻苦,很賣命。閻全順組織了一次模擬升學考試,他的成績竟然進了前十名,閻全順在全班同學面前把他狠狠表揚了一番。過了四五天,還是我晚上復習功課的時候,大門外邊又傳來張土改敲門的聲。我打開大門,他懷里還是抱著一只死雞,給我說:我姑家的雞叫黃鼠狼咬死了,我又把雞要過來給蘭花補補身子!
我又陪著他敲開了馬蘭花家的大門。
過了三四天,張土改他姨家的雞又被黃鼠狼咬死了。
我有了疑惑,怎么他家親戚的雞都被黃鼠狼咬死,他會不會偷人家的雞?他把第四只雞給馬蘭花家送去,朝回走的時候,我問:土改,你是不是偷人家的雞了?他一愣,說:我咋能干那事情,偷雞摸狗,小人的勾當!我窮追不舍:別人家的雞都沒被黃鼠狼咬死,怎么凈是你親戚家的雞被咬死?他說:這事情你要問黃鼠狼,不應該問我。黃鼠狼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我見他態(tài)度很堅決,就沒有再追問下去。話說過來,丟雞的人家也沒有找張土改,礙我的啥事情,騎驢又沒壓我的腰桿,我蹦跶啥哩。
再過十天就要升學考試了,我們已經(jīng)進入沖擊階段,閻全順要求我們的口氣也變了,說什么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抓緊最后十天,給祖國交出滿意的答卷。這天中午,我們吃過饃喝過水,又進入臨陣磨槍的沖刺。突然,四五個農(nóng)民押著張土改走進學校,一邊走一邊對張土改拳打腳踢。坐在教室門口監(jiān)督我們磨槍的閻全順第一個看見,立即沖過去,把扭押張土改胳膊的兩個莊稼漢子朝旁邊一推,吼:憑什么打人?莊稼漢子問:你是他的老師?閻全順說:我是他的老師,你們憑什么打他!
這時候,我們全從教室沖出來,把他們圍在中間。我們這些學生,最小的都十四五歲,大的十五六歲,發(fā)育好的跟大人差不多,五十個男女學生,打他們四五個大人,兵力上絕對占優(yōu)。為首的莊稼漢子走到閻全順跟前,說:你叫他給你說,我們?yōu)樯洞蛩??張土改低著頭,不說話。閻全順說:他不說,你說,如果他真的犯了錯誤,學校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絕不姑息。但你們不能打他,他還是孩子,大人打孩子,再有道理都沒道理了!
生產(chǎn)隊的馬達井,都是一個電動馬達帶動水車輪子,把井里的水抽出來。水車輪子上有個兩塊半圓形的銅瓦,扣在一塊,水車輪子的軸塞在里面。張土改把人家的那個銅瓦拆下來,準備拿到廢品收購站賣錢。銅瓦還沒有拆下來,就被人家抓住了,挨了一頓暴打,被扭送到學校。
閻全順問:你們幾口井的銅瓦被拆了?莊稼漢子說:就這一口,要不是我們發(fā)現(xiàn)得早,逮住他,肯定被他偷走了。閻全順問:你們誰家有娃在咱百花村小學上學?有個人說:我娃在你們學校上二年級!閻全順說:上到三年級就該我當他們的班主任了,我要一直把他們帶到小學畢業(yè)。這個學生家長立即給他哈了下腰,說:你要是給我娃當班主任,一定要好好管教他,我娃痞得很!閻全順說:當老師的都希望自己的學生好,學生出息了,老師臉上也有光彩!這個莊稼漢子對另幾個莊稼漢子說:算了,把他交給老師就算了,再說咱的銅瓦又沒丟!
這幾個莊稼漢子丟下張土改,走了。
閻全順給我們說:咱們學了農(nóng)業(yè)常識,課本里講了灌溉井,我讓張土改到井上觀察抽水設備的構造情況,給生產(chǎn)隊造成誤會,這個責任該我承擔,張土改沒有一點兒責任!
有同學信閻全順的話,有不信。我就不信,晚自習做過作業(yè),同學們都回家了,我和張土改還滯留在教室。馬解放和張廣利見我們不走,也不走,要等我們一塊走。張土改給他們揮了下手,說:你們先回去,做了一天題,早點兒睡覺,明天還要做題,我跟杜成一塊回去!馬解放說:土改,咱們是兄弟,你遇到難處了,俺咋能不管?張廣利說:俺們要是在這時候不管你,和叛徒有啥兩樣?宋都督立即反擊:張廣利我日你先人,我把你咋了,你還攻擊我!張廣利說:我真不是攻擊你!我要是攻擊你,叫驢日俺八輩子先人!
張土改給他們說:你們先回,我真的沒一點兒事情。蘭花病成這個樣子,都沒有把我打倒,這算個啥事情,能把我打倒。我就想清凈清凈,這些日子太累了!
他們幾個離開后,閻全順來了,我們三個坐在教室里,誰都沒有說話。過了好大工夫,張土改才說:閻老師,我對不起你,又犯了錯誤,真是屢教不改!閻全順說:這事不說了,誰都有犯錯誤的時候,你現(xiàn)在的任務是全力復習功課,一定要考上中學!張土改說:這事一定要給你說清楚,要不我黑了睡不著覺。閻全順說:你實在要說,就說,就是犯天大的錯誤,我們都會原諒你的!
張土改這才說開:我跟馬蘭花從小一塊長大,他爸還給我爸說,等蘭花長大了嫁給我當媳婦,我一直把蘭花當成我媳婦。蘭花也處處照顧我,把我當成她男人。她生了這個病,我就想盡辦法給她補養(yǎng),我們幾個天一亮就去溝里逮蝎子,賣錢給她買好吃食。逮蝎子掙的錢根本不夠,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急得沒一點兒辦法,就偷雞,偷了幾只雞后,人家提高了警惕,我一進人家村子,人家就盤問。我又擔心蘭花沒有好吃食補養(yǎng),病再加重,就想水車上的瓦是銅的,拆下來拿到收購站......張土改說完,就哭。
閻全順把他摟在懷里,也哭。我們三個抱成一團,都哭,哭了好大工夫,閻全順才說:這事情,只有咱們三個知道,誰都不要給外邊的人說!
多少年以后,我才理解了一個十六歲的農(nóng)村青年的愛情,多么純真,多么癡情!張廣利對馬蘭花的愛情,僅僅是兩家父母一句話,他就承擔起愛的責任!
一個多月后,升學考試的成績張榜公布了,我們幾個都考上了西安市第十一中學。天黑很長時間了,我們才回到村子,剛進村門,就聽見從馬蘭花家里傳出她媽撕心裂肺的號哭:我的花花呀,你咋忍心丟下媽一個人走了,讓媽咋著活下去呀!
張土改聽見這聲音,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馬蘭花死了,她才十六歲!
八
三十五年后,百花村被拆遷了,百花村小學也被拆遷了,我們這些同學還在,掙扎了大半輩子,有的混得好,有的混得差。從天南海北聚在一塊,相約去看望閻全順,他已經(jīng)七八十歲了,住在我們鄉(xiāng)最偏遠的村子。他們村子沒有被拆遷,還很窮。我們坐著張土改的轎車,到了閻全順的村子,打聽到他家。他在房子外邊掏了半邊墻,辦了個小賣部,做小生意過日子。閻全順囚在小賣部里,穿著一身破爛的棉衣,坐在椅子上打盹。我們簡直不相信,閻全順的日子竟如此窮困潦倒。我們圍在他四周,西安市未央?yún)^(qū)教育局長宋都督輕輕推醒他,他揉了眼睛,用袖子把嘴角的哈拉水擦了,問:買啥?
西安百花房地產(chǎn)公司董事長張土改說:閻老師,我們是你的學生,我是張土改,他是杜成,這個是馬解放,那個是張廣利,推你的是宋都督!閻全順睜大眼睛看我們,連聲說:變了,我都不認識你們了,咋變得比我還老?你們畢業(yè)的時候,還是娃娃,這陣也成了老漢!陜西省政府的處長馬解放問:閻老師,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干活?閻全順說:不干活吃啥?肩上扛著大校肩章的張廣利說:你兒女不在?閻全順說:他們小時候學習不好,連中專都沒考上,現(xiàn)在都是農(nóng)民,自己的日子都過得可憐。我能掙點兒就掙點兒,多少能減輕他們的負擔。我問:閻老師,你的退休費不夠花?閻全順說:哪來的退休費,我是以農(nóng)代教,公家不承認我是教師!
我們愣住了,教了一輩子書,竟不是教師!
張廣利指著宋都督說:你是教育局長,這事情咋解釋?宋都督苦笑,說:我只是區(qū)一級的教育局長,啥都得聽上頭的,上頭咋說咱就咋辦,政策到這了,誰都沒辦法!
我們想罵,卻一句話卻沒說。我們成熟了,也許是圓滑了。
過了一會兒,張土改說:閻老師,你和你兒子下個禮拜搬到我開發(fā)的小區(qū)住。我把你這院子拆了,重新蓋,蓋好再搬回來。你兒女就到我公司上班,我按正式員工給開工資。公家不給你發(fā)退休費,我給你發(fā),按公司副總的待遇。你為俺苦了一輩子,俺要是再不管,還是人不是?
責任編輯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