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婧

摘要：《山鬼》出自戰(zhàn)國時期屈原的作品《九歌》，敘述一位美麗多情的山鬼見心上人、等待心上人而一直未等到的心理變化過程，全詩浪漫主義色彩濃厚。本文以《山鬼》為文本，搜集匯編民國以前的山鬼圖，探究歷代《山鬼》圖與《山鬼》文本關(guān)系，結(jié)合歷代較有影響力的文學評注，闡明王逸、洪興祖、朱熹等人的見解對畫家創(chuàng)作與構(gòu)思的影響。

關(guān)鍵詞：原型；文圖關(guān)系；山鬼圖；文人畫

中圖分類號：G6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992-7711（2017）04-073-2

《楚辭·九歌·山鬼》全詩融情于景，采用內(nèi)心獨白的方式，以山鬼心理變化為主線，用人神結(jié)合的方法塑造了一位美麗多情的山鬼形象。

一、“山鬼”文學形象

對于山鬼的原型問題，古今學者爭論不休，各持己見。古代學者主要有四種觀點。第一種是夔、嘄陽、魈等怪物說；第二種是明代汪璦所持“山鬼即山神”說，當代學術(shù)界“山鬼即山神”說是認同度比較高的一種說法；第三種是“山鬼即人鬼”說；第四種是“山鬼即巫山神女瑤姬”說，巫山神女說在學術(shù)界最具有影響力。王慧《山鬼原型研究述評》論文中總結(jié)了學術(shù)界的二十七種說法，研究方法從傳統(tǒng)的考據(jù)學到民俗學、宗教學、文化人類學等多種方法的衍變，關(guān)于山鬼的原型一說也衍生到西王母、酒神、南浦美人、久隆仙女等，多少都有點主觀臆斷，有些說法甚至生硬牽強。原型批評是幫我們分析文本的理論框架，并非要生硬地對應(yīng)到某個具體人物形象上，生搬硬套很容易造成對文本的誤讀。古代學者解讀《山鬼》過多偏向于政治意義，認為《山鬼》是托意于君臣之間而言，屈原自比山鬼，楚懷王比作靈修?！渡焦怼肥乔鶕?jù)楚地原有祭歌修改的，可以說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融情于景，抒發(fā)政治上的失意，但不可偏頗說山鬼就是屈原本身?，F(xiàn)代學者解讀多從祭祀、巫術(shù)活動方面探究，主觀推測論據(jù)和論證的不充分容易造成過度解讀文本和作家意圖。

二、歷代《山鬼》圖與《山鬼》的關(guān)系

宋以前暫時沒有找到相關(guān)文獻記載《山鬼》圖的存在，有些學者認為漢代就已經(jīng)有《九歌圖》的存在，他們在漢畫像磚、墓室壁畫、漢墓帛畫和棺材彩繪上尋找《九歌圖》的存在。筆者贊同在李公麟前已有表現(xiàn)《山鬼》的圖像的觀點，原因有三：

一是，《山鬼》符合古代繪畫的題材，戰(zhàn)國時期宗廟祠堂中壁畫湮沒多不存，但是根據(jù)文獻記載可想象是何其僪佹綺麗，漢代繪畫內(nèi)容逐步從招魂升天、宗教祭祀等神鬼神話題材逐步轉(zhuǎn)向人們出行、狩獵、宴樂歌舞等日常生活，魏晉南北朝流行配合名人文學著作的繪畫。

二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喜以書畫寄情言志，抒發(fā)個人抱負，古代文人在政治上往往都抱有很高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熱情，但他們的政治命運普遍坎坷、失意，《山鬼》中所表達的情感更是激發(fā)他們內(nèi)心相同的感受?！对娊?jīng)》中一些政治題材詩歌可以找到文獻記載的晉唐繪畫作品，那么《山鬼》應(yīng)該也是文人畫家所青睞的。

三是，明詹景鳳《玄覽編》卷四記云：“李伯時《九歌》，……予細看亦非公麟真跡，以無韻與風骨也。其中器具衣飾亦古，必古有此圖而公麟仿之，而后人又摹之。”李公麟所繪《山鬼》圖，線條力度和構(gòu)圖趨于成熟，對比隋唐時期流傳下來的山水畫，李公麟之前應(yīng)該已有《山鬼》圖存世，只是至今仍未有文獻和傳世圖像的發(fā)現(xiàn)，這僅僅是一種推測，還缺乏證據(jù)的支持。

宋代文人士大夫地位提升，自蘇軾全面闡釋了文人畫理論，文人畫開始興盛。李公麟與蘇軾交好，經(jīng)常參加文人集會，以詩歌、書畫會友，他的畫作脫離色彩，用線條的粗細、濃淡、輕重、曲直等表現(xiàn)張力，這種表現(xiàn)方式更合文人的審美情趣，李公麟創(chuàng)造的白描技法促進了文人畫的推行。北宋初北宋文人因改革歷經(jīng)多次貶謫，遠離政治中心后報國無門，無法繼續(xù)在政治上作為，壯志難酬的沉郁悲憤之情只能寄于書畫，李公麟也是在這個時代背景下開始創(chuàng)作《山鬼圖》。

元朝文人地位卑微，這個階段《山鬼》圖仍受李公麟影響，以白描為主，代表畫家是趙孟頫和張渥。趙孟頫繼承了李公麟白描技法，畫風、線條力度有所不同，山鬼性別由男性轉(zhuǎn)為女性。張渥早期的《山鬼》圖都是臨摹李公麟的作品，筆法流暢飄逸，功力深厚，張渥晚年的九歌圖有他閱讀《山鬼》的感悟，晚期《山鬼》圖畫面從繪制山鬼見戀人到未見到戀人神態(tài)的轉(zhuǎn)變，寄寓他類似屈原忠君愛國、關(guān)懷國家命運卻請纓無路的憤懣憂郁之情。

明朝中期《山鬼》圖依舊沿襲李公麟白描技法，以杜堇和仇英為例，在人物發(fā)型、身型、神態(tài)存在差別。明末清初，民間畫尤其是版畫風行，文人畫家陳洪綬和蕭云從把白描運用到版畫創(chuàng)作中，開啟了白描繪畫的新時代，使白描又達到一種新高度。陳洪綬19歲研讀《離騷》，有感而發(fā)，繪制了《九歌》圖，在歷代《山鬼》圖中辨識度很高，山鬼顛覆以往或俊秀或美麗的模樣，在文人畫中混入了民間畫風格，人物服飾怪誕夸張，人物表情刻畫入木三分，雖是陳洪綬早年作品，人物神態(tài)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風格和創(chuàng)意，匠心獨運。蕭云從忠實呈現(xiàn)《山鬼》文本，原詩有“雷填填”，他就在天空中畫進一個雷公形象，頗具民間畫和神話色彩，“雷填填”到雷公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神話對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他還因為“猿啾啾”在背景中添上了猿猴，可見蕭云從畫風十分嚴謹。

清朝《山鬼》圖顯現(xiàn)多樣化發(fā)展，一般都設(shè)色，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皇帝欽定繪制的，為了填補古代白描沒有色彩的遺憾，這種圖只在服飾、發(fā)型有些微差異，色彩的填充使圖像更生動可觀；另一種類似仕女圖，人物發(fā)型、服飾有明顯的清朝時期特征，高雅淡致，不同于前人以薜荔為衣半裸的形象，脫去了山鬼那份野性，更貼近巫山神女，由此也可看出清朝顧成天提出的“巫山神女瑤姬”見解得到了同時代畫家的認同。

三、文學評注對《山鬼圖》的影響

無論哪個時代的《山鬼》圖，文本和文學評注直接影響畫家對《山鬼》的理解，東漢王逸、北宋晁補之和洪興祖、南宋朱熹、明代汪瑗、清林云銘和戴震等人見解對畫家的創(chuàng)作與構(gòu)思有重要作用，《山鬼》圖也表現(xiàn)了一個時代讀者對《山鬼》文本和文學評注的接受程度。

東漢王逸《楚辭章句》注解《九歌》：“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怫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以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諷諫?！痹谕跻菘磥恚漓胱鞲杼N藏忠君愛國之情和憂國之思。東漢至宋之前關(guān)于《楚辭》注本很少，大多亡佚，解讀立足于屈原詩人身份，讀其狂放狷介，直到兩宋時期晁補之、洪興祖、朱熹等人又開始研究關(guān)注《楚辭》，關(guān)注重點變?yōu)榍爸揖龕蹏钡男蜗?。晁補之認為屈原創(chuàng)作時期《詩經(jīng)》的諷刺內(nèi)涵逐漸消散，《春秋》的微言大義湮沒，屈原作品中的忠君思想正是處于禮崩樂壞的社會急需的道德傳承。洪興祖在《楚辭補注·離騷后序》中把屈原比作比干，把屈原被放逐后自沉解讀為以死明志、諷諫楚懷王，是忠君愛國的表現(xiàn)，屈原與楚王同姓也解讀為是對宗族的忠誠。朱熹《楚辭集注》注解《九歌》：“原既放逐，見而感之，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1]舊說中屈原的狂狷行為備受指責，他則為屈原正名，認為屈原種種行為皆源于忠君愛國之心。屈原形象在兩宋時期理學思想熏陶下弱化詩人身份，抬高忠臣身份。兩宋學者開始過多強調(diào)屈原著作的政治色彩，因此文人畫家選擇《山鬼》創(chuàng)作言志。

傳世《山鬼》圖山鬼性別一直在變化著，同一畫家不同時期的畫作中山鬼性別也不會統(tǒng)一。文學史把山鬼解讀為一位美麗多情的女性，閱讀文本會因為原文“含睇”、“宜笑”、“窈窕”等詞把山鬼理解為女性，男性山鬼形象的出現(xiàn)是受文學評注影響。王逸《楚辭章句》注解“山中人”：“山中人屈原自謂也。”汪璦在《楚辭集解》中云：“諸侯得祭其境內(nèi)山川，則山鬼者固楚人之所得祠者也。但屈子作此，亦借此題以寫己之意耳，無關(guān)于祀事也?！贝髡鹫f《山鬼》：“通篇皆為山鬼與己相親之辭，亦可以山鬼自喻，蓋自吊其與山鬼為伍，又自悲其同于山鬼也?！弊詵|漢王逸起，很多學者都認為山鬼是屈原自喻，《山鬼》一篇宣泄的是屈原和楚懷王之間的感情，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李公麟圖傳本就出現(xiàn)男、女差異，有景本坐在辛夷車上的山鬼的發(fā)型裝扮明顯是女性形象，而無景本是男性形象。畫家張渥早期與晚期《山鬼》圖山鬼性別亦不同，男性《山鬼》圖多是寄寓同樣不得志的情感。蕭云從在《山鬼圖》后注云：“畫工狗馬難，作鬼魅易，言嘗目之莫欺也。使含睇宜笑，相遇于松陰，詎漫焉省識邪？故寫山鬼如蒙棋者，謬矣?！笔捲茝闹覍嵱凇渡焦怼肺谋?，不滿把山鬼畫為猙獰的男性形象。林云銘《楚辭燈》反對屈原自喻說，他認為這種說法荒唐附會，十分可笑，把靈修解釋為楚懷王更是荒謬，蕭云從之后的傳世《山鬼》圖山鬼性別都為女性，或許就是同時代文學評注的影響。

歷代山鬼的形象和性別也與評注家對山鬼原型的觀點有關(guān)，元代趙孟頫《山鬼靈芝圖》把山鬼塑造成多毛的人形怪物模樣，是受宋代洪興祖和朱熹夔、嘄陽怪物說影響，清代顧成天提出“巫山神女瑤姬”說，羅聘筆下的山鬼冰肌玉骨，窈窕多姿，形象符合巫山神女，山鬼形象端看畫家偏好哪種觀點。明代陳洪綬《山鬼》圖前人畫作未曾表現(xiàn)出的閑適不羈的意境或多或少受到了汪瑗的影響，汪瑗《楚辭集解》注解《山鬼》：“此篇大旨，蓋言賢者初慕山林幽深窈窕，雅宜嘯歌，既而厭其寂寞，出仕而不歸者；故托山靈以思賢者，欲招其相與終志隱遁，而賢者卒迷于世途而不復(fù)返也。若孔稚圭《北山移文》、李太白《代壽山答孟少府書》，皆托山靈以為言耳。至若淮南小山之《招隱士》篇，亦如左太沖《招隱詩》一也。皆謂當世馳逐于富貴之場，欲招之而隱于山林耳?！?/p>

四、結(jié)語

傳世《山鬼》圖創(chuàng)作與構(gòu)思與文本和文學評注息息相關(guān)，因此《山鬼》圖可以體現(xiàn)不同時代讀者對《山鬼》的閱讀、闡釋和接受能力。

要說明的是，《山鬼》圖與《山海經(jīng)》山神圖差異很大，從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方面來說，屈原《楚辭》被視為儒家正統(tǒng)文學，《山鬼》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雅文化，而《山海經(jīng)》一直不是主流文學，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俗文化。這種雅俗文化的區(qū)別導(dǎo)致兩者畫家的身份不同，《山鬼》圖的畫家多是文人、士大夫，如李公麟、趙孟頫、張渥等，博學明經(jīng)，而《山海經(jīng)》圖的畫家多是民間匠人，許多畫家身份信息不詳。兩種畫家所畫出的畫象征了兩種不同風格的畫，即文人畫與匠人畫，文人畫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詩、書、畫、印融為一體，《山鬼》圖注重描繪技法，講究意境和風骨，文學性強，以畫寓情，匠人畫傾向于細膩樸實的風格，需要耐心，耗時長，《山海經(jīng)》山神圖突出山神的怪異奇特之處，通俗易懂，民間性強?？傊沃撩駠郧暗膫魇馈渡焦怼穲D顯著的特點是文學性強，情與景高度融合，意境融徹。

現(xiàn)當代社會個性解放，《山鬼》題材的圖像大量增多，畫家風格也更加自由，伴隨著更多如雕像、戲劇、電視劇等多元化文圖表現(xiàn)形式，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山鬼》這個題材具有研究意義，《山鬼》文圖關(guān)系和古代《山鬼》圖圖繪流變有利于我們解讀山鬼，傳承創(chuàng)新。

[參考文獻]

[1]朱熹.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