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熱爾圖】原名涂紹民。1952年出生。鄂溫克族。黑龍江甘南人。著有小說集《琥珀色的篝火》,兒童故事集《森林驕子》等。
有個老人和孩子,走在樹林里。
這是一個秋天。林子被霜染得十分漂亮。天很高,沒有一片云。山顯得有點矮,仍像往常那樣,默默地聳立在河邊。河水輕輕地流,發(fā)出甜蜜的微笑。
“孩子,你在后面走,不用領(lǐng)我?!崩先诉呑哌呎f。他走起路來身子有點發(fā)顫,但腳步很穩(wěn)。
“老爺爺,你行嗎?”孩子問。
老人點點頭。
“今天,是九月五號吧?”
“是的?!?/p>
“啊──九月五號。這是好日子。”
“爸爸說,過三天就用車接咱們?!?/p>
“哦。三天,夠用了。去年也是用了三天?!?/p>
老人走在小路上。他用手折斷了攔路的枯枝,抬腳邁過了橫在地上的倒木。小路轉(zhuǎn)彎了。他在一棵松樹旁停住腳步,伸手撫摸樹干。他那雙手干枯、布滿皺紋,像干裂的樹皮。
“又看見你了……”老人聲音沙啞。
“老爺爺,你和誰說話?!备诶先松砗蟮暮⒆訂?。他滿臉稚氣,閃著一雙好奇的黑眼睛,天真可愛。
“和我的朋友?!?/p>
“哦,你在和松樹說話。”
“嗯,它還沒死,和我一樣──活的還算結(jié)實。就是說,它還沒被人伐倒。哦……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它只有碗口那么細(xì)?!?/p>
“老爺爺,你多大歲數(shù)了!”
“八十一啦!”老人咳了聲。拍拍樹干繼續(xù)朝前走。
兩人來到河岸。對岸是一片灌木叢,背后是拔地而起的山峰,山峰上挺立著石崖,它像一個威武的巨人。
老人停住腳步,站在那里。這里是一塊難得的空地。
“孩子,就在這,還是老地方。”
“老爺爺,再往前走幾步……”
“我知道,你爸爸昨天把帳篷扎在那了。我說過,我不住帳篷。”
“里面還鋪了氣墊床呢,是新買的?!?/p>
“這兩天不會下雨,我不住那,要是你怕冷,睡那吧?!?/p>
“不,老爺爺,我和你睡?!?/p>
“那好,現(xiàn)在升火,熬茶吧?!?/p>
孩子像只松鼠彎腰鉆進(jìn)帳篷,拎出一張犴皮,鋪在地上。隨后,又取來水壺、獵刀、小斧,還有毛毯和一些吃的,擺在長滿青苔的地上。
老人拎起水壺。
“老爺爺,我去拎水?!焙⒆由锨斑∷畨亍?/p>
“不,你去弄燒的,我行?!崩先苏f著朝河邊走去,他小心地邁著步,平穩(wěn)地來到河岸旁,彎腰把水壺沉人河里,灌滿了水,然后拎出來,放在岸上。
“老朋友,你還是這么清,清得讓人看見你的魚,魚可是你的寶貝?!崩先硕自诤舆?,把一只手伸進(jìn)水中。
他走回來了,喘著粗氣,坐在犴皮上。然后,伸手在地上摸索著,他摸到了一支兩頭削尖了的木桿。他把粗的那頭用力插在地上,隨后又拿起兩個支叉,頂在木桿中間,把水壺吊在上面。這一切他做得很熟悉。
“嘩啦!”孩子抱來一摟干枝放在地上。
“噓──你輕點,這不是在家。你看,這里多靜?!?/p>
這里聽不見讓人心煩的機(jī)械作業(yè)的轟鳴聲,鳥兒似乎也懂得珍惜安寧,都知趣地閉上了嘴。
孩子撇了一下嘴,彎腰在吊起的水壺下面塞了一把樺樹皮,劃著了,兩人圍坐在火堆旁。
晚飯是從家里帶來的。有熟肉、蔬菜、罐頭、烤餅。孩子用獵刀割了一小塊熟肉,在嘴里嚼著,兩只眼睛卻在端詳被火光映照的老人。一閃一閃的火光中,老人頭上的白發(fā)更像雪了,臉上的紋路又粗又密,兩只沒有睫毛的濕潤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層霧,暗淡無光,這真不應(yīng)該是他的眼睛。
“老爺爺,你能告訴我嗎?”
“什么?”
“為啥年年都來這住幾天,村里誰也勸不住?!?/p>
“啊,這個……你知道春天飛來的大雁嗎?”
“我知道。”
“它們年年飛回來,一次也不錯過?!?/p>
“它們──生在這?!崩先思又亓苏Z氣。
“我明白了,老爺爺。還有,都說你到這里來,是聽山上野鹿叫喚,是嗎?”
“是。我來這聽野鹿的聲音,就像你聽收音機(jī)里的歌。那可是真正的歌呀!”
“有人說,山上的野鹿,救過你的命,是真的嗎?”
“不,不是真的。這里的河、樹、鳥兒、鹿,都是我的朋友。它們幫助過我,幫我活到現(xiàn)在……吃飯吧?!?/p>
吃過晚飯,老人抬頭凝望西山。孩子枕著雙手,又開兩條腿,躺在淡綠色的青苔上。
“太陽落得多慢,她不愿離開我們。她大嗎?”老人問。
“又大又紅,像火球?!焙⒆幼似饋恚袄蠣敔?,你在山上好像啥都能看見??稍诖謇?,你出門就讓人領(lǐng)?!?/p>
“是這樣。到了山里,我真覺得啥都能看見了,就好像這些樹,長在我心里,連小路,也好像鋪在我的手掌上了。你知道,這些小路,有不少是我的腳踩出來的。”
“老爺爺,現(xiàn)在,真讓人猜不準(zhǔn)你的眼睛,到底是好還是壞?!?/p>
“哦,這你不猜也知道?!?/p>
夜悄悄地來了,帶著數(shù)不清的星星,陪伴著明晃晃的月亮。
天有點涼了。
孩子朝火堆上加了不少干枝。火著得劈劈叭叭地直響,熱氣撲在臉上。他有點困,在皮褥子上躺下了。他不想撇下老爺爺自己鉆進(jìn)暖和的帳篷里去睡,夜里就是很冷,他也和他睡在一起。他用毛毯裹住身子,仰臉瞧著老人。
老人安穩(wěn)地坐著,火光把他的面孔映得莊嚴(yán)、神圣。他正在聽著什么。
“老爺爺,你聽啥?”孩子好奇地問。
“噓──輕點。我在聽歌,小河唱的歌,這才是真正的歌。”
孩子側(cè)過耳朵,聽起來??~緲的夜風(fēng)送來河水的流動聲,很有節(jié)奏,嘩啦啦地響。聲音時隱時現(xiàn),時遠(yuǎn)時近。這純凈的音響,在這沉靜的山林里,單純,活潑,使人仿佛看得見河水的波動。
“睡吧,老爺爺。”孩子說。
老人若有所思:“今天是五號嗎?”
“是。你問過四遍了。”
“明天早上,那頭鹿,就要在前面的山上叫了。叫的真好聽!孩子,你聽過嗎?”
“是鹿叫嗎?我沒聽過?!?/p>
“明天早上……你能看見它。它長著七叉犄角,是一頭老鹿。它就從那片林子里走出來……”老人抬起右手指了指。……啊,現(xiàn)在是夜里,你看不見了……它一邊叫,一邊登上那個山崖。太陽就從它的身后升起來。真美,真好看!去年……它是六號早上叫的……前年,也是?!?/p>
“老爺爺,這么多山,它偏到這來嗎?”
“孩子,鹿不像人。它愛上那個山,是不會甩掉的,除非它死了?!?/p>
“它來這干啥呢?”
“哦……,叫我怎么說呢……它是為了愛情?!?/p>
“愛情?”
“和人一樣的愛情,這你還不懂,你還小哇?!?/p>
“老爺爺,你打過鹿嗎?”
“我……”老人好像突然被誰觸到痛處。他的聲音頓時低下去了,“現(xiàn)在,我喜歡鹿,最喜歡它,它沒有一點壞心眼?!?/p>
夜深了。
孩子蜷縮在皮褥子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老人仍在坐著,神態(tài)安詳,享受著只有森林才能給予他的幸福。這一夜,他只打了個盹。
天空變得朦朧了。夜色悄悄地退去,林子上空出現(xiàn)玫瑰色的光亮。東山上散射出一片銀光,銀光向四處擴(kuò)展。淡紅色的早霞在山頂變幻出來,黎明來到了。
老人挺直了腰,坐得端正,面朝著小河對岸的山峰,靜心地等待著。
流水聲越來越小──沒有野鹿的聲音。
樹梢上踏過晨風(fēng)的腳步,樹葉在顫抖。──還是沒有野鹿的動靜。
“唉──你在哪?你會來晚嗎?”老人心中有些焦急。
猛然間,一縷溫暖的光照射在他的臉上,他知道這是太陽升起來了。
“今天,能不來嗎?”老人坐不穩(wěn)了,深深地嘆口氣。這是他第一次失望。
“明天,明天會來的?!彼匝宰哉Z,安慰著自己那顆老邁的、憂傷的心。他把臉轉(zhuǎn)向東山,就是射來溫暖光線的方向,迎著升騰的太陽。
這時,孩子醒了,他揉揉眼睛。
“老爺爺,你看啥?”
“太陽。她在瞅我?!?/p>
孩子爬起來,站著,伸個懶腰,望著從山頂?shù)臉湎堕g冉冉升起的火球。
“她的臉紅嗎?”老人聲音很低。
“紅,彤紅彤紅的?!?/p>
“她早上來,晚上回,都是這樣。她也害羞,她也難受,就像一個出嫁的姑娘?!?/p>
“為啥?”
“她不愿離開森林?!崩先说穆曇舾土?,有點發(fā)顫。
“老爺爺,鹿叫了嗎?我睡的真死。”孩子湊在老人身邊,問。
“沒──有。孩子,它沒叫。它──沒來?!?/p>
“它會出事嗎?”
“不會的。它是一頭老鹿,和我一樣。”
“老爺爺,瞧你多硬實呀!”
“它也一樣。除非它被人打死;被人套死;被人藥死。唉──我……我也難說啦!你知道山坡上的石頭嗎?說不定,哪一陣風(fēng),哪一場雨,它就會裂,就會碎,變成小石塊,滾下山,然后,躺在河邊,變成一堆細(xì)沙?!?/p>
孩子不敢再問了,他知道老人心里難受。
太陽帶來的是一個悶熱的白天,真難熬。老人悶悶不樂地躺著,閉著眼睛。吃完早飯,他喝了幾口酒,躺倒后就一動也沒動。去年的今天,聽完山上野鹿唱的歌,他興奮地頂著火辣辣的太陽,不知疲倦地在林子里轉(zhuǎn)悠,還采了一碗野果??墒侨缃瘢闪苏粋€白天,像個病人。
夜晚。老人蒙上毛毯躺在火堆旁,他沒有一點興致了,沒有一點勇氣了,只有一線希望,這希望就像迷霧里的星星。他的希望寄托于即將來臨的第二個黎明。
孩子睜大了眼睛瞅著老人,他聽到了他的每一聲嘆息。他可憐他,同情他,他想摟住他哭。人為啥老哇!不知什么時候,他懷著替老人憂愁的心情睡著了。半夜,他突然醒了,覺得臉上滴滿了冰冷的雨點。他睜開眼睛。奇怪!滿天繁星。他左右瞅了瞅,頓時明白了,原來這是眼淚,老人流下的眼淚。只見他悲哀地坐在他的身旁,神態(tài)像受了重傷的鹿。從他那黯然無光的眼睛里繼續(xù)流著淚,一滴一滴的淚。
天還有點黑,但離天亮不遠(yuǎn)了。孩子壯著膽爬起來,躡手躡腳地鉆進(jìn)帳篷里,取了一件東西,悄悄地走進(jìn)了林子里。
天亮了。老人倚著樹根坐著。
“喲──”山峰上突然傳來響亮的聲音,這好像是野鹿在叫。
老人猛地站起來,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他背靠村干,用手?jǐn)n住耳朵,細(xì)心地聽著那渴望已久的聲音。
他終于聽清第二聲鹿鳴。驟然間,他的臉變得陰沉、灰暗,嘴角在痛苦地抽動,身體慢慢地軟癱下去。飛翔的蒼鷹被槍彈擊中了。
過了一會兒。孩子回到他的身旁。
“老爺爺,我聽到鹿叫了,真好聽?!?/p>
老人扶著樹干掙扎著站立起來,睜大那雙無神的眼睛,凝望著山峰,好像那一切都清晰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默默地站立著,滿臉哀愁。過了好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身來。
“是鹿叫?……真的嗎?”老人的聲音變得陌生了。
“是真的。真好聽,和你說的一樣?!焙⒆釉秸f聲音越低,好像只說給自己聽。
“把──鹿──哨──給──我。”老人聲音顫抖,說得很費勁。
“老爺爺──”孩子傷心地哭了。他把身旁的松樹根制成的、彎曲的鹿哨遞給老人。
“誰教你的?”
“是爸爸……來的時候?!?/p>
老人抬起突然變得沉重的手臂,痛苦地拍著刻滿皺紋的額頭,手指用力地揪扯著白發(fā)。
“是──該──教──給──你──了?!彼蛔忠蛔值卣f。然后慢慢地?fù)P起頭,背脊靠緊樹干,把鹿哨吮在干裂的雙唇里。
“喲──”
悠揚的鹿鳴從鹿哨中迸發(fā)出來,向山峰、河谷飄蕩。山峰送來了拖長了的音樂般的回音,回音漸漸地消失了,森林恢復(fù)了平靜。
“它沒來,真的沒來。它來的話,能回答我的?!崩先巳棠椭撵`上的創(chuàng)傷,他知道這傷口還在淌著血。他聲音嘶啞、微弱了。
“老爺爺,你學(xué)的真像?!焙⒆忧由卣f。
“像也是假的。這沒有鹿了,一只也沒有了,孩子?!崩先讼铝艘粋€痛苦的結(jié)論。
“孩子,你聽著。”老人又一次吮起了鹿哨。
“記住:這是老公鹿的聲音?!崩先烁嬖V孩子。
鹿哨又響了。
“記?。哼@是小公鹿的聲音?!?/p>
鹿哨發(fā)出的聲音又變了。
“記?。哼@是母鹿的聲音?!?/p>
老人疲倦地放下鹿哨,他那瘦弱干癟的胸脯上下起伏。
“給我一塊樺皮?!彼瓪舛假M勁了。
接過皮,他撕了撕,折成三角形的小塊,含在嘴里,頓時,連續(xù)發(fā)出清脆嬌嫩的聲響。
“記?。哼@是鹿崽的聲音?!?/p>
“記?。哼@是狍崽的聲音?!?/p>
“記?。哼@是犴崽的聲音?!?/p>
……
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孩子,我真累了。以后,你不會聽見……這些聲音了。你說……像歌嗎?”老人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像暴風(fēng)雨中的一棵孤樹。他伸出雙手,把孩子緊緊地?fù)г趹牙铩?/p>
“像歌,真像唱的歌?!?/p>
“比歌好聽嗎?”
“好聽,比歌還好聽?!?/p>
“去吧,孩子。拎點水,我真渴,咱們熬茶……我胸口真悶……快去吧?!?/p>
孩子含著淚,松開老人的手。他拎起水壺。
“你回來!”老人朝他喊。聲音又低又啞。
老人又一次把孩子摟在懷里。孩子緊緊握住老人的手。他感到老人的手從來沒有這么熱過,褐色的手背上血管都膨脹起來。
“孩子,告訴我,你愛山吧?”老人的聲音這么悲哀,這么溫情,帶著哭腔,帶著懇求。
“老爺爺,我愛?!?/p>
“你愛林子嗎?”
“我愛?!?/p>
“你愛小河嗎?”
“我愛?!?/p>
“你愛山上的鹿嗎?”
“我愛?!?/p>
“孩子,你記住,就像愛你的兄弟,就像愛你的母親,那樣愛吧,愛吧。記住……我的話。人永遠(yuǎn)離不開森林,森林也離不開歌?!?/p>
“老爺爺你哭啦!”
“我──哭──啦!”老人捂著臉痛哭起來,“……那頭鹿、不愿來。來和我、告別了。它、嫌棄、我。啊──!”老人痛苦地叫了一聲,“……那善良的……它們、嫌棄我,都在、嫌棄我。嗚嗚──”老人低著頭,肩膀在抖。
“老爺爺,你別哭了?!焙⒆佣逯_哭喊。
“……準(zhǔn)是、它──死──了?!?/p>
“別怨我。老爺爺,我沒告訴你,爸爸對我說,那頭鹿讓人用鐵絲套死了?!?/p>
“它死了。它──真──的──死──了?!崩先说穆曇舻偷脦缀趼牪灰娏恕!昂⒆萤ぉつ悌ぉとォぉち喋ぉに??!?/p>
“你等我,老爺爺。”孩子撒腿朝河邊跑去。
他剛把水壺浸到河水中,猛地聽到身后響起一聲凄慘的喊叫。
“啊──!”
他大吃一驚,預(yù)感到有什么事將要發(fā)生,扔下水壺朝回跑去。
老人栽倒在地上,刻滿皺紋的臉緊貼著地面,伸直了的雙臂,好像摟抱著大地。
他的眼角還掛著淚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