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頂”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有四種詞性，分別為名詞、動詞、量詞和副詞，前三者較為常見。本文主要研究“頂”的語法化過程（包括作為準(zhǔn)方位標(biāo)和程度副詞的出現(xiàn)），以及在部分地區(qū)方言中的特殊搭配。

關(guān)鍵詞：頂 語法化 方言

一、“頂”的語義演變

在現(xiàn)代漢語中，“頂”作名詞，指“頭頂”；作動詞，有“支撐”“違反”義，如“頂罪、頂撞”；作副詞，表示程度，如“頂真”；還可以用作量詞，如“一頂帽子”。本文主要探討“頂”作程度副詞的用法。

（一）先秦時期

《說文解字》中對“頂”的解釋是：“頂，顛也，從頁丁聲?！笨梢?，“頂”最初是名詞詞性。例如：

（1）有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無規(guī)矩而欲為方圓也，必不幾矣；若以守法不朋黨治官而求安，是猶以足搔頂也，愈不幾也！”（《韓非子》）

（2）支離疏者，頤隱于齊，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莊子》）

例（1）、（2）中，“頂”用在動詞“搔”和介詞“于”后，表示身體部位“頭”，與句中的“足”“肩”對應(yīng)，印證了其名詞詞性。

（二）魏晉六朝和隋唐時期

梅耶在《語法形式的演化》（1912）中提出，“虛化的程度跟使用頻率呈正比”。“頂”字在由名詞虛化為副詞之前，使用頻率是不斷增加的，其含義也在泛化。從魏晉六朝開始，“頂”由最初僅表示身體部位，延伸至表示各種事物的頂端。例如：

（3）還次恒嶺，帝親登山頂，撫慰新人，適遇宏扶老母登嶺，賜以牛米。（《北史》）

（4）少守家業(yè)，立屋于廬山頂，喪親后，便不復(fù)還家。（《宋書》）

（5）樹頂鳴風(fēng)梠，草根積霜露。（《昭明文選》）

（6）直上孤頂高，平看眾峰小。（崔顥《游天竺寺》）

（7）華頂窺絕溟，蓬壺望超忽。（李白《同友人舟行游臺越作》）

“頂”由“頭頂”義延伸出“山頂”“樹頂”“寺頂”等義。尤其是表示山峰的最高處這一意義，在唐代的詩歌中屢見不鮮，如例（6）、（7），使用頻率非常高。虛化是指意義實在的詞轉(zhuǎn)化為無實在意義的詞，作為虛詞的功能適用范圍遠(yuǎn)遠(yuǎn)大于實詞，不再單獨指稱一種實物、一種實情或是一種實事，而詞義的泛化正是虛化的一個過程。可以看出，在隋唐五代以前（包括隋唐五代），“頂”始終是名詞，只是使用范圍和使用頻率不斷擴大和增加。這里的“頂”，屬于使表述形式“性質(zhì)體詞化、范疇方所化”的一類體詞，使之能作“在、到、往”的賓語，并能用“哪兒”進行提問，用“這兒”“那兒”指代。儲澤祥將這一類體詞稱為“準(zhǔn)方位標(biāo)”，簡稱“準(zhǔn)標(biāo)”。可以看出，“頂”作為此類體詞，出現(xiàn)的時間較早。從共時角度來看，在宋代，“頂”逐漸增加了動詞詞性和量詞詞性。

（三）元明時期

“頂”真正開始虛化，作為程度副詞出現(xiàn)是在元明時期。例如：

（8）雖不是頂富，也是數(shù)得著的富家了。（元明話本）

（9）里面坐著一個年紀(jì)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說諸般宮調(diào)的頂老。（《水滸傳》）

例（8）、（9）中的“頂”分別修飾形容詞“富”和“老”，開始進入狀位，充當(dāng)狀語。因此，可以確定此時的“頂”字已由名詞（表示最高處）虛化為副詞，表示“最”“很”義。實詞虛化一般包括直接虛化和間接虛化兩種，從詞義及功能來看，“頂”字的虛化屬于前者。

（四）清代以后

“頂”作為程度副詞，在清代使用頻率最高，虛化的程度也達(dá)到新的高度。在《官場現(xiàn)形記》中，“頂”作為虛詞共出現(xiàn)18次，這在同時期的其他文學(xué)作品中是不曾有過的。

（10）莊大老爺?shù)溃骸皬膩泶蚬偎卷斠o的是證見，有了證見，就可辦人?！保ā豆賵霈F(xiàn)形記》）

（11）我這里一面就替你辦起來，頂快亦得好幾個月的工夫。（《官場現(xiàn)形記》）

（12）家兄一輩子頂羨慕的是做官。（《官場現(xiàn)形記》）

（13）厚守道：“這對煙壺送他頂中意，這位老中堂別的不稀罕，只有這樣?xùn)|西收藏的最多?！保ā豆賵霈F(xiàn)形記》）

（14）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自從那日在號里發(fā)電報的日子算起，核算起來，頂多三天定有回音，現(xiàn)在倒有七八天了。（《官場現(xiàn)形記》）

（15）送的份子，倒也絡(luò)繹不絕；頂多的一百銅錢，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卻亦沒有了。（《官場現(xiàn)形記》）

（16）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紅樓夢》）

（17）其實，俺媽在這里頭算是頂善和的哩。（《老游殘記》）

從例（10）～（17）中可見作為程度副詞的“頂”的新發(fā)展：“頂”可以用在單音節(jié)或雙音節(jié)形容詞前，如“要緊”“快”“多”“大”“善和”；“頂”也可以修飾動詞，如“羨慕”。這與“頂”較高的使用頻率是相關(guān)的。

二、“頂”語法化的原因探討

（一）語義演變

“頂”的語法化過程由“頭頂、頂端”義引申開來，逐漸表示更抽象的相關(guān)語義“很、最”。這就是所謂的“隱喻是詞義虛化的重要驅(qū)動力，即從一個認(rèn)知領(lǐng)域到另一個認(rèn)知領(lǐng)域的投射，是用具體概念表達(dá)抽象概念的方式?！睆木唧w事物到抽象認(rèn)識，反映出人的認(rèn)知變化和發(fā)展。

（二）句法位置的變化

作為名詞的“頂”在句中多充當(dāng)賓語，如例（3）；在虛化的過程中，“頂”的位置漸漸移動到謂語前，如例（10）、（12）。位置的改變，促進了“頂”的進一步語法化。

由上可知，“頂”字的虛化從元明開始，到清代發(fā)展迅速，其虛化程度不斷深入，并增加了新的語法功能。

通過對古代文獻(xiàn)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頂”作為程度副詞，修飾形容詞或動詞。后來，“頂”作為副詞，同時修飾方位名詞。我們可以先追溯到該字的初始階段，在例（1）、（2）中，“頂”僅表示頭部。但是在例（3）、（4）的“山頂”“樹頂”“屋頂”這些詞中，“頂”有了一定的指向性，既有“頂端”義，也包含“最上方”義。這符合學(xué)者提出的“準(zhǔn)方位標(biāo)”說。與此語法功能相同的字還有“邊、面、頭、心、腳”等。廖志鴻、儲澤祥在《現(xiàn)代漢語準(zhǔn)方位標(biāo)》中指出，“這里的‘頂已不僅僅表示有具體構(gòu)成的身體/物體部位，它與名詞組合后充當(dāng)處所主語和‘在的賓語，具備了指示空間坐標(biāo)中某一處所位置的功能；主要是粘附在其他語詞后表示方所?！薄绊敗钡倪@一方位指向性，使之可修飾方位名詞。endprint

（18）華氏道：“昨日我上床睡覺，偏偏的翻來覆去，許久睡不著，心里一件一件的事，想個不了，聽得更鼓已敲二更四點，這才緩緩睡去。覺到在一花園，頂后一層開了滿階的芙蓉花，前面有一排桃花樹擋住，桃樹迎面兩只通紅的桃子，后面一只碧綠的桃子?！保ā独m(xù)濟公傳》）

（19）王博高道：“既然如此，就是了?！闭f完，便問胖姑：“有空屋子沒有？我們談句天?！迸止玫溃骸坝杏杏??！北惆阉巾敽箢^一間屋里去坐。（《官場現(xiàn)形記》）

“頂+方位詞”，表示更強的方位指向性，可以理解為“最后面的地方”。這是“頂”作為程度副詞的進一步延伸。這種用法在清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使用范圍小、使用頻率低。因此，在現(xiàn)代漢語中，我們更多地使用的是“頂+動詞”或“頂+形容詞”，如“頂呱呱”“頂好”等。

三、方言（以湖北方言為例）中的特殊用法

“頂+方位詞”最初使用較少，但現(xiàn)在依然保留在一些方言中，詞義相當(dāng)于程度副詞“最”。例如：

（20）刑偵處重案組辦公室設(shè)在公安局二樓頂東頭一個破舊的房間里。葉民主剛轉(zhuǎn)業(yè)時去公安局找人曾經(jīng)去過一次。（方方《埋伏》）

（21）房間里沒有人。第三只麻雀看到這情形，也飛進去，而且飛到頂里面去，同時說。（葉君健譯《安徒生童話——鄰居們》）

作家方方、葉君健均居于湖北，在其作品中出現(xiàn)這一用法，很可能受到湖北方言的影響。據(jù)調(diào)查，在湖北和江蘇個別地區(qū)的方言中也有此種用法，但使用較少。襄陽位于湖北省西北部，在襄陽方言的日常用語中，這種說法依然較為常見。例如：

（22）問：“那個箱子放哪兒了？”

答：“在柜子的頂上頭?！?/p>

（23）街道的頂東頭新開了一家服裝店。

（24）他在頂南邊等你。

在襄陽方言中，與“頂”搭配的方位詞有“上、里、外、東、西、南、北”，一般表示為“上頭、里頭、外頭、東邊、西邊、南邊、北邊”。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頂+具體方位詞”的用法基本沒有，這一用法通常保留在部分方言中。這也反映出某些實詞虛化后，部分語法功能產(chǎn)生的同時也會有一部分功能因為使用范圍和使用頻率的關(guān)系而逐漸消退。據(jù)調(diào)查，湖北襄陽、湖南益陽等地保留了“頂+具體方位詞”的特殊用法。

四、結(jié)語

元明時期，在隱喻和句法位置的驅(qū)動力作用下，“頂”字由最初的表示“頭頂”的實詞逐漸虛化為程度副詞。作為程度副詞，“頂”有一種特殊的用法，即“頂+方位詞”，這一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并不普遍，但在部分地區(qū)的方言中較為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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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琰 湖北武漢 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 43007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