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梅
( 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 西語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
對《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的弗洛伊德分析
□程建梅
( 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 西語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一部代表性家庭倫理悲劇。從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角度切入,分析弗氏三個基本理論,即俄狄浦斯情結(jié),生的本能和死亡本能以及幻想在劇本中的運用,有助于剖析各家庭成員之間的錯綜愛恨關(guān)系,揭示人物命運悲劇的精神根源。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弗洛伊德; 奧尼爾;俄狄浦斯情結(jié);生的本能和死亡本能;幻想與白日夢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一部代表性家庭倫理劇, 藝術(shù)再現(xiàn)了一個愛爾蘭移民家庭一天中所發(fā)生的悲劇故事。作為美國戲劇文學(xué)史上的豐碑,奧尼爾摒棄了傳統(tǒng)戲劇偏重離奇情節(jié)和曲折故事的手法,在吸收希臘古典悲劇和斯特林保以及易卜生等大師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基礎(chǔ)上,力圖挖掘人類心靈的底層,批判現(xiàn)代人性的分裂。他的悲劇作品也因此帶有了現(xiàn)代各種心理分析學(xué),尤其是弗洛伊德主義的深刻烙印。在本劇中,奧尼爾正是深入到人物的內(nèi)心,通過家庭各成員之間的對話以及人物無意識夢囈般的自語,揭示出蒂龍一家真實的生活。因此,從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角度出發(fā),分析弗氏三個基本理論,即俄狄浦斯情結(jié),生的本能和死亡本能以及幻想在文中的運用,有助于剖析各家庭成員之間復(fù)雜的愛恨關(guān)系,進而探索弗洛伊德美學(xué)思想和心理分析文學(xué)理論對奧尼爾劇本創(chuàng)作的影響。
弗洛伊德借助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中的主人公弒父娶母的故事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結(jié),即對親生父母的強烈的性要求。他指出這是人類在兒童時期所具有的一種普遍心理現(xiàn)象,體現(xiàn)在男孩身上為戀母妒父,女孩則是戀父妒母。隨著俄狄浦斯危機及其壓抑的解決,兒童會把注意力轉(zhuǎn)向更為現(xiàn)實的事物,產(chǎn)生一個潛伏期,然而青春期及其強大性要求的回歸,會重新動員起“處于冬眠狀態(tài)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位于一個生理成熟身體內(nèi)的俄狄浦斯派生物將在非亂倫他人中獲得強烈的表現(xiàn)。一些分析學(xué)家把多少有些混亂的青春期憂傷視為“第二個俄狄浦斯”。[1]這樣,俄狄浦斯情結(jié)通常以偽裝的形式存在于我們的生活里,這種存在因與道德相悖往往產(chǎn)成強烈的自我厭棄感,進而釋放出情緒不健康的信號。
奧尼爾自身便陷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困擾中,他曾說過,“我承認自己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你可以在我的劇本中讀到”。[2]《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充滿矛盾的家庭,成員之間不斷地相互指責(zé),又迅速相互諒解。然而在洶涌的情感暗流之下,讀者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暗藏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首先,整個劇本彌漫著兩個兒子對父親的厭惡以及對母親的憐愛。父親蒂龍生性吝嗇,給妻子治病時為了省錢請了庸醫(yī),致使妻子染上毒癮,深愛母親的兩兄弟對他心生怨恨。兩個兒子明顯疏離父親,明明是其樂融融的家庭場面,只要父親一進來就立刻冷了場;長子杰米更是不斷對父親言語沖撞,冷嘲熱諷。弗洛伊德曾指出,弒父娶母這種亂倫欲望乃是人類的大敵,為社會倫理所不容。因此,“本我”的這一強烈沖動必然會受到“超我”的嚴厲責(zé)備與懲罰,于是產(chǎn)生瘋癲狀態(tài)或伴隨精神異常。兩個兒子顯然深受其害,對母愛的過分依戀和父愛的缺失使得兩兄弟的性格畸形發(fā)展,貌似和諧的家庭關(guān)系掩蓋著濃重的負面情緒。次子埃德蒙最終成為眾人眼中的憂郁青年,腦子里充斥著各種各樣不切實際的想法。長子杰米則彷徨不知所措,既依戀母親,又為自己的戀母行為羞愧,更為母親的吸毒感到難堪。他不肯正經(jīng)地談戀愛乃至結(jié)婚生子,固然由于他無法接受母親之外的另一個女人。而他選擇不斷在妓女那里過夜,卻是因為他對作為女人代表的母親產(chǎn)生了深深的失望,從前那個“老是笑嘻嘻的”,“女人見了疼惜,男人也愿意和他做朋友”的杰米開始向酒精妥協(xié)以求解脫。
蕭伯納曾說過,“一個年輕的英國小姐,如果說有對某人的怨恨更甚于自己母親,那么這個人必定是自己的母親無疑了”。[3]劇本中兄弟之間的愛恨關(guān)系也可歸結(jié)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戀母情結(jié)使杰米希望獨占母親,而體弱多病的埃德蒙顯然得到了更多的關(guān)懷。潛意識里無法忍受的杰米不自覺地引導(dǎo)埃德蒙走上了邪路。正如蒂龍所言,杰米從未“履行過哥哥的職責(zé)”,“就知道教他去做壞事,引他上了邪路,把他搞得人還沒老心就已經(jīng)老了,把那些所體驗到的人間冷暖都灌輸?shù)剿X子里去”。[4]而透過蒂龍夫婦的對話,讀者可以猜到夭折的小尤金似乎也同杰米有關(guān)。他明知自己患有麻疹卻還是鉆進弟弟的房間,結(jié)果傳染給了弟弟。他并非有意要傷害弟弟,但是潛意識里他的確在嫉妒弟弟的受寵。
弗洛伊德理論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本能論。他認為在人的一切行為中起決定作用的是本能,人有許多本能,任何一種生理需要都是一種本能。弗洛伊德最早把人的本能分為生存和生殖兩種,在目睹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殘酷后又增加了一種“死亡本能”,進而把早年提出的兩種基本本能合稱為“生的本能”?!吧谋灸堋贝碇L和增進需要的所有心理愿望,派生物為愛情,能量為力比多。生的本能按快樂原則行事,追求肉體的快感和機體的滿足。而死亡本能的目的則是回到生命之前的無機狀態(tài),派生物為侵略和破壞。在此弗洛伊德借鑒了德國哲學(xué)家叔本華的一句話,“一切生命的目標都是死亡”。死的本能既包括指向外部的行為,如戰(zhàn)爭,謀殺,也包括指向內(nèi)部的行為,如自虐,自殺等。[5]
劇本中,“生的本能”顯然支持著每一位家庭成員,每個人都流露出對生的渴望。兒子們關(guān)心母親,蒂龍夫婦始終彼此相愛?,旣愑兄腋5纳倥畷r代,優(yōu)渥的家庭出身,在最好的修道院受教育,是所有人喜愛的幸運兒。她聽從愛情呼喚,嫁給了巡回演員蒂龍,“那年我愛上了詹姆斯·蒂龍,那一陣子我多么快樂啊”。然而,現(xiàn)實粉碎了她的愛情夢想,她不得不忍受沮喪孤獨的生活,以及糟糕的飲食,骯臟的旅館,酒醉的丈夫,頹廢的兒子?;楹蟮念嵟媪麟x一度使她心灰意冷,家里的鋼琴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過去擁有的美好時光和曾經(jīng)優(yōu)雅時尚的生活?,旣惪释饷?,生的本能被壓抑,死亡本能又無法完成向外侵略和破壞,只能轉(zhuǎn)向自我毀滅。瑪麗隱藏起自己的母性和溫柔,靠嗎啡來麻醉自己。瑪麗是蒂龍一家中最具有悲劇性的人物形象,所遭受的精神痛苦也最深刻。她不斷地尋求自己的歸屬又不斷的失敗,最終淪為神經(jīng)質(zhì)的犧牲品。
生的本能也維系著兩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杰米一直為埃德蒙的肺結(jié)核擔(dān)憂,為了給弟弟爭取一家好的療養(yǎng)院,不惜和父親翻臉。但正如劇本標題所示,讀者可以強烈地感覺到黑夜與死亡的陰影,甚至在某些時候,死亡本能超過生存本能。例如,瑪麗在毒癮發(fā)作時曾試圖跳樓,埃德蒙承認自己曾經(jīng)在腦袋絕對清醒的情況下企圖自殺,杰米更是早早放棄了生存的權(quán)利,每日酗酒賭博混沌度日。
另外,在談及死亡本能時,弗洛伊德把自我譴責(zé)與懲罰,敵手間的嫉妒和對權(quán)威的反抗也納入死亡本能的范疇。《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恰好對這些觀點給出了生動的注釋。杰米為自己對弟弟們的惡行而自責(zé),背叛了母愛后用酒精和縱欲來懲罰自己;由于潛意識中的嫉妒,他害死小尤金,毀了埃德蒙;他嫉恨父親的權(quán)威,父親希望他能進入劇團,他便終日無所事事,父親希望他背誦莎士比亞的詩劇,他便朗誦波德萊爾等非傳統(tǒng)的作品。杰米成為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混合的矛盾綜合體。
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一文中指出,作家以非常認真的態(tài)度和熱情來幻想世界,藝術(shù)作品其實就是藝術(shù)家的白日夢,通過自己的幻想使欲望得到滿足?;孟胧敲總€成年人的游戲。但是,幸福之人不會幻想,只有愿望未達成的人才會趨于幻想。在真實世界中不斷碰壁的人們通過虛妄幻想來滿足“本我”,這仍是“本我”在秉承“快樂原則”行事。而作家創(chuàng)作恰好迎合了讀者無法滿足的愿望,使他們的力比多得以宣泄。弗洛伊德認為,力比多退回到幻象之中是癥候形成的途徑的一個中間階段,其只需退回到幻象里面,就可以尋路回到被壓抑的執(zhí)著點之上。
埃德蒙就是一個耽于幻想的人。他喜歡一切虛無縹緲的東西,最大的愿望就是出海。對埃德蒙來說,出海意味著遠離陸地俗世的煩擾,投入到自由世界的懷抱。大海所象征的變幻無常卻純潔干凈與陸地所象征的穩(wěn)定踏實卻渾濁混亂之間的對比,表現(xiàn)出了埃德蒙對自由與幸福的渴望和向往。海洋題材一直是尤金·奧尼爾的偏愛?!昂I仙钍抢硐氲?,以船為家,與水手做朋友,周圍是茫茫大?!薄6]大海成為人類安靜寧和的退路,然而大海又往往預(yù)示了命運的不可抗性。奧尼爾筆下的主人公們盡管奮力拼搏,最終都淪為大海的犧牲品。他們對命運徒勞的掙扎不僅體現(xiàn)出了一種希臘式的悲壯與崇高,也揭示出奧尼爾本人對包括海洋在內(nèi)的一切外在救贖形式的不確定感。
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奧尼爾再次表現(xiàn)出了對海洋思想感情的矛盾。該劇仍舊以海洋為背景,主人公的住宅就建在大海的對面。然而海洋既非樂土,建立在海洋上的夢想自然更成為虛無縹緲的存在。埃德蒙空懷夢想,卻無實踐能力?!氨疚摇毕胍与x家庭的羈絆,“自我”卻不斷提醒他對家庭應(yīng)負的責(zé)任,最后“超我”逼迫本我妥協(xié),主人公最終沉溺于幻想中,借助抽象的詩歌,賭博和酒精來彌補內(nèi)心的空虛。劇中的大多數(shù)成員都是在幻想中找到出口,所以盡管他們相互指責(zé),矛盾卻始終沒有激化。他們也曾試圖尋找出路,但始終難以付諸行動。
作為劇本中的另一個典型人物,母親瑪麗同樣依賴著幻想。她曾經(jīng)是天真可愛的少女,可是婚后的種種不如意使她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在上流社會長大的她無法融入蒂龍的演藝生活,蒂龍也沒有能力讓她過上穩(wěn)定舒適的生活。力比多促使兩人結(jié)合,婚后平淡的生活卻使她煩惱。她年輕時的夢想是成為鋼琴家,如今只能在幻想中實現(xiàn)。于是結(jié)婚禮服的意象變得尤為重要,它成為瑪麗所有期待和所有失望的載體。在劇末瑪麗身著結(jié)婚禮服彈奏的鋼琴聲中,她已經(jīng)完全迷失在幻想與現(xiàn)實交織的迷宮里。
艾德爾指出,心理學(xué)和文學(xué)在二十世紀終于開始認識到,它們是站在共同的基礎(chǔ)上,二者都關(guān)心人類的動機和行為,以及人類創(chuàng)作神話和運用象征符號的能力。[7]心理學(xué)不斷和文學(xué)互相滲透,影響了包括奧尼爾在內(nèi)的大量優(yōu)秀作家,并為其作品研讀提供了全新的探索視角。通過弗氏三個基本理論,即俄狄浦斯情結(jié),生的本能和死亡本能以及幻想來對劇本人物進行分析,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幾乎都具有性格的缺陷,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神經(jīng)疾病患者。兒子們因戀母情結(jié)而相互傷害,母親因神經(jīng)質(zhì)而自殘,所有人都沉浸在虛無的幻想中。通過蒂龍一家,奧尼爾大膽的揭示了平庸生活對人性的腐蝕,暴露了戰(zhàn)后美國精神世界的荒蕪,從而賦予戲劇更加嚴肅深刻的主題。
[1]特魯普.弗洛伊德[M].李超杰,譯.北京:中華書局,2014 : 66.
[2]Louis Sheaffer. O’Neil: Son and Artist[M].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73 : 150.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張?zhí)脮?,編譯.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 : 84.
[4]奧尼爾.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M].陳成,譯.北京:北京理工大學(xué)出版社,2016 : 32.
[5]于曉波.弗洛伊德[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6.
[6]奧尼爾·奧尼爾文集(第六卷)[M].郭繼德,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 : 202.
[7]蘆紅娟.追溯《長夜入日行》中弗洛伊德影響的痕跡[J].新疆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6(12):87.
本文責(zé)編:董 娜
The Freudian Analysis of “Long Day’s Journey into the Night”
Cheng Jianmei
(Western Language College,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25)
“Long Day’s Journey into the Night” is an autobiographical ethical play written by American dramatist Eugene O’Nei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reudian psychoanalytic theory, three basic theories including Oedipus complex, the living and death instinct and illusion are employed to illustrate the mixed feelings between the family members, thus easier to explore the psychological roots of the characters’ tragic fates.
“Long Day’s Journey into the Night”; Freud; O’Neil; Oedipus complex; the living and death instinct; illusion and daydream
2017—03—02
黑龍江省藝術(shù)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尤金·奧尼爾與田納西·威廉斯戲劇的悲劇主題研究”(2016C028)
程建梅(1980—),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西語學(xué)院,講師,碩士。
I106.3
A
1008—8350(2017)03—004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