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泳超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常熟寶卷】
無為即保護:論民間俗信文藝的保護策略
——以常熟地區(qū)宣卷活動為中心
陳泳超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所謂“俗信文藝”,是指與某一民俗信仰緊密相關(guān)的一切文藝活動。它們與民俗信仰一起,有其自身的生命周期。以常熟地區(qū)宣卷為例,它的相關(guān)信仰活動從明代中期以來就基本沒變,只是俗信文藝的文體有所改換。清代中期以后宣卷興起,雖屢經(jīng)興廢,至今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但同類文藝形式的存亡命運卻大有不同?!胺沁z”保護的核心是樹立平等對待文化多樣性這一價值觀,保護的措施應限于“保存”資料,至于延長“非遺”項目活態(tài)生命的任何“保護”努力,均屬徒勞無益。對于政府行為而言,“無為即保護”,這一原則適用于所有“非遺”項目。
俗信文藝;常熟;宣卷;非遺保護
對于當今國內(nèi)“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熱潮,筆者從一開始就持保留態(tài)度,因為筆者相信一切民俗從根本上說,都是自由存在的,是民眾群體根據(jù)切身情況自發(fā)選擇的生活方式,情況隨時會發(fā)生變化,選擇也就經(jīng)常發(fā)生,而選擇了一種新模式,自然要改變甚至淘汰原先的舊模式,因此民俗有其自然的生命周期,一如人體的生老病死。被歷史刪汰的民俗不知凡幾,它們未必沒有價值,只是不合時宜罷了。比如神話,無論多么瑰麗神奇,它早已不可能被全民崇奉,作為一個直接作用于現(xiàn)實的“生命體”,它不得不退出歷史舞臺,這就是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說的:
大家知道,希臘神話不只是希臘藝術(shù)的武庫,而且是它的土壤。成為希臘人的幻想的基礎(chǔ),從而成為希臘[神話]的基礎(chǔ)的那種對自然的觀點和對社會關(guān)系的觀點,能夠同自動紡機、鐵道、機車和電報并存嗎?在羅伯茨公司面前,武爾坎又在哪里?在避雷針面前,丘比特又在哪里?在動產(chǎn)信用公司面前,海爾梅斯又在哪里?任何神話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隨著這些自然力之實際上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1]113。
希臘神話的魅力是永恒的,它可以轉(zhuǎn)換成美學上的抽象生命,繼續(xù)滋養(yǎng)著后世的文學藝術(shù),但作為一個歷史階段的“神話時代”,總是必然消逝的。馬克思接著說:
希臘人是正常的兒童。他們的藝術(shù)對我們所產(chǎn)生的魅力,同它在其中生長的那個不發(fā)達的社會階段并不矛盾。它倒是這個社會階段的結(jié)果,并且是同它在其中產(chǎn)生而且只能在其中產(chǎn)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會條件永遠不能復返這一點分不開的[1]114。
因此,包括民間文藝在內(nèi)的任何“非遺”項目,其現(xiàn)實生命與外力毫無關(guān)系,至少外力的作用是極其有限的。當今所謂的“非遺”保護思潮,筆者認為,其根本之意只在于建立一種價值觀:文化的多元性與平等觀。大到六合之外、小到螻蟻之微,無不有其自身的文化特質(zhì),它們之間可以有物質(zhì)上的、社會上的大小差別,但作為一種自足的文化,只要與人無害,就一律平等,在價值上沒有高低之分。
這就說到“非遺”保護了。如果承認上述觀點,那么我們首先要把目前的所謂保護,拆分成“保存”與“保護”兩個不同的概念。所謂“保存”,是指利用一切手段把該文化盡可能照原樣記錄下來、保存于各種不易丟失的地方。這一步驟把文化只當作資料,不必顧及其實際命運,也不羼入任何價值判斷,它的目標是求真,它的作用在于保留歷史、為研究或任何形式的致用提供真實素材。這是無條件的,任何傳統(tǒng)文化項目都應該被施行這一步驟,專業(yè)學者在這方面有其長處,理應多多參與以服務社會。
所謂“保護”,則是指用外力來延長該文化的生命。且不說應該保護什么、到底為誰保護這些權(quán)利問題,以筆者將一切文化事項均視為自然生命體的觀念來看,所有的保護都只是茍延殘喘的徒勞,對于文化本身的生命存在,終究是“可憐無補費精神”。這里尤其需要注意區(qū)分政府部門與民間團體的職能差異。政府應該止步于樹立和倡導某種價值觀,并資助一切正當?shù)摹氨4妗惫ぷ鳌6唧w的“保護”活動,則應由對該文化有特殊情懷和愛好的民間團體為主體去施為,政府越少“有為”越好。本文所謂的“無為即保護”,便是對政府而言的。其實這也是筆者對于“非遺”保護思潮一以貫之的思想,本文特以俗信文藝為例,以江蘇省常熟地區(qū)的宣卷活動為中心,來進一步闡述這一理念,因為俗信文藝,恐怕是文學類非遺項目中最為特殊的一類了。
本文所謂的“俗信文藝”,是指與某一民俗信仰緊密相關(guān)的一切文藝活動。它可以是一首小小歌謠,比如很多地方為了減輕嬰兒夜哭的煩惱,會念誦或張貼這樣的歌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彼部梢允菍τ谀撤N信仰的“神圣性”敘事,比如神靈的身世傳說或靈驗傳說之類。它甚至可以是鴻篇巨制的,比如像一些目連戲、儺戲之類,可以連續(xù)演出幾天幾夜。它們的生命力大多視其所依附信仰的存亡盛衰,套用一句通俗老話,便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寶卷正是這類“俗信文藝”的代表,它的存在根本上是為了民間宣卷活動服務的,在宣卷盛行的地區(qū),人們相信通過宣頌寶卷,可以祈求吉祥平安,祛除邪祟晦氣。本文將以筆者長期調(diào)查的江蘇省常熟地區(qū)的宣卷活動來予以解析。
所謂常熟地區(qū),是指以現(xiàn)在蘇州市下轄的常熟市為中心、適當擴及周邊地區(qū),因為歷史上的行政區(qū)劃有不同,并不全然一致。在這一地區(qū),目前宣卷活動非常盛行,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該地區(qū)現(xiàn)有宣卷班子大約一百個,每個班子每年的宣卷“生意”不一,少的一年幾十場,多的可達兩三百場,以最保守的平均每年100場計算,當?shù)孛磕暌e行大約一萬場宣卷活動,其盛況可見一斑。常熟地區(qū)的宣卷活動通常分葷素二臺,素臺主講佛道兩教的通行大神,以玉皇、觀音和祖師為主;葷臺則供奉地方性神靈,其中又以太姥為主。而所謂太姥,其實包括一家老小11口人,即“五馬六轎”是也?!拔羼R”指太姥的五個兒子,其實就是源自婺源的“五通神/五顯神”①關(guān)于“五通神/五顯神”的異同、歷史以及在常熟地區(qū)的在地方化過程非常復雜,筆者另有專文論述,茲從略。,本地稱為五個靈公。“六轎”則指太姥以及五靈公的五位夫人,她們在宣卷的葷臺上通常會集體出場,而且是葷臺宣卷的主要供奉目標,甚至有“沒有太姥就沒有宣卷”之說。
吳地民間宣卷的歷史,據(jù)車錫倫先生考證,“形成的時間可能在明末清初”,而“至遲在道光年間已具規(guī)?!盵2]208,212。不過,太姥信仰以及依附在信仰上的民俗文藝活動,最遲在明代中期即已盛行,請看蘇州人陸粲(1494—1551)《庚巳編》卷5中的一段詳細記載:
說妖
吳俗所奉妖神,號曰“五圣”,又曰“五顯靈公”,鄉(xiāng)村中呼為五郎神,蓋深山老魅、山蕭木客之類也?!兑膱灾尽吩疲阂幻蔼毮_五通”。予謂即傳所謂“夔一足”者也。他郡所事者曰“蕭公”,正取山蕭義。五魅皆稱侯王,其牝稱夫人,母稱太夫人,又曰“太媽”。民畏之甚,家家置廟莊嚴,設(shè)五人冠服如王者,夫人為后妃飾。貧者繪像于板事之,曰“圣板”。祭則雜以觀音、城隍、土地之神,別祭馬下,謂是其從官。每一舉則擊牲設(shè)樂,巫者嘆歌,辭皆道神之出處,云神聽之則樂,謂之“茶筵”。尤盛者曰“燒紙”,雖士大夫家皆然,小民竭產(chǎn)以從事,至稱貸為之。一切事必禱,禱則許茶筵,以祈陰佑。偶獲佑則歸功于神,禍則自咎不誠,竟死不敢出一言怨訕。有疾病,巫卜動指五圣見責,或戒不得服藥,愚人信之,有卻醫(yī)待盡者。又有一輩媼,能為收驚、見鬼諸法,自謂“五圣陰教”,其人率與魅為奸云。城西楞伽山是魅巢窟,山中人言,往往見火炬出沒湖中,或見五丈夫擁騶從姬妾入古墳屋下,張樂設(shè)宴,就地擲倒,竟夕乃散去以為常。魅多乘人衰厄時作祟,所至移床壞戶,陰竊財物,至能出火燒人屋?!队详栯s俎》亦云:山魈能燒廬舍。性又好淫,婦女涉邪及年當夭者多遭之,皆昏仆如醉,及醒,自言見貴人巍冠華服,儀衛(wèi)甚都,宮室高煥如王者居,婦女列坐及旁侍者百數(shù)十輩,皆盛妝美色,其間鼓吹喧闐,服用極奢侈。與交合時,有物如板覆己,其冷如水。有夫者避不敢同寢,或強臥婦旁,輒為魅移置地上。其妖幻淫惡,不可勝道,記十余事于此……[3]51-52
從這則記載中可知,五圣名叫“五顯靈公”,有五位夫人,其母叫“太媽”,即今日之太姥,他們在鄉(xiāng)里不像別的神靈那樣建立公廟供奉,而是各戶信仰人家自建小廟,也不立塑像,而是畫像為“圣版”,今日常熟地區(qū)《太姥寶卷》中所謂“三尺一箭,彩板畫像”,便是對這一特殊信仰方式的具體描繪,而如今在常熟地區(qū),便連小廟也不建,只在各人家中設(shè)立專門的“妝臺”,由宣卷先生畫一個“塔符”貼在墻上供奉,因為太姥和五靈公一家據(jù)信徒們說是居住在蘇州郊外的上方山,山上有一座建于隋代的佛塔為其標識。其他關(guān)于茶筵奢侈、師娘作法、五靈公亦正亦邪的事項,跟現(xiàn)在的地方信仰并無二致,可見此信仰在當?shù)貍鞒兄两?并無太大變化。
引文中尤其重要的是說:“每一舉則擊牲設(shè)樂,巫者嘆歌,辭皆道神之出處,云神聽之則樂,謂之‘茶筵’。”所謂“辭皆道神之出處”的“嘆歌”,究竟是怎樣一種文體,我們不得而知,但近代以來直至當今社會中,“茶筵”上宣頌的正是《太姥寶卷》以及附加的一些小曲。事實上,類似陸粲《庚巳編》的相關(guān)記載,在明代還能找出幾條②比如黃《蓬窗類紀》卷5“祛惑紀”(《續(xù)修四庫全書1271子部·小說家類》第617頁)、李流芳《檀園集》卷8《重建五方賢圣殿疏》(《嘉定李流芳全集》第22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等,不備舉。,可見在吳地早已形成較為成熟的地方俗信文藝形式,它即便不是宣卷,也具有了與近世宣卷完全一致的功能。
然而,對“太姥/五通”的信仰以及依附其上的俗信文藝,卻遭到許多文人的敵視,上述記錄“茶筵”活動的作者,都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事實上,該信仰從明代一直延續(xù)到近代,時時出現(xiàn)官府禁毀的舉措,其中最嚴厲的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江蘇巡撫湯斌,他非但將太姥與五靈公祖庭上方山上的神像全部毀棄,而且還上書康熙得到允準,在第二年掀起了一場全國性的禁毀淫祀的政治運動,其影響頗為嚴重,最明顯的是,作為五通神源頭的婺源,經(jīng)此打擊,五通信仰從此一蹶不振,今天幾乎已經(jīng)難覓蹤跡了[4]。
但在吳地卻呈另外一種態(tài)勢,上方山太姥和五通神的圣地屢禁屢復,這也正代表了整個吳地“太姥/五通”信仰的頑強生命力,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連湯斌本人的木主,有時也被借用來當作鎮(zhèn)壓五通神的法器了,《郎潛紀聞》卷11載:
崇明縣學兩廡先儒中,湯文正公栗主,時有疏闕。蓋五通神為祟,民間被祟之家,輒將公栗主私自移請供奉,則其祟自絕。見俞氏《耳郵錄》。按:公撫吳時,禁絕淫祀,驅(qū)攘左道,當時淫昏遁形,或以海外為淵藪。而數(shù)百年后,精靈灝氣,猶復赫赫如斯,吁可敬也[5]238。
文人慨嘆湯斌的“精靈灝氣”,可他的木主卻被用于巫術(shù)禳魘,其與淫祀之舉,又有多少差距呢?而常熟地方的太姥信仰,便是這般百折不撓地存活下來,并逐漸將其所依附的文藝固定于寶卷,甚至作為常熟地區(qū)寶卷中葷卷代表的《太姥寶卷》,很可能正是在這段時間內(nèi)被創(chuàng)編定型的。
即便同在吳地,即便同樣普遍流傳著“太姥/五通”信仰,俗信文藝在各地之間的存續(xù)情況也有很大差別。比如在筆者的家鄉(xiāng)常州地區(qū),過去鄉(xiāng)間同樣盛行著“茶筵”風俗,情形與陸粲《庚巳編》所記及今日常熟地區(qū)的實際情況相似,只是在“茶筵”上不用宣卷而用“六書班”,即由六人組成的小團體坐唱京戲。但宣卷活動在常州地區(qū)過去也很盛行,常州市里還有專門刻印善書的“培本堂”“樂善堂”等,曾經(jīng)刻印過許多寶卷,至今尚有部分留存。常州的民間收藏家朱炳國先生曾在常州、無錫之間的一戶人家一次性收到40種寶卷,其中還有兩份主人手抄寶卷的目錄,據(jù)筆者考證,實際存目為79種[6],可見當時常州地區(qū)(無錫縣原屬常州府)寶卷之盛。但經(jīng)過1949年后破除迷信運動,整個常州地區(qū)的宣卷土壤被基本鏟除,改革開放后宣卷活動在常州并沒有像常熟地區(qū)那樣迅速恢復乃至日漸興旺,而是基本歸于消亡,原先屬于宣卷活動的民間紅白喜事市場份額,幾乎全部讓渡給了佛道兩教(未必正宗)以及其他一些民間俗信文藝班子,比如喪葬一條龍服務中的演出之類。
可見,民間俗信文藝既與其所依附的信仰密切相關(guān),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但又一定程度上有其獨立性。同樣的“茶筵”,這里可以用寶卷,那里可以用“六書班”;同為常州地區(qū)的民間紅白之事,先前可以用寶卷,現(xiàn)在則改用佛道念誦和民間陪哭的演出班子了。它們之間似乎也存在著雙向選擇的關(guān)系,而其生命力因為不同的環(huán)境條件而千差萬別,并沒有明顯的規(guī)律可循。
過去的歷屆政府,對于俗信文藝的主要干涉手段是禁毀,如今,在“非遺”保護的大潮下,蘇州市申報的“吳地寶卷”進入了2014年公布的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常熟作為蘇州地區(qū)宣卷活動最繁盛的區(qū)域之一,自然是保護的重點,事實上,“常熟寶卷”本身作為一個獨立項目,也在2016年1月被江蘇省列入了第四批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這一系列政府行為,對于常熟寶卷這一俗信文藝形式而言,不僅奠定了其合法身份,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賦予了它傳統(tǒng)文化的正面價值,對于當?shù)匦砘顒拥拇胬m(xù)開展,具有非常切實的促進作用。請看下面一段筆者在上方山對一位宣卷先生及其搭檔的“看香人”所進行的對話錄音(這里的“看香人”就是“師娘”,即當?shù)氐奈滓?主家如果有某種訴求,一般會先請師娘看香,由師娘告知該如何應對行事,比如燒香、誦經(jīng)之類,而宣卷更是其中最常見的行事之一,所以師娘和宣卷先生有著較為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但互相之間不一定構(gòu)成排他性的組合關(guān)系):
筆者:你如何看待這個活動?
宣卷先生:既然已經(jīng)是非遺了,最好不要讓它斷掉,傳承下去嘛,這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如果斷掉了的話,覺得很可惜。
筆者:先前宣卷還不是非遺的時候是什么情況?
宣卷先生:那時候比較緊張的,還有老先生被抓進去過。
筆者:你入行時還沒現(xiàn)在這么開放,你是怎么想的?
宣卷先生:我是從2003年左右開始的,當時雖然還沒有“非遺”,但也已經(jīng)不怎么緊了,所以我也不很緊張。
筆者:看香的人叫什么?
宣卷先生:有的就叫一聲“阿姨”。
筆者:職業(yè)一點的叫法呢?
宣卷先生:可以算是“仙人”啊什么的。
[此時正好看香人來了,坐下來一起交談。]
筆者:阿姨您貴姓?
看香人:姓X。
筆者:你什么時候開始看香的?
看香人:我是29歲生病開始的,今年68歲了。后來菩薩就叫我吃這碗飯,后來就跟著他們?nèi)裏?、念念佛。我們這個看香不是迷信的,不能叫迷信,一般人家辦喜事,我們?nèi)ツ罘?我們坐在一起,念念經(jīng),陪陪菩薩,吃吃老酒,不是迷信。我們到處去燒香,不是迷信。要是腦子里有點壞事,燒燒香就好了,我是這樣的心態(tài),不是迷信。
筆者:別家有事,你怎么知道該怎么辦?
看香人:假如人家有生病的,點香后就看出有啥邪路,送送就好了。生病么去醫(yī)院,只是邪氣這些要我們看。
筆者:阿姨,你是哪個菩薩給你講話?。?/p>
看香人:觀世音菩薩。
筆者:是觀世音,那你今天干嗎要來上方山拜太姥啊?
宣卷先生:這家人許的愿要到上方山來還,觀世音就指示來拜太姥。
看香人: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上方山老太太能增福氣、增財氣、增命運、增壽,假如家里有點小事,就來求求菩薩,增福增壽增財運。上方山的菩薩靈得不得了,這個不是迷信,我們是祖?zhèn)飨聛淼摹?/p>
筆者:我們也不叫它迷信,我們是叫它民俗的。
看香人:對對對!中國不是有四大教嗎?佛教、基督教、耶穌教、天主教,阿是這四大教啊,我們一般人就是佛教,不是別的教①2015年9月27日(陰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筆者在上方山的采訪錄音。。
從上述對話中分明可以看出,老年的看香人對于“迷信”帶來的負面記憶還很深刻,在短短幾句話中,不斷地分辯自己“不是迷信”,甚至拉出所謂四大宗教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而年輕的宣卷先生(時年32歲)顯然更能跟進形勢,他以“非遺”為大旗,說的都是“傳承”一類的高端名詞。一個是防范性的辯護,一個是進取性的宣傳,兩者的表達方式,正映現(xiàn)著兩個時代的政府意志和社會思潮。
這個案例充分說明,“非遺”思潮在文化價值觀的重新塑造上,確實取得了重大的成績,這也是筆者認為整個“非遺”熱潮最有價值之處。事實上,由于破除迷信觀念過于深入人心,許多群眾和國家干部依然對民間俗信抱有反對態(tài)度,從當前的整體形勢來看,這樣扭轉(zhuǎn)和重塑價值觀的工作,依然任重道遠,十分必要。
此外,“非遺”保護工作,在“保存”這個層面上,也顯示出巨大的優(yōu)越性。隨著“寶卷”項目被分批次地進入國家“非遺”名錄,各地掀起了搜集、整理和出版寶卷書籍的巨大熱情,就吳語地區(qū)而言,靖江、張家港、同里、無錫等地先后出版了大規(guī)模的寶卷資料集,為文化界和學術(shù)界貢獻了豐厚的精神產(chǎn)品。常熟政府也不甘人后,由常熟市文廣新局牽頭進行了全市范圍內(nèi)的普查、搜集和整理工作,并于2015年出版了《中國常熟寶卷》的大部頭作品集,其中有些寶卷是首次發(fā)現(xiàn),比如嘉慶己卯年(1819)的抄本《虎堆嶺逆子》等,筆者也自始至終參與其中并承擔了相當一部分工作,這是任何一位“非遺”保護工作者都應該盡力而為的分內(nèi)之事。
但除此之外,“非遺”保護工作還能做些什么?是不是還應該為其現(xiàn)實生命力做出某種延續(xù)性的保護工作呢?
確實有些寶卷項目的保護單位在努力嘗試著一些活動,比如進行多地寶卷匯演之類,如果從交流寶卷文化的目的著眼,自然也無可厚非。但有些單位甚至讓地方文化工作者每年創(chuàng)作一本新的寶卷,用以在戲曲、曲藝類文藝匯演中亮相乃至競賽,筆者以為至少對于常熟宣卷來說,這種做法是絕對要不得的,將俗信文藝從其信仰土壤中悍然拔出而投放到文化系統(tǒng)匯演舞臺,非但不是對“非遺”項目的保護,反而是對寶卷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且不說匯演制度向來只是政府文藝系統(tǒng)內(nèi)的自娛自樂、幾乎很少進入觀眾市場的形式存在,就常熟宣卷活動本身而言,其信仰實踐的功能遠遠大于其文藝性審美功能,它的娛樂手段過于簡單,放在娛樂項目無限多樣的當今時代,如果沒有信仰,宣卷根本就沒有存活的必要和可能。
事實上,民間宣卷活動本身也在與時俱進地發(fā)生著內(nèi)部調(diào)節(jié),比如以前數(shù)量最多的“閑卷”或曰“白相卷”,就是相對疏離信仰儀式、主要負載娛樂功能的寶卷類別,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少,幾乎不再被人宣頌。因為生活節(jié)奏加快,人們不像以前那樣一次宣卷可以做上幾天,其中必須穿插許多娛樂性的“閑卷”,而是希望盡快完成宣卷儀式活動。即便是那些跳不過去的儀式卷本,也出現(xiàn)了程度不等的縮減版,更沒有時間去宣頌那些“閑卷”了,甚至連群體朝山進香活動,也不像以前坐船要坐上很長時間,而是一輛包車半天就到,根本沒時間再去宣卷“白相”了。但寶卷也不是只減不增,隨著現(xiàn)實社會的急劇變化,許多以前沒有或者不重視的行為,現(xiàn)在變得重要了,于是新的寶卷就應運而生,比如鑒于目前家庭糾紛越來越嚴重,常熟宣卷先生余鼎君就在2001年新編了一部《和合寶卷》,借和合二仙事跡宣傳家庭和睦,已使用多年,獲得了一定的影響。
可見,寶卷這類俗信文藝,自有它本身的生命力和調(diào)節(jié)功能,不需要過多的外力干涉,政府行為尤須節(jié)制。以前的政府干涉,主要體現(xiàn)為禁毀,這固然是錯誤的。如今“非遺”思潮下則表現(xiàn)為過分熱情的所謂“保護”,其中除了“保存”之外的一切措施,其實都徒勞無益,有時甚至適得其反,比如將宣卷一類俗信文藝過分往曲藝方向引導而日漸脫離其信仰土壤,對其生命力恐怕不是延長反有折損。
十多年前,筆者曾經(jīng)寫過一篇關(guān)于“非遺”保護的文章,題目是《花開花落兩由之》,文章的中心意思是民俗文化自有其生命周期,人們不必因為是“非遺”項目就非得采取怎樣的保護措施去延續(xù)其生命。那篇文章的末尾有這么一段話:
民俗的生生滅滅,亙古而然,天天發(fā)生?!盎ㄗ燥h零水自流”,您若偏要覺得“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那是您自己的情義,但情也罷,義也罷,到頭來依舊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還不如“花開花落兩由之”,大家省事。
如今看來,這段話盡管有點拽文惡習,意思到底沒錯。本文以常熟寶卷這類俗信文藝的現(xiàn)實過程來考察,更加鮮明地印證了這一理念,事實上,政府職能部門在確立價值觀、做好資料保存工作之后,就不必過多干預其實際存在了,它的生生滅滅,與政府無關(guān),政府部門也不必對其負責,任其自然,便是自由的最高境界。在這意義上說,“無為即保護”,且不僅對俗信文藝而言,它適用于所有“非遺”項目。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
[2]車錫倫.中國寶卷研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3]陸粲.庚巳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卜永堅,畢新丁.婺源的宗族、經(jīng)濟與民俗:下冊[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
[5]陳康祺.郎潛紀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4.
[6]陳泳超.朱炳國先生新收民國時期洛社寶卷考述[J].文化遺產(chǎn),2016,(1).
(責任編輯:趙旭國)
“Doing Nothing also Means Protection”:The Protection Strategy about Literature and Arts of Folk-belief——In case of Baojuan performance in Changshu
CHEN Yong-ch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University,Haidian 100871,Beijing,China)
The literature and arts of folk-belief refer to all the activities closely linked w ith certain kind of folk-belief.They have their own life cycle together w ith folk-belief.Taking the Xuanjuan in Changshu for example,its belief has never changed from the m iddle of M ing Dynasty,except for its literary genre.The Xuanjuan activities grew up after the middle of Qing Dynasty.Although several frustrations were experienced,it is still full of vitality which make its destiny quite different from other literature and arts. The essence of ICH protection is to establish a sense of worth which means to treat the cultural diversity equally.The protection should be only limited to“preserve”the material.As for those“protections”aim ing at extending the life of alive ICH,any such protection w ill produce no effect.As for the government action, “doing nothing”also means protection.This rule applies to all of the ICH items.
literature and arts of folk-belief;Changshu;Baojuan performance;ICH protection
G122
A
1671-0304(2017)02-0090-06
2016-09-10
時間]2017-04-18 17:21
北京大學中文系自主社科項目“以蘇州上方山為中心的宣卷活動田野調(diào)查”。
陳泳超,男,江蘇常州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民間文學、民俗學研究。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418.1721.03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