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宋文化研究§
蘇軾眼中的杜甫
——兩個偉大靈魂之間的對話
周裕鍇
蘇軾對杜甫的理解與解釋,可視為兩位偉大詩人之間的對話。蘇軾如何回應杜甫遺留下來的會話材料,既透視著杜詩作用于蘇軾思想、行動的痕跡,同時也塑造著杜甫的形象和杜詩的品格。蘇軾眼中的杜甫,與時論保有一定距離,不論推崇、調侃或微議,其主要從自身的個性、觀念、體驗等出發(fā),更注重的是杜詩在自己心中引起的共鳴。蘇軾以自己為杜甫的異代知音,而將杜甫作為自己的代言人。杜詩浸透在蘇軾生活的各個方面,實際上已化作蘇軾生命的一部分,超越文本本身,成為一種生命詩學。
蘇軾;杜甫;杜詩;對話
理解與解釋的本質是解釋者與作者之間的對話,正如伽達默爾的觀點:“理解總是以對話的形式出現(xiàn),傳遞著在其中發(fā)生的語言事件?!?Understanding is always a form of dialogue: it is a language event in which communication takes place.)*David Couzens Hoy, The Critical Circle,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2,p.63.而“蘇軾眼中的杜甫”這一事件,實可視為唐宋時期兩位最偉大的詩人之間的對話,雖是有關“語言事件”,但傳遞出來更重要的信息卻是心靈的碰撞與共鳴。
所謂“對話”,在闡釋學語境里當然是一種隱喻,但在蘇軾那里,對話卻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杜甫曾在蘇軾夢中親口說了一些話,這在《杜工部詩集》中是查不到的;而蘇軾也常常對杜甫表達著自己各種復雜的感情,有時還會調侃一下杜甫。蘇軾曾經記載杜甫向自己托夢的事,是一個典型的對話事件:
仆嘗夢見一人,云是杜子美,謂仆:“世多誤解予詩。《八陣圖》云:‘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世人皆以謂先主、武侯欲與關羽復仇,故恨不能滅吳,非也。我意本謂吳、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贝死砩踅H蛔用浪澜陌倌?,猶不忘詩,區(qū)區(qū)自明其意者,此真書生習氣也。*《記子美八陣圖詩》,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9冊,第7525頁。
四百年前的古人,在夢中穿越出來講自己的詩給蘇軾,這與其說是杜甫的“書生習氣”,不如用來評價蘇軾自己更加恰當:如果這夢是真的,可說明蘇軾對解釋杜詩的癡迷,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以至于夢中遇到杜甫給自己解釋創(chuàng)作意圖;如果是假的,則可說明蘇軾為了證明自己理解的權威性,甚至抬出作者托夢之事來作后盾。盡管蘇軾聲稱這是杜甫本人通過托夢方式傳達的作品原意,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不過是蘇軾自己“以意逆志”的結果。即使我們相信蘇軾關于夢的敘述屬實,那也不過是他一廂情愿的夢想而已。無論如何,這個夢不僅表明蘇軾夢中猶不忘詩的書生意氣,而且表明他認為自己才是杜甫真正的知音。
蘇軾在閱讀杜詩時,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表現(xiàn)的生活、想要表達的感情,杜甫詩中都寫過了。因此他直接把杜詩看作是自己人生的“實錄”,并質疑杜甫的產權問題:
“用拙成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時時急,漁舟個個輕。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薄巴砥鸺液问拢瑹o營地轉幽。竹光團野色,山影漾江流。廢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弊诱霸疲骸按藮|坡居士之詩也?!被蛘咴唬骸按硕抛用馈镀鳞E》詩也,居士安得竊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麥,起于神農、后稷,今家有倉廩,不予而取輒為盜,被盜者為失主。若必從其初,則農、稷之物也。今考其詩,字字皆居士實錄,是則居士詩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書子美屏跡詩》,《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冊,第7530頁。
回答“或者曰”的一段話,其實也是在回答杜甫。這是很霸道的說法,認為詩歌的產權應由讀者與作者共享,杜甫的實錄也是東坡居士的實錄,直接將杜詩的產權據(jù)為己有。蘇軾相信,在杜詩的原初視野后面還有一種如“農稷之物”那樣更原初的東西,那就是作為相同類型的士大夫生活的真實存在。這里隱含的信息是,蘇軾在申說共享產權時,其實是把杜甫看作自己的代言人。于是,蘇軾成了杜甫的知音,杜甫成了蘇軾的代言人,二者穿越“時間距離”完成了隔代的對話。
既然闡釋就是闡釋者與作者的對話,那么我們要追問,蘇軾是如何理解與評價杜甫詩中的語言事件的呢?換言之,蘇軾對于杜甫遺留下來的會話材料即種種實錄,是如何作出回應的呢?再進一步說,這種回應對于塑造杜甫在詩壇上的形象起了哪些作用呢?
蘇軾在人們心目中是一個曠達樂觀的人物,林語堂寫的蘇軾傳記,便直接題為《快樂天才蘇東坡》(TheGayGenius:TheLifeandTimesofSuTungpo)。而杜甫在人們心目中卻總是一副愁苦的形象,甚至有“許渾千首濕,杜甫一生愁”*《桐江詩話》,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43頁。的俗語。二人的性格差別太大,似乎理當排斥。然而有一個共同的特質卻將杜、蘇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是杜甫堅貞忠誠的人格使蘇軾產生共鳴。蘇軾在《王定國詩集敘》中提出一個著名觀點:
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以余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后變風發(fā)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于禮義,以為賢于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fā)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一〇,第11冊,第988頁。
這種推崇“一飯未嘗忘君”的觀點,似乎與我們心目中的東坡相去甚遠。但他在《與王定國》書信中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
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今見定國每有書,皆有感恩念咎之語,甚得詩人之本意。仆雖不肖,亦嘗庶幾仿佛于此也。*《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五二,第17冊,第5685頁。
兩次提及,當然不是一時興發(fā)之語,而是有深刻的認同。這種說法被舊時代注杜者所坐實,如楊倫《杜詩鏡銓》評《槐葉冷淘》詩“此所謂一飯不忘者也”,*楊倫:《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66頁。但另一方面卻遭到當今一些學者的批判,被斥為“愚忠”,或者認為是封建士大夫為了適應其時代的政治需要對杜甫進行的曲解。蘇軾的說法的確很難成立,唐人孟棨《本事詩》說:“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孟棨:《本事詩》,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頁。宋人也多是如此理解。而蘇軾卻在“饑寒流落”的前提下,突出杜甫“一飯未嘗忘君”的一面,這很令人費解。不過,仔細分析蘇軾這兩段話,我們可發(fā)現(xiàn)這樣幾點:其一,借批評司馬遷贊揚《國風》《小雅》的說法,而推崇《大雅》的寫作傳統(tǒng)。李白《古風五十九首》第一首就說:“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李太白全集》卷二,王琦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87頁。杜甫同樣說過:“大雅何寥闊,斯人尚典刑?!?杜甫:《秦州見敕目薛三璩授司議郎畢四曜除監(jiān)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卷六,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3冊,第1618頁。黃庭堅也把杜甫詩看作“大雅”,并為之寫過《大雅堂記》。《大雅》的特點就是“忠厚”“止于忠孝”。其二,蘇軾提出此看法時正貶謫黃州,而他的朋友王定國也受牽連貶謫嶺南賓州,不知何時能被朝廷召回。所以評杜甫詩,他不僅提到“饑寒流落”,更加上“終身不用”,因而特別要向朝廷表明“一飯未嘗忘君”的忠心。其三,蘇軾特別指出,自己也像杜甫、王定國一樣,“嘗庶幾仿佛于此”,一樣的“感恩念咎”“止于忠孝”。蘇軾離開黃州貶謫地后曾寫下“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滿庭芳·歸去來兮》,《蘇軾全集校注·詞集校注》卷二,第9冊,第515頁。的句子,正表明愿報效朝廷的愿望。因此,蘇軾對杜甫的解讀,與其說是“曲解”,不如說是借杜甫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蘇軾這種忠君觀念也在他解讀杜詩中表現(xiàn)出來,如《辨杜子美杜鵑詩》反復強調“尊君”“造次不忘君”,以為有無杜鵑應以是否尊君為標準。
總之,蘇軾不僅有瀟灑曠達的一面,也有忠君報國、存心忠厚的一面。所以宋孝宗在《蘇軾文集序》中特別指出:“故贈太師謚文忠蘇軾,忠言讜論,立朝大節(jié),一時廷臣無出其右?!?《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附錄,第20冊,第8903頁。這正是杜甫人格熏陶的結果。
杜甫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寫道:“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杜甫全集校注》卷三,第1冊,第668頁。稷與契是輔佐虞舜的大臣賢臣,杜甫一生未做過大官,有這樣的自許,看起來是很迂腐的,但是蘇軾對此卻有同情的理解:
子美自比稷與契,人未必許也。然其詩云:“舜舉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贝俗允瞧?、稷輩人口中語也。又云:“知名未足稱,局促商山芝?!庇衷疲骸巴鹾钆c螻蟻,同盡隨丘墟。愿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蹦酥用涝娡馍杏惺略谝病?《評子美詩》,《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冊,第7534頁。
蘇軾認為,人們雖然未必認為杜甫可比于稷與契,但杜甫詩中體現(xiàn)出來高明見識,足可說明他的遠大抱負并非浮夸。《述古三首》其二“舜舉十六相”四句: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號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號八元,舜以此十六人為相,天下同心同德,所以大治。秦孝公任商鞅為相,變秦法令,各種嚴刑峻法太多,以致刻薄少恩,與堯舜的仁政相左。趙次公的注解認為,杜甫詩舉舜任十六相和秦任商鞅兩種做法,隱喻唐玄宗早期任用賢相姚崇、宋璟,后期任用奸相李林甫、楊國忠。*參見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丙帙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89頁。蘇軾特別欣賞這四句,則是有感于宋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如商鞅一樣法令多如牛毛,失去宋仁宗時代寬厚愛民的祖宗法度。蘇軾稱杜甫“詩外尚有事在”,這是贊嘆杜甫不只是一個單純的詩人,而且是有政治家的杰出眼光。趙次公注云:“東坡議論至此,而后能見古人之心;見古人之心,而后能說詩也。今杜公此篇,自‘杜陵有布衣’至‘浩歌彌激烈’六韻,則以雖抱濟世之才,而無稷契之位,故不免于浩嘆也?!?《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甲帙卷四,第101頁。這正可見蘇軾是杜甫真正的知音。
蘇軾有幾句發(fā)牢騷的詩:“我材濩落本無用,虛名驚世終何益。東方先生好自譽,孟賁子路并為一。杜陵布衣老且愚,信口自比契與稷。暮年欲學柳下惠,嗜好酸咸不相入?!?《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屬金山故作此詩與金山元長老》,《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二四,第4冊,第2677頁。稱自己就像老且愚的杜甫一樣,一事無成,而把自己比為稷與契。對此詩意,有的讀者并不理解,以為蘇軾詆毀杜甫太過分。王文誥辨別說:“公作此詩在廢中。自‘我材本無用’句后,為列數(shù)人,皆借以自讬。時方以杜自讬,寓與世不合之意,肯詆毀之乎?”*曾棗莊主編:《蘇詩匯評》卷二十四,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068頁。蘇軾當時剛從黃州量移汝州,尚處于罪廢的境況,這時借杜甫詩來寄托與世不合之意,實際上是對“雖抱濟世之才,而無稷契之位”的處境表示感嘆。這正是另一層次上杜甫的知音。
杜甫在蘇軾眼中到底如何,這回避不了蘇軾對杜甫在詩壇地位的總體評價,除了前面道德政治上“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詩人以來,一人而已”的評論,蘇軾對杜甫的藝術成就也極為推崇,在不少場合將杜甫視為詩壇第一人或并列第一人。
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書黃子思詩集后》,《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冊,第7598頁。
這里將李、杜并舉,認為自從李、杜出現(xiàn)在詩壇以后,超越百代詩人,古今詩人在他倆面前都被廢掉了。這個評價是很高的。他又指出:
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書唐氏六家書后》,《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九,第19冊,第7892-7893頁。
用書法界的顏真卿來作類比,一段話中表達了幾個意思:一是“雄秀獨出”,雄偉秀拔而又獨特;二是“一變古法”,富有創(chuàng)造性,引領了詩壇的新風氣;三是“格力天縱”,有上天賦予的才能,“天縱”二字見《論語·子罕》“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是評論孔子的話;四是“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相當于說集大成;五是“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是說其藝術成就達到頂峰,后來的詩人很難超越。類似的意思蘇軾在《書吳道子畫后》也表達過:
智者創(chuàng)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七〇,第19冊,第7908-7909頁。
認為中國古代的文學藝術經過千百年的創(chuàng)造積累,到唐代發(fā)展到了頂峰,而杜甫在詩壇的地位,如同韓愈在文壇、顏真卿在書壇、吳道子在畫壇的地位,繼承了三代以來的傳統(tǒng),并在古法上創(chuàng)新,使得一切藝術技巧至此已全部具備。蘇軾稱贊杜甫等人有創(chuàng)有述,有學有技,是天才和人力的結合。
蘇軾的評論非常經典,具有權威性,對杜甫、韓愈藝術成就的論述中已暗含當今學術界所謂“唐宋轉型與變革”的因子。當然,鑒于蘇軾自己的審美趣味,他在高度推崇杜甫諸人的同時,也流露出幾分對“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的遺憾。
在蘇軾眼里,杜甫既是一個道德高尚、藝術高超的詩人,同時也是一個生不逢時、值得同情的詩人。蘇軾的恩師歐陽修喜歡李白而不太喜歡杜甫,這令宋代士大夫感到有點意外。然而與蘇軾義兼師友的張方平卻是杜甫的超級崇拜者,張氏寫過一首《讀杜工部詩》,全面評價杜詩的偉大成就:
文物皇唐盛,詩家老杜豪。雅音還正始,感興出離騷。運海張鵬翅,追風騁驥髦。三春上林苑,八月浙江濤。璀璨開蛟室,幽深閉虎牢。金晶神鼎重,玉氣霽虹高。甲馬屯千隊,戈船下萬艘。吳鉤铦莫觸,羿彀巧無逃。遠意隨孤鳥,雄筋舉六鰲。曲嚴周廟肅,頌美孔圖褒。世亂多群盜,天遙隔九皋。途窮傷白發(fā),行在窘青袍。憂國論時事,司功去諫曹。七哀同谷寓,一曲錦川遨。妻子饑寒累,朝廷戰(zhàn)伐勞。倦游徒右席,樂善伐干旄。舊里歸無路,危城至輒遭。行吟悲楚澤,達觀念莊濠。逸思乘秋水,愁腸困濁醪。耒陽三尺土,誰為翦蓬蒿。*《張方平集》卷二,鄭涵點校,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5-16頁。
這是一首對仗工整、氣勢磅礴的五言排律,從第五句“運海張鵬翅”起到“頌美孔圖褒”止,一連用了十六比喻來形容杜詩千匯萬狀的藝術風格和詩法技巧。并且從“世亂多群盜”到“愁腸困濁醪”寫杜甫一生的生活軌跡和心路軌跡。這首詩全面代表了當時士大夫對杜詩的普遍認識。
蘇軾讀到恩師這首詩,隨之寫下一首次韻的排律,在尊重老師的同時表達了自己對杜甫的獨特理解:
大雅初微缺,流風困暴豪。張為詞客賦,變作楚臣騷。展轉更崩壞,紛綸閱俊髦。地偏蕃怪產,源失亂狂濤。粉黛迷真色,魚蝦易豢牢。誰知杜陵杰,名與謫仙高。掃地收千軌,爭標看兩艘。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塵暗人亡鹿,溟翻帝斬鰲。艱危思李牧,述作謝王褒。失意各千里,哀鳴聞九皋。騎鯨遁滄海,捋虎得綈袍。巨筆屠龍手,微官似馬曹。迂疏無事業(yè),醉飽死游遨。簡牘儀型在,兒童篆刻勞。今誰主文字,公合抱旌旄。開卷遙相憶,知音兩不遭。般斤思郢質,鯤化陋鯈濠。恨我無佳句,時蒙致白醪。殷勤理黃菊,未遣沒蓬蒿。*《次韻張安道讀杜詩》,《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六,第1冊,第545頁。
我們注意到蘇軾論杜的幾個特點:其一,引入《大雅》的典刑,認為《大雅》以下詞賦、楚騷都是詩之變而非詩之正,楚騷以下詩壇更糟糕,而直至杜甫才恢復《大雅》的傳統(tǒng),這與張方平“感興出離騷”的看法不同。其二,將李白與杜甫并舉,其中“爭標看兩艘”“失意各千里”都寫兩位詩人。這不同于同時代人津津樂道的“李杜優(yōu)劣論”。其三,借用歐陽修“詩窮而后工”的說法,說明上天有意成就李白、杜甫,所以照例使他們一生奔逃漂泊。其四,強調李、杜的生不逢時,特別是杜甫,因為在安史之亂中,朝廷更需要良將李牧,即郭子儀、李光弼這樣的平叛將領,而不需要王褒這樣歌功頌德(寫過《圣主得賢臣頌》)、靠筆桿子吃飯的詞臣。不幸的是,無論是“興酣落筆搖五岳”的李白,還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杜甫,都是戰(zhàn)亂時期無用的文人。其五,用對仗的形式寫出杜甫偉大的藝術成就和低微的人生地位之間的強烈反差:“巨筆屠龍手,微官似馬曹。”杜甫做過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等微官,所以稱為“馬曹”,而“屠龍手”本身也帶幾分挖苦,因為“屠龍”既是高超之技,也是無用之技(見《莊子·列御寇》)。其六,稱杜甫“簡牘儀型在”,為詩壇樹立了典范,“兒童篆刻勞”意思是說后來的詩人“難復措手”,只能搞些雕蟲篆刻之事。在這首詩中提到“知音兩不遭”的問題,而其意則隱然自詡為杜甫的知音。蘇軾并不刻意寫杜詩如何偉大,而將重點放在其人生遭遇上,從“詩人例窮苦”開始,直到“醉飽死游遨”,都在描寫李杜特別是杜甫的窮苦失意,對之充滿同情。
杜甫的主要藝術風格是什么?現(xiàn)在我們耳熟能詳?shù)氖恰俺劣纛D挫”四個字,這出自杜甫《進雕賦表》,是他對自己寫作風格的總結,后人以之評論杜詩。然而,蘇軾似乎并未關注杜甫這方面,他喜歡杜詩的主要風格似是“才力富健”。在《書司空圖詩》中,他比較司空圖和杜甫詩的差異:
司空圖表圣自論其詩,以為得味于味外。“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此句最善。又云:“棋聲花院靜,幡影石壇高。”吾嘗游五老峰,入白鶴院,松陰滿庭,不見一人,惟聞棋聲,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儉有僧態(tài)。若杜子美云:“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薄八母酵略?,殘夜水明樓?!眲t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遠矣。*《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冊,第7580頁。
一方面,他固然欣賞司空圖的“棋聲花院靜,幡影石壇高”,并用自己游廬山白鶴院的親身經歷證明這聯(lián)詩的妙處;但另一方面,當他把司空圖詩拿來與杜甫詩對照時,立刻顯出二者高下。所謂“寒儉有僧態(tài)”,是說其詩缺乏生命的動力,如同一般和尚的詩一樣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蔬筍氣”。而同樣寫靜中之景,杜詩中無論是螢火蟲還是水鳥(《倦夜》),都充滿生命的活力與人情味,甚至是寫安靜無人的夜晚,山和水也因為“吐”和“明”字變得富有動感(《月》)。螢、鳥、山、水的描寫,透露出杜甫富足健康的內在生命律動。
蘇軾非常欣賞杜甫七律中的“偉麗”,即雄偉壯麗的詩句,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子,認為自杜甫之后,七律的偉麗便無人繼承,“寂寞無聞焉”。直至歐陽修才寫出“滄波萬古流不盡,白鶴雙飛意自閑”“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樂耕耘”這樣的句子,可以與杜甫“并驅爭先”。但事實上,歐陽修詩的“偉麗”根本無法與杜甫相提并論,因為“白鶴”句風格閑淡,而“諸蕃”句缺乏形象感,更像是事件概括。反倒是蘇軾自己的兩聯(lián)詩“令嚴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露布朝馳玉關塞,捷書夜到甘泉宮”更與杜甫接近,即他自己所說“亦庶幾焉爾”。*《評七言麗句》,《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八,第19冊,第7665頁。前人評論蘇軾詩,注意到蘇詩學杜之處,比如前面所舉《次韻張安道讀杜詩》,汪師韓就認為“但覺鋪張排比,辭氣不減少陵耳”。*《蘇詩匯評》卷六,第196頁。
蘇軾對杜甫的詩了然于胸,以至于常常看到某些景物,立即就想到杜詩,甚至夢中也不例外。他在潁州時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后來幾次提及。先是在《雙石》詩序中說道:
至揚州,獲二石。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于北。其一正白可鑒,漬以盆水,置幾案間。忽憶在潁州日,夢人請住一官府,榜曰“仇池”。覺而誦杜子美詩曰:“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蹦藨蜃餍≡?,為僚友一笑。*《雙石》詩敘,《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三五,第6冊,第3971頁。
獲得兩塊有洞穴的怪石,于是想起了自己的夢。夢中的官府“仇池”,其實是來自杜甫《秦州雜詩》的描寫。我們很難設想,若是不熟稔杜詩,知道“仇池”這個地名,他怎會夢見榜曰“仇池”的官府。后來在《和陶桃花源》詩引中,蘇軾再次提到“仇池”:
予在潁州,夢至一官府,人物與俗間無異,而山川清遠,有足樂者。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覺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楊難當所保,余何為居之?明日以問客,客有趙令畤德麟者,曰:“公何問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蓋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彼眨げ渴汤赏鯕J臣仲至謂余曰:“吾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huán)之??梢员苁?,如桃源也?!?《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四〇,第7冊,第4751頁。
至此我們才明白,“仇池”原來是蘇軾夢中避世的桃花源,問題在于蘇軾不是夢到桃花源,而是夢到仇池。他后來不僅把自己珍愛的怪石命名為“仇池”,而且將自己晚年的筆記命名為《仇池筆記》。這足以說明杜甫詩句對他的重要影響。
杜甫《月》詩中的“四更山吐月”兩句,更為蘇軾所喜愛,他不僅稱這兩句“才力富健”,而且譽之為“古今絕唱”,如《江月五首》序曰:
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贝舜沤窠^唱也。因其句作五首,仍以“殘夜水明樓”為韻。*《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三九,第7冊,第4610頁。
他仿效杜詩,從“一更山吐月”直寫到“五更山吐月”,實在是過于癡迷。在蘇軾詩歌中,隨時都可看到化用杜詩的痕跡,比如《次韻吳傳正枯木歌》*《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三六,第6冊,第4178頁?!澳苁过埑仫w霹靂”句來自杜詩《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龍池十日飛霹靂”,“或自與君拈禿筆”句來自杜詩《題壁畫馬歌》“戲拈禿筆掃驊騮”,至于“不獨畫肉兼畫骨”句則來自杜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幹惟畫肉不畫骨”。*分別參見《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一、卷七,第6冊,第3207頁;第4冊,第1998頁;第6冊,第3201頁。又如詠海棠的名作《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二〇,第4冊,第2162頁。當然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杜甫全集校注》卷五,第3冊,第1350頁。據(jù)查慎行評論:“此種詩境,從少陵《樂游園歌》得來,遇其神理而化其畦畛,斯為千古絕作?!?《蘇詩匯評》卷二十,第855頁。此外,蘇軾還會就杜甫詩的原意進行翻案,楊萬里《誠齋詩話》說:“杜詩云:‘忽憶往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瘱|坡云:‘何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杯?!私苑阜ㄒ??!?楊萬里:《誠齋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1頁。
前面討論過蘇軾分享杜甫“實錄”的觀點,這種公共產權的意識更體現(xiàn)在“集句詩”上。黃庭堅曾把集句詩稱為“百家衣體”,但如果是集同一詩人的句子,則更像拼七巧板,難度很大,前提是必須做到對該詩人全集爛熟于胸,而且能夠進行巧妙的重新排列組合。蘇軾的朋友孔平仲曾作過多首集杜詩,僅今存者就有三十多首。他曾贈給蘇軾五首集句詩,其中一首就是集杜甫詩。蘇軾贊嘆道:
集句詩表面看來是百分之百的盜竊,所有的句子都是來自前人,但實際上這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前人的文字只是語言材料,黃庭堅說“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黃庭堅全集》正集卷十八,劉琳等校點,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75頁。集句詩就是“點鐵成金”推向極端的產物。在蘇軾看來,孔平仲學杜甫,可以說是得骨得髓,拾取了杜詩的精華,仿佛是杜甫轉生再世,信手寫出來的詩句都能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自己的感情。宋末文天祥在燕京監(jiān)獄中,讀杜詩,集得二百首五言絕句,他認為“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知子美非自能為詩,詩句自是人情性中語,煩子美道耳”。*《〈集杜詩〉自序》,《文天祥全集》卷十六,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第397頁。把杜詩的產權據(jù)為己有,正是繼承了蘇軾的觀點。
蘇軾的性格一貫風趣幽默,黃庭堅說他“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杜甫這樣一個后世被尊為“詩圣”的大家,在蘇軾眼里卻更像一個隔世的朋友,一個“尚友”。朋友之間不僅可以共同分享“實錄”的詩句,而且不妨開開玩笑,調侃一下。杜甫寫作《麗人行》,諷刺楊貴妃兄弟姐妹驕奢淫逸的生活,本是個嚴肅的題材,蘇軾借杜甫的詩題寫了《續(xù)麗人行》,卻有幾分戲謔的意味,詩序里說“李仲謀家有周昉畫背面欠伸內人,極精,戲作此詩”:
深宮無人春日長,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鶯啼空斷腸。畫工欲畫無窮意,背立東風初破睡。若教回首卻嫣然,陽城下蔡俱風靡。杜陵饑客眼長寒,蹇驢破帽隨金鞍。隔花臨水時一見,只許腰肢背后看。心醉歸來茅屋底,方信人間有西子。君不見孟光舉案與眉齊,何曾背面?zhèn)禾洹?《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十六,第3冊,第1680頁。
根據(jù)詩序提供的信息,這是一首題畫詩,畫是美人圖。詩的前八句寫美人睡起欠伸的畫面,“沉香亭北”四字令人想起楊貴妃,雖然周昉的原作畫的是內人(宮女),未必是貴妃。同時也寫周昉故意畫美人背影,以給人無限的聯(lián)想,使畫面含蓄,具有無窮的意味。但后面六句卻完全離開畫面,拿寒酸的杜甫來打趣,想象杜甫當年寫《麗人行》時的處境,饑寒交迫,騎著蹇驢,戴著破帽,只能隔著曲江遠遠地從背后看一眼美人的腰肢,就這樣已看得心醉,回到茅屋還在回味,人間原來真有這樣的美人,簡直不可思議。這里描寫的杜甫形象顯得窮酸而且眼饞,不過好些意象都來自杜甫自己的詩句,算不上誹謗,杜詩《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麗人行》“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參見《杜甫全集校注》卷二,第1冊,第277、342頁。便都可視為自供狀。當然,在詩的最后,蘇軾表達了對美女的同情,反不如丑女孟光嫁個好丈夫,舉案齊眉,暗示杜甫夫妻之間的情感大概就是這樣的吧。這就是《詩經·衛(wèi)風·淇澳》所說“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還有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蘇軾雖然從總體上強調杜甫“一飯未嘗忘君”“竊比稷與契”的高尚道德政治理想,但在具體品評杜甫作品時,他似乎更欣賞那些表現(xiàn)日常性生活的篇章,即使這些作品在藝術上并不高明,如前面所舉《屏跡》詩之類,又如下面這條評論:
子美詩云:“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東坡云:此詩雖不甚佳,可以見子美清狂野逸之態(tài),故仆喜書之。昔齊魯有大臣,史失其名,黃四娘獨何人哉?而讬此詩以不朽,可以使覽者一笑。*《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冊,第7529頁。
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寫成都春天賞花的情況,非重大題材,但蘇軾欣賞的是杜甫的“清狂野逸之態(tài)”,其實這個態(tài)度也是東坡自己的寫照,蘇軾賞花時也同樣“清狂野逸”,比如“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二二,第4冊,第2503頁。之類,一點也不亞于杜甫。但這里蘇軾把齊魯大臣與黃四娘相比,卻頗有意味,曾經不可一世的政治人物卻“史失其名”,而再也平常不過的村婦黃四娘,卻因杜詩而得以不朽。這的確是很有趣的事,但其中包含著這樣的意味:詩歌還可以超越一時一世而價值永存。所以“可以使覽者一笑”的調侃,其中卻飽含深意。
有時蘇軾也借杜詩來調侃自己,如他在《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詩中說自己“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雖存耳先聵”,*《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一八,第3冊,第1991頁。化用杜甫《清明》詩“右臂偏枯左耳聾”*《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九,第10冊,第5747頁。之句。蘇軾借杜詩來說明自己的身體狀況,但是從詩題中我們就可看出這是戲謔之作。將人生的痛苦用調侃的方式來進行排解,這就是幽默的美學價值。由此,蘇軾揚棄了杜詩中的悲愁,使之變?yōu)闃酚^,使“杜甫一生愁”變?yōu)椤皷|坡千首達”。而這種悲哀的揚棄,正是宋人的一代風氣。
由于生活背景和人生道路的不同,蘇軾和杜甫之間的藝術趣味也有差異。相對而言,杜甫后半生生活艱難,在藝術趣味上傾向于喜歡“瘦勁”“骨立”的風格,馬喜歡瘦馬,字喜歡瘦字,與唐人尚肥的社會審美風尚不相投合 。相反,蘇軾作為宋人,卻喜歡相對豐肥的趣味,如寫字喜歡肥字,馬喜歡肥馬。所以,當蘇軾評價書法藝術時,其觀點便與杜甫針鋒相對。如《孫莘老求墨妙亭詩》:
蘭亭繭紙入昭陵,世間遺跡猶龍騰。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徐家父子亦秀絕,字外出力中藏棱。嶧山傳刻典刑在,千載筆法留陽冰。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短長肥瘠各有態(tài),玉環(huán)飛燕誰敢憎?*《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八,第2冊,第738頁。
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提出:“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嗫h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五,第8冊,第4214頁。批評肥字為失真,主張“尚骨立”“瘦硬通神”。而蘇軾則認為書法藝術應該包含各種風格,不能以肥瘦為判斷標準。汪師韓評蘇詩說:“論書大旨不外前和子由作所云‘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 ’一語,故每不取少陵‘瘦硬通神’之說?!?《蘇詩匯評》卷八,第271頁。
又比如評畫馬,杜甫的《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說“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推崇曹霸而貶低韓幹。但蘇軾在題韓幹畫馬圖詩中,卻暗地里反駁杜甫的觀點,如《書韓幹牧馬圖》說“先生曹霸弟子韓。廄馬多肉尻脽圓,肉中畫骨夸尤難”,*《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一五,第3冊,第1467頁。顯然是稱贊韓幹強過老師,理由是能做到“肉中畫骨”,表面肥圓,其實含有骨力,這當然是不同意“畫肉不畫骨”的責難。而《次韻吳傳正枯木歌》中所說“龍眠胸中有千駟,不獨畫肉兼畫骨”,其實也是在糾正杜甫的說法。總之,蘇軾對韓幹畫的肥馬是深有好感的,在《韓幹馬十四匹》詩中他把自己與韓幹聯(lián)系起來:“韓生畫馬真是馬,蘇子作詩如見畫。世無伯樂亦無韓,此詩此畫誰當看?”*《蘇軾全集校注·詩集校注》卷一五,第3冊,第1590頁。如果說杜甫是曹霸的知音,那么蘇軾就是韓幹的擁躉。這里面?zhèn)鬟_出來的信息是頗能令人玩味的,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蘇軾對杜甫的挑戰(zhàn),在論書和題畫方面,他不想蜷伏在杜甫的陰影之下,而是想通過這種質疑表達出超越的愿望。
從這點來說,蘇軾不是杜甫無條件的崇拜者,更像是一個值得信賴的諍友。所以,當讀到自己不喜歡的杜詩時,他也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
“減米散同舟,路難思共濟。向來云濤盤,眾力亦不細。呀帆忽遇眠,飛櫓本無蒂。得失瞬息間,致遠疑恐泥。百慮視安危,分明曩賢計。茲理庶可廣,拳拳期勿替?!倍鸥υ姽虩o敵,然自“致遠”以下句,真村陋也。此取其瑕疵,世人雷同,不復譏評,過矣。然亦不能掩其善也。*《蘇軾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冊,第7531頁。
趙次公《解憂》注認為:“然公之意亦以藉眾力而濟險,猶資百慮而持危者矣,故曰理可廣也?!?《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己帙卷四,第1379頁。盡管我們未必贊同蘇軾的評論,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非常可取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對話。當今我們研究杜甫或蘇軾的學者,往往會回避詩人的不足,崇敬中加以有意回護。蘇軾這樣的評論可以說為我們樹立了良好的榜樣。
蘇軾對杜甫的評價,受到北宋詩壇風氣的一定影響,但更重要的是他從自己獨有的個性氣質、生活道路、藝術趣味、美學眼光等多種角度出發(fā)來看待杜甫,因而他不在意時人論杜的“詩史”之稱,也不太理會杜詩神圣的光環(huán),而是看重杜詩在自己心中引起的共鳴:貶謫生涯中“一飯未嘗忘君”的忠貞、不合時宜“竊比稷與契”的迂腐、“用拙存吾道”的幽居情懷,甚至會對杜甫進行善意調侃。他不僅把杜甫譽作“天下能事畢矣”的藝術高峰,同時也對“魏晉以來高風絕塵”的喪失感到遺憾。杜詩已化作蘇軾生命中的一部分,以至于他在登臨、游覽、賞花、玩石、觀月、飲酒、論書、評畫時都會想起化用杜甫的詩句。蘇軾認為自己是杜甫的知音,而杜甫則是自己的代言人。他在題跋中常不由自主解釋杜詩,而宋人也把他的言論看作權威,不斷稱引發(fā)揮?!皞翁K注”的流行正是宋代注杜者借蘇軾之權威來作注的一個曲折投影。
(責任編輯:龐 礴)
DuFuintheEyesofSuShi—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the Two Great Souls
Zhou Yukai
The attitude of Su Shi towards Du Fu can be viewed as 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the two great poets. The way Su Shi responds to the material left by Du Fu not only reflects the impact of Du's poems on the path of Su Shi's thought and action, but also reshapes the image of Du Fu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poems. Distanced from the popular criticism of his time, Su Shi interprets Du Fu mainly from Su's own personality, philosophy and personal experience, whether they are praise, irony or modest criticism. What matters are the resonance and sympathy in Su's heart caused by Du's poems. Su regards himself as the soul mate of Du in a different age and considers Du his spokesman. Du's influence can be seen in all aspects of Su's life and has actually become part of Su's life. In this sense, Du's poems have gone beyond the texts and become a kind of life poetics.
Su Shi, Du Fu, Du's poems, conversation
I207.22
A
1006-0766(2017)06-0019-09
周裕鍇,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教授(成都 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