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茹
(1. 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蘇州 215123; 2. 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編輯部, 江蘇蘇州 215009)
陸游《釵頭鳳》詞本事接受特征析微
袁 茹1, 2
(1. 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蘇州 215123; 2. 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編輯部, 江蘇蘇州 215009)
由宋至今,有關陸游《釵頭鳳》詞本事的接受呈現(xiàn)鮮明的特征,即多采信“陸游與前妻唐氏沈園相見,唐氏遣致酒饌,陸游題壁《釵頭鳳》一詞,后唐氏和詞”之本事,以致該本事成為學界接受陸游《釵頭鳳》的文學性事實,選擇性忽略“陸游與唐氏于沈園宴席上相見,唯‘目成而已’,無作詞相和等事”。究其原因,歷代受眾在通過藝術作品來接受經典作家時,更傾向于從文學性欣賞的角度來重塑讀者心目中的人格范型,更注重激烈的“戲劇性”情節(jié)沖突,以期在審美效果上加深其悲劇性的強度,成就了《釵頭鳳》的文學經典地位。若從歷史真實的角度剖析,雖然會使陸游唐氏的婚姻悲劇與《釵頭鳳》相脫離,但陸游作為經典作家的人格范型塑造更合乎時代特征,歷史事實的悲劇性更深遠。因此,探究《釵頭鳳》詞本事,不管是文學性接受還是回到歷史真實,都有其積極意義。
陸游; 《釵頭鳳》; 沈園; 接受; 戲劇性
中國古典詩詞以抒情擅長。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者頂禮“實學”方法,“首先確定事實,然后從這些事實中得出結論”[1]的本事批評觀念,探尋詩詞本事自然而然地成為理解賞析詩詞的常用模式。唐宋詩詞的本事多散見于一些筆記之中,記載不一,又因筆記多源于傳聞,真假難辨,使受眾在接受某些詩詞本事時眾說紛紜,陸游的《釵頭鳳》之本事的接受現(xiàn)象即是如此。由宋至今,諸多接受者各執(zhí)一端,且有理有據(jù),論證推理均不易推翻?!耙皇自娢闹灰獋髡b得普遍了,對于作者和本事的傳說一定失了真相?!盵2]在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更切實、更新的文獻史料的前提下,如何分析這一接受現(xiàn)象?筆者提出這一問題,本意不在于加入《釵頭鳳》本事的孰是孰非的論爭考辯,而更在于分析這一接受現(xiàn)象的特征及其產生的原因及意義,以期還原一個更切合歷史真實的青年詩人陸游的形象,進一步理解其與唐氏的婚姻悲劇。
??抡J為,歷史的言說積累得越是重重疊疊,缺失的東西也就越多,“歷史的每一次訴說都伴隨著缺失的發(fā)生”[3]。對于陸游《釵頭鳳》本事的接受,近千年來亦足夠紛繁,但具有鮮明的接受特征,呈現(xiàn)“一邊倒”的現(xiàn)象,即接受者更愿意采信“陸游與前妻唐氏于沈園相見,唐氏遣致酒饌,陸游題壁《釵頭鳳》一詞,后唐氏和詞”,而選擇性忽略“唐氏改嫁后與陸游相見于沈園之宴會上,除卻‘坐間目成而已’,再也沒有任何交集”,因此《釵頭鳳》是不是寫于沈園,是否為唐氏所作,都成為爭論的焦點。
歷代讀者多采信的觀點首見于宋陳鵠《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十“陸放翁陸子逸詞”:
余弱冠客會稽,游許氏園,見壁間有陸放翁題詞云:“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裛鮫鮹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惫P勢飄逸,書于沈氏園。辛未(1151)三月題。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后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此園后更許氏。淳熙間,其壁猶存,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之,今不復有矣。[4]
稍后周密《齊東野語》卷一“放翁鐘情前室”有相似記載:
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絜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后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云:(略)。實紹興乙亥(1155)歲也。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嘗賦二絕云:“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庇衷疲骸俺巧闲标柈嫿前?,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鄙w慶元己未歲也。未久,唐氏死。至紹熙壬子歲,復有詩,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賦小闕壁間;偶復一到,而小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痹娫疲骸皸魅~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首蒲龕一炷香?!庇种灵_禧乙丑歲暮,夜夢游沈氏園,又兩絕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薄俺悄纤坝址甏海灰娒坊ú灰娙?。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沈園后屬許氏,又為汪之道宅云。
比較以上兩處記載,周密記載比陳鵠記載少了“唐氏奉和詞”一節(jié)。陳鵠所記唐氏和詞只有兩句,而清康熙年間沈辰垣等人編錄的《御選歷代詩余》卷一一八引夸娥齋主人語云,出現(xiàn)唐氏和詞全闕:
陸放翁娶婦,琴瑟甚和,而不當母夫人意,遂至解離。然猶饋贈股勤,嘗貯酒贈陸,陸謝以詞,有“東風惡,歡情薄”之句,蓋寄聲《釵頭鳳》也。婦亦答詞云:“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間,咽淚妝歡。瞞!瞞!瞞!”未幾,以怨愁死。
以上觀點廣為學界采信,不僅確定《釵頭鳳》是陸游為前妻唐氏而作,尤其是“陸游題壁《釵頭鳳》”這一情節(jié)更是深入人心。如清代沈雄《古今詞話》詞辨卷下、丁傳靖輯《宋人逸事匯編》之《香東漫筆》、錢大昕《陸放翁先生年譜》、潘永因《宋稗類鈔》卷二十一,以及歐小牧《陸游年譜》、胡云翼《宋詞選》、游國恩《陸游詩選》等均與周密說法相近,但多不提陳鵠《耆舊續(xù)聞》中記載的唐氏和詞一事,甚至直接反對,如朱東潤《陸游傳》認為唐氏和詞一首可能是后人的附會[5],于北山《陸游年譜》也認為唐氏和《釵頭鳳》詞不足信。
稍晚于陳鵠、早于周密的南宋詩人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二的記載一直沒有成為接受的主流,最明顯的區(qū)別是少了陳鵠、周密記載中的“小說家言”的傳奇色彩:
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也,數(shù)遣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決。某氏改適某官,與陸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園,坐間目成而已。翁得年最高,晚有二絕云(按《沈園》二首,略)。舊讀此詩,不解其意。后見曾溫伯言其詳。溫伯名黯,茶山孫,受學于放翁。
這一記載為清人顧棟高采信:“放翁初婚某氏,頗倦于學,嚴君督過之,急至仳離,某氏別適某官,一日通家于沈園,目成而已,晚年游園,感而賦之。”[6]今學者周本淳《陸游〈釵頭鳳〉主題辨疑》[7]認為劉克莊說法可信,而周密說法有難通之處。
清人是從《釵頭鳳》詞語俚俗角度懷疑其為前妻唐氏而作,如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云:“吾鄉(xiāng)許嵩廬先生(昂霄)嘗疑放翁室唐氏改適趙某事為出于傅會……唐氏答詞,語極俚淺?!盵8]楊鐘羲《雪橋詩話余集》言:“有‘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等句,似非念故妻之語,且安見為改適耶?宋人小說往往誣人閨闥,可信絕少?!盵9]沿此而來,當今學界明確說明陸游《釵頭鳳》為在蜀地而作,代表性的有吳熊和《陸游〈釵頭鳳〉詞本事質疑》一文中的觀點:“夏承燾先生指導我為陸游詞編年,曾斷《釵頭鳳》為蜀中詞,蓋作于乾道九年(1173—1178年)陸游寓居成都期間,與這時間的《真珠簾》《風流子》等詞性質相近,似亦為客中偶興的冶游之作,實與唐氏無涉?!盵10]陳祖美《陸游〈釵頭鳳〉新解》[11]、周本淳《陸游〈釵頭鳳〉主題辨疑》[12]等文與夏承燾、吳熊和等觀點相同。
除此之外,趙惠俊《〈渭南文集〉所附樂府詞編次與陸游詞的系年——兼論〈釵頭鳳〉的寫作時地及其他》根據(jù)《渭南文集》以寫作時間先后進行編次的特征,認為附在《渭南文集》的樂府詞也是類似的編次標準,因此確定《釵頭鳳》寫于乾道八年的南鄭,眼前情景促使陸游懷念唐氏而作。[13]
通過梳理以上材料可見,今學界關于陸游《釵頭鳳》本事之辨基本上是沿襲宋代筆記而來。陳鵠是在沈園親眼見到陸游題壁詞《釵頭鳳》“筆勢飄逸”,劉克莊是親耳聽到陸游弟子“曾黯”(曾黯是陸游老師曾幾的曾孫)所言,可信度都很高,都有無可辯駁之處。歷代受眾選擇性忽略劉克莊的觀點而主要接受陳鵠、周密的記載,原因大概是一旦接受劉克莊的觀點,《釵頭鳳》與陸游唐氏婚姻悲劇之間的關系鏈就會斷開。若細細推究,以下問題都頗有意味:這一關系鏈及其細節(jié)存在是否合理?歷代大多數(shù)接受者為何不愿意接受這一關系鏈的斷開?如何看待陳鵠、周密的觀點更易被廣泛接受這一特征?筆者首先以“假定”為切入點來剖析《釵頭鳳》詞相關本事。
學界關于陸游與出妻唐氏相見于沈園的時間,分歧在陳鵠的“辛未(1151)三月”與周密的“紹興乙亥歲(1155)”,即陸游是27歲還是31歲時與唐氏沈園相會。不管是陸游27歲還是31歲,都是陸游已經重新娶妻王氏、至少生育二子的時間段,[14]而唐氏也已改適他人。宋人承唐風俗,不諱改嫁,但唐氏是依“七出”被休棄的,即說明此女不受封建禮法約束,在當時會受世人指點。鑒于此,唐氏的親朋熟人,不觸動唐氏內心的傷疤是最好的方式。而作為被迫休妻的前夫遇到了唐氏,怎樣的表達方式才是最合情理的?
按照陳鵠的記載,27歲的陸游到唐氏再婚丈夫(只是說“南班士某”,說明身份是皇族子弟)家的園館中游春。陳鵠未說陸游與趙家有親戚朋友關系或如何邀請,陸游此去就是貿然前往。陸游明知自己的前妻唐氏家、已經再成家并有二子、守父親孝剛滿、反對他們婚姻的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公然地去唐氏家園館游春題壁,應是不太能為當時的社會輿論接受。相對而言,周密《齊東野語》中的記載有合乎情理之處:陸游偶然與唐氏及后夫趙士程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氏明白地告訴丈夫后“遣致酒肴”。但下面又出現(xiàn)一個情節(jié):陸游選擇了“題壁”的方式,把他與唐氏相會并難以忘情的事件最大可能地公之于眾。
在信息不發(fā)達的古代,題壁是古時的“互聯(lián)網”,傳播簡便快捷,題壁和觀壁,是宋代文人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15]如周邦彥“下馬先尋題壁字”(《浣溪沙·黃鐘》),姜夔“與君閑看壁間題”(《阮郎歸》),甚至看到前人題壁就要“手癢”立刻和詞,如李曾伯《沁園春·庚子登鳳凰臺和壁間韻》,王質《水調歌頭·和壁間張安國作》,韓淲《浣溪沙·和辛卿壁間韻》。在這樣濃厚的題壁文化生活中,陸游也是積極營造題壁文化者之一。[16]陸游游園題壁需要隨從攜帶筆墨,唐氏和后夫一起也要攜帶丫鬟隨從,一切都是公開的環(huán)境下進行的,當事人至少五六個,且沈園之勝景還會吸引更多的游客。陸游多次寫詩歌懷念自己的前妻,這些詩是帶有私密性的,而題壁詞卻是公開的。陸游將本來難以言說的感情公開表達,應該沒有考慮過他的行為會給唐氏帶來多少難堪。唐氏自己如何面對再婚丈夫,如何面對傳之于大街小巷的閑言碎語?陳鵠記載的“聞者為之愴然”,似乎是強調時人與陸游和前妻的感情產生了共鳴,其實最主要的是唐氏“未幾怏怏而卒”的生命逝去的悲劇引發(fā)的同情,甚至有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住陸游的題壁詞。就像《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和劉蘭芝,是在死亡之后才“兩家求合葬”。對于因情而死者,再遵循禮法的人內心都會有些許觸動,會用相對寬容的態(tài)度來對待逝者。
若坐實《釵頭鳳》為唐氏“弗獲于姑”被休棄而寫,當時的受眾看到《釵頭鳳》中公然指責“東風惡”,自然而然想到這個“東風”——摧毀他們婚姻愛情的力量就是陸游的母親。陸游激憤地譴責“錯錯錯”,讀這首詞的并且知道陸游休妻的人,誰不肯定他這是說自己的母親錯了呢?此時陸游母親尚在世,陸游不怕?lián)摬恍⒌淖锩麊幔繉τ陉懹卧~中的“東風惡”,明人孫能傳認為“沈園一詞,固亦人情,至云‘東風惡,歡情薄’”,不夠“抑情”[17],即代表了身處封建社會中遵守封建禮法者的普遍觀點?,F(xiàn)代京劇大師荀慧生改編的《釵頭鳳》把兩人分離的原因歸于陸母受到惡尼不空的蠱惑而遷怒于唐氏,因此《釵頭鳳》中的“東風惡”就指不空,這樣的改寫也說明荀慧生不贊成陸游在《釵頭鳳》中以“東風”指責陸母。
再看這首詞給人的審美感覺:香艷。如果沒有陸游與唐氏仳離的本事,說這首詞是寫相愛卻被無情拆散的文人與歌姬、小妾之間的感情絕不會有任何人懷疑。詞本頑艷,對于男性詞人而言,香艷的詞可以寫給情人、小妾,或者可以寫給自己的妻子也未嘗不可,宋以后的很多《釵頭鳳》詞寫得很香艷,不能明確斷定是寫給自己的妻子、妾侍還是青樓女子。但若把香艷的詞公然地寫給別人的妻子則不合情理。詞中的“紅酥手”不管是指女子白嫩的手,還是指女子做糕點時點紅酥的一雙巧手,都不能指的是已為他人婦的唐氏的手,陸游若這樣公開地、毫不避諱地表達這種情感和欣賞態(tài)度,是絕對不合禮法和情理的。
假如陸游題壁之后,唐氏再和詞,將兩人難以忘懷的感情公布到陳鵠所說的那樣被很多好事者圍觀,如此,唐氏的生活一定會被社會輿論打擾。唐氏改適之后,已經是在過自己安靜的生活。如果陸游真的題壁《釵頭鳳》,那么唐氏被題壁詞打擾之后的生活,真的就會像她的和作《釵頭鳳》中所描述的那樣難以平靜了。唐氏和詞中寫到“世情薄,人情惡”,因為她感受到了周圍的人對待她這樣一位被休棄的女子的態(tài)度,唐氏每日的生活是一個個難眠之夜,拖著抑郁導致的病體,流淚到天明,卻又怕人看出自己的心事而“咽淚妝歡”。她不會把自己心底對陸游的思念、對被休棄帶來的羞辱感表露出來,她的日常生活一直是在“瞞!瞞!瞞!”的狀態(tài)下。如果沒有人揭開這層面紗,雖然生活很艱難,唐氏還是會瞞著眾人活下去。而陸游真的有題壁的舉動,全城皆知她對前夫一直念念不忘,是山盟海誓一直存在兩人的心底,以致“人空瘦,淚痕紅裛鮫鮹透”,那她還能瞞得住什么呢?她再也無法“咽淚妝歡”來面對新的家人,平靜生活一旦被打破,唐氏只能更快地走向生命的終結。假設陸游的創(chuàng)作真的是一時沖動,是醉后忘情、感情沖動之下訴說衷腸,揮灑題壁,[18]事后他會醒悟,伯仁由我而死,陸游晚年更加理性的時候,按照其“日課數(shù)詩”[19]的寫作習慣,應該有詩歌創(chuàng)作來表達對題壁舉動的負疚。但其對前妻思念的若干首詩中卻沒有此類表達,而是真切鄭重的思念。
既然假定“陸游題壁與唐氏和詞真實”之后會有如此多讓人懷疑的不合情理之處,我們就盡量去尋找真正合乎情理的空間,去尋找歷史真實。
歷史事件的發(fā)展一般都會合乎當時的情理,盡管隨著價值觀念的變化,這些情理今天看來很可能不合情理。因此回到常情、常理和常識,才是真正了解歷史真實的途徑。而被學界忽視的劉克莊的記載更合乎當時的常情常理。
首先,是陸游與唐氏的相見之時的反應。唐氏改嫁的“某官”,劉克莊沒有說是皇族之后人,只是說他與陸游有表親關系,“一日通家于沈園”。陸游與唐氏的仳離之事,兩家及在座客人都心知肚明,于是坐間沒有任何人再舊事重提,以免尷尬。因此兩人唯一符合禮法的、最恰當?shù)姆绞骄褪恰白g目成而已”,看一眼,感嘆,傷情,遺憾,無奈,僅此而已,然后就各自回家過自己的日子。此后,陸游創(chuàng)作了許多與唐氏、沈園有關的詩歌,都是深情款款不點名地悼念早逝的前妻,讓劉克莊讀來“不解其意”,說明這件事并沒有像陳鵠說的,有好事者將這首題壁詞用竹木護好,人盡皆知,而是將一切思念都沉默在他的詩里。
其次,是劉克莊所提到的唐氏被誰休棄及休棄原因:“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也,數(shù)遣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決?!薄秲x禮·喪服》記載“七出”為:一、無子,二、淫逸,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陸家不會以二、四、五、六、七等五項罪名來休棄唐氏,畢竟陸家是詩禮傳家,應不會無中生有。因此公開的理由應是“無子”,而內在的原因是“不事舅姑”。古代婦女須“成婦禮,明婦順”,“婦順者,須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當于夫”(《禮記·昏義》)?!抖Y記·內則》中說得更明白:“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碧剖弦蚝巫岅懹胃改覆幌??劉克莊與陳鵠、周密的記載不同的是:前者是唐氏不得于陸游雙親,后者卻是因為婆媳不睦,無形中把這個故事變成了《孔雀東南飛》的翻版,且這種觀點被廣泛接受,如明代張元忭《(萬歷)紹興府志》卷十“不得于其姑”;清代周銘《林下詞選》卷二“不當母夫人意”;清代厲鶚《宋詩紀事》卷五十三“弗獲于其姑”;清代沈辰垣《歷代詩余》卷一百十八“弗獲于姑”等。陸父是愛國文人,陸游筆下的“先夫人”也是出身大家庭的知識女性,她會在陸游幼年的時候給小兒子誦讀自己祖父唐介的詩《九日贈僧》,回憶自己少年時期在外祖父晁家讀詩的情景,還依稀記得“也”字讀去聲。那個時代“知書達理”的雙親,為何卻見不得兒子媳婦伉儷相得,而且還是數(shù)次“遣婦”,不達目的不罷休呢?關于這一點,有學者提出這種觀點:陸游父母出于對兒子的期待,不允許他在功業(yè)未成之際沉溺于溫馨的愛情眷戀之中,這一動機是為陸游仕途著想,也是為國家興亡考慮。[20]筆者以為,不管陸游父母是為家族興盛還是為國家興亡考慮,都不允許陸游成為一個專業(yè)詩人,嘲風弄月,詩酒風流。而詩人的人生目標和詩酒風流的生活方式卻在陸游16歲的時候就彰顯出來?!拔夷晔蚊麍觥?《燈籠》),紹興十年(1140)、十一年(1141),陸游在學詩的道路上已經很出名了,十九歲臨安進士落榜,在陸游父母心里,詩酒生活應是耽誤舉業(yè)的主要因素。[21]而這種生活方式在婚后生活中似乎更變本加厲。陸游63歲嚴州任上時,寫《余年二十時嘗作菊枕詩,頗傳于人,今秋偶復采菊縫枕囊,凄然有感》:“采得菊花做枕囊,曲屏深愰悶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薄吧偃赵}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22]43年前,正是20歲的陸游新婚不久,采菊花作枕賦詩,且“頗傳于人”,字里行間顯示出的是對詩名得以傳揚的得意,而這是陸游與唐氏伉儷情深生活中的一個細節(jié),表現(xiàn)出他們的志同道合,否則陸游不會四十三年后慨嘆“燈暗無人說斷腸”。陸游81歲高齡時寫《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夢中的沈園,梅花盛開,早年和前妻甜蜜賞梅賦詩的生活非常清晰:“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蹦郦q在的,應是陸游和唐氏當年游沈園所題壁的賞梅之詩。陸母陸父都通詩,對于詩歌不會排斥的,他們排斥的是以詩歌為主業(yè)。陸游所處的時代,因為夫妻情深而荒廢舉業(yè),是不被允許的。在陸游父母的眼里,媳婦毀掉的是自己兒子的前程,唐氏的出現(xiàn)使陸游的人生充滿不可預期性,就是不能按照陸游父母期待的目標發(fā)展,她被陸游父母休棄就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再次,是關于唐氏的早逝。劉克莊的觀點中沒有涉及,而陳鵠說是“未幾怏怏而卒”,周密說是“未久,唐氏死”,都是在說唐氏沈園遇見陸游之后不久就因此而死。唐氏大約去世于陸游三十五歲左右,[23]歐小牧《陸游年譜》取陳鵠記載,陸游與唐氏于紹興辛未(1151)見面,唐氏卒年,當在沈園邂逅7年之后,即紹興三十年(1160)之間。[24]但是距離沈園相會已9年(距周密所言沈園相會時間1155年為 5年),這些時間段,都不是陳鵠和周密的“未幾”“未久”心理預定的時間。他們也更傾向于沈園題壁之后,唐氏在受到更大的觸動郁郁而亡。認同陳鵠和周密觀點的接受者們,“對文獻記載的、過去的人與事懷有同情之理解”[25],自然都是懷著同情的心去看待唐氏的早逝,但在詠嘆陸游多情和傳播陸游題壁與唐氏和詞的同時,卻是在潛意識中提前了唐氏的死亡時間。陸游醉后題壁,唐氏忍痛題詞,在文學作品里,戲劇性的情節(jié)和痛入心扉的情緒,確實能加速當事者死亡;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是生活苦難對人生的慢慢折磨,會有像陸游這樣一生念念不忘同時也會理性地過好自己生活的人,也會像唐氏這樣執(zhí)著感情不能自拔者慢慢的油盡燈枯。因此,劉克莊觀點中沒有提及唐氏的很快死亡,是更符合歷史真實的。
學界對于《釵頭鳳》的研究,主要還是停留在研究風雅的作家生平和文本評注上。陳鵠和周密的觀點被廣泛接受,說明接受者對名人軼事的熱衷心態(tài)。這是文學史研究的慣性,“文學史還是過多地局限在研究人和作品(風趣的作家生平及文本評注)上,而把集體背景看作是一種裝飾和點綴,留給政治編年史作為趣聞軼事的材料。真正從社會學角度出發(fā)的研究明顯地被忽略了……歷史的深度仿佛在一塊兩維屏幕上被壓扁了,文學事實因此受到扭曲,就同一張世界地圖在平面投影上失真情況一模一樣”[26]。陸游是一個大詩人,有一些重情的表現(xiàn)總會成為詩人的雅事,豐富詩人的人格精神。在文學史上,為什么會傾向于接受陸游的題壁與唐氏的和詞?周密、陳鵠的觀點幾乎成為定論,而劉克莊的觀點幾乎被下意識地選擇性忽視。難道宋以來的受眾真的沒有感受到周密尤其是陳鵠的記載中的小說家言、附會痕跡、傳奇色彩?當然不是。本事作為詩性的歷史存在,是與現(xiàn)實的批評者存在著一定的時空距離的,這個空隙是用文學性的欣賞和創(chuàng)造來填滿。陸游的那些鐘情前室的詩詞需要唐氏“文學史”的回應,不能讓這些詩詞成為自言自語。于是接受者給唐氏安排沈園一見之后“和詞”的情節(jié),不久便去世的結局,是相對于大詩人陸游來說最浪漫最悲情的安排,一個原本應該沉浸在歷史中的休妻案,就這樣被文學性的欣賞和創(chuàng)造寫入了詩性的文學史。
諸多接受者對陸游和唐氏在酒席上“目成而已”的情節(jié)幾乎舍棄而選擇接受陳鵠、周密的觀點,是一種特意的誤讀和演繹,不是因為時間間隔久遠而使人產生了認識上的隔膜,而是后人根據(jù)自己追求“傳奇”的心態(tài)進行的主動改造。這種改造超越了傳統(tǒng)日常生活,成就了陸游和唐婉的傳奇。本來陸游和唐氏的悲劇發(fā)展脈絡是陸游念念不忘,寫詩詞紀念,甚至連前妻這個身份都不直接提及,唐氏在大家淡漠他們的故事后沉默死亡。現(xiàn)實是默不做聲的,而傳奇是大張旗鼓的。有時候現(xiàn)實未必不比傳奇更“奇”,但一般來說,在節(jié)奏、矛盾沖突的安排上,傳奇會比現(xiàn)實更集中。這也是藝術來源于生活的一般表現(xiàn)。文學性的接受,講究的是故事情節(jié)的高潮迭起,有完成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F(xiàn)實生活中,陸游和唐氏的故事在唐氏被休棄之后就應該戛然而止了,被休雖然不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但是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也很難有傳奇色彩。而陸游是著名的詩人,發(fā)生在著名詩人身上的這個故事就有了被“傳奇”的可能性,也必然成為筆記熱衷記載的內容。后代的接受者不斷演繹,甚至使之具備了才子佳人的路子,如清代保培基將唐氏形象演繹為“才色冠一時”,與陸游偶遇沈園時“凝睇覷陸,殊不勝情”[27]。而劉克莊的記載過于平淡無奇,“散文是現(xiàn)實的真實面孔,是神話的對立面,但是人們卻總是不斷地把生活改變?yōu)樯裨捄驮姟盵28],反之,過分糾纏于現(xiàn)實卻不合讀者的胃口。所以人們在接受時需要閱讀帶來的審美快感,情節(jié)完整、沖突劇烈的小說美學已經被傳統(tǒng)所接受,這也是我們的本事批評最為傳統(tǒng)的固定的樣式。一旦過度關注情節(jié),就會容易忽略現(xiàn)實。戲劇性的接受,接受者就循著戲劇性的敘述邏輯找到該本事的意義,仿佛陸游和唐氏不再相見或者沒有任何戲劇性的相會就沒有意義。而劉克莊的記載卻拒絕了“戲劇性”,是對戲劇性敘事的消解,也決然斷開了陸游唐氏婚姻悲劇與詞作《釵頭鳳》的直接聯(lián)系。唐氏的確會因為被休棄而死,但這是一個緩慢的默默的過程,文學性的接受卻不愿意接受這樣沉默的關系鏈,因為沒有激烈的沖突,就沒有鮮明的審美效果,強烈的悲劇性。就像《紅樓夢》中一定要這邊有黛玉去世之悲、那邊有寶釵新婚之喜,追求情節(jié)的“整一性”,形成對立的沖突,高鶚寫不出黛玉抑郁而亡之后寶釵再嫁寶玉?!垛O頭鳳》詞本事的很多接受者,也不愿意接受陸游和唐氏“坐間目成而已”,一定要陸游高調地題壁將自己的私事公之于眾,唐氏也要與之唱和,最后快速走向死亡,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與高鶚的審美是一致的。但是,當我們在“熱熱鬧鬧”戲劇般去接受《釵頭鳳》本事的時候,熱衷去贊頌陸游的多情與長情,卻在不自覺中忽視了唐氏這個弱者不幸的命運。
“一部經典作家的接受史,既是一部經典作家藝術生命的存在史,也是一部經典作家人格精神的傳播史。人格精神的傳播史,側重于展示經典作家的文化生命和人格泛型在民族精神和民族性格塑造史的精神史意義?!盵29]因此對于陸游《釵頭鳳》本事的接受,更多的是對陸游人格范型的重塑,人格精神的接受。
陸游給文學史留下的主流人格范型是愛國詩人,這個不忍與前妻分離的故事恰恰豐富了陸游這個人物形象,多情長情的詩人陸游更有血有肉,更豐富,也是符合接受者心里期待的安排,所以接受者根本就不加懷疑地接受了這個陳鵠、周密以來的“文學性事實”,而不愿意去了解歷史真實。
歷代讀者在演繹陸游和唐氏的故事的時候,主要是兩種態(tài)度:一個是從文學藝術的角度,轟轟烈烈地表現(xiàn)陸游的刻意傳播與唐氏悲情接受;一個是從社會現(xiàn)實的角度,默默地認定他們“目成而已”。前者更虛幻、隆重,是充滿著文學的想象力來賞析文學作品,因為年代久遠以及作品本身具有的概括性,會使藝術作品被欣賞的空間增大,想象也就更多地進入受眾的視野中去;后者更現(xiàn)實,唐氏的悲劇是隱藏著的,它不帶有更多的被生發(fā)的空間。不管是前者的轟轟烈烈,還是后者死寂般的沉默,都具有明顯的積極意義,不應執(zhí)其一端而否定另一端。
陸游的多首沈園詩,表達的是他一生對前妻鄭重的思念。但陸游首要的社會角色是生活在封建禮法之下的人,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為只擁有半壁江山的國家的“匹夫”。在對待愛情婚姻方面,他不具備超前的婚姻愛情觀,不能表現(xiàn)出民主性。陸游父母之所以 “數(shù)遣婦”,是因為陸游的多次反對,但是他不能反抗徹底,最終“不敢逆尊者意”,妥協(xié)了。他不會成為焦仲卿那樣的特例,也不會不顧父母攜唐氏出走,陸游和唐氏都在仳離之后各自婚嫁,這是那個時代的常態(tài)。這樣的陸游形象在那個時代更具有代表性,典型性。
唐氏與陸游坐間相見沒有說一句話,并不表明他們的心是不痛苦的。唐氏的早逝,與受到的這樣沉重的近乎沉默的打擊肯定是有直接關系的。陸游的人格范式,和一般人是一樣的。他對于他們婚姻的悲劇,對前妻的思念,對唐氏早逝[30]的不幸命運,是悲傷的,感情是真實的,長久的,但是悲傷之后還是認真地對待理性的生活,這都是不違背人性的表達,都是真實的人性表達。
唐氏作為會詩詞、懂得生活情調的女性,感受到的痛苦也比常人多十分。雖然唐氏在被休之后改適他人,并且還改嫁到“某官”,按照世俗的標準應該是揚眉吐氣的再嫁,但從唐氏的早逝可以看出,被休棄對唐氏的打擊是致命的。夫妻被無情拆散,而且原因還在于自己,情感的傷害,高傲者的被羞辱,會使唐氏郁郁寡歡,從此再也不能真正地高興起來。沈園一見,囿于禮法只能“目成而已”,婚姻外深愛的人就在眼前,婚姻里的必須愛的丈夫就在旁邊,一切都不能靠語言來表達,這是難以言說的痛苦。況且就是能自由相見訴說舊情又如何?過去的已經再也回不來,這種無奈和痛苦,只會在這無言的會見中一點點浸透到內心深處。她不會像陳鵠記載的相見“遣致酒饌”,不會因題壁和詞這樣一系列難以自持的情節(jié)沖突導致“未幾怏怏而卒”,而是在被休棄的十幾年的抑郁中一點點走向死亡,這種必然死亡的悲劇,與陳鵠所記載的很快死亡相比,能比較出悲劇強度的孰大孰小嗎?
那個時代,“知書達理”的陸母,后人尊敬的愛國文人陸父,卻不停地以禮法和大義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對恩愛夫妻,這樣的悲劇不夠沉重嗎?唐氏被休,陸游父母都不會后悔和負疚,也不會為時人詬病,因為陸游父母所為是合乎當時的情理和禮法的。當然陸游父母休棄媳婦,也不是要致唐氏于死地,但唐氏若因被休而郁郁寡歡,那是因為她沒有明白自己錯在何處,更不要說改正錯誤,當然是不值得時人同情的。多么冰冷的“合情合理”的時代!這個不是悲劇嗎?“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今天我們會認為有價值的“夫妻情深”被毀滅了引起了對這個悲劇同情,而在遵循封建禮法的時代,這被毀滅的東西連“有價值”都算不上,更不要說是“悲劇”了。
本事批評是在一定的時空文化視域下的批評和闡釋,追求一種效果歷史。當本事批評遵循的“真”是藝術真實的時候,它的積極意義在哪里?即“陸游題壁《釵頭鳳》,唐氏遣致酒饌再和詞”這一藝術真實對文學欣賞的積極意義是什么?
接受者近千年來不是不懷疑《釵頭鳳》詞本事的真實性和不合理性,但是基本上采取了“不窮究”的態(tài)度,不僅是因為“窮究”會使得《釵頭鳳》與陸游、唐氏的凄美愛情脫離,而且更因為文學性接受更符合讀者的審美心理,就像羅敷和她并不存在的夫君,《牡丹亭》中杜麗娘的游園驚夢,《紅樓夢》中賈母批評的那些“謊”,作為藝術作品,接受者都知道這些“藝術真實”存在的不可能性或不合理性,但是除卻賈母這樣的接受者,沒有更多的讀者去“窮究”,而是采取明知卻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說明接受者更關注的不是歷史真實,而是藝術真實。就像更多的接受者賞析《釵頭鳳》,哪怕明知道是虛構的,也要按照這虛構的情節(jié)去賞析詞作,感受男女主人公的悲劇情節(jié)所產生的撼動人心的美學意義。宋代以來的接受者基本上都愿意接受《釵頭鳳》與陸游和唐氏“仳離”這件事情相關,對《釵頭鳳》的傳播一直都起到更多的正面意義。對于《釵頭鳳》本事的文學性接受,即熱衷接受情節(jié)緊湊、感人至深的故事,激發(fā)了更多的藝術創(chuàng)作,因為情節(jié)的沖突性與戲曲小說相合,使它被小說和戲曲等文體不斷演繹,被千古傳誦,成就了《釵頭鳳》的文學經典地位,讓更多的讀者透徹了解封建禮法和婚姻制度對正常人性的禁錮與傷害,感受陸游和唐氏多情的人格魅力。
既然陳鵠、周密記載的《釵頭鳳》本事不一定是真實的,那么《釵頭鳳》到底是為誰而寫的呢?詞,本身具備的特征,可以不為一件本事而寫。明代茅元儀云:“放翁韻妻詩妾,又彈文中,在蜀中收尼妾一事,皆非常人,獨以后妻妒極,竟不能蓄。一人早向枯寂,竟得上壽,然其惘然之懷,至老不忘。”[31]陸游一生中,遭遇過愛妻見逐于父母、愛妾復見逐于正妻,因為第三者強大的力量導致這樣的婚姻和愛情悲劇,是作為一種情緒埋藏在陸游的心底的。所以一旦被某種情境觸發(fā),有作詞的機會,內心的這種感情就被激發(fā)出來。另外,詞的泛化特征,更容易寄托一種虛泛化的情緒。詞比詩歌更不需要本事,只要理解成為一種情緒即可。況周頤《蕙風詞話》認為:“詞貴有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盵32]因此,若從文學性的角度去欣賞《釵頭鳳》,對于詞本事的理解,可以“不窮究”歷史真實,可以言之鑿鑿確定其為唐氏而作,詩詞之本事是“詩性的歷史實存”[33],本事批評是對源發(fā)的詩性實存所作的理性觀照,從感性還是從理性的視角,只要達到我們賞析的目的就夠了。作為歷史真實角度的接受者,可以寄希望于發(fā)現(xiàn)更多的歷史真實證據(jù),或者根據(jù)現(xiàn)有的文獻各圓其說,論證推理,若有新見,何樂不為?
注釋:
[1] 霍列特·卡爾:《歷史是什么》,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3頁。
[2] 洪治綱主編:《顧頡剛經典文存》,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 2003年,第47頁。
[3] 福 柯:《??录罚虾#荷虾_h東出版社,2003年,第5頁。
[4] 陳 鵠:《耆舊續(xù)聞》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第十,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5][21] 朱東潤:《陸游傳》,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6年,第33,29頁。
[6] 顧棟高:《毛詩訂詁》卷三國風,清光緒江蘇書局刻本。
[7][12] 周本淳:《陸游〈釵頭鳳〉主題辨疑》,《江海學刊》1985年第6期。
[8] 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3冊. 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 2004年,第2037-2038頁。
[9] 楊鐘羲:《雪橋詩話余集》,劉承干參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66-467頁。
[10] 浙江省文學學會:《文學欣賞與評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6頁。
[11] 陳祖美:《陸游〈釵頭鳳〉新解》,《名作欣賞》2011年第4期。
[13] 趙惠?。骸丁次寄衔募邓綐犯~編次與陸游詞的系年——兼論〈釵頭鳳〉的寫作時地及其他》,《文學遺產》2016年第5期。
[14][24] 歐小牧:《陸游年譜(補正本)》,成都:天地出版社,1998年,第41,31頁。
[15] 王兆鵬:《宋代的“互聯(lián)網”——從題壁詩詞看宋代傳播的特點》,《文學遺產》2010年第1期。
[16] 陸游也作過多首題壁詩,但《渭南文集》中130闕詞卻沒有明確標明為題壁的詞,參見趙惠?。骸丁次寄衔募邓綐犯~編次與陸游詞的系年——兼論〈釵頭鳳〉的寫作時地及其他》,《文學遺產》2016年第5期。
[17] [明]孫能傳:《剡溪漫筆》卷四,明萬歷四十一年孫能正刻本。
[18] 高利華:《陸游〈釵頭鳳〉是“偽作”嗎?——兼談文本中“宮墻”諸意象的詩詞互證》,《學術月刊》2011年第4期。
[19] 陳 著:《跋丁氏子詩后》,詳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51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6年,第37頁。
[20] 李漢超:《陸游〈釵頭鳳〉詞若干問題質疑》,《遼寧大學學報》1982年第4期。
[22] 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第3冊卷三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73頁。
[23] 根據(jù)陸游詩句“夢斷香銷四十年”可以大致推斷唐氏去世時間。詳見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第5冊卷三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478頁。
[25] 程 怡:《“文學事實”及其解釋的歷史——關于重寫文學史的思考》,《文藝理論研究》2008年第2期。
[26] [法]埃斯卡皮:《文學社會學》,王美華、于 沛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31頁。
[27][清]保培基:《西垣集》卷十八羈魂夢語,清乾隆井谷園刻本。
[28] 吳志翔:《女性敘事:走出戲劇性》,《博覽群書》2004年第3期。
[29] 陳文忠:《走出接受史的困境——經典作家接受史研究反思》,《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
[30] 從陸游“夢斷香銷四十年”可以推斷出,唐氏在過三十歲后不久去世。
[31] [明]茅元儀:《三戍叢譚》卷六,明崇禎刻本。
[32] [清]況周頤:《蕙風詞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年,第245頁。
[33] 殷學明:《本事批評:中國古文論歷史哲學批評范式探究》,《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
2017-08-19
袁 茹, 女, 安徽靈璧人, 蘇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在站博士后, 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編輯部編輯。
I206.2
A
1002-3321(2017)06-0011-08
陳未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