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諾
瑪麗·恩迪亞耶《羅茜·卡爾普》中的遺棄主題
李 諾
瑪麗·恩迪亞耶(Marie NDiaye)是法國當代知名女作家。她幼年時被塞內(nèi)加爾籍父親拋棄,由法國籍的母親撫養(yǎng)長大,頗為坎坷的童年經(jīng)歷使得“遺棄”成為了她的作品中的重要主題之一。恩迪亞耶的小說《羅茜·卡爾普》(RosieCarpe)于2001年獲得費米娜文學獎,書中以女主人公羅茜為代表的多個“棄兒”形象,體現(xiàn)了作者對家庭觀和身份意識的格外關(guān)注。本文以《羅茜·卡爾普》一書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遺棄”對書中多個人物性格命運產(chǎn)生的不同影響,并結(jié)合恩迪亞耶的敘述特色及本人生活經(jīng)歷,探討其作品中由“遺棄”引發(fā)的身份危機。
瑪麗·恩迪亞耶;《羅茜·卡爾普》;遺棄;身份意識
在談到創(chuàng)作《羅茜·卡爾普》這本書的初衷時,瑪麗·恩迪亞耶說道:“我想寫一本書來探討已成年的孩子與他們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瑪麗·恩迪亞耶訪談》,法國《讀書》雜志2001年4月刊。與傳統(tǒng)意義上溫暖、和諧、安寧等家庭的定義不同,恩迪亞耶筆下的家成為了冷漠、殘酷和怪誕的代名詞,而家庭中的一切殘酷之最,依恩迪亞耶之見,正是遺棄?!读_茜·卡爾普》中塑造了多個不同意義上的“棄兒”形象,他們遭到遺棄的原因和結(jié)果各不相同。本文將分析“遺棄”對書中多個人物性格命運產(chǎn)生的不同影響,結(jié)合恩迪亞耶的敘述特色及其生活經(jīng)歷,分析其作品中由“遺棄”引發(fā)的身份危機。
小說《羅茜·卡爾普》在前兩章和后兩章中分別著重刻畫了兩個曾在不同意義上遭到遺棄的人物——羅茜和拉格朗。
羅茜的一生可謂在被遺棄中度過。父母送她和哥哥拉扎爾到巴黎讀書,隨后卻突然宣布要他們從此自謀生路。拉扎爾的消失使得羅茜不得不獨自搬到巴黎郊區(qū),找了一份旅館接待員的工作。結(jié)識旅館老板馬克斯后,羅茜毫無感情地與其保持著伴侶關(guān)系,后來生下兒子緹緹,卻視孩子為羞恥的象征。一次偶然的機會讓羅茜發(fā)現(xiàn)父母與哥哥早已發(fā)跡,他們就住在不遠處的一棟別墅里,卻根本無意尋找自己。羅茜被馬克斯拋棄,意外懷上第二個孩子,山窮水盡之時,決心前往瓜德魯普投奔哥哥并尋找孩子的父親,然而家人的冷漠抹殺了她的最后一絲希望。她的兒子緹緹雖然成年后過上了體面的生活,卻始終與羅茜保持著距離。人到中年時,羅茜與拉扎爾的朋友拉格朗結(jié)為夫妻,生活中總算開始出現(xiàn)明亮的色彩,小說卻于此處戛然而止。
羅茜第一次被父母遺棄時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她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性情中既保有一份無知的天真,又暗含幾分麻木和厭倦。她將名字由“露絲·瑪麗”(Rose Marie)縮短改為“羅茜”(Rosie),一遍遍對外人固執(zhí)地重復(fù)自己的新名字,仿佛要與過去的自己強行區(qū)別開來,與曾經(jīng)擁有家庭的露絲·瑪麗斷然決裂。此時的羅茜就像一個無知而無畏的孩子,以為換上一身新衣就能告別苦楚的過往。在發(fā)現(xiàn)父母和哥哥早已團聚時,她孤身走在街道上,不斷地重復(fù)和確認自己的身份:“她很清楚,她就是羅茜·卡爾普,羅茜和羅茜·卡爾普都是她。”*NDiaye Marie. Rosie Carpe.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2001. 本文引用凡出自此書者將只夾注頁碼。仿佛是這個名字給了她存在的根基——當羅茜從原來的生活中被莫名抽離出來時,她需要自己建立起新的空間和新的身份,繼續(xù)存在下去。
就在這種茫然無畏的狀態(tài)下,羅茜遇到了馬克斯,隨后經(jīng)歷了第二次拋棄。羅茜對馬克斯并無感情,實際上,她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感情:過早地體會到親情的斷裂,似乎在很大程度上使她喪失了接受和表達感情的能力。面對馬克斯的調(diào)情,她不說拒絕,不感悲涼,不抱期待,而是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默默接受了這段關(guān)系,甚至在馬克斯帶來一個婦人拍攝他們的色情錄像帶時,她也只是淡淡地覺得這個女人很像她的媽媽。羅茜習慣用利益得失而非感情交互來衡量自己與馬克斯的關(guān)系。在床上時,她覺得自己任他擺布是因為她欠他的,畢竟是他讓她第一次體驗到了恨的滋味。憎恨馬克斯給她帶來了變態(tài)般的快感,而懷上他的孩子則使她憤然:這不是她的骨血,只是攝像機鏡頭前她與馬克斯茍且的見證。生下緹緹后,她對哥哥拉扎爾說馬克斯待他們母子不錯,一再強調(diào)“這輛嬰兒車是馬克斯付錢買的……不是我要他買的,是他自己愿意付錢的”(98—99)。然而身為有婦之夫的馬克斯,并不曾將羅茜這樣一個飄萍一般的女孩放在眼里,等待她的只能是被拋棄的結(jié)局。這次被拋棄的經(jīng)歷讓身陷深淵的羅茜加速墜落,在被父母親手推下懸崖后,當時還只是個孩子的羅茜在黑暗中肆無忌憚地掙扎、需求一個支點,觸到手的是卻盡是寒冰。如果說第一次遺棄塑造了羅茜冷漠麻木的性格,那么第二次遺棄則激發(fā)了她對感情歇斯底里的渴望。
第三次拋棄羅茜的人,一度是她唯一的牽掛——哥哥拉扎爾。多次遭受遺棄后的羅茜幾乎無法再對他人付出感情,然而哥哥拉扎爾始終占據(jù)著她心中獨特的位置:每每提及拉扎爾的名字,她總要補充一句“他是我的哥哥”,依戀之情可見一斑。剛到旅館工作時,羅茜就一再強調(diào)她有個哥哥叫拉扎爾,或許有一天會來找她。當拉扎爾以一副落魄潦倒的面孔出現(xiàn)時,羅茜雖然自己過著清苦的生活,卻不惜傾囊相助。而當她發(fā)現(xiàn)父母和哥哥早已團聚,她對父母的態(tài)度依舊漠然,但堅持要見到拉扎爾才肯離開。盡管她知道拉扎爾是個無賴,卻還是甘愿把自己的全部積蓄拿給他做生意用。當羅茜被馬克斯拋棄時,走投無路的絕望激發(fā)了她內(nèi)心最深的期待,她對拉扎爾的依戀與日俱增,最終決定去瓜德魯普投奔聲稱發(fā)跡的哥哥??上臒崆楹鸵蕾囋诶鸂栄壑泻翢o意義,他甚至從未打算讓羅茜真正走進自己的生活。羅茜在親眼看到不堪的真相后,明白自己已經(jīng)徹底被哥哥拋棄,走投無路的她終于跌落至絕望的谷底。
其實,小說中幾乎沒有描寫過兩人兄妹情深的回憶,而拉扎爾也絕不是什么正直可靠、值得托付之人,羅茜對拉扎爾的感情無疑十分突兀且過于濃烈。而羅茜之所以任由自己對哥哥的依戀之情肆意生發(fā),是因為她迫切地需要為自己的感情尋找一個出口,這個出口不可能是遺棄她的父母或者被她視為羞恥的緹緹,于是她在潛意識中選擇了曾與她一同被拋棄的哥哥。當唯一的親情寄托也棄她而去,羅茜再無希望,只想與過去完全剝離,第三次拋棄使羅茜面對命運的態(tài)度由逆來順受轉(zhuǎn)為冷酷報復(fù),從而產(chǎn)生了拋棄緹緹的念頭。
縱觀羅茜的一生,“遺棄”成為她掙脫不開的牢籠。羅茜自從被父母拋棄,似乎就脫離了理智且有溫度的生活,置身事外一般經(jīng)營著自己的日子,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感,都無法使她的內(nèi)心豐富起來。她幾乎成為了一個扁平化的形象,一個毫無意義的軀殼。正如她自己所說,“羅茜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能徑直穿透她的身體,倘若她站在一堵墻前面,人們看到的也會是那面墻而不是她這個人,她不過是一個溫度不定的龐大的影子:頭發(fā)梳在腦后,眼神空洞蒼白,無力的微笑掛在模糊不清的兩片嘴唇上?!?81)被遺棄的經(jīng)歷,讓羅茜厭棄甚至放棄自我。
除了看待自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改變,在對待下一代的方式上,羅茜仿佛也漸漸向其父母靠攏。沒有感受過父母親情的她,仿佛喪失了作為母親去愛孩子的能力。她在剛剛懷上緹緹時,認為“身體里這個東西,是在攝像機的注視下莫名誕生的,而攝像機錄下的影片,正在無數(shù)個角落里——無數(shù)個污穢的不可想象的所在——呈現(xiàn)出若隱若現(xiàn)的蛛絲馬跡,這影片展示的縱然不是班班可考的罪證,卻也是無可磨滅的恥辱”(85)。緹緹出生后,羅茜對他的照顧就像例行公事一般,孩子整夜的啼哭,喚不起她的半點惻隱之心,“于她而言,孩子的哭聲和這棟破房子發(fā)出的噪音別無二致,而緹緹哭幾聲就會很快停歇,反正哭鬧也是白費力氣。羅茜想,他早就知道她是不會來的。”(149)緹緹曾有兩次患了重病,羅茜卻茫然不知所措,反倒有幾分令其自生自滅之意。住在巴黎郊區(qū)時,緹緹病重,羅茜卻感到事不關(guān)己,仿佛不知道一個生病的孩子需要看醫(yī)生。到了瓜德魯普,緹緹因為接觸老鼠又大病一場,羅茜依舊不管不顧,而拉格朗正是在此刻看出,羅茜想讓這個孩子去死。當羅茜腹中的第二個孩子因拉扎爾不幸流產(chǎn)時,羅茜明明該對哥哥徹底絕望,卻將過去承受的所有痛苦歸結(jié)到緹緹身上,絕望地期盼著這個孩子消失。如果說拉扎爾曾經(jīng)是羅茜寄托感情的出口,那么緹緹無疑成為了羅茜抒發(fā)恨意的對象。她對父母只是漠然,而這個孩子,不僅見證了羅茜所謂的恥辱,更標志著她最不堪和無助的歲月。羅茜曾經(jīng)被拋棄的命運,只差一點就要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
與羅茜不同,拉格朗的母親之所以棄他而去,是因為患有精神疾病。他從小在瓜德魯普長大,十歲時,母親被家人強行送往精神病院,她當時沒有要求再見兒子,而拉格朗懷著糾結(jié)與疑慮之心,也沒有再去探望她。直到二十年后,拉格朗經(jīng)過幾番躊躇,終于借著帶緹緹看病的機會,在病房中見到了母親,然而他的母親卻已無法認出他了。拉格朗雖然年少時被母親遺棄,卻始終對她保有幾分懷念,而這段塵封的記憶在他遇到羅茜后被重新喚醒。在他眼中,羅茜與他的母親有著相似的命運:同樣是被家人拋棄,同樣是過著平庸的日子,同樣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在人生的河流上泛不起一點波瀾。他對母親的懷戀之情逐漸轉(zhuǎn)化為對羅茜的知己之感,在與羅茜分別十九年后,最終與她攜手。
曾遭遺棄的經(jīng)歷對羅茜和拉格朗造成了幾乎截然相反的影響,羅茜在潛意識中模仿著父母的行為,變得愈發(fā)冷漠和麻木,而拉格朗則不斷受到這段回憶啟發(fā),成長為一個善良正直的人。如果說在人生的舞臺上,羅茜始終戴著象征遺棄的鐐銬艱難行走,那么拉格朗則選擇打破枷鎖,從陰影走到光下。
拉扎爾結(jié)識的第一個卡爾普家的人是拉扎爾。拉扎爾到達瓜德魯普后,全然變成了流氓無賴一般的人物,他從事非法生意,與還是高中生的安妮塔育有一女,甚至犯下殺人罪行。拉格朗盡管對他的種種行為十分鄙夷,卻總是帶著出奇的耐心照顧他、容忍他、遷就他。究其原因,拉格朗自己說道,拉扎爾就像是母親從前養(yǎng)的那條狗,拉扎爾在拉格朗身邊轉(zhuǎn)就好像那條狗和母親都在不遠處,而對待“一條狗”,他自然會給予更大限度的包容和忍讓。拉格朗始終懷念著與母親相伴的童年歲月,而拉扎爾在某種程度上恰恰充當了連接當下的拉扎爾與記憶中舊時光的橋梁。盡管拉扎爾粗俗無禮,還肆意濫用拉格朗的善心,拉格朗仍愿以這種獨特的形式紀念童年的安寧與母親的柔情。被遺棄的經(jīng)歷無疑會帶給拉格朗永久的遺憾與酸楚,但未被遺棄時“生活的原貌”卻指引著他,一路對他人付出關(guān)懷,以一種不同尋常的姿態(tài),一步步走向溫暖和光明的所在。
拉格朗對羅茜的印象,似乎與他記憶中的母親有所重合。在目睹了羅茜想要拋棄緹緹甚至讓他去死的舉動后,拉格朗如同頓悟一般,重新解讀了母親當年棄他而去的行為。“我的母親只穿著一件黃色的連衣裙,就從自己的家里逃走了,她或許也是為了避免變成如今想讓緹緹去死的羅茜,避免讓自己變得如此可鄙可惡,避免將我拖入險境,所以她才咒罵著離去,這一切的一切,或許,或許都是為了保護我。”(217)拉格朗從羅茜的極致的惡中感悟到母親扭曲的善,盡管在近二十年間他與母親不曾來往,盡管他從前對母親只有不解和怨念,但羅茜的出現(xiàn)賦予了這整個遺棄行為閃著光輝的母愛的意義。從此,他不由自主地愛上了羅茜?!皬那埃_茜在拉格朗眼里,過于弱小、過于善良,僅僅是個年輕而溫柔,走在迷途上的女人。其實他從前,根本沒有看清她。”(213)而后來,當羅茜的所作所為與他被拋棄的人生經(jīng)歷相聯(lián)系,甚至相重合時,“拉格朗對羅茜,再無憐憫之意……他就是想要羅茜留在他身邊,倘若某種悲慘的命運一定要糾纏著她,那就讓她沉浸在這宿命中,只要她能待在他身邊?!?207)年幼時被遺棄的經(jīng)歷使他在感情方面表現(xiàn)得格外細膩敏感,如果說母愛曾經(jīng)辜負了他,那么他在愛情中,其實是在無意地找尋母親的痕跡,以此充實他的心靈和情感體驗。他說,羅茜讓他感到害怕,他自己也對這個念頭感到驚異,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怎么會引起他的恐懼。然而就在這種時空交錯的恐懼之情中,拉格朗對羅茜的愛意不斷生長,與其說他愛慕的是羅茜這個女人,不如說他珍惜的是他母親的影子,這種奇異的聯(lián)系引領(lǐng)著拉格朗,走進羅茜的生命里。拉格朗愛上羅茜的緣由令人啞然:正是年少時經(jīng)歷的遺棄激發(fā)了他接納他人和愛他人的能量。
雖然同樣曾遭遺棄,但拉格朗對待孩子,全然不似羅茜般冷漠無情。他對孩子的接納首先源于他對羅茜的感情,“他想要羅茜·卡爾普,就算她得拖著這兩個沒父親的孩子。他要她,而且他現(xiàn)在幾乎是以一種謙卑的姿態(tài)接納了她,就連那兩個骨子里留著別人的血、面色蒼白的孩子,他也愿意以同樣謙卑的姿態(tài),一并接納?!?199)后來,他對孩子的感情愈發(fā)真摯,以至于促成了他對母親的首度探望。緹緹初到瓜德魯普時,因羅茜的刻意疏忽大病一場,而羅茜表現(xiàn)得出奇地冷靜,甚至不屑于為“這點小事”帶他去醫(yī)院。拉格朗獨自帶緹緹去就診時,幾次三番被詢問是否是緹緹的父親,他的回答從最初模棱兩可的“不是。不過,在某種程度上,是的吧”,到輕巧簡單的“是的”,最后變?yōu)檎Z氣堅定的“我是他的父親,他唯一的父親”。帶緹緹看完病后,他終于鼓起勇氣去看望同樣住在這家醫(yī)院的母親:“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身材高大、肩膀?qū)掗?、正直體面的男人,她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心里會不會閃過一絲驚訝呢?”(273)被拋棄的經(jīng)歷,沒有讓拉格朗產(chǎn)生報復(fù)下一代的病態(tài)心理,反而使他愈發(fā)感念親情的可貴。
羅茜和拉格朗都曾被父母拋棄,然而一個走上了消極冷漠、與親情絕緣的道路,另一個則成長為正直善良、勇于追求感情的人。其實除這兩人以外,被遺棄的孩子的故事遠未終結(jié)。羅茜的母親狄安娜和父親弗朗西斯在到達瓜德魯普生活后,分別與中年男人弗雷特及其女兒麗斯貝特建立起畸形的戀愛關(guān)系。狄安娜為弗雷特育有一女,取名為露絲·瑪麗,正是羅茜曾經(jīng)的名字。狄安娜全然不把羅茜當做自己的女兒,甚至在拉格朗到訪并說明他已與羅茜結(jié)婚后,狄安娜還無不惋惜地說:“您本可以要我的女兒啊,露絲·瑪麗……我可以把她送給您的?!?337)令人扼腕的是,露絲·瑪麗也并未得到母親的照拂,而是受母親指使,小小年紀便淪為娼妓。至于麗斯貝特,在弗朗西斯去世后,就遵照狄安娜的意愿嫁給了緹緹——她的舊情人的外孫,過上了看似體面實則空虛的生活。露絲·瑪麗和麗斯貝特都是受命運擺弄的女孩子,她們同樣被家庭的溫暖和正常的感情生活所拋棄,而緹緹也因被羅茜視作痛苦的見證,始終被他的母親厭惡和無視,甚至險被遺棄。
從羅茜、拉格朗,到緹緹、露絲·瑪麗、麗斯貝特,無一不是畸形的家庭和冷酷的親人手下的的犧牲品。他們被遺棄的形式和原因多種多樣,形成了一個命運相互交叉的獨特群體,背負著相似的憂懼,朝著不同的方向走開去,在作者筆下展開一幅令人驚異的巨大畫卷。恩迪亞耶塑造了多個被遺棄的人物形象,以冷靜的筆觸刻畫著破碎的家庭為子女的人生打下的烙印。遺棄帶來的后果無法歸結(jié)為絕對負面或絕對正面,恩迪亞耶并不試圖歸納出一定的結(jié)論,而是力圖展現(xiàn)家庭對被遺棄的主人公的性格和行為造成深刻影響,引發(fā)人們思索在如此背景下生存的孩子,個人成長與家庭環(huán)境具有怎樣的關(guān)系。
在《羅茜·卡爾普》一書中,以羅茜為代表的棄兒,在遭受遺棄后面臨的重要創(chuàng)傷之一,便是身份的漂移與缺失。
身份是個人存在于文化社會的根基,身份認同則是確認“我”之所以為“我”的理由。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認為,“一個尚處于嬰兒階段的孩子,舉步趔趄,仰倚母懷,卻興奮地將鏡中形象歸屬于己,這在我們看來是在一種典型的情境中表現(xiàn)了象征性模式。在這個模式中,我突進成一種首要的形式。以后,在與他人的認同過程的辯證關(guān)系中,我才客觀化?!?拉康. 《拉康選集》. 褚孝泉 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01. 第90頁。一個人的自我認同首先是通過鏡像建立起來的,嬰兒正是通過凝視鏡中自己的形象,建立起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因而,自我身份的形成必然依賴于對他者的參照,主體只有在他者的凝視下不斷反觀自身,才能完成對自我身份的主動建構(gòu)。在小說《羅茜·卡爾普》中,女主人公的身份定義始終與他人緊密聯(lián)系。羅茜童年時的身份只是單純的“家庭中的女兒”,按部就班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在被父母遺棄后,她將哥哥當做世上唯一的親情紐帶,不惜代價地對他付出深情與愛,實際上將自身定義為“拉扎爾的妹妹”;懷抱巨大熱忱卻被哥哥拋棄后,羅茜陷入了絕望和麻木,對冷漠的世界幾乎已經(jīng)不再有留戀,而再次建立融入這個世界的自我身份自然無從談起。羅茜的身份意識是以他人為參照方才構(gòu)建起來的,而他們對她的一次次遺棄,其實正是在不停打碎羅茜以他們?yōu)槊浇榻⒌淖晕疑矸?,每次遺棄引發(fā)的身份認同破裂,都意味著她要拾起愈加零散的身份碎片,進行更加艱難的重建。當羅茜的身份認同感在接連的刺激下不斷重建又不斷失去,她面臨的身份危機不斷發(fā)酵,最終,這一難以愈合的心靈創(chuàng)傷導(dǎo)致她對自我身份的徹底放棄。
在拉康的理論框架中,“主體是通過別人的言語來承擔起他的歷史”*同上,第266頁。,因此“別人的言語”是解讀自我身份的另一關(guān)鍵維度。主體的姓名,即他者對主體的呼喚,是重要的“別人的言語”之一,“在語義變化中,這回應(yīng)了我獨有的詞匯的內(nèi)涵及意義,就像回應(yīng)了我的生活方式和我的性格一樣?!?同上,第269頁。在很大程度上,主體正是通過他人對自己的呼喚,將自我認同和外界認同聯(lián)系起來的。在《羅茜·卡爾普》中,羅茜對自己的姓名有著非同一般的執(zhí)念。被父母遺棄后,她將名字從最初的“露絲·瑪麗”改為“羅茜”,固執(zhí)地向馬克斯多次強調(diào)自己取了新名字,然而他的眼中只有她的肉體,根本不在乎她姓甚名誰;羅茜后來與父母和哥哥重逢并被喚作“露絲·瑪麗”時,幾乎是憤然地喊出自己的新名字,要求他們以“羅茜”稱呼自己,但家人對此不以為意,一笑了之?!八叩脑捳Z”在此處表現(xiàn)出較強的不可靠性和不確定性,羅茜象征新身份的名字沒有得到他者肯定性的反饋,由此增加了其建構(gòu)身份認同的困難與障礙,而她進行身份求證的對象也逐漸從他者轉(zhuǎn)為自身。當羅茜獨自一人行走在巴黎郊區(qū)的小道上,她屢屢向自己確認,她就是“羅茜·卡爾普”,“羅茜·卡爾普”就是她;當她感到篤定堅強時,她會說“自己身上滿是羅茜·卡爾普的氣息”;當她頹然潦倒時,她則認為“自己只不過是羅茜·卡爾普毫無意義的軀殼”。如果將姓名看做自我身份認知的象征性表達,那么羅茜面對自己的身份,始終是有距離感的,她無法做到完全接納自我、掌控自我,而是嘗試著給自己建立一個身份模型,然后以偏執(zhí)的方式強行將自己鎖進模型里。她似乎期待通過強烈的心理暗示完成身份構(gòu)建,但他者的缺位無疑加劇了身份危機。
女性主義地理學認為,地域空間是女性意識和女性身份的起源,女性的氣質(zhì)是在空間中被空間化地建構(gòu)起來的。在《羅茜·卡爾普》中,恩迪亞耶十分關(guān)注人物在地域空間中的移動,用動態(tài)的筆觸描畫出羅茜被遺棄的命運和掙扎的痕跡。羅茜出生在法國的南部小城布里夫(Brive),在這里度過了平和安寧的童年時光,這個城市為她后來經(jīng)歷的所有漂泊涂抹了一層暖色的背景,愈發(fā)反襯出色調(diào)陰沉的顛沛流離。后來羅茜和拉扎爾前往巴黎求學,兩人隨即被父母拋棄,巴黎成了分離的同義詞,標志著羅茜的“棄兒”生活真正開始。在巴黎郊區(qū)的小鎮(zhèn)安東尼(Antony),羅茜獨自經(jīng)營著自己一團糟的日子,不僅發(fā)現(xiàn)父母與哥哥再次將自己拋棄,而且生活愈發(fā)艱難,最終前往瓜德魯普。瓜德魯普則意味著轉(zhuǎn)折,本想投奔哥哥的羅茜終于看清了親人的淡漠和自己的無知,索性割舍了自己與家庭的一切聯(lián)系,甚至毫不掩飾地展露出對緹緹的憎恨之情。地域空間中的移動同時體現(xiàn)出女主人公心境的變動,從寧靜到無知,從痛苦到麻木,作者賦予每個地點不同的意義和功用,以獨到的敘述策略從空間維度展現(xiàn)了羅茜身份建構(gòu)的曲折經(jīng)歷。
實際上,瑪麗·恩迪亞耶的作品中反復(fù)體現(xiàn)的身份問題與她的個人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在某種意義上,她也是一個在世界各個角落找尋身份認同的“異鄉(xiāng)人”。恩迪亞耶于1967年出生于法國盧瓦雷省的皮蒂維耶(Pithiviers),母親出身于法國中部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父親是來自塞內(nèi)加爾的留學生,兩人在巴黎讀書時相識。恩迪亞耶年僅一歲時,她的父親就拋棄家庭回到了非洲,她將近20歲時才再次與他相見,后來也只再見過父親兩次。恩迪亞耶成長在法國,后來從西班牙移居到意大利,在荷蘭居住一段時間后又回到法國,2007年以后則長期居住在德國,始終不曾選擇一個永久的居所。
無論是在法國還是在非洲,恩迪亞耶總是被視作“異鄉(xiāng)人”,在某種意義上,她是一個被故鄉(xiāng)遺棄的孩子。在法國,她雖然是個地地道道的法國作家,卻總因膚色和姓氏被誤以為是非洲人;在非洲,她常常被不熟識的人看作同胞,卻又因為文化背景的差異與當?shù)氐娘L俗環(huán)境格格不入。她將自己與非洲的關(guān)系描述為“陌生而遙遠”,非洲于她而言更像是“虛幻的夢境而非現(xiàn)實”。誠然,恩迪亞耶是被這片熱帶大陸所吸引的,在她的諸多作品中,非洲幾乎無處不在,然而她也坦言,自己對這片土地懷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瑪麗·恩迪亞耶訪談:我不想用魔法取巧》,法國《電視全覽》雜志 2013年2月15日刊。,這種恐懼或許正是她對身份認同的困惑,而對于自我身份的追問,為其作品提供了獨特的養(yǎng)分。
瑪麗·恩迪亞耶在小說《羅茜·卡爾普》中塑造了以羅茜和拉格朗為代表的多個“棄兒”形象,他們被遺棄的原因多種多樣,既有父母主觀上的憎惡,也有家人無奈下的選擇。而面對被遺棄的事實,他們或是在逃避的途中變得冷漠厭世,或是在追憶的路上學會溫暖他人。作者試圖將人物置于極端的家庭環(huán)境中,去探究一個家庭如何在最大程度上影響一個人的成長軌跡,同時也致力于探索個人忍耐力的彈性和限度。通過以幾近無情的方式將書中的人物命運撕裂開來,恩迪亞耶在揭露殘酷而怪誕的可怖真相的同時,提出了一個敏感而尖銳的問題:當一個人被家庭和故鄉(xiāng)拋棄,當他的身份認同被他者不斷打碎,面對身份的漂移和缺失,他該從何處尋找自我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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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Diaye Marie.RosieCarpe.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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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bandondansleromanRosieCarpedeMarieNDiaye
Résumé : Lauréate du prix Femina en 2001 pourRosieCarpe, Marie NDiaye est un des grands noms du monde des lettres fran?ais. Abandonnée par son père sénégalais qui partit peu de temps après sa naissance, elle fait de l’abandon un de ses thèmes préférés.partir d’une analyse d’inspiration thématique, nous cherchonsprésenter notre interprétation sur la crise d’identité provoquée par l’abandon chez les personnages deRosieCarpe.
Motsclés: Marie NDiaye ;RosieCarpe; abandon ; identité
(作者信息:李諾,北京外國語大學法語系2013級學生)
附:原文節(jié)譯
I106
A
1002-1434(2017)01-003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