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回到家,大門沒有上鎖,像蚌殼一樣緊閉。
因為雙手捧著一只從田溝里撿到的,巴掌大的河蚌,我用肩膀頂開大門。家里靜悄悄的,像個空蚌殼。
“我回來啦——”
沒人應(yīng)聲。堂屋空空,響著回音。
我心頭一喜,快步穿過堂屋,來到火落,啵的一聲把河蚌扔進(jìn)我養(yǎng)魚的一口破水缸,直撲棧港。
棧港是我們這里常見的一種櫥柜,幾乎家家都有。下面一半是個支架,有四條腿,碗盆抹布什么的放在支架上,鼎鍋也在支架上,錐形鍋底卡在方孔里。上面一半,右邊一個裝拉門的小柜子,小柜子下方一個抽屜。左邊分為三層,一層二層是敞開的碗架,洗凈的大碗小碗大碟小碟一摞一摞倒扣著,雪白耀眼,三層是儲藏室,移門中心刻著仙桃。
抽出抽屜,只看到一堆五香八角幾球大蒜。拉開拉門,只看到油瓶醋瓶醬油瓶半袋粗鹽一袋味精。爬上支架,撥開移門,只看到一小碗酸蘿卜,一大碗吃剩的魚。伸手往儲藏室深處摸一摸,什么也沒有。
小姑昨天下午到我們家做客,照風(fēng)俗用竹籃提著兩個禮包,都用報紙包成四四方方,用麻線扎成十字,交叉處打著好看的蝴蝶結(jié),底下壓著火柴盒大小的紅紙片。一個禮包中間厚四邊薄,不消說是紙包糖。另一個中間邊緣一樣厚,不消說是餅干。今天早上小姑告辭的時候,媽媽只收下紙包糖,餅干連竹籃讓小姑帶回家,這叫“回籃”。我明明看到媽媽將禮包收進(jìn)棧港抽屜,是怕我偷吃轉(zhuǎn)移了吧。
哼,家就這么大,不信找不到!
跑去關(guān)上大門,到大人睡房尋寶。
一邊挨墻放著一排柜子,上面有六個抽屜,下面有三對拉門。一個一個抽屜搜過去,沒有。一對一對拉門都敞開,也沒有。
另一邊挨墻排著幾口米缸酒缸酸菜缸,不是藏東西的地方。
目光投向床下,紫黑色的舊蚊帳靜靜低垂,下沿觸著地面。
撩起蚊帳鉆到床下,地面涼涼的貼著肚皮,眼前一片黑,慢慢才看清,除了墻角一個比拳頭還要大的黑洞,什么也沒有。
洞中響起細(xì)碎的窸窸窣窣聲,出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尖的嘴邊支著幾根細(xì)長的白須,眼珠跟黑豆似的晶亮發(fā)光,耳朵又小又圓立在眼珠上方。
老鼠,一只大老鼠,盯著我呢。
我急忙往后倒退,大老鼠卻抖著白須說:“丁丁,我知道糖在哪里……”
它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更加吃驚,卻不像剛才那么害怕,而是無比好奇。說到底人是不怕老鼠的,盡管我是小孩子,它是大老鼠,它絕對斗不過我。
我定了定神,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嘁!”大老鼠極為不屑,“你爸的名字,你媽的名字,我統(tǒng)統(tǒng)知道,我是這里的戶主呢。”
我氣憤地說:“這房子是我們家的!我們家花錢買的!我爸才是戶主!”
“是的,這座房子你們家買的,這我知道?!贝罄鲜髲娜莶黄葋淼轿腋?,拖著一條光禿禿的尾巴,白須不停抖動,看樣子上了年紀(jì),見過不少世面,“可是你不知道,這座房子我也買了。我前年從另一只老鼠手里買下這座房子,你們家是去年才買下。你們家用錢買,我用好長一根香腸買。天底下沒有哪座房子不是人和老鼠一起住的,人就向人買,老鼠就向老鼠買,明白嗎?”
它說的全然在理。我不禁點了點頭。
大老鼠離我更近一點,親熱地說:“我們本來是一家子,你們叫家人,我們叫家鼠嘛!來吧,我告訴你糖藏在什么地方?!?/p>
大老鼠拖著光禿禿的尾巴從我身邊爬出去。
我用手掌撐著地面退出去。
大老鼠爬到米缸底下,坐起來,用一只前爪拍拍光溜溜的缸壁,說:“就在這里頭?!?/p>
我不相信,說:“那是米缸,明明是裝米的?!?/p>
大老鼠解釋說:“媽媽就是要把糖藏在米缸里才放心,每天淘三次米,順便看看你有沒有偷吃?!?/p>
我移開又厚又重的米缸蓋子,果然,一個禮包擱在白白的大米上,正是媽媽早上收進(jìn)棧港抽屜的那包糖。
聽聽大門,沒有動靜。
趕緊將禮包拿出來,放在地上解開,花花綠綠的紙包糖出現(xiàn)在眼底,我的眼睛一下子熱熱的,滿嘴是口水。
抓一把糖塞進(jìn)口袋,又要將報紙重新包上。
“別急——”大老鼠壓住報紙一角。
我想起它應(yīng)該得到獎賞,就拿一顆糖給它。它笑得合不攏嘴,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老鼠跟兔子一樣,上唇也是分成兩瓣。
原來老鼠挺可愛的!
于是我又給它一顆糖。
它更加高興,卻不著急將糖叼走,而是吩咐我說:“快去撿些苦楝樹崽崽來!”
苦楝樹崽崽,就是苦楝樹的果實。
我很納悶,就問:“要苦楝樹崽崽做什么?”
大老鼠得意地伸長脖子,說:“我們吃的是糖球,要糖紙做什么?不如把糖球取出來,把苦楝樹崽崽包進(jìn)去,大人就不會發(fā)現(xiàn)糖少了,我們就可以一直吃一直吃?!?/p>
哇!絕對是個好主意!
我對眼前這個灰不溜秋名聲不好的家伙刮目相看,趕緊跑向屋后。過了坪地和菜園,那邊路旁就有一棵大苦楝樹,樹下到處是苦楝樹崽崽??嚅瑯溽提滩荒艹?,年復(fù)一年掉落在地也無人理會,想不到終有一天派上大用場。
回到家中,用苦楝樹崽崽替換糖球的時候,我越發(fā)佩服大老鼠??嚅瑯溽提谈乔虿畈欢啻?,也是球形,包進(jìn)糖紙根本看不出破綻,更何況外頭還要包上報紙系上麻線。
從此只要爸媽不在家,我就偷糖吃。
大老鼠相當(dāng)精明,每次只要我一移開米缸蓋子,它就從床下溜出來,等著分贓。它每次只要兩顆。我有時拿三顆,有時拿四顆五顆,沒有定準(zhǔn)。
老跟大老鼠分糖,我有些舍不得,只是說不出口。它畢竟有功勞嘛,何況備用的苦楝樹崽崽寄存在它的洞里。每當(dāng)我用苦楝樹崽崽制作假糖,大老鼠總是得意洋洋地說:“我們兩個是絕配。沒有我,你找不到紙包糖,也想不到這條妙計。沒有你,我又爬不上米缸,明知糖在米缸里也吃不到?!?
那天傍晚媽媽要做飯,拿著鼎鍋從大人睡房舀了米出來,一只手向我伸著,掌心托著三顆紙包糖,說:“這幾個糖給你嘗嘗——”
我的心兒怦怦直跳,趕緊抓過紙包糖,塞進(jìn)口袋,暗中捏一捏,全是假的,真的已經(jīng)讓我跟大老鼠吃掉一半多了。
媽媽接著說:“我把糖藏起來,你不要怪我小氣。明天三姨生日,禮包就不用買了,現(xiàn)成的?!?/p>
我才想到,三姨生日正是初夏時節(jié)。爸媽年年帶我去給三姨做生日,明天怎么辦才好?
吃過晚飯,天完全黑了,屋后坪地傳來人語笑嚷,鄰居們在納涼。屋里悶熱,點著油燈蚊蚋又多,我們一家也熄了燈,到坪地納涼看星星。我追了一會兒螢火蟲,悄悄溜回家,進(jìn)入大人睡房,低聲說:“喂,你出來——”
黑暗中,隱約看見蚊帳下沿動了動,一團(tuán)模糊的黑影無聲無息游出來,眼珠幽幽閃亮。
“跟你說,明天是我三姨生日,那包糖要拿去送禮……”
“我早就知道了,昨天晚上你爸媽就在商量這件事——你等等——”
大老鼠掉頭鉆到蚊帳底下。
我從床頭摸到手電,蹲著往床下一照,大老鼠正叼著一枚苦楝樹崽崽爬出洞口。
大老鼠把苦楝樹崽崽放在我跟前,說:“快把禮包拿出來,我們把糖球全部換成苦楝樹崽崽?!?/p>
我有些急,說:“我是叫你出主意,你還要我偷糖,明天大人發(fā)現(xiàn)糖全是假的,我屁股不開花才怪!”
手電光里,大老鼠的白須子跟銀絲線似的,黑眼珠跟黑珍珠似的。它捋一捋胡須,胸有成竹地說:“給三姨做生日的又不是你們一家,舅舅家也去的,大姨家也去的,小姨家也去的,還有別的客人。到了三姨家,禮物肯定放在一起,你把假糖跟人家的真糖調(diào)個包,神不知鬼不覺。禮包都是用報紙包,都是用麻線系,都是壓張紅紙片,看上去都差不多。三姨知道你喜歡吃糖,回籃肯定用糖,我們又賺到一包糖吃!”
是這樣呢!每年給三姨做生日,不只舅舅大姨小姨三家要去,還有好多我不認(rèn)識的客人呢!而且三姨當(dāng)真知道我喜歡吃糖,每次回籃都給一包糖!
我轉(zhuǎn)憂為喜,從米缸中拿出禮包,和大老鼠一道忙碌。一個從洞中搬運(yùn)苦楝樹崽崽,一個用苦楝樹崽崽替換糖球,分工明確,配合默契,不一會兒就完事了。
“我們兩個是絕配!”大老鼠搓著前爪,望著亮晶晶的一堆糖球,提議說,“這些糖球我藏到洞里去,你想吃糖球就問我要?!?/p>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大老鼠,又不好直言,“你那個洞太臟了,我們把糖分了吧,你保管你的,我保管我的?!?/p>
大老鼠很爽快地說:“那就像平時那樣,你拿三顆四顆五顆,我拿兩顆,你又拿三顆四顆五顆,我又拿兩顆,直到分完?!?/p>
這下我沒有話說了,不過每次我都拿五顆,最后只剩一顆也歸我。
第二天早上,媽媽買來兩斤面條,一袋雞蛋。面條用報紙包成圓筒,貼上紅紙片就成了長壽面。雞蛋用泡爛的紅紙涂成紅色,一枚一枚喜氣洋洋,就成了喜蛋。
去三姨家的路上,我不時又瞄一眼媽媽臂彎挽著的竹籃。
三姨家離我們家不過十二三里,個把小時就走到了。
嘿,好多客人比我們先到,有面熟的,也有面生的,舅舅和大姨兩家都到了。堂屋里擺了三面桌子,一桌紙牌,一桌麻將,一桌象棋,有人玩有人看,孩子們在桌下鉆來鉆去,熱鬧得很。
爸爸來不及跟三姨說話,就被舅舅拉去下棋。
三姨接過媽媽的竹籃進(jìn)入一間雜物房。我從門外瞅一眼,只見竹床上放著好幾籃禮物。竹籃有新有舊有大有小,禮物都是差不多的,不是兩個禮包,就是一個禮包加若干雞蛋一筒面條。禮包不是糖就是餅,都用報紙包成四四方方,壓著紅紙,扎著麻線,一樣打著蝴蝶結(jié)。
三姨回頭看見我,笑著說:“丁丁,要不要我拆一包糖給你吃?”
媽媽在我身后說:“不要管他,他昨天在家里吃了糖的。”
三姨還要說什么,那邊火落傳來三姨父的喊叫:“快來幫我抓雞呀!”
三姨趕緊出來。
火落咣當(dāng)一聲響,像是盆子掉在地上。
我跑到火落門口,只見一只紅冠子大公雞飛到窗臺上,腦袋機(jī)警地左偏右偏,三姨父張開雙臂想去抓雞,又怕它飛到屋外。
三姨操起門邊一個大竹篩,說:“我從外面攔雞!”
媽媽跟著三姨,出大門往火落窗戶那邊繞過去。
我趁機(jī)進(jìn)入雜房,把我們家那包假糖跟另一個竹籃里一包真糖調(diào)換過來,然后去幫大人抓雞。
三姨父是村里有名的廚師,雞抓住,宰呀煮呀都是他的事了。
三姨空下來,對我說:“丁丁,跟我去吃糖!”不等媽媽開口,又對媽媽說:“我要拆一包糖撒到桌子上,大家吃!”
進(jìn)入雜房,三姨沖我眨眨眼,悄聲說:“你們家那包糖我不拆,留著回籃。這么多糖,我隨便拆一包?!?/p>
一切都在大老鼠意料之中。
然而三姨正好把手伸向那包假糖!
我急忙說:“拆我們家的,我們家的糖好吃……”
話未說完,三姨已經(jīng)拿起假糖,嘩一聲就將禮包一角撕破,作勢要倒給我。
我臉色煞白,轉(zhuǎn)身逃出房門,又逃出大門。
好想一個人逃回家去。然而三姨家門前是一片廣闊的稻田,回家的路就在稻田之間彎彎曲曲,走好久站在三姨家門口還能看見你。我急于消失蹤影,就繞到屋后,躲在火落窗下。
屋里傳來眾人的笑聲,那么響亮,好像連房屋都在笑呢?;鹇淅锏牟窕鹨苍诤艉粜Γ?/p>
不一會兒,三姨出現(xiàn)在我跟前,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在笑,連顴骨上都堆滿了笑。三姨就這樣開心地笑著,安慰我說:“沒有人生你的氣,大家都在笑?!?/p>
我要朝另一邊逃,被媽媽堵住了。媽媽也是一臉笑容,又愛又怪地說:“我每次淘米看到禮包沒有癟下去,就覺得奇怪,為什么放在米缸你都找不到呢?以往我把好吃的東西藏起來,最后總是被你找到?!?/p>
我雖然難為情,卻也暗自慶幸。畢竟是出門做客,爸媽怎么會在主人家打我屁股呢。
可我仍然不肯進(jìn)屋。
吃中飯的時候,三姨給我盛了飯夾了雞腿送過來,等我吃完了是媽媽來幫我收碗筷。
我們每年來給三姨做生日總是吃過中飯就回家,今年也不例外。路上我走得很快,總是一個人走在前面。
經(jīng)過一口水井,聽到媽媽說:“丁丁,走那么快做什么?喝口水,歇一歇?!?/p>
回頭一看,爸爸蹲在井邊用手捧水喝,媽媽站在樹蔭里。
午后的太陽火辣辣,我也來到樹蔭里,對媽媽說:“我是惦記我那個河蚌,在水缸里養(yǎng)了這么久,它肯定成精了?!?/p>
媽媽笑了笑,看著爸爸。
爸爸抹去嘴邊的水珠,過來說我:“你才成了精呢!你偷糖吃就算了,怎么想起用苦楝樹崽崽騙人?還會調(diào)包!”
我臉皮滾燙,像著了火,低下頭說:“又不是我的主意……”
爸爸便問:“那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我后悔極了。我本來無意出賣大老鼠,一不留神說漏了嘴,撒謊已經(jīng)不可能,只好一五一十交代。
媽媽嘖嘖幾聲,說:“竟然跟老鼠合伙偷自家的糖……”
爸爸給我一個栗鑿,沖著我耳邊呵斥:“三姨還說你聰明呢,想不到你這么笨!你這樣做,說輕一點是小孩子無知,說重一點,你好比是……嗐!”
那一聲嗐是那樣重,那樣沉,那樣失望,羞得我無地自容。我來到井邊,假裝喝水,分明感覺爸媽鄙視的目光像火辣辣的陽光射在后腦和背上。那一刻,我好想變成一只河蚌,將殼合得緊緊的,啵的一聲跳到井里,沉下去,再也不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