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潔
在城西我家老屋里,放著一把木質的老圈椅。圈椅是我們那的方言,其實就是一把小戶人家的太師椅。
估計做那把太師椅的木匠手藝不精,或許是因為木料的欠缺,也或許是因為貧寒人家用不必那么精細,所以椅背和扶手連在一起,被簡化成了一個半圓。靠背是無屏的,省了雕花鏤空的工藝,甚至連漆也不上了。奶奶說,不上漆有不上漆的講究,因為那椅子的木料是上好的黃花梨木。
我注意到那椅子的時候,它已經(jīng)很老了,失去了木料的本色,成了黑褐色。椅子油光滿面,穩(wěn)重敦實,通體泛著柔和的光澤,好像是從榨油坊脫胎換骨一般,油汪汪、亮閃閃的。
爸爸說,圈椅之所以亮是因為它被鍍上了幾層時光。它被我老老太的大手撫摸了幾十年,被我太爺爺?shù)拈L布衫打磨了幾十年,還有我奶奶生前也是愛坐這把椅子的。
每當有人提起我太爺爺,家人總是會扭頭四處找我,我大姑姑就曾點著我的腦門,咬牙切齒地笑著說:“就數(shù)你劃算,看看這幫老的小的,老太爺子當年抱過誰?就你,老太爺子整天把你兜在長布衫里,坐在老圈椅上,把你當個稀奇寶?!?/p>
我怎么不記得了呢?我當然不記得這些,可表姐堅持說我應該記得。那時候老太爺時常抱著我在圈椅上打瞌睡,我在他懷里也睡得打呼嚕。即便是老太爺已經(jīng)老得不省人事了,還是抱著我,用長衫的下擺裹著我,整天坐在圈椅里,誰進來都不瞧一眼,唯有我哭時,他才抬抬眼皮。
可那時我還不到兩歲啊,我如何能記得?
這樣的爭論之后,我開始遠遠地看在圈椅里打盹的奶奶。我蹲在墻角看著她藍布的大襟衣裳和袖筒里露出的枯柴樣的手如何扶著扶手,我以此想象老太爺抱著我打瞌睡的樣子,想那蒼老的身軀是如何摟著一個嬌嫩的小人安然入睡的。
老太爺有一張發(fā)黃的黑白照片,山羊胡子,五官清瘦,穿著長衫坐著。照片上的那個老人如此陌生,可他坐的那把椅子卻那么熟悉,是那把老圈椅!
我坐在那寬大的椅子上,雙腳離地,背靠著椅背,手撫著扶手。我閉著眼睛,試圖在幻想中尋找老太爺?shù)暮粑?,感受那曾成為我搖籃的長衫衣襟,有時也去回想奶奶坐在這圈椅上給我講過的故事和那些老掉牙的兒歌。但是我屢屢落空,竟被突然的驚駭嚇到。老老太、老太爺、奶奶都曾安詳?shù)刈^這把椅子,可現(xiàn)在他們竟然都不在了。他們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們?nèi)チ四睦铮?/p>
我從椅子上跳下來,仔仔細細地查找,椅座的縫隙、椅子腿的木楔、扶手上隱隱的紋理,我看得那么仔細。那椅子散發(fā)出一股氣味,那是復雜的混合。我深吸一口氣,辨出里頭有秋雨綿綿的季節(jié)里濕漉漉的落葉,有翻開一本發(fā)霉的舊書時飄出的淡淡油墨,有壁櫥里經(jīng)年的棉絮,有塵土、有風、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太多氣息。我的嗅覺好像出了問題,有點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爸爸問我:“你在找什么?”
“找老老太、太爺爺和奶奶。”我說,“他們坐這椅子那么久,怎么會什么痕跡也沒留下?”
爸爸愣愣地看著我,忽然轉身找了一把小刀來。他蹲在我身旁,用鋒利的刀刃在老圈椅的扶手上刮了一下。刀片上有一層黑色的污垢,而那被刮過的地方露出了清新的黃色,那么嫩的木色,鮮亮、刺眼。
“看看,這是老輩們留下的?!卑职中χ?,指著刀片上的那團黑,開玩笑般地說,“他們留下的垢痂?!?/p>
我被他臉上的笑激怒了,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我甩開他的胳膊,憤憤地。可是他依然笑著:“這是他們拿時光給這把椅子上的漆?!?/p>
爸爸在我憤怒地走開后,獨自坐在圈椅上,他的雙手捂著眼睛坐了很久。媽媽說,我走后他幾乎哭出了聲。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為什么爸爸對著我笑,背著我卻哭。因為那時我還是個孩子,還不能明白什么是生死、什么是無望的思念,他無法對一個孩子描述死亡的殘酷和時間的無情。他笑得雖然很蹩腳,玩笑也開得很不合時宜,但從那以后,我再坐那把圈椅時,再也沒有因為想起老老太、太爺爺和奶奶而驚駭。我不再去找他們留下的痕跡,我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情,在我的腦海中沒有關于死亡的任何蛛絲馬跡。
我安然地蜷在圈椅上,嘴里含著一塊冰糖,懶洋洋地看書。時鐘嘀嗒嘀嗒,光線透過窗欞照進來,很靜謐,很祥和,我覺得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好……
【賞析】
兩千多年前,孔子指著川流不息的河水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边@無疑是對光陰最為形象的描述。我們沒有先哲那樣的智慧,無法描繪出它的真實面目,但我們時刻在傾聽它的腳步。旭日驅散夜的殘幕,春陽消融冬的寒冷,果實取代花的綻放,時光不慌不忙地就這樣走著。光明和黑夜無法改變它行進的節(jié)奏,歡樂和痛苦不能挽留它前進的步履。在悄無聲息的光陰變化中,除了身體的長高、容顏的變化,你又有什么屬于自己的光陰故事呢?
(夏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