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1

天太熱，否則我是不會把老孫喊到家里來的。

老孫并不老，三十歲，住在單位的單身樓里。晚飯后，我打開空調(diào)躺在客廳地板上，颼颼涼風(fēng)中我突然想到了老孫，我想象著老孫單身樓里那臺破吊扇正咯吱咯吱晃悠著，吊扇下的老孫汗如瀑布。于是，我給他打了個電話。我說，老孫，到我家來吹空調(diào)。

老孫說，吹空調(diào)非要到你家去？你出來我們一起到商場坐著，吹免費的。

我說，你要不來就算了。

老孫停頓了幾秒，然后說，你家有冰啤酒嗎？

我說，我冰箱還有十幾瓶“雪花”啤酒。

老孫提高嗓門說，我馬上到！

放下電話我拉開冰箱門，冰箱里還有十五瓶啤酒。這些啤酒放了有幾天了，我在家一般不喝酒，特別是啤酒，嫌喝起來麻煩，主要是不停上廁所太麻煩。沒過半小時，老孫渾身大汗地來了，手里還拎著個塑料袋，袋子里裝著五個鹵鴨頭。

進(jìn)門后，老孫脫掉圓領(lǐng)汗衫，光著膀子坐在了地上，嘴里直喊涼快。我翻出幾張舊報紙鋪在地板上，把裝鴨頭的袋子放上去，然后拿出兩瓶啤酒。我說，就坐地上喝吧，我去拿杯子和開瓶的扳子。

我在廚房里沒找到扳子，也許我家根本就沒有開啤酒的扳子。等我折回客廳時，老孫已經(jīng)喝上了，我遞給他一個杯子，他說，不用，我就抱著瓶子喝，環(huán)保。我說，我不習(xí)慣，我得倒杯子里喝。對了，你怎么開的啤酒？他說，牙。說著就示范了一下，把另一瓶也用牙咬開了遞給我。

老孫近視，戴著個眼鏡，每當(dāng)他舉著瓶子往嘴里倒酒時，我就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看見一個厚厚的瓶底，以及瓶底般的兩個鏡片。令我驚奇的是，他一邊仰著脖子倒酒一邊還能說話，并且吐字清晰。

他說，你老婆呢？

我說，去烏鎮(zhèn)了。

烏鎮(zhèn)？老孫放下酒瓶露出他的臉說，上個月我剛從那里回來。他媽的！

我說，怎么了？烏鎮(zhèn)不好玩？

老孫說，說來話長，一言難盡。

我從冰箱里拿出四瓶啤酒遞給他說，說來聽聽。

2

他說：

“上月的一個周末，我一個朋友，這位朋友我后面還會提到，打電話來問我雙休日是否有時間。這位朋友是導(dǎo)游，而且還是位年輕女性，王導(dǎo)游說她明天帶一個二十人的旅游團去烏鎮(zhèn)，車上還有空座。她說到這里我就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我立刻打斷她的話說，明后天我閑得不得了。她告訴了我明天上車的時間和地點后，我就站在地圖前，最后在浙江北面的一個拐角上，我找到了烏鎮(zhèn)這兩個字。我估算了一下時間，從我這里到烏鎮(zhèn)開車大約需要五小時。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醒了，實際上我一晚上都沒睡踏實，很大的原因是我終于可以免費旅游一次了，這是我多年的夢想。

我提前半小時就趕到了集合地點，連早飯都沒敢吃。雖然賣早點的就在我對面的馬路邊，但我擔(dān)心一不留神會錯過那輛旅游車，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吃得呼呼啦啦，他們吞咽的速度都很快，好像是在餐桌上賽跑。

旅游車提前十分鐘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暗自慶幸自己沒吃早飯是個聰明之舉?！?/p>

老孫說到這里，伸手又抓起一瓶啤酒，用牙咬開后像吐痰一樣把瓶蓋吐在我的地板上，每次我都趁他仰脖臉朝天花板時悄悄將蓋子揀起歸攏在一處。他每開一瓶我心頭就麻一次，生怕他一不留神會崩掉某個牙齒。

“旅游車一停穩(wěn)，我就一步跨了上去。但沒等我再向上邁進(jìn)一個臺階，前排一個中年男人突然起身惡狠狠地攔在我眼前說，喂，你上錯車了！他這態(tài)度立刻就惹火了我，我正要反問他你他媽的是誰時，王導(dǎo)游從車廂后部跑了過來。她對那人說，哦，朱主任，這是我?guī)У纳⒖?。王?dǎo)游這樣一說，那個朱主任才讓開道，我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車?yán)镆呀?jīng)坐滿了人。我只能在車廂最后一排坐了下來，與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婦女坐在了一起。

車開了，王導(dǎo)游拿著麥克風(fēng)嘰里呱啦說了一堆職業(yè)廢話后，就坐回到了我的身邊。我對她說，這車好像不是你們旅行社的？她說，我們社里的車都出去了，這車是臨時借的。我說，你經(jīng)常跑烏鎮(zhèn)這條線吧？她說，我這是第二次去烏鎮(zhèn)。

我問她，這車?yán)锒际切┦裁慈?？她說，他們是一個單位的，機關(guān)干部。我說，哦，難怪說話那么囂張呢。你忙你的吧。王導(dǎo)說，行，你休息一會兒，我去收一下團費?！?/p>

老孫說到這里，又咬開了一瓶啤酒，然后抓著鹵鴨頭指著我的杯子說，你把杯中酒干了，怎么喝那么慢。我說，我就喝這一瓶，你繼續(xù)說。啤酒管夠。

老孫說，“導(dǎo)游小王收團費去了，我就坐在后排打量那些機關(guān)干部。我數(shù)了一下，他們男女比例搭配的很合理，正好是一半男的一半女的，那些女人估計都在四十多歲，身材一致的臃腫，從后面看。從車開動的那一刻起，那些女人們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有幾個男人夾雜在她們中間不時發(fā)出傻笑聲。

我看了一會兒，覺得他們很沒意思，就把頭轉(zhuǎn)向窗外。這時坐在我邊上的那個老婦女說話了，我想大概是因為她坐最后一排與別人閑聊不方便的緣故。她對我說，小伙子，去烏鎮(zhèn)呀？這簡直就是廢話，不去烏鎮(zhèn)我坐這里干什么？我說，你也去烏鎮(zhèn)?。克f，你好像與他們不是一起的？我說，不是，你看我這樣也不是啊。她說，我也不是，看來這車上就咱倆是散客了。我心想，我這個散客可比你高級多了，我可是免費的。

閑扯了半天，我還是覺得沒勁，就把手搭在前面椅背上假寐?？赡苁且驗槲夷翘炱鸬锰纾髞砦揖尤徽娴脑谝黄肼曋兴?。

我是被一陣食物的香氣弄醒的，我的鼻子很快就分辨出那些味道來自黃瓜、面包、瓜子，那些女人們正大肆咀嚼著。我甚至都看見面包屑正在車廂內(nèi)飛舞，黃瓜汁從她們的嘴里滴落。這讓我突然感覺自己餓得厲害，沒吃早飯的我此時連水都喝不到。

這時導(dǎo)游小王從副駕駛的位置上站起來說，為了活躍一下氣氛，我給大家出個謎，猜對的有獎。那個朱主任立刻接茬道，獎勵什么？獎勵一個吻？機關(guān)干部們哈哈大笑，包括那些臃腫的女干部。我沒笑，我想沖到那個朱主任跟前摟臉給他一巴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