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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歸來

2017-04-08 13:16:56陳丹晨
上海文學 2017年4期
關鍵詞:大覺寺

我站在旗津島的海水浴場,看汪洋大海,寬闊無邊的波濤洶涌,一排又一排地奔襲沖撞而來,也像是一座座山巒峰巔奔涌到你面前,崩塌濺落成美麗的水珠四射。極目遠眺還是那樣恣肆沸騰的海水,沒有盡頭,沒有邊際線,真的是白茫茫水天一色。這就是聞名天下的臺灣海峽。多么壯麗雄奇的大海!看另一邊,高雄港灣里的波浪也在涌動,只是似乎變得溫和些了??茨呛K侨魏未蠼蠛荒鼙葦M的,它雄壯氣勢令人驚駭,它碧藍得深不可測,它美麗魅惑使你暈眩。旗津島像一把長長的利劍,又像一條長長的門閂,橫臥在港灣前,守衛(wèi)迎送來來往往的船只。

從旗津島看港灣沿岸碼頭停泊的輪船,一排排列隊整齊,高舉的起重機桿似乎顯得遙遠渺小,可見港灣海面是多么開闊水深,又有多少巨輪可以自由輕松駛入駛出。這不,說話間,正看見一艘龐然大物快速駛來。漆黑的船身、大紅的輪底,像是旁若無人長驅(qū)直入,又像是急著回家趕路那樣輕快。

“你爺爺原來就是在這樣的輪船上服務。他的大半輩子就是在輪船上度過的。”我對兒子菽說。菽和我來到寶島是為了迎取我父親的遺骨。五十六年前,他因病在臺灣去世。盡管那時兩岸對峙,音信難通,但父親只要有機會總是想盡辦法委托香港的友人輾轉(zhuǎn)傳遞家書給翹首鵠望的家中。這些信息雖說是間隔很久,偶爾才有的,但對母親和六個子女來說都是那么珍貴稀罕。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五十三歲壯年的他竟孤身一人匆匆客死異鄉(xiāng)。從此斷了消息,他在臺灣十一二年的生前身后完全成了一片空白,我們都茫然不知。

二十年前我應“賢志文教基金會”邀請訪問過臺灣,也曾托請朋友幫忙尋找他的遺骨線索,沒有結果。長久以來,我已失去信心,但總是懸存心底,到了如今耄耋之年,仍還不能放下。今年春天與老同學菊在電話里閑聊時偶然談起此事。沒想到她卻熱心地說:“沒問題,我可以托在臺灣的親戚幫忙尋找?!蔽乙詾檎f過也就算了。沒有想到她竟認真當回事,隨后就托請她的親戚代辦;更沒有想到秀如嫂與我非親非故、素昧平生,卻為了菊的托付專程從新北市遠程奔走幾百里路,到高雄市造訪了新興區(qū)戶政事務所查詢。

這是一個政府機關,按照規(guī)定不能隨意透露個人信息資料,但是他們還是告知確曾有其人,并且事后熱心幫助通知了父親在臺灣有關的聯(lián)系人,請他們自己決定愿否與我們聯(lián)系。這時出現(xiàn)了一位父親在臺灣的養(yǎng)女陳露芬,父親去世時她僅有五歲,如今她已是六十歲的老人了;她的身份證上一直填寫著我父親的名字,以我父親的女兒身份活在這世上。當她得知大陸的大哥來探詢父親的消息后,當然格外地激動,就主動與秀如嫂取得了聯(lián)系,告知父親的遺骨寄存在基隆市十方大覺寺內(nèi)。秀如嫂為了核實此事,就給大覺寺打了電話,按我提供的父親名字和卒年,居然在通話時就得到了確認。但是,秀如嫂仍然還是不大放心,他們夫婦約了住在苗栗縣的露芬夫婦到基隆市大覺寺會面,事先讓我從微信中把父親的照片傳了給她。她們到達寺廟后,去了墓室,尋找到了父親的遺骨,同時陳列的還有裝在鏡框里的照片和牌位,靈盒上刻寫著“顯考陳公順華府君之靈骨”。所有的都核對無誤。秀如嫂還獻了鮮花,捐了香火錢,代我祭拜了父親。

秀如嫂原在一家電子工廠做工,現(xiàn)已退休。她把尋訪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的同學菊,菊又轉(zhuǎn)告了我。我的心里復雜極了,幾十年來父親的身后音信杳無,一旦有了下落,那種莫名的激動真的是無法說清楚的。我對秀如嫂的認真、熱心、做事利落干凈明快、善良俠義,更是說不出來地感激、欽佩和敬重。我平時最不喜歡叨擾別人,這次竟然給一位陌生人添了大麻煩,使他們費了時間、精力、金錢,在幾個城市里奔來跑去,與有關方面交涉懇談,真是難為他們了!我實在慚愧不安。我把這樣的心情對菊說了,菊說:“沒有事的。秀如嫂是基督徒,他們喜歡幫助人,常以做善事為樂。”她還轉(zhuǎn)達秀如嫂的話:“千萬別說麻煩。能幫陳老先生回到家鄉(xiāng),對我是件快樂的事。我也為陳丹晨感到高興。”

于是,我們父子倆做了一些準備,十月底啟程到了臺灣,第一站就是高雄。

我們訪問了當?shù)匦屡d區(qū)戶政事務所。這是一個區(qū)“行政中心”下屬的單位。在這個大樓里,區(qū)政府機關大多都在這里。沒有門衛(wèi),也沒有傳達室,按照大堂墻上掛的銘牌標示各機關所在樓層。我們徑自上了二樓,就是他們的辦公地。有一位工作人員迎前問找誰,聽說是找他們的主任,而且已經(jīng)約好了,里面另一位就接過來說:“是的,請進里面來?!?/p>

方主任大概有五十歲左右年紀,兩鬢有點灰白,戴著眼鏡,說話輕聲細語,非常斯文,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接待我們,我們坐在他旁邊的沙發(fā)上。坐在我們對面陪著敘談的還有一位姓陳的女科長,也有五十左右年紀,說話也很溫和。在這之前,我曾和他們有過書信來往。如今面談,他們?nèi)匀粓猿忠凑?guī)定辦,即:為了保護個人信息資料,大陸人員查詢必須通過臺灣的“?;鶗?,或者由戶籍資料里載有的本人親屬申請,才能得到允許。我們當然尊重這樣的規(guī)定,理解作為政府機關必須嚴格按章辦事,但也希望能夠靈活處理。在談話過程中,方主任和陳科長始終沒有查問過我的身份、職業(yè)以及任何證件,他們就與平日接待其他老百姓一樣信任我們,聽著我們的訴說很同情,就和我們一起想辦法,在遵守規(guī)定的情況下,怎么解決、滿足我們的要求。說著說著,他們介紹說:戶籍資料管理已經(jīng)在全臺灣聯(lián)網(wǎng),提示可以讓陳露芬以養(yǎng)女身份在任何一個地區(qū)的戶政所查詢。

談話結束后,方主任送我們到電梯門口,笑著作揖施禮道別,我們還禮辭謝?;氐阶∷勒者@個提示,就打電話請露芬?guī)臀覀內(nèi)ゲ樵?。果然第二天在她所住的苗栗縣三義鄉(xiāng)戶政事務所就查到并且打印給了我們。在父親的戶籍資料里,有我們以前知道的祖父母和我母親的名字,有我們以前從來不知道的養(yǎng)女露芬的名字、還有父親在高雄先后兩個住址以及他在高雄分公司里擔任的職務等等。我們真是喜出望外,好像父親到臺灣后十幾年的情形漸漸地有了一點輪廓了。

我的父親出生在浙東太白山麓天童村。那是風景秀麗,被稱為“東南佛國”的著名佛家圣地天童禪寺所在地。他三歲喪母,七歲時撫養(yǎng)他的祖母也辭世了。于是,正在上海創(chuàng)業(yè)奮斗的我的祖父接他到上海新家。他在祖父已經(jīng)續(xù)弦的太太,也就是我的后祖母養(yǎng)育下讀書長大。我的祖父是位傳奇式的人物,本是像祖輩一樣的山民;至今我也不知道一個深山岙里的人來到上海尋找新的機遇,經(jīng)過幾年的打拚,怎么會進入到當時最大的洋行之一“怡和洋行”負責管理一艘行駛在長江的現(xiàn)代化大輪船。父親長大后也跟著在船上學習工作。

陳丹晨

魂兮歸來祖父去世后,父親接替了他的職位??箲?zhàn)后,父親拒絕到日本人經(jīng)營的輪船上工作,靠打零工勉強維持一家人的清貧生活。抗戰(zhàn)勝利,他以資深船員資格進招商局輪船公司,在一艘海輪上仍任舊職。1949年隨船去了臺灣。他是一個不問政治只知埋頭業(yè)務的人,對抗戰(zhàn)時失業(yè)以致家道中落有切膚之痛,不敢輕易放棄這個飯碗。臨離去時,他對我母親說:“打仗不會很久的,最多半年一年就會太平的。”還說:“聽南京來的人說,解放后市面上物價很穩(wěn)定,生活都很安定?!彼試诟勒f“不用擔心”。這一年他和母親都只有四十二三歲。

那幾天我正因患肺結核咯血住在桃源路四明醫(yī)院里,父親還專門來探視安慰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兒子默默地沒有更多的話。雖然父親長年出門我們都習慣了,但這次心里有點茫茫然、空落落的。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是最后一面,從此天南海北再也沒有相見之日。我們兄弟姐妹六人,最大的姐姐二十歲,最小的妹妹才七歲??梢韵胂裨谀菢拥膽?zhàn)亂環(huán)境,父親離開這一大家子時內(nèi)心會是怎樣的惶惑和煎熬。

現(xiàn)在我們就是想尋訪他離去后十幾年的蹤跡。依照父親戶籍資料的指引,我們到父親曾經(jīng)居住過的兩個住址踏訪尋找。那地方就在高雄港區(qū)東側邊緣,離海邊碼頭很近,大概是上班、進出方便,成了那些船員、港區(qū)員工聚居的地方。但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不僅房屋建筑、街道里巷都完全改觀,連地名都改換了新的。我們先后向路旁幾位年紀大的老人探問,他們才告訴了原來舊地名的確切方位和今日相對應的新地名。于是,我們只能在漸漸暗淡下來的黃昏中,望著這些陌生的居家房屋發(fā)怔。這時似乎隱約看見一個熟悉的模糊的身影在我們眼前閃現(xiàn)徘徊。那樣的幻覺,那樣的想像,更使我傷感和惆悵。

在小巷外,這里已經(jīng)變成非常熱鬧繁華的街市。恰好遇見廟會跳神的隊伍,穿著戲服,有的臉上涂抹了油彩,有的戴著面具,歡樂地敲鑼打鼓,邊跳邊唱。還有一輛改裝的大汽車,全身綴滿了電珠放射著耀眼的電光,正緩緩地行駛在車流中。街上一時聲光大作,照耀如同白晝。

我們坐在街角的一家掛著“老董牛肉面”招牌的餐館吃飯。我一點沒有在意招牌上還寫著“舌尖上的中國唯一推薦”的大話和飯菜滋味,父親的舊址仍在我的腦海里轉(zhuǎn)悠。老板走近來招呼,我又問:“你知道田西里在哪里?”老板不假思索、十分肯定回答說:“這里一片地方就是舊名田西里??!”我竟忽然聯(lián)想,父親是不是也在這里吃過飯。菽勸慰說:“你就別問了!已經(jīng)弄清楚了,就是這里嘛!”

第二天,我們到港區(qū)海邊走訪,在旗津島海水浴場觀看寬闊無邊的大海,很自然想起父親的航海生活。從他離去以后斷斷續(xù)續(xù)寄來不多的家書里,得知他所在的海輪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在大陸沿海航行。他總是遠航國外,到過美國,到過南美委內(nèi)瑞拉……日日夜夜駛行在無邊無際的太平洋上,常常連續(xù)許多天看不見陸地,看不見人影,就這樣孤獨地默默地航行在波濤洶涌之間,與海水作伴。四周浩渺海水,或是白茫茫海霧云遮,迎著風暴海浪,或是晴朗日子,難得的溫柔,一片醉人的蔚藍色;到了晚上,周圍都沉浸在濃黑的夜色里,只有輪船閃爍著微弱的光亮。這時,好像整個世界只有這一個方舟了。遠洋輪船的船員們本來就是長年過著這樣的日子,如今被海洋隔絕了的家和親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見,這就更增添了感情上的折磨,多了一層無法解脫的思念和牽掛。

想到父親十多年里經(jīng)歷著這樣的孤寂生活,該是多么艱難,卻又只能隱忍而無處訴說;看著面前的奔躍翻滾的波浪,我又想起當他遠航歸來時,就像面前的巨輪駛入港灣,看見岸上萬家燈火,喧騰的人間,有家眷的船員們很快就能見到數(shù)月不見的親人,在碼頭擁抱妻兒,回家吃上噴香的熱飯。但是,父親和他一樣無家可歸的船員們,似乎與在海洋里寂寞航行沒有什么兩樣。推開陸地上的所謂家門,仍然是一片空洞的冰冷和死寂。

長久以來埋在心底對父親的思念和哀傷,這時像海濤一樣驟然涌上心頭。我的心在發(fā)痛。我想起羅逖的《冰島漁夫》里描寫十幾艘漁船出發(fā)時碼頭上的場面,婦女們絮絮叨叨的叮囑聲,哀哀的哭聲里夾雜著不懂事孩子嬉戲的笑聲,是送行,又有如訣別,滿含著眼淚的女人卻是美麗而動人的。青年漁夫中有喜歡海上生活和捕魚作業(yè)的,顯得高貴而漂亮,正從容擁別親人。過了一些日子,當他們歸來的船只少了兩艘,失去愛人的妻子絕望的期待和悲哀在作家的筆下被寫得如此深沉和哀傷。我還想起雨果在《黑沉沉的海洋》里吟唱的哀歌:“每天在沙灘等啊,等啊,直等到死亡,/要返回的人始終沒等到……沉沒在黑夜里的水手在何處留滯/波浪??!你們知道多少凄慘的故事!……這就是為何每到黑夜你們的聲響,/在向海邊涌來時竟是絕望的哀號!”

父親離去后最初的歲月里,家中失去了生活來源。父親服務的公司組織留滬家屬生產(chǎn)自救,大姊就去做縫紉女工。大妹初中輟學后找了一份電話接線員工作。弟弟小學畢業(yè)才十四歲就到一個小鐵工廠當學徒,從給老板娘的嬰兒端尿盆做起。那老板是熟人,作為師傅還比較照顧他。我剛高中畢業(yè),根本沒有去想上什么大學,進了稅務局在柜臺開消費稅(娛樂稅、筵席稅、車輛稅)的稅單??繋讉€兄弟姊妹一齊努力,才使一家人免于凍餓,唯一的希望就是父親早日歸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長了,母親有時會呆呆地自言自語,有時會忍不住問我們:“不是老在說解放臺灣,解放臺灣,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解放???你爹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俊彼肋h在等待,就這樣生活在無望的期待中,直到她九十一歲那年,在等待了近半個世紀以后病逝,不僅沒有再見到父親,連父親骨灰的下落都不知道,可謂飲恨歸去。

在這幾天走訪中,我們才得知父親最后的日子是在臺北度過的。他得了肝硬化絕癥,被送到醫(yī)療條件比較好的臺北市中正路1000號臺灣療養(yǎng)醫(yī)院治療。

父親后期二三年里,曾與一位女子同居,還領養(yǎng)了一個三四歲小女孩,即陳露芬。那女子也是從大陸過去流落在臺灣,與父親生活在一起后好像沒有什么太深的感情。據(jù)露芬說,她老是在外白天黑夜打牌取樂,揮霍錢財;既不照顧父親,也不撫養(yǎng)孩子。所以父親并不快樂,只能對著幼小的露芬,常常喃喃自語:想家,想回大陸,想念大陸的親人,想將來回大陸時帶著露芬一起回去。他想得好苦,他郁悶得要發(fā)瘋,無處傾訴,無人可以對話,無親近的人可予他解憂。

于是,他就喝酒澆愁。久而久之,喝酒喝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兇,連小露芬都感到可怕。戰(zhàn)亂損害了他的心,酒精毒害了他的身體,他終于病倒了……這次我們訪問了他服務的公司,早已在數(shù)十年前重組成一個新的海運集團,承蒙人力資源部鄧小姐熱心幫助,在塵封了近六十年的檔案里查找到了父親的“死亡診斷書”:醫(yī)生簽署的“致死之直接原因”是“肝炎”;“引起上述之因素或病癥”,“主要因為酗酒者所患之肝硬化”,“出血,溢血”。我以前曾在一家醫(yī)院急救室里親眼目睹過這種病人出血噴涌時的可怕現(xiàn)象,也就印證了露芬所說的情況確是真實的。

聽到、看到、想到父親是在這樣痛苦的思鄉(xiāng)想家的絕望情況下酗酒成疾而不治,在那一年底的最后一夜凌晨,沒有一個親人在身旁,孤寂一人凄涼地離開這個世界……這是人間多么悲慘不幸的一幕,但又是悄無聲息地不為人所知。在那多事之秋、戰(zhàn)亂對峙的年代,不過是輕如鴻毛而已。

父親病重時送進臺北的醫(yī)院,逝世后所有善后事宜,都是由好心的海員工會和共過患難的同事們幫著安排料理。我以前看到過靈堂的照片,布置得很隆重莊嚴,掛著許多橫幅和挽聯(lián),吊唁的人也不少。照片是事后輾轉(zhuǎn)寄來的,在“文革”時被我母親燒掉了,如今想來痛悔莫及。至于那位女子,早在父親病重時就已卷了細軟財物偷偷地溜走了。剩下五歲的露芬,因為是經(jīng)過合法的領養(yǎng)手續(xù),父親的戶籍資料里都是載明的,所以公司里按月發(fā)給露芬撫恤金,直到她十六歲為止。露芬說,這筆撫恤金還比較豐厚;父親逝后那女子又回來了,與露芬共同享用,當然生活在一起,也就起了撫養(yǎng)她的作用。

露芬說:“爸爸在世時,是我一生中最快樂享福的日子。爸爸一走,從此我就吃苦了,再也沒有了好日子。”

露芬對秀如嫂說過,對我又說,父親是如何疼愛她:小小年紀,父親把她打扮得像個公主,燙了發(fā),穿著漂亮的衣衫和裙子;還給她打了金鎖片掛在脖子上,小手指戴著好幾個金戒指。這從露芬至今保存著的兒時照片得到證明。每當她說起這些往事時,她總是不厭其煩地來回復述,似乎沉浸在甜美的回憶里。我理解她:因為對她是多么重要,是她一生中僅有而短暫的幸福時光,她怎么能不牽縈在心呢!我也能理解父親是把日夜思念六個親生孩子的愛很自然地移情傾注到了露芬身上。那是混合著多么苦澀和復雜的感情?。?/p>

失去了疼愛她的養(yǎng)父后,陳露芬開始與這個沒有“養(yǎng)母”名分的女子共同生活,期間讀書到國中(相當于大陸的初中)沒有畢業(yè)就輟學了。那女子仍然還是一味打牌取樂,對她動輒打罵、虐待。十七歲時,那女子把她賣給了一個離島上年紀大許多的果園主,得了八萬元錢。陳露芬與那果園主生了四個孩子,但并沒有得到善待,也是不斷受到打罵虐待,吃夠了苦頭。直到三十歲時,她在現(xiàn)在的丈夫幫助下逃了出來。從此生活安定了,與丈夫感情也很好。但因丈夫做生意、打工都不順,生活比較艱難??吹剿凉M頭白發(fā)、委頓不振,與和她幾乎同歲的秀如嫂相比,好像兩人相差十來歲似的。秀如嫂也是一位打工干活的工人,但卻干凈利落、顯得年輕有生氣多了。估計陳露芬是因為身世悲慘、長期吃苦受難之故。幸虧現(xiàn)在的丈夫照顧她很周到細致。

想到她一方面因為得到父親的蔭庇才有了一份撫恤金保證她的生活成長,所以一直感懷在心,就連她身份證上的“父親欄”填寫的也是我父親的名字。但是,她卻從未到父親靈骨前祭掃過。當她知道我們在查訪父親時,她又主動熱心告訴了父親遺骨的下落,使我們有了這次臺灣之行。所以,看到露芬夫婦,我心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同情、憐惜、感激、慶幸……

知道了父親最后的日子是在臺北度過的,我們也就在這塊土地上踏訪尋找他的足跡。我們住在西門町的一個商旅酒店里。在北京時就用手機在網(wǎng)上預訂了房間,也在網(wǎng)上用人民幣預付了全部住宿費。凡將要去到的三個城市,臺北、高雄、基隆,都是這樣事先已經(jīng)辦妥了。我們每到達一處,剛進門,柜臺里的先生或小姐就會笑容滿面地起立相迎,親切安排招待,讓我們輕松入住。想到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臺灣,還是從香港轉(zhuǎn)道而入的,心里多少有點惴惴不安。如今使我驚訝遐想不已的是:被大海間隔的兩地,曾經(jīng)被戰(zhàn)爭陰云籠罩得密不透風,幾乎像陰陽兩個世界那樣嚴峻可怕而生死不相往來。父親當年是多么盼望但也無法想像會像現(xiàn)在這樣只需三個小時就輕輕松松飛過海峽了,令人嘆息的是如今我們見到的只有親人的遺骨了。

我們是坐高鐵往返在高雄和臺北之間,大概有三百多公里,需一個半小時。那天我剛登上列車,在過道上拖著拉桿箱只顧看行李架上的標志尋找我的座位,忽然意識到我的行李擋了許多旅客的路時,趕緊向身后靜靜站著等候的女客致歉說:“不好意思!”隨后把行李挪開讓出一條路來。那是一位大約四五十歲的婦女,衣著素樸平常,拉著沉重的行李車。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她竟同時對我鞠了一躬,很抱歉的樣子,說:“不好意思!”我想明明是我擋了他們的路,她有什么可抱歉,還行了大禮!稍后才慢慢地懂得,想是她覺得給我添了麻煩,這倒使我不安了很久。

類似的事在那幾天遇到了好幾次。我有一個習慣,每到一個陌生地方就喜歡收集當?shù)氐牡貓D。臺北、高雄市內(nèi)的便利店很多,往往走不多路就可遇見一家7-11。問一位年輕店員:“請問有臺北地圖嗎?”那小姑娘竟一臉抱歉,展著羞澀的笑容遲遲疑疑像是說不出口似的:“不好意思,我們沒有……”這也罷了。另一次,也是一家便利店,是一位年輕的男店員,回答我“沒有”之后,他又不放心,問正在收銀的女孩子“我們店有沒有地圖?”得知確實沒有,他又非常抱歉地陪著我們走出店門,指著斜對面的一家超市,說:“請到對面看看,他們那邊可能會有。不好意思?!焙孟駴]有滿足顧客的需要,是他們的過失似的。又有一次,我去一家銀行兌換錢鈔。那些柜員每次見到顧客來就會起立迎上。那位男柜員說:“你這個錢,請到臺灣銀行,他們可以兌換?!蔽覇枺骸芭_灣銀行在哪里?”他聽了,說:“請等一下?!遍_始我不明白叫我等是什么意思,忽然看見他從柜臺里繞著走出來,陪著我到門口指點說:“往前走到路口,過馬路,往右轉(zhuǎn)彎再走一條馬路,就能看見臺灣銀行了!”我當然再三感謝,謝謝他的指引。因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服務。

遇到這樣的事,我總是會自然地聯(lián)想起父親曾經(jīng)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十一二年,和這樣一些和善熱心的人相處交往。甚至我走路都在這樣想個不停。過馬路時,看見綠燈可以不慌不忙安心穿越。因為路口總有豎著的警示牌“行人優(yōu)先”。大小汽車在人行橫道的好幾米遠靜靜地停在那里,不會逼停在你的腳邊讓你心驚。更不必擔心從左右會有三股車流拐彎沖駛過來,讓你躲閃避讓不知所措。無論高鐵、地鐵、公交等等,設有“博愛座”,除了老幼病殘孕外,從不見年輕人占著座,寧可空著。最有意思的是,在火車站里看見殘疾人開著電動輪椅到處隨意走動,上下有升降機運送;進入車廂,那里有專門設置的空間和膠帶供他們輪椅停放和拴住,完全毋需旁人幫忙推扶。只是有一次,我們看見一位殘障人睡著了,到站沒有及時下車。連車長都過來招呼喚醒幫著推車到站臺,因此晚了幾分鐘班車才啟動駛離。

我想,當年父親病危,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全靠海員工會和同事從高雄遠程跋涉護送到臺北的醫(yī)院。這醫(yī)院據(jù)說還是宋美齡創(chuàng)辦的,不知確否,但那是一個比較好的醫(yī)院是肯定的。辭世后,善后的各種麻煩雜事也是這些朋友幫著料理的,直到送他的遺骨存放到基隆市十方大覺寺。這一切讓我感銘在心。父親地下有知,才可能過了五十六年后重見自己的子孫來接他回家。那些善良熱心的人們,好像就是我遇到的秀如嫂、酒店服務員、店員、柜員、計程車司機和不知名的旅客……

在臺灣十天時間里,我們出行坐過高鐵、捷運、火車,最多還是坐了近二十次的計程車,因為人地生疏貪方便之故。計程車司機的服務都很周到,上下車總是主動熱誠幫著提放行李,到站下車道別。最使我意外的是很多司機已是五十左右上了年紀的。有一次還是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先生,他說已是六十歲了,為了生計還得辛苦干活工作。年輕人好像也不輕松。有一次早餐時,看見一位服務員長得很文氣清秀,像是打工的女學生,在那里忙乎收拾碗碟送餐。酒店餐廳是不供應午晚餐的。中午我們在街上吃完了飯,回來路過餐廳,看見她還在進進出出忙著。我不免好奇問她:“你還沒有休息?”她輕聲說:“快了,過一會就可以下班了!”看來那里的人們?yōu)榱松钸€是很辛苦敬業(yè),早早晚晚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懈怠。我又想起父親一樣也是很辛勤的,一年到頭遠航漂泊海外,生前擔任著一定職務,據(jù)說薪酬較高,連陳露芬都知道“爸爸有很多錢”。但是,且不說沒有留下一文錢、一件物什,連片紙只字都無。我問露芬:“有沒有保存下來的照片、字跡之類的東西?哪怕只有一張半點?”露芬回答說:“一點也沒有了?!笨磥砀赣H身后真的是像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

因為此行是為了迎回遺骨,所以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作任何游覽觀光、看望友人的活動。我們住在西門町,倒也順便領略了一點繁華熱鬧的景象。早在幾十年前,看臺灣小說常把熱鬧的場景置放在西門町上演,白先勇的《永遠的尹雪艷》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許多名篇都寫到那些女人們逛街、吃京滬小吃、看戲、跳舞、做頭發(fā)……都喜歡到西門町來享受一番。我們住的武昌街二段不到二三百步路就有電影院三家,據(jù)說周圍更多達二三十家。就在我們的窗下不遠處,可以看見熱心的年輕觀眾排很長的隊買票,為了觀看湯姆·克魯斯的新片。大小商場、店鋪、餐館、飲品、服飾、娛樂場所林立,密布在方圓一二公里的地域之間。那里的街道也很窄,大多是步行街。車輛限時通行,但都設置紅綠燈;沒有什么摩天大廈、玻璃幕墻之類新建筑,倒是往往局促在一個小門臉里開著名牌店鋪。酒店大堂也不過三五十平米的場地而已。好像所有的空間都被盡量節(jié)省充分利用到極致。我們到那里的第一個夜晚,出酒店覓食,想吃一頓稍微舒坦的晚飯,找到一家從很窄的樓梯上去,店堂面積僅僅四五十平米,擺了七八張桌子,服務員、大司務顯然都是一家子。做的飯菜都還可口。后來遇到的很多餐館都是這樣的。晚飯后趁回酒店之便,漫步觀望,幾乎是人潮如織、摩肩接踵。燈光耀眼,照得天空都是五彩繽紛。雖說這里是臺北最具有標志性的新潮時尚之街,衣香鬢影,但是許多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卻照樣站在飲食店門外、街的中間,端著小盆子吃零食。路口正好有一群學生合唱團在演唱。那邊又有幾位男生在打架子鼓,頗得觀眾掌聲。那番熱鬧繁華的氣氛確實能使人感動興奮。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中間似乎很有點不相稱,成了罕見獨有的另類了。我感嘆地對菽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像我這樣年紀的老人在這個場合是找不到第二個了。”菽掃視了一下現(xiàn)場,笑著說:“不僅像你那樣的沒有,就是像我這樣五十過了的人都沒有的?!睗M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男男女女,成雙成對,都是年輕人,那么歡樂,那么輕快愉悅,那么無憂無慮,充滿了青春活力,放懷享受幸福的和平安定的生活。他們怎么會知道父輩們曾經(jīng)的遭遇,怎么能理解戰(zhàn)亂對于人們的傷害之巨是無法言說的。戰(zhàn)爭是頭怪獸,每次遭受最大傷害的無例外總是平民百姓,承受著巨大的災難和痛苦,毀滅的是無法彌補償還的生命和破碎的家庭。如今豈止年輕人,即使上了一些年紀的人也未必懂得。我想起《東京夢華錄》描寫北宋時京師的繁華極一時之盛,作者孟元老也長嘆說“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干戈”。我在這時好像也看到了這樣的景象,有這樣的感受。想到我們的家庭遭遇在那個時代大變動中實在是太多太普遍太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從個人來說,創(chuàng)傷之巨只有自知了。我總希望現(xiàn)代文明世界里不要再發(fā)生曾經(jīng)有過的悲劇了。

每天上午,我們出門時看到的景象會與昨夜完全不一樣。盡管經(jīng)過成千上萬人的活動,街上依然整潔,卻已靜寂無聲,行人稀少,很多商店到了中午還遲遲沒有開門,與夜晚時的風光無限、色彩斑斕完全是兩回事了:像是劇場的后臺,曾經(jīng)的燈光耀眼、美不勝收的景物成了七零八落的板塊道具,又像是卸了妝的演員不再艷麗、全無顏色了,更像是宿醉后的酒徒一副倦態(tài)疲憊的樣子。瞬間的變化使我想到父親的命運遭際和人世的無常。

從臺北到基隆坐臺鐵列車只需四十分鐘,票價只售臺幣四十多元,約折人民幣不到十元??赡苁菫榱苏疹櫤头奖阒車l(wèi)星城到臺北的學生和上班族,每隔幾分鐘就有一趟班車。

基隆是最北邊的一個港口城市,是高雄以外第二大港,早先比高雄還要繁盛,所以海運公司總部一直設在那里。但港口作用比較以前顯得衰落了,城市建筑的色調(diào)也比較陳舊灰暗。我們到了基隆市后,當天下午就趕到父親原來工作的公司總部去作一次訪問。那公司設在這個城市南邊七堵區(qū)火車站附近,周圍好像都是低矮的民房,像個鄉(xiāng)鎮(zhèn)似的,唯有這個現(xiàn)代化乳白色高樓矗立其間。人力資源部鄧小姐接待我們。她約有五十歲左右,資歷很深,說話像是與熟人聊天似的,非常溫和親切。她再三解釋,因為年代久遠,公司多次重組變化較大,連公司的名字都改了,所以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檔案資料已不齊全。有關父親的部分能夠提供給我們也很有限。她對我們家庭遭遇很是同情,還說及她的父輩也曾是公司里的老員工,所以她能理解我們的心情。她澄清了我們原來的誤會:幫著料理父親善后的事情是由海員工會承擔的,而不是公司方面。她也備述父親這輩船員,經(jīng)歷戰(zhàn)亂時期的航運生活,尤其艱辛險惡,不少人遭遇到妻離子散的悲劇。最終她還是好不容易從檔案里找到五十六年前醫(yī)院簽署的父親“死亡診斷書”,對我們十分重要和寶貴。

鄧小姐送我們到大樓門口,施禮鞠躬,我們深表感謝,還禮作別。

回到市區(qū),從車站慢步走來,正是海濱廣場,人煙稠密、車水馬龍,是當?shù)刈罘比A之地。那廣場的地板竟是由上好的像柚木一樣的大口徑深紅色木條組成的,可以經(jīng)受海水長期的浸泡,很神奇。我們找了一個座椅憩息,看見不遠處乃是基隆文化中心,他們正組織各個學校的中小學生樂隊在廣場輪番演出。觀眾自由隨意或聽或去。我看著孩子們穿著校服表演樂器認真而又天真的樣子,覺得十分可愛。無意中抬頭看見座椅旁豎著一塊銅碑,上面刻寫著一段碑文,大意是說:這里因為是交通要道,人車往來頻繁,為了安全需要建立一座天橋,當時是由民間團體集資建立起來的。許多年后,政府有了經(jīng)費,拆除了舊橋,建起了一座規(guī)模更大質(zhì)量更優(yōu)的新橋。但是,為了表彰前人的公益恩德,建此碑以資紀念。我想,政府建這樣的碑并不很費事,但肯記得百姓的一飯之恩且又廣而告之卻很難得。

次日一早,我們就去十方大覺寺,這是此行最重要關鍵的任務所在。那個寺廟建在基隆市區(qū)西側一座小山上,地名叫“石皮瀨”。坐著計程車上山時,看到路兩旁的房屋都比較陳舊,與市區(qū)的色調(diào)倒是很相符。到了山頂,看到大覺寺的山門相當巍峨,好像剛剛重新修繕過,門樓的柱子和牌匾都是油漆一新。站在山門外,可以俯瞰基隆全市:錯落密集的建筑,偶有高樓聳立其間;嶙峋起伏、綠樹濃郁的丘陵山地;遠眺另一邊則是藍天之下閃著光點的大海,盡收眼底。寺廟后面是蒼翠深密的山林,真是一個景色優(yōu)美的地方。進入寺廟后,看到第一殿彌勒佛和背后的韋馱菩薩,頂天立地的四大金剛都也煥然一新。大雄寶殿的如來佛和左右兩排的十八羅漢都重塑了金身,閃閃發(fā)光。殿宇都極整潔,一塵不染。這么大的寺廟好像只有五六位僧人。沒有遇見來進香拜佛的信徒香客,沒有一般常有的香火煙霧繚繞。但是,整個寺廟得以這樣大規(guī)模整修,可見必有信眾支持捐助。我們只是上下山時路過一瞥間,發(fā)現(xiàn)這座小山里就有三四座寺廟,數(shù)大覺寺規(guī)模最大最雄偉。臺灣民眾信佛的眾多,我們從機場到臺北,從臺北到高雄,沿途看到大小寺廟和佛堂很多,鎏金紅漆嶄新,飛檐巍峨的建筑不時從眼前掠過。據(jù)說,臺灣有諺語:“三步一小廟,五步一大寺?!笨磥泶搜圆惶?。

十方大覺寺如幻法師接待我們。因為幾個月前秀如嫂已來探訪過,我們前一天又打過電話約定。所以到了寺廟知客室,一說來意,如幻法師就很熟悉且又帶著微笑溫和地說:“一直沒有人來祭掃過!”他指的是對我父親,話里多少有點責備的意思,但完全是好心善意,我們也是應該受指責的。

他讓另幾位僧人領我們?nèi)サ侥故覍ふ腋赣H的靈骨盒。那墓室在寺廟的東側,有一座很大的七級浮屠,杏黃色的塔身,金黃色的塔頂,墓室就在塔的底座。到了門外脫鞋進入塔內(nèi)。中間是個佛堂,供奉著地藏王菩薩,金身輝煌,亮著長明燈。僧人讓我們點了香先向菩薩禮拜。這時,我想到父親的骨灰寄存在這個寺廟已經(jīng)長達五十六年,期間沒有人來祭拜掃墓,更沒有人給寺廟有過任何捐助;十方大覺寺師父們慈悲為懷,為這個無主的靈魂護佑了整整半個多世紀;每年廟里做法事,都會把包括父親在內(nèi)所有人的牌位都供奉在大殿,誦經(jīng)祈愿他們早日脫離苦海,超度亡魂。再想到我和父親一別六十八年,今日才來祭拜,見到的是他的骨灰盒,心中一陣難以形容的激動情緒涌了上來,是慚愧、是酸痛、是感激、是欣慰……我雖不信神,那時卻很自然地伏地跪拜,是跪拜菩薩,也是跪拜十方大覺寺,更是跪拜父親。后來菽把我扶了起來。

圍繞地藏王菩薩佛堂后面是圓圈形的墓室,中間是墓道,兩側都是高及天花板的墓柜,外有玻璃門封閉上了鎖。柜子里每一方格置放一個遺骨盒或瓶子,還有鑲著鏡框的照片和牌位,有的還有挽聯(lián),全部編了號,所以循著編號很容易就找到。僧人用鑰匙打開玻璃門。那時,如幻法師已經(jīng)囑咐另一位僧人去剪了一大塊杏黃色的布料,送來供我們做包袱用。旁邊有位四五十歲的居士也跑來主動幫著包了起來。我那時好像心跳得厲害,看著壁龕上一張張照片都是那么精神奕奕,每個人都有一段屬于自己的故事,父親與他們作伴數(shù)十年,現(xiàn)在要向他們告別。這事好像來得突兀,一時間有點不敢相信,宛若一個夢似的。

十方大覺寺,是一個頗有影響的寺廟。他們還辦念佛進修班,已辦了四年。在知客室外有一張招生布告,稱:是為“發(fā)心長期修學者”提供一所“一門深入,長期熏修”的好環(huán)境,“食宿由本寺供養(yǎng),并發(fā)予單金”。不過,對象是“在家報名者,必須出家。若不出家,則生活費自己負責”。那位熱心幫忙的居士就率直地告訴我們:他的生活小康,但虔誠信佛,一心志誠想修持善行,正向大覺寺請求到此地出家為僧,還未被同意。因此先常來打坐修持,幫著做點事。后來在院子里,我還遇到一位大約四十多歲的僧人,穿的僧袍已很舊,臉容帶著苦相,有點落拓的樣子。他是臺中市某個寺廟的,現(xiàn)在想轉(zhuǎn)到大覺寺來,已經(jīng)來了兩次,懇求都未得到支持,很不高興,不免有點怨言。見了我這個陌生人卻毫無忌諱地直言。我心里很是同情,就安慰他說:“你慢慢地,過些日子再來說說,也許就可以了。”他說:“我不來了!不信還能餓死!”看著他悻悻地離去的背影,我嗒然無語。忽然想到他們與我素不相識,一見面就把自己的心事無保留地對我說,實在太率直了。剛才我還問過如幻法師:“如果現(xiàn)在要想存放遺骨到你們這里,有什么條件嗎?”他有點怪異似的看了我一眼淡然說:“沒有什么條件,什么時候都可以呀!”從如幻法師想到公司的鄧小姐、高雄的方主任……他們誰也沒有問我索要驗看證明材料,卻如此真誠地回答我的一些要求,或講述他們的情況。我竟啞然失笑,笑他們和我在海濱廣場看到的孩子們差不多天真似的。

承蒙十方大覺寺僧人們熱心仁慈,幾乎毋須辦什么手續(xù),就這樣我們捧著父親的遺骨可以順利回去了。那幾位僧人還幫著打電話訂計程車。不到二三分鐘,車就疾駛而來,停在知客室門口。我很奇怪那車從山下怎么那么快就應約來到。那時不容我細想,僧人們已幫忙提著東西放到后備箱里,雙手合十,一直目送我們的車駛離遠去。

在臺灣十天,除了在基隆有一天是陰晦細雨,此外都是陽光燦爛,藍天晴朗。十月底的氣候仍然溫和宜人,感到神清氣爽?,F(xiàn)在要告別了,我懷著感恩的心情,感激所有幫助過我們、熱情接待過我們的人們。另外,對這個父親生活過、遺骨暫厝過的地方,升起一種依戀追尋的情緒。我忽然想起七十年前,作家巴金曾經(jīng)到臺灣旅行訪友一個月,臨別時對這個剛剛光復才兩年的臺灣,戀戀地贊嘆說:“臺灣,美麗的土地,我們的!”如今,我似乎也有了這樣的感受,也要這樣地贊嘆!

“父親,我們回家了!”我在心中無聲地念叨。隨著國航班機升空,窗外璀璨的燈光漸漸泯失。來臺時是上午看到了海峽波濤,這會晚間變成一片漆黑。我們開始踏上回歸的路,陪送離家久遠的父親魂歸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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