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華
摘 要:貝克特的戲劇以其晦澀而奇詭的寫作手法而著稱于世,諸如后現(xiàn)代性,荒誕性,疾病敘事,女性敘事以及視聽敘事等等。自貝克特戲劇問世以來,中西學者從諸多視角進行了探討,但鮮有學者從其戲劇中的神經(jīng)敘事進行探究。然而,神經(jīng)敘事也是貝克特戲劇突出寫作特征之一,如人物的失語癥、精神分裂癥等。探討這些精神病患者的敘事會更有效地解釋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和人生遭遇,同時也會更充分地揭示匠心獨運的寫作風格。
關鍵詞:貝克特戲劇;神經(jīng)敘事;荒誕效果
中圖分類號:I561.0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7)02-0110-03
一、引言
廣義上說,神經(jīng)敘事屬于與人的心理活動相關的認知科學。從文學的視角來看,神經(jīng)敘事是指文學作品(小說、詩歌、戲劇等)中神經(jīng)疾病的敘述,或精神病作者自述。實際上,神經(jīng)疾病敘事早在古希臘就初見端倪。荷馬在《伊利亞特》中描述了阿波羅神因反對阿伽門農(nóng)而而使人世間遭受瘟疫的情形。后來,希波克拉底在《神圣的疾病》中說明了當時流行的癲癇病。由此可知,荷馬首次將敘事引入醫(yī)學,而希波拉底對癲癇病的敘述構成了西方醫(yī)學重要文本,因為它脫離了荒謬的、基于信念的經(jīng)驗醫(yī)學。20世紀中葉,一種新的基于敘事的醫(yī)學(NBM)取代了曾經(jīng)流行的基于證據(jù)的醫(yī)學(EBM)。基于敘事醫(yī)學是最新發(fā)現(xiàn),彌補了源自于醫(yī)學人文領域的基于證據(jù)醫(yī)學的不足。它提供了意義、語境以及病人困境的敘述視角[1]。19世紀中葉,現(xiàn)代神經(jīng)學之父讓-馬丁·夏爾科(Jean-Martin Charcot)開始觀察敘事在神經(jīng)學和神經(jīng)精神病學中的作用。英國醫(yī)生詹姆斯·帕金森關于中風的敘述,喬治·亨廷頓(George Huntington)關于舞蹈?。╟horea)的敘述均是神經(jīng)敘事的最佳例子。在這之后,俄國神經(jīng)心理學家亞歷山大·魯利亞(Alexander Luria)將神經(jīng)敘事推向了新的水平。他在《記憶的心理》中描述了一位名叫S.V.舍利什維斯基(S. V. Shereshevskii)的俄國記者的經(jīng)歷。他具有五倍于常人的痛感和無限記憶力[2]。在另外一本《破碎世界的人》中敘述了一位由于炸彈在頭部附近爆炸而致使大腦受傷的名叫Zazetsky的士兵。該士兵的頭部受傷導致記憶、語言和知覺的紊亂和一系列不相關聯(lián)的生活片段。魯里亞對二戰(zhàn)歸來的士兵的研究和描述奠定了現(xiàn)代神經(jīng)心理學研究的基礎。當代神經(jīng)學家奧利佛·薩克斯(Oliver Sacks)發(fā)展了魯里亞的研究。在《錯把妻子當坐帽子》一書中,他把神經(jīng)病人寫活了。在另一本《心靈的眼睛》中,他探討了神經(jīng)精神病怎樣改變個人敘事的。其他的神經(jīng)敘事集中于教育民眾關于大腦功能。譬如,拉馬錢德蘭(1998)(Ramachandran)的《大腦幻影》(Phantoms in the Brain),多伊奇(2007)(Doidge)的《自我改變的大腦》,薩契戴夫(2010)(Perminder Sachdev)的《嗷嗷的老虎》(The Yipping Tiger)以及其他來自神經(jīng)精神病臨床的故事。這些書從經(jīng)典神經(jīng)描述到教育方法充分利用了敘事功能。
貝克特本人早年就因壓力過大而導致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曾于1934年赴倫敦接受心理醫(yī)生的治療。事實上,貝克特的醫(yī)生一直間斷性地接受心理治療。在倫敦進行心理治療期間接觸大量患有精神疾患的病人,這無疑對他后來的戲劇創(chuàng)作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貝克特在其戲劇創(chuàng)作中,很好地借鑒了神經(jīng)敘事的功能。他筆下的喜劇人物或多或少帶有精神不正常的表現(xiàn),下面嘗試對這些人物的神經(jīng)敘事類型進行分類,并探討其形成的動因,從而揭示貝克特獨特的敘述手法和荒誕的戲劇風格。
二、貝克特戲劇沉默敘事
貝克特大多戲劇人物由于出于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如高度的精神壓抑,心里空虛,對社會產(chǎn)生厭倦的情緒。常常造成兩種結果,一種是主觀上的厭語,即便想表達自己的想法,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干脆保持沉默;二是神經(jīng)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導致大腦控制語言的神經(jīng)中樞受損而失語,即失語癥。《等待戈多》的第二幕的幸運兒(Lucky)在其暴君式的主人波佐(Pozzo)的長期壓制下,人格發(fā)生了變異,精神幾近崩潰的邊緣,最終導致其失語(啞巴),儼如一頭搖尾乞憐的忠實的狗一般。這種沉默有其深層的哲學意蘊;一方面揭示出生活在所謂“自由、平等、博愛”的資本主義社會其實并無平等而言,有的只是生活在社會底層人的痛苦、悲慘的人生掙扎和無言的抗爭——沉默。整個《啞?、瘛罚ˋct Without WordsⅠ)中的人物——小丑般的礦工都是通過沉默敘事——失語的方式來表演的。他連續(xù)兩次被扔到舞臺又被扔回。他站在一個立方體上,借助一條繩子想要接觸頭頂上的大水缸,然而,每當他快要接觸到時,水缸便升高了。礦工的行為看似無知,好像被一種無形的、神祗般的力量控制著,但貝克特卻借希臘神話坦特羅斯(Tantalus)諷喻那些貪婪的人。人們能看到的東西很多,但不一定能得到,如果非要自不量力去做非分之想,只能是自找痛苦,同時,這種敘事蘊含著豐富的“靜以養(yǎng)身”的道家思想。電視劇《電影》(Film)也是一部沉默敘事劇。在一個鏡頭中,人們成對沿著街道照著同一方向行走。但有個叫做O的人在夏日卻穿著大衣,戴著帽子,沿著墻壁朝著相反方向行進?;艁y中,他撞著了一對老年夫婦。老年夫婦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但他們卻被另外一個叫做E的人看著。O進入了一個黑暗的門廊,躲在臺階后面,發(fā)現(xiàn)一位賣花的女人也被E注視著。因此,她們都體驗者“被感知的痛苦”。接著,O上了樓進入了一個空房子,里面有一只大貓、一只小狗,一只裝在籠子里的鸚鵡和一條放在碗里的金魚。這些動物的眼睛威脅性地看著他時,O趕緊將它們的眼睛蒙住,逃離出去。最后他坐在搖椅上,手抱著頭回顧著他的人生經(jīng)歷。這些人物行動詭異,恰似一群夢游的、患失語癥的人。他們通過沉默敘事,借用視覺感知的方式,一來解釋出失語癥人群的語言表達的痛苦,同時也揭示出普通人的人生挫折和失敗經(jīng)歷。沉默敘事在貝克特戲劇《三重奏》(Ghost Trio)表現(xiàn)得很突出。觀眾只能看見男性人物F的身影,卻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第一幕中,一位孤獨的F坐在一個寬敞的、暗灰色的房間里,手里拿著個磁帶。第二幕中,F(xiàn)緊張地等待著,兩次到門邊,一次到窗邊向外看。第三幕中,F(xiàn)在音樂的陪伴下仍然在沉默等待,在向外看。最后,F(xiàn)打開門,看見一位小男孩搖晃兩次頭,然后離開了。這些沉默敘事,同樣借助視覺表達的方式,運用認知詩學上的套疊方法,即外層是電視屏幕本身,這個層面呈現(xiàn)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第二層面是視覺敘事;第三個層面是人物內(nèi)心的表露。這種套疊的敘事方式揭示出作者的心里,人的出生、交媾和死亡等主題,如進入房間喻為出生,夜晚窗外下雨喻為性行為,而調(diào)色板,形同棺材則喻為死亡。
簡言之,貝克特戲劇中的失語癥很普遍,反映出高度工業(yè)化的西方社會人們的心中憤懣而進行無言的抗爭而顯得無奈的心態(tài)。
三、貝克特戲劇精神分裂型敘事
根據(jù)臨床表現(xiàn),精神分裂癥分為:偏執(zhí)型分裂癥,青春型分裂癥,緊張型分裂癥,單純型分裂癥,末定型分裂癥;根據(jù)所處疾病的病期和預后分為:精神分裂癥后抑郁,精神分裂癥緩解期,精神分裂癥殘留期,慢性精神分裂癥,精神分裂癥衰退期。貝克特戲劇中人物或多或少都帶有神經(jīng)性疾病。下面分類闡述。
《快樂時光》(Happy Days)中的主人公維尼(Winnie)在炙烤的陽光下土慢慢埋到脖子處,但她卻若無其事地忙著做他的事情:祈禱、刷牙、回憶往事。如果按臨床表現(xiàn),維尼表現(xiàn)可歸為青春型分裂癥?;歼@種精神病的人對生活總是抱著樂觀的態(tài)度,哪怕死亡就要到來。劇作家貝克特通過維尼這種青春型精神分裂敘事,首先告知讀者公平享受人類的無用感,無法忍受生命的冗長和無意義以及人類活著的痛苦和不能死亡的苦惱;其次,隱含著人們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擔憂?!兜却甓唷分胁ㄗ艉托疫\兒是一對乞丐。雖說在普通人眼里是懶散和晦氣的代名詞,但是就波佐而言,他也擁有自己的快樂,這就是他對幸運兒的絕對統(tǒng)治權。為了顯示這種感號力又不想仍由幸運兒離開他這種矛盾而苦惱的心態(tài),波佐發(fā)表的支離破碎的、誰也不明白的長篇大論,無疑是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的表現(xiàn)。再看在貝克特的廣播劇《灰燼》(Embers),主人公亨利(Henry)對著在大海淹死的已經(jīng)死亡的父親說話。他回想起兩個老人:巴爾頓(Bolton)和霍洛韋(Holloway)。在一個寒冷的夜晚,他們站在一堆火旁。巴爾頓貧困而苦惱,但是故事并沒有結束。亨利的妻子與他會話,但聲音很低顯得遙遠,觀眾不知她是否在場。像火堆一樣,他們會話的聲音減小為灰燼。最終,只有亨利自言自語,回想起在痛苦中奄奄一息的男人。亨利無疑患的是一種精神分裂癥后抑郁癥。亨利由于父親的意外溺死于大海而郁郁寡歡,終日處在恍惚之中,無意度日,只能以自言自語來打發(fā)終生。貝克特借這種神經(jīng)敘事來探索人的心理迷宮以及亨利的多層次的人生現(xiàn)實:回憶、縈繞、情緒、對自己自我背叛和道德逃逸的愧疚。神經(jīng)敘事在貝克特的獨白劇《一句獨白》(A Piece of Monologue)得到充分的闡釋。一位老人穿著白色的白色睡衣和襪子,在死寂的夜晚,站在燈光暗淡的舞臺上不斷獨白著。“出生即是死亡”是獨白的基調(diào)和主題。這位老人采用第三人稱敘述,從一個葬禮到另一個葬禮。每晚醒來,點上燈,站著面對墻壁,茫然。然后,他一個一個地撕下墻上貼的他的“情人”的圖像。他的記憶不斷回到一個女人的葬禮,最后思緒又回到他的房間:“幽靈般的光,幽靈般的房間,幽靈般的墳墓?!崩先藦氐紫萑牍陋毊斨校约簬捉撵`了。老人的言行儼然一個精神分裂癥殘留期的表現(xiàn),突出的行為是失憶癥,即反復回憶同一事件——葬禮。老人獨白式的神經(jīng)敘述是對生命短暫的挽歌和對死亡臨近的悲嘆?!兑古c夢》(Nacht und Traume)中唯一的男人——夢患者A。他長著灰色的頭發(fā),坐在桌旁不斷地做夢,夢見自我,夢見自己的手。當燈光聚焦到原來的夢患者,夢逐漸褪去。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夢游癥。這種神經(jīng)敘事呈現(xiàn)出孤獨、衰老、焦慮的老人的心里。
還有很多神經(jīng)敘事被劇作家貝克特運用在他的戲劇里。譬如《搖擺》(Rockaby)中的孤獨的老女人早在一個木椅子上不停地用詩意般的句子講述著一個女人的故事?!妒裁吹胤健罚╓hat Where)的四個人物(Bam, Bom, Bim, Bem)不斷重復同一行為等等。這不僅與劇作家貝克特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也是受到后現(xiàn)代主義寫作風格影響的結果。
四、結語
敘事學以其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勢頭衍生了許多新的研究方向,并經(jīng)過全球敘事家們的潛心探索,從中體會總結出一些新的理論,如認知敘事學、繪本敘事學等。神經(jīng)敘事學正在學者醞釀和探索之中,雖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尚未上升到理論的高度。還需要學者不斷持續(xù)的努力。本論文就是在這樣的前景下,基于已有的研究成果,嘗試對貝克特戲劇中神經(jīng)敘事進行探討。研究主要集中在失語癥和精神分裂兩種神經(jīng)敘事。通過研究分析總結,本論文認為神經(jīng)敘事是貝克特戲劇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對揭示人物的獨特性格和人生遭際起到了別的寫作風格無法取代的作用;其次,因為該論文將屬于認知語言學范疇的神經(jīng)敘事與文學結構起來,所以,它是跨學研究的一次嘗試,在某種程度上對神經(jīng)敘事的研究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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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Greenhalgh T, Hurwitz B. Narrative based medicine. BMU. 1999, 318:45-50.
〔2〕Luria AR, Solotaroff L. The Mind of a Mnemonist: a little book about a vast memory. Bost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責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