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小涓
文學的引路人
□ 馮小涓
2017年1月22日早晨8點過,我接到雨田打來的電話,驚聞克非老師去世。我立即趕到綿陽芙蓉漢城克非老師家中。據(jù)克非女兒劉蘇和保姆說,最近三天他的睡眠狀況不好,昨天晚上臨睡前感覺肚子餓吃了一點糖后就寢;早晨7點過起床上衛(wèi)生間時,保姆還聽見他的腳步聲,不料很快就出了事。從面相上看,克非老師的嘴巴微微張開,可能是由于突發(fā)心臟病引起心臟驟停,在猝不及防中離開了人世。他剛過了87歲生日,而這個時候離農(nóng)歷2017年的春節(jié)只有5天。
入殮、到殯儀館、火化、下葬,雨田和我隨家屬參加了整個過程,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在萬家歡騰的春節(jié),靜下來默默回想時,這些過程恍如夢中。萬家團圓的日子,我不由自主地要想到克非老師,心中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殘缺。茫茫人海中,我們熟悉的克非老師不再享受著世間年華。他和藹的笑容,仿佛出現(xiàn)一個可怕的停頓;他滔滔不絕的話語,就此歸于永遠的沉寂。死亡是一個無法言說、不明就里的東西,把我們熟悉的人變成陌生。人的神識真是奇怪,它的離去讓我惶然頓挫、感嘆莫名——克非老師生前有多么高昂的精神、飛揚的神采、耀眼的才華??!靜靜躺著的人最后變成一個小小的骨灰盒,這是克非老師嗎?我寧愿相信,那個在安縣、劍閣農(nóng)村生活工作過的劉紹祥、那個寫作了三百多萬字的著名作家、那個談起文學時閃耀著智慧風貌的人,才是我心中的克非老師。
情緒低落中,不禁要再次追問人生的意義與文學的意義。在修改這篇短文的時候,我明白了,克非老師其實就像一只化蝶的蛹,在漫長的人生中,用文字的錦絲織成了《春潮急》、《山河頌》、《野草閑花》、《鴉片王國浮沉記》、《無言的圣莽山》、《紅樓霧瘴》、《紅壇偽學》、《紅學末路》、《克非談紅樓夢》……大限來臨他翩然西去,留下的作品是他對于這個世界的奉獻。而這,不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亦是為人生開拓的意義嗎?
其實,克非老師是一個堅定的共產(chǎn)黨員、唯物主義者。在談話中,他多次說到他的這一信仰。他不怕談?wù)撍劳?。我有一次同他談到道家佛家對死亡的認識,克非老師屬于“仁者無憂”,始終秉持儒家的入世觀,對死亡抱著陶淵明詩中所寫的“應盡還需盡,勿復何多慮”的平靜態(tài)度。這兩年,隨著《克非談紅樓夢》以及《四川作家研究——克非卷》的出版,應該說,他對自己的《紅樓夢》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了總結(jié)。2016年10月,克非老師又一次住院,我到醫(yī)院探望,他躺在床上談了3個小時,對于自己的紅學研究,他是有底氣的,“讓人去評說罷!”快87歲時他終于放下了自己畢生從事的工作,為離開這個世界做了一些準備。當然,沒有想到的事情還是不期而來,現(xiàn)實的與身體的問題沒有放過一向強健的克非,而這一次,他帶著小小的錯愕就去了……
對于我來說,克非老師是文學道路上的引路人,也是日常生活中可親可敬的長輩。他的生活承載著精神層面的意義,他是欲望泛濫的都市中一個安靜的坐標,是人生選擇中始終認準文學這個堅定方向的純粹作家。
由于對文學的熱愛,在學習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時候,就會讀到關(guān)于《春潮急》的結(jié)論,稱之為“十年浩劫中多少可以填補這段空白的難得之作”。我因此知道了“克非”的大名。
1988年我進入組建不久的綿陽日報社工作,在與辦過綿陽《前鋒報》的老報人交流中得知,克非老師五十年代是《前鋒報》的老記者、老編輯。后來,跟克非老師混熟了,他會滔滔不絕地回憶年輕時候的經(jīng)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通過到家中拜訪,認識了克非老師。199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促成了“克非創(chuàng)作研討會”的順利召開,鄧有梅等著名作家和評論家數(shù)十人參會,對克非先生的新作《無言的圣莽山》以及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了深入研討。當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是綿陽文壇的盛事。
2000年春夏的一天,我接到克非老師的電話,他專程從青義趕公共汽車過來看我,說要同我交流關(guān)于我的散文作品的意見。在此前一周,我把我的第一部散文集《倔強之眼》的文稿交給了克老師,想請前輩指教。沒想到,他在一周之內(nèi)認真讀完,并熱情洋溢地寫了序。這篇題為《詩意的心靈,詩化的散文》的評論,我不知讀了多少遍,“詩化”不但成了我在文學寫作上的方向,也成了心靈修為的一個目標。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的情形:克非老師是在紅星街老綿陽市委宣傳部的大樓前見到我的,我在那里等他。當時報社的一位領(lǐng)導好心要用車送他回家,但克非老師謝絕了。他說,不急,我還要當面同你交流散文寫作。那天,我們就在警鐘街、棉花街上邊走邊談,談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激動的交流中,我只注意聽他談話,甚至都忘記了問他是否吃飯喝茶。然后,克非老師又自己趕公共汽車回家。我記得那一天,克非老師穿一件普通的白色襯衣,在都市川流的人群中他的衣著與周圍的人沒有什么差異,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思想,他對文學藝術(shù)事業(yè)的癡癡追求,對一個文學青年的熱情鼓勵。著名作家張煒說,一個地方的文化老人就是一個地方的精神象征;我們依偎著這樣的老人,精神上感到分外溫暖。我覺得克非老師就是綿陽的文化象征,是我們精神上感到溫暖的文化老人。
克非生前和吳因易等綿陽作家合影
這之后,我與克非老師的交往就更多了。散文集的座談會他親自參加并發(fā)言。我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在想像中完成》出版后,克非老師作為小說家也給我當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對小說的人物、結(jié)構(gòu)等技法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對小說寫作的新觀念新流派也有認真的研究和自己的看法,曾寫作過魔方小說。對我玩弄的那一點所謂的新手法,他既有鼓勵也指出不足。與他聊文學,有思考者的敏銳和言說的痛快。他是一個對時代一直保持著敏銳觀察的人,思維活躍,從不僵滯;有自己的判斷,絕不人云亦云。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在五、六十年代變幻的政治風云中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思考,在萬馬齊喑的“文革”后期寫出《春潮急》這樣的作品,不能不說這是一貫形成的人品和膽識使然。
盡管經(jīng)歷了世事,但克非老師在隨和中透出嚴謹,對于文學與學術(shù)研究他是非常認真的。2015年夏天,四川省作協(xié)決定編輯出版一套叢書,研究評價四川尚還健在的四位老作家——馬識途、王火、高櫻、克非,書名為《四川當代作家研究》。省委黨校李左人教授、成都大學鄧經(jīng)武教授以及張建鋒教授等來綿陽就書稿的問題與克非老師交流。此前,張建鋒教授做了大量耐心細致的文稿搜集整理工作,書籍出來之后,該書的編輯人員中沒有張建鋒教授的名字。為此,克非老師多次向張教授表示歉意,為之鳴不平。盡管他沒有責任,他的認真和周到由此可見一斑。
克非老師是一個一直在思考各種問題的人,讀書與思考就是他的日常生活。他的床頭放著的是他隨手就能拿到的書。除了一日三餐和休息時間,他就是讀書、寫作或做《紅樓夢》研究。他的大腦似乎從來不愿閑著,臥病在床不能寫作,他就捧起了《紅樓夢》,這就是他研究《紅樓夢》的機緣。在為《紅樓夢》激情燃燒的二十多年里,他連續(xù)出版了《紅樓霧障》、《紅學末路》、《紅壇偽學》、《克非談紅樓夢》等著作,用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用文學虛構(gòu)質(zhì)詢考據(jù)派的研究方法,對《紅樓夢》進行了作家的闡釋。沉悶的紅學界殺出了一匹黑馬,紅學研究出現(xiàn)了全新的視野和寬廣的方向。應該說,這也是克非老師的膽識使然,與文學相關(guān)的問題他總是快人快語,不懼權(quán)威,敢于言說自己心中的話語。
他研究《紅樓》,也研究《詩經(jīng)》,研究三星堆之謎,有一次我甚至聽他講起托爾斯泰關(guān)于俄國土地問題的研究,并講到了中國歷史上的土地問題。他既研究文學,也非常喜歡歷史;既有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又有學者的理論修養(yǎng),還有來源于生活的細致觀察、豐富的人生閱歷??朔抢蠋熓且粋€學識淵博的雜家,這正是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必備的素養(yǎng),也是一個文化大家的功底。
克非老師放棄一貫追求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轉(zhuǎn)向《紅樓夢》研究,作為個人的選擇本是無可厚非的,但作為學術(shù)研究就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話題。因為,這對于一個作家如何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哪怕在生命的暮年也不放棄,這是屬于作家研究的很好課題。
因為《春潮急》的出版,克非與上海文藝出版社結(jié)緣。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一些資深編輯到四川時會抽空來看他,我就曾多次帶過魏心宏副總編到他家探望。這些年,四川省作協(xié)的領(lǐng)導以及綿陽宣傳文化部門的領(lǐng)導每年春節(jié)前都會到克老家中慰問。而在綿陽,也有很多寫作者到克非老師家拜望、交流,不管是寫序還是研討會上發(fā)言,克非老師都要提前閱讀作品,絕不說泛泛而談的套話應酬話。這些都需要付出時間和精力,要有甘于奉獻的精神??朔抢蠋熆偸呛皖亹偵?,盡量照顧大家的感受和要求,以善良與寬厚的長者胸懷接納文學界的同仁,贏得了大家的敬重。
在人生中一些重要節(jié)點上,克非老師是有選擇和取舍的。從政與從文,他選擇的是后者;住在成都還是綿陽,他選擇的是住到離農(nóng)民最近離川西壩子最近的青義鎮(zhèn),地震后再加之年齡偏大就醫(yī)方便,他才住進城。在日常生活中,克非老師是一個隨和理性的人;開懷就笑,從不現(xiàn)愁;偶爾小酌,也不見醉。即便是生活中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他也未因此而憤世嫉俗,怒目相向,始終保持了溫良仁厚的君子風范。除了看書寫作之外,他的業(yè)余生活是經(jīng)常散步,偶爾釣魚。晚年因為行走不便這兩個愛好只能放棄,有時幾個老友上他家小聚搓搓麻將之外,他便沒有其他個人嗜好。他是德藝雙馨的作家,是溫柔敦厚的長者。在我的記憶中,會始終保留他的音容笑貌,以及作家的膽識、智者的敏銳、長者的仁厚這些屬于精神領(lǐng)域的美好品質(zhì)。
下葬時,在他即將與夫人合墓的時刻,我們與克非先生作最后的道別。我輕輕說:克非老師,您永遠活在我心中;您的為人和為文,永遠是我學習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