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我有一個舅舅,是母親的表弟,在他們那一輩里,他可能是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的一個。按理說,最小的孩子理應(yīng)得到家里的照顧,可是,他年紀(jì)輕輕的,卻走了北荒。
所謂的走北荒,就是從我們家鄉(xiāng)那樣一個末等小站坐上火車,往北,再往北。到了哈爾濱,再往北,具體北到什么地方,我就說不清了。我那時很小,只覺得母親他們那幾天總是慌慌的,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直到這個舅舅走,大家都往村口送,我才明白,一個人的遠(yuǎn)行,對他的親人來說,是多么傷感的事情。
我們那個村子有四十余戶人家,三百多口人,新中國成立以來,走北荒的卻不超過三個。
而我的這個舅舅就是一個。
什么是走北荒?
到北荒去干什么?
這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一個神秘的種子。
我的這個舅舅初走的時候,還有口信傳來,時間久了,口信傳的越來越少,到后來的幾年里,竟連口信也沒了。有人說他下了煤窯,有人說進(jìn)了老林,也有人說他在甸子里開荒,也有人說他在烏蘇里江放排。說法不一,但每一種說法都引發(fā)我無限的遐想,他所處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那些世界無論如何說,都為我所不知,都讓懵懂未開的我為之神往──北荒的世界真大呀!
大約七八年的光景,我的這個舅舅回來了!
人有三十幾歲了,變得成熟了,也變得有些陌生了。去北荒意味著淘金,可他什么也沒淘回來,只帶回一個鋪蓋卷兒──走的時候,鋪蓋卷兒是新的;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變舊了,變薄了。
他的話很少,見了人只是笑。
似乎還有些羞澀。
這樣一來,背地里說他的人更多了,有一些說法混進(jìn)了烏七八糟的東西,聽起來不能入耳。
我的舅舅在北荒究竟干了什么呢?
又很多年之后,他那七八年的經(jīng)歷才真相大白。
他既沒有挖煤,也沒有伐木,更沒有開荒,至于有人說的“放排”,更是出于無稽的想象。他只是在齊齊哈爾的一個磚廠里燒磚,一燒就是兩千多個日日夜夜,臉膛都給燒紅了,人也變得瓷實(shí)了。
大概是因?yàn)橛辛嘶鸬拇銦挘淖煲沧兊酶鼑?yán)了。
他燒磚,積攢了兩千多塊錢,這在那個年代,是相當(dāng)了不起的一件事。上世紀(jì)的70年代初,許多人家吃飯還困難呢,哪有能力積攢那么多的錢呀?我的這個舅舅卻攢下了!他攢錢只有一個目的,給自己娶一個媳婦。他家里有一個哥哥,有一個母親,母親是后嫁到這家來的,和父親生了他,父親為哥哥張羅了媳婦之后就去世了,而母親是絕無能力為他再操心婚事。
哥哥呢?嫂子呢?對他也很好,可是,一連生下四個孩子,家里的口子也緊上加緊,恐怕一時難緩出手來吧。
這就是他執(zhí)意走北荒的唯一原因。
可是,他積攢的那些錢又為什么沒有帶回來呢?
說起來就是故事──
他所在的那個磚廠塌窯了,對他最好的班長和兩個工友砸死了。他們的媳婦帶著孩子趕來了,磚廠一時布滿了哀號之聲,其狀之慘,讓人不忍目睹,他心里受不了,就拿出自己的錢分給了那些婦女和孩子。他的義舉感動了一個工友的妻子,或者說工友的妻子在他的身上看到家庭生活的新的希望,便在丈夫燒了周年之后,又帶著三個孩子來磚廠找他了。找他的目的也只有一個,要嫁給他。工友們見他一直單身,也都勸他,和那個女人一起過吧,女人畢竟還很年輕,雖然有三個孩子,可女人的容貌并不辱沒他。
那母子四個也著實(shí)可憐!
可是,她、他的工友,他們又如何知道他的心思呢?
他看那母子們可憐,便把自己余下的錢通通給了她。
但是,他不能娶她!
他是這樣想,可他的舉動反而讓那女人產(chǎn)生了誤會──他一下子給人家一千多塊錢,人家能不誤會嗎?于是,這場婚姻被眾人認(rèn)定為事實(shí),甚至連磚廠的領(lǐng)導(dǎo)也認(rèn)為他有了真意。他自幼口訥,分辯不清,情急之下,竟辭工回家,身上除了剛剛夠回家的盤纏,還會有什么呢?
只是這些話,他萬萬不能對任何人說。
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回鄉(xiāng)探親,和我的這個舅舅坐在庭院里喝酒。他有些醉了,突然對我說起此事。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地,孩子們和雞鴨一起在月夜下靜默,只有我們的對話像不經(jīng)意刮過的溫暖的風(fēng)。
我說:“沒有了錢,回家不一樣單身嗎?”
他說:“那不一樣。我雖然沒娶媳婦,可我還是我。我如果和那個人結(jié)婚了,我還能是我嗎?”
我說:“為什么不自己留一點(diǎn)兒錢呢?”
“我沒了錢可以回家,他們沒了錢,連日子都過不了了?!?/p>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為什么不和村里的那些人解釋?”
我的這個舅舅看看我,突然笑了,說:“你想想,如果我說了,可能真的就娶不上媳婦了?!?/p>
那夜,我也有些醉了,可再怎么醉,我還是明白了一個道理──
為什么世世代代人們對走南闖北的人都心存敬畏?
他們都是些經(jīng)過風(fēng)雨,見過世面的人??!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