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亮

我們永遠的夏主編
——追憶受教于夏老師的點點滴滴

江世亮

2017年8月15日，我接到夏禹龍老師夫人郭老師電話，說夏老師有本書要寄給我，但不知道我的地址，我馬上問了夏老師身體可好，郭老師回說不太好，發(fā)高熱住在醫(yī)院里。我心里咯噔一下，問了病房號說要去看望。郭老師知道我和夏老師的關(guān)系，沒有猶豫就告訴了我。17日上午去了醫(yī)院，二個人的病房，夏老師躺在里面一張床上，接著氧氣在輸液，人很消瘦，與春節(jié)后和編輯部同事去他家探望時相比，明顯感到他瘦了很多，但精神尚好。他見到我有點驚訝，但也是高興的，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聽力幾乎沒有了，我貼著他的耳畔大聲說您沒有事的，會度過這一關(guān)的，但感覺他還是沒聽到，于是就拿出本子用書寫方式和夏老師交談。他還能說話，只是體力不支，聲音很輕。他問我怎么知道他住醫(yī)院的，我就在本子上寫了昨天郭老師電話問我地址的事。夏老師關(guān)心我現(xiàn)在的情況并問《世界科學》及老余、陶家祥、沈葹等幾位老友的情況，我一一寫告，并在紙上寫道：《世界科學》目前發(fā)行量在6 500份以上，加上網(wǎng)站、微信的瀏覽量，應該每期上萬了。情況蠻好的。見此，他臉上露出滿意神情。然后他拿起筆在本子上寫下“千萬替我保密！一定一定！”我理解他寫下這句話的內(nèi)心，他其實是非常不想驚動好友來醫(yī)院看望他，讓大家看到一個插著不少管子、身形消瘦的他。

夏老師給人的印象一直是樂觀、豁達，樣貌也一直是鶴發(fā)童顏、話音朗朗的，尤其那張他70多歲出席上海社科院一次會議時的留影是那樣光彩熠熠！（這張照片后來選作《思想之自由乃我畢生不渝之追求——夏禹龍先生口述歷史》一書的封面。）我猜想他是希望以這種形象留在大家的心里，才會寫下以上那句再三囑托的話。見狀我寫道：您放心！不會驚動四鄰，因為您很快就會康復出院！要樂觀！您一直是樂觀主義者！他則拿起筆寫道：“我已開過大刀！”顯然，此時的夏老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很清楚。我和他握別時感覺到他的心緒是平穩(wěn)的，一種靜待（身體）事物發(fā)展的心態(tài)。

從醫(yī)院出來的路上，我心里在想夏老師一定能渡過這一關(guān)的，因為轉(zhuǎn)危為安的情況在夏老師身上多次應驗。也是因為答應替他保密，我沒有驚動四鄰，只是和編輯部的同事說了。這樣幾天之后所里的領(lǐng)導和編輯部的負責人都去醫(yī)院探望夏老。國慶前我聯(lián)系夏老師的女兒夏耘，說寄來的夏老師口述歷史的書已經(jīng)收到并問夏老師的康復情況，夏耘說這段時間父親在ICU，但情況有好轉(zhuǎn)，估計節(jié)后有望轉(zhuǎn)到病房。然而10月18日收到夏耘的信息，告知其父已于昨晚在醫(yī)院去世。接到此信息我腦子里登時一片空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盡管心里是有準備的，但仍然覺得太過突然，因為我還答應要陪沈葹老師等去醫(yī)院看望夏老師，現(xiàn)在這一切都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一生唯實事求是

9月中旬收到夏耘寄來的那本夏老師口述歷史的書后我很快就看完，這本書讓我更多地了解了這位我尊敬的長者，對他的一生的經(jīng)歷、對他的家庭、對他的坎坷而又輝煌的人生境遇有了更多了解。我特別喜歡這本書還在于這本書的書名和貫穿全書的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一種勇于直面事實、坦誠解剖自己的心胸。夏耘告知：多位夏老師的朋友看完此書都為之叫好并尤其對書名點贊，因為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當然也有一些朋友認為夏老在書中對自己的解剖過嚴了一些，在醫(yī)院的夏老聞之對夏耘說：“我是實事求是的！”我在電話里聽夏耘轉(zhuǎn)述這段話時內(nèi)心真是為夏老師叫好！夏老師一生著述不少，而這本以第一人稱出版的他的口述歷史書其實更為他本人看重，其中不少是他對自己過往一生的總結(jié)，而他堅持用的書名更是體現(xiàn)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和治學理念，所謂一生不事曲阿事，但存真識留世間。

夏老師為什么鐘情《世界科學》

我知道并有幸結(jié)識夏老師已有30多年，一開始只是從報刊中、從友人的往談中知道他，大概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進入《世界科學》雜志社工作后才有機會直接接觸這位《世界科學》雜志的主編。我后半生見過也認識不少報刊社的主編，因各種原因主編一職掛名的不少，像夏老師這樣近40年不離不棄，無論其身居領(lǐng)導職位，還是在思想學術(shù)領(lǐng)域耕耘，始終關(guān)心、心系一本雜志的真的少見。夏老師在其口述的書中專門有一章寫到他長期兼職主編的兩本雜志，其中第一本就是《世界科學》。夏老師這樣表述：

在我主編的雜志中，有兩份比較重要。一份是《世界科學》，創(chuàng)辦于1978年，創(chuàng)辦時間與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時間相近。當時全社會重視科學精神，這份雜志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問世的。我一直是《世界科學》的主編之一。在我一生中，工作變動很多次，在上海社會科學院的時間算比較長的，從1984年進院到1998年離休，共有14年。不過我在職時間最長的還是擔任《世界科學》主編，從1978年創(chuàng)刊至2005年，歷時27年。

《世界科學》的發(fā)行量只在短時間過萬，長時間只有幾千份。但雜志社的同仁們并沒有動搖，始終埋頭工作，清苦自守。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除了雜志社少數(shù)工作人員的工資以外，沒有其他補貼，經(jīng)費必須自給自足，但《世界科學》還是堅持辦下來了。直到現(xiàn)在，它的辦刊方針依然維持未變，不趕時髦。這樣的雜志不僅對一般愛好科學的讀者有所幫助，即使對于科學界人士，也使他們能夠了解他們所從事的研究專業(yè)以外其他相關(guān)專業(yè)的發(fā)展情況。

《世界科學》不隨波逐流。有一段時間，社會上有不少人推崇所謂的特異功能，“耳朵識字”之類風靡一時。我堅持一條：《世界科學》只刊登科學知識，特異功能不屬于科學范圍，沒有經(jīng)過實證，因此一律不刊登。非但國內(nèi)的特異功能，國外的類似消息也一律不刊登。

在擔任《世界科學》主編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每期文章我都要審稿。有時感到一些譯文比較別扭，就按照原稿來核對，往往會發(fā)現(xiàn)一些翻譯上的錯誤。后期因工作實在繁忙，我就不再一一看稿。2005年，我不再擔任主編，受聘擔任名譽主編，不再繼續(xù)管事。在《世界科學》長期任職，對我的治學很有幫助，它使我能夠了解世界科學的走向和最前沿的動態(tài)。同時，雜志社還定期召開一些熱心閱讀本刊的科學界人士參加的座談會，使我與自然科學界人士建立保持一定的聯(lián)系，由此得到教益。這對優(yōu)化我的知識結(jié)構(gòu)，起到很好的作用。

老夏這樣做主編

看著這些文字，早年和夏主編在一起，受教于他的一些往事變得清晰起來。我是1983年因為時任編輯部主任余幼根等的力薦才進入《世界科學》編輯部的，從那時的雜志第一頁上就看到夏禹龍、傅季重、鄭開琪等主編的名字。那時《世界科學》雜志的主辦單位有三家：科學學研究所、社科院哲學所、科技情報所，以上三位主編分別代表三家主辦單位，以后主辦單位和相應的主編也有調(diào)整（上海自然辯證法研究會也參與過主辦，社科院哲學所王淼洋所長也擔任過主編），但老夏（大家都這么稱呼他，他也很樂意）的名字始終在主編一欄里。編輯部在社科院辦公期間我們會把做過處理的擬刊登的稿件送到老夏辦公室，當時審稿是每個主編輪流，這樣基本上每個季度輪到一次，但即使三個月只給老夏看一期，每遇到重要的或是吃不準的稿件都會向老夏報告。我們?nèi)ト「鍟r，他時常會再關(guān)照一些他覺得看稿中比較重要的或是有差錯的地方，他也會在每篇審稿單上留下審稿意見并簽名。我至今仍清晰記得當時的稿子都是謄抄在300字或500字一頁的稿紙上，一期十多萬字的稿紙摞起來也是厚厚一打，夏主編等主編的修改意見就直接寫在稿紙上，有時在稿紙上會看到大花臉，那是在改過的地方再做修改，有的甚至改得密密麻麻。老夏簽名喜歡用一種粗一點的墨水筆，至今回想起來他的字、他的文，甚至他的改稿方式都很傳神地反映了一個有家學淵源、深厚文字根基的文化人的底色。

記得每次去送取稿時他都會拉我坐下來問問編輯選題的情況，他也很關(guān)心雜志的發(fā)行，當?shù)弥s志有段時間比較困難，甚至連在社科院辦公用房的房租按時交付都有點困難時，他不止一次出面為我們和社科院總務部門協(xié)調(diào)，緩交甚至減低房租。當然老夏在我心里更多的是對雜志業(yè)務上的指導，除了以上老夏所講的對特異功能稿子處理的態(tài)度，這本雜志在選題、編輯方針上一直是力圖把世界科學前沿的新進展、新趨勢、新動態(tài)介紹給讀者、雜志內(nèi)容也注意反映自然科學多學科交叉、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融合方面的動向和內(nèi)容，而這些與夏主編的判斷與堅持是密不可分的。

心系科學、永遠不脫節(jié)時代

和夏老師相識、相熟這些年來，幾乎每一次見面，他都會問起自然科學領(lǐng)域最近有哪些有趣的進展（因為我后來從編輯部調(diào)到《文匯報》科技部工作，和科學家的聯(lián)系多了一點），他特別對生命科學的發(fā)展帶來的對生命起源、人的意識、腦科學的認知以及人工智能發(fā)展對未來機器與人的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帶來的一系列命題有強烈的興趣。2012年6月號上《世界科學》刊出一組探討科學與宗教關(guān)系的文章，老夏看后專門打來電話對這樣的選題表示認可，他說這是一個值得探討和很難回避的話題，盡管還得不出結(jié)論，但我們能登這樣的文章就表明了編輯部的態(tài)度。

最近的一次是2月老夏在住院治療近兩個月后出院沒多久，編輯部同事一起去他家探望，就在那次我們看見剛出版幾天的第2期《世界科學》雜志已被他翻閱得有些舊了。那天他的話題和興奮點依然是雜志最近的選題、銷路，還問了前不久有關(guān)無人駕駛汽車的發(fā)展前景和近期量子通信技術(shù)的發(fā)展情況，他對未來量子通訊及其帶來的許多可能性表現(xiàn)出強烈的希望進一步了解的興趣。彼時的夏老師已是癌癥復發(fā)剛渡過一輪生死考驗的九旬老人！我想有這樣的狀態(tài)除了因為夏老師一貫具有的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和樂觀的心態(tài)，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夏老師是有精神信仰和追求的人，支撐他的信仰和追求的重要的思想來源就是對科學精神的理解和把握，對科學精神、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通透理解使他比很多人都更能準確把握發(fā)展的大勢，思路和識見自然會更高一些。

我們永遠的夏主編

我至今記得在淮海中路社科院二樓面對社科院大門的夏老師的辦公室里，一縷冬日的陽光照射進來，窗前經(jīng)常有水仙等植物，戴著一頂絨線帽的夏老師就坐在陽光里，他的寫字臺上時常堆滿了出版社及友人的贈書，夏老師就在這張空間不大的寫字臺上伏案寫稿，與我們編輯部人員交談，這種過程中時時會傳來老夏爽朗的笑聲以及參與者為老夏講述的充滿智慧的人生經(jīng)歷而發(fā)出的會心的笑聲。夏老師的樂觀、通達、睿智、他的永遠向上的蓬勃心態(tài)會定格在所有熟悉、熱愛他的人的心里。這也會成為夏主編付出過巨大心血的《世界科學》雜志繼續(xù)前行、越辦越好的動力和遺產(chǎn)，因為我們有一位永遠的夏主編。

（本文作者為本刊特約編輯，文匯報高級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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