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洋
我在原始叢林里造土紙。
一頭名叫小丑的黃牛婆在幫我造土紙。
小丑之所以叫小丑,是因為貪吃一個隱蔽洞口旁邊一大窩茅草被老虎咬斷了尾巴,從此屁股后面就老是沾滿了糞土,引來了一大群烏蠅上下飛舞,十分惹厭;山里人喜歡牽野號,才賜她如此芳名。
我沒辦法,后來我與她走得最近,只好時常在古潭里替她洗屁股。古潭隱匿在老虎坑茶山下,夏日正午,隱隱可窺一石頭樣的巨木橫亙潭底。老表說,水浸千年松,擱起萬年杉,這么說來,有可能是千年古木的化石了。
到處是大片小片正在開發(fā)的原始叢林——其實是數(shù)百年前的荒田,田埂圍基歷歷可見,古田中的參天古樹難于合抱。灌木喬木,針葉闊葉,擁擁擠擠、雜生競長。林中有各類飛禽走獸,蛇蟲蟻蝎,堅果漿果,還有數(shù)不清的珍貴藥材。最高的那座山巔其實是一簇群峰:五座山峰參差錯置,九仞懸崖筆立云天,酷似五指,終日云鎖霧重難窺真容,人稱五指峰,是謂地名。
據(jù)說方圓百里之人為攀山取寶,好些人落得終生殘疾,有的連尸骨也沒有撈回。
只有一個人活著回來,五指峰國營農(nóng)場老虎坑作業(yè)區(qū)的隊長凌義貴,據(jù)說他攀上五指峰采回來了一屋一世也用不完的藥材,只不過磕掉了兩顆門牙,才鑲了兩顆為人稱道的大金牙,人稱凌金牙。
凌金牙說起話來哼呀哼呀的,那青銅銹蝕的金牙凸出部位輻射出燦爛的光輝。他一邊嗍茶一邊用一枚甑刷梗,也就是刷鍋用的鍋刷針,往牙隙縫里挖撩勾挑,剔出一大坨一大坨的飯渣和牙垢,鼓漱一下,咕隆咕隆,色味俱佳地咽了下去,直至世紀(jì)末。
初來寶地,金牙看我戴副眼鏡,就說我是“知識畚箕”,屬于老弱病殘婦孺一類,把我編入茶葉組。草草填了肚子,一人挎一只扁長的狗婆簍子,狗咬耗子上了山。金牙用牛梢子掃著低頭耷腦的黃牛婆罵道,小丑拉破車,屎尿臭,快行呀,哼呀?又對我們說些節(jié)氣不饒人的行話,這茶芽呀“三天是寶,三天過后是草”;這摘茶嘛,哼呀,不能掐,要拗,不然的話指甲有毒,這茶芽就再也長不出來了。
老工人中的那位獨眼龍素喜歡混跡于我們之間,這一課的提調(diào)者便是他。路遇兩犬交尾,獨眼龍趁機(jī)打啞謎:“八張鋤頭共個陷,不像茶亭不像店,魯班師傅少有見?!币覀冞@些“知識畚箕”浪猜。我們老猜不著,老工人都笑得很狡猾,獨眼龍便遙指那交尾的雙犬說:陷就是洞,母狗的洞。八張鋤頭就是狗的八只腳,這還猜不出?狗雜種德性甚高,又說,如果撒一把沙進(jìn)去,恐怕這一輩子也拔不脫了。正要撒沙時,金牙便笑著踢了他一腳,獨眼龍便狗顛屁股一樣上了山。
哈——好大的霧呀,氤氤氳氳,彌天盈地。一切只呈現(xiàn)出輪廓,一切都似在霧海中航行。眼前是沾雨帶露,一簇簇漫山遍野的山茶。放眼開去,墨綠墨綠的茶樹層層爬上了山巔,隱入霧氣中,像登天的絨梯。近前看,嫩條有一指長了,活似鑲嵌在翡翠中的碧玉,玲瓏剔透清新賞目,由不得濁氣全消,返璞歸真,產(chǎn)生一種凈化出俗的神韻。有人在引頸低唱,歌聲若隱若現(xiàn),仿佛月光在綠葉中躲閃。獨眼龍謂之畫眉子叫,“哦嗬——哦嗬——”打起了山號子。歌聲戛然而止,才知唱歌的是惹人憐愛的薇薇。這等美景韶華,雙手翩起翩落,有如蛺蝶穿花,只是好景不長,這沒完沒了的采茶活計其實是極其簡單的機(jī)械化運動,枯燥乏味至極。蹲著采吧,腿肚兒酸麻處就有了抗議,站起來采呢,娘的腰眼又實在委屈。盡管金牙說后生仔沒有腰,腰的痛苦仍一寸寸地推進(jìn)深入。更何況褲腳胸襟被沾濕了一大片,涼津津的,于是惱悶起來,干脆撇脫坐在狗婆簍子上,沒人看見就一把把將老茶嫩葉統(tǒng)統(tǒng)捋了下來。娘赤腳,這活計絕非原來電影上看的那樣有情趣。
幸虧有獨眼龍,別看他一副歪瓜裂棗樣,其實味道蠻好,他絲毫不怕犯忌,道出本地十惡:“一瘸二瞎三麻四癩五駝背六勾鼻七聾牯八矮牯九卷毛十拿疤”。十惡中他排行第二。他指著自己的獨眼,說這是砍伐時被樹枝戳瞎的,出了一公碗血,幸虧是金牙用金狗子毛止了血,才救了他的命。他漲紅著臉,竭力在闡述什么哲理。譬如我們的何場長,臉上就有麻;你們的張——他指著我說,天生的卷毛;還有矮牯頭,這些都是壞人嗎?大家全笑起來,漸漸很融洽了,方減輕了勞動強(qiáng)度。
休息了,又叫擺張。出工、休息、開會、吃飯、拉屎、屙尿、睡覺,凡是人為的畫面,名名堂堂都叫擺張。本地方言如此洗練,是很令人肅然起敬的。獨眼龍口嚼一根草,告訴我們這叫什么草那叫什么花,這是什么菌那是什么果。經(jīng)他一說,百草都是藥,好吃的真不少。從大水坑到老虎坑,一張嘴巴沒有停。老虎坑據(jù)說是有虎的,其實也就是茅草特別多,一大窩一大窩的。山腰拐處有偌大一個老虎洞——曾經(jīng)咬斷了小丑尾巴的地方,金牙便時不時在這周圍放銃獵野味,也算是敲山震虎,才把老虎攆跑了。仔細(xì)看去,洞中泉滴滴曲徑通幽處,有兩個進(jìn)出口,不像是野獸出沒地,倒像是獨眼龍怪笑著說的“搞妹崽子的好所在”。于是引得猴婆、苦瓜妹、爛茄子等一撥兒女性,把耳朵捂起來,十個指頭又悄悄留了八條縫。因為獨眼龍的提示,我后來差點就與薇薇在那個老虎洞里徹膽風(fēng)流地搞了一回妹崽子。
濃霧中的太陽像一只巨大的蛋黃,光芒在霧中散射,把濃霧染成金黃金黃,把人世間弄得混混沌沌的,許久許久,霧終于散盡了,露出了紫微微的天空,燦爛的陽光如無數(shù)急劇旋轉(zhuǎn)的車輪,令人頭昏目眩地輻射下來,人們胸前的領(lǐng)袖像章也跟著璀璨得刺眼。站在老虎坑上往下煞是好看。百合花雪白雪白,杜鵑花火紅火紅,吊金鐘金黃金黃,黃花菜無處不長無處不開,山楂子山梨子野娜苞,片片佳木鵝黃嫩綠雜色紛陳,簡直是一幅展開的巨毯;瞇一瞇眼,更像是一頭伏踞在那兒的毛色斑斕的巨虎,看著看著,也就忘記了世上的一切。
山里的天氣乍暖又寒,本來青天無片云,山風(fēng)一吹就來了。先是一朵,接著是兩朵、三朵,隨后便成百朵成千朵……忽而又如散兵游勇在帥旗下浩浩蕩蕩聚攏聚攏,整個天空便黑了下來,像天老爺撒尿,時大時小,凄凄慘慘,連日不開。
節(jié)氣不饒人,春夏秋茶三季九次,擺張照樣進(jìn)行。每人發(fā)了斗笠、蓑衣或尼龍紙,著了草鞋進(jìn)山。沿路走去,暗綠掩映中繚繞著一抹如云如霧的雨煙,像凝結(jié)了,不復(fù)消散。置身其中,一天下來身上能擰出半盆水。這時摘茶葉大多是糊弄。金牙很著急,為了保證青茶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便守在茶棚里過秤,半天規(guī)定一平簍,大約不少于十五斤鮮茶。卷毛古怪多,秤茶時將雨具石牯之類秘藏于茶葉之下,秤完茶再悄悄偷出來。南郭先生的徒弟一多,金牙也就奈何不得。自從發(fā)現(xiàn)了老虎坑上的老虎洞,無論大雨小雨風(fēng)天陰晴,男知青們只管進(jìn)去偷享棋牌樂,只苦了老茶工。時近中午,我們才裝腔作勢,背著滿滿一狗婆簍的青茶,捂著腰,哼呀哈的,回到茶棚午炊。茶棚里還有幾口深淺不一的鐵鍋,是用來殺青,烘焙茶葉的。一灶一灶火勢遞減,直到茶葉呈銀灰色,就是上好的云霧茶了;然后用土紙包扎好,一摞一摞堆得小山似的。
小丑阿黃自然不會揭發(fā)我們偷工減料,撅著臭屁股,默默地拉著滿滿一車的炊具和茶葉,吱呀扭地回到了作業(yè)區(qū)。
我回到自己的角落,正要擺張,遠(yuǎn)遠(yuǎn)一隅飄來一縷二胡《良宵》,當(dāng)?shù)亟泄赐?。樂感雖不甚優(yōu),卻別有一番哀傷情調(diào),萬籟俱寂,勾筒聲聲入耳。我好生疑惑,這勾筒的主子是誰呢?是誰……噫!管他呢,別耽誤了夜眠……
金牙作為一隊之長,總善于調(diào)度安排,春茶完了又領(lǐng)我們?nèi)タ持窆S。平生第一次知道——竹子不好造土紙,竹筍才最宜造土紙。所謂竹筍,其實是未長真葉的嫩竹,長了真葉,哪怕是一小片葉芽兒,也是竹而不是筍了。谷雨一過,萬千玉筍筆立云天,高矮肥瘦至此定格,永遠(yuǎn)都是這個高度了,便急著向青少年期過渡,時值黃金佳期,正好作為造土紙的原料。把竹筍放平,腰斬除青,截短成捆,置入石灰池漚爛,就可造紙了。
為什么要造土紙呢?金牙說,土紙要得緊哩,土紙一日不得少哩,土紙是個寶哩。說白了就是,蒙窗戶要土紙吧,包茶葉要土紙吧,副食品店包糖包果包東包西少不得土紙吧?最最要命的是,山里婦人祖祖輩輩來月經(jīng)了,都是用布條裹著益母草灰來捱過的,哼呀,你說呀,這土紙是不是個寶呀?哪像你們城里來的女娃子,手上有幾吊錢,哼呀,每次從家里來都大包大捆的,以為是什么精貴,打開一看,哼呀,全都是月經(jīng)紙呀,哈?金牙的話讓男的笑得東倒西歪,讓女的羞得像一塊塊紅布。
時令如箭,逼我們上山,橫七豎八殺伐一氣,比起摘茶別有一番風(fēng)味。因為久淫,竹筍細(xì)嫩,一刀下去,竹梢往往凌空猝下,加速度地朝頭上砸來,所以萬不能瞻首觀望,只管死心塌地殺去,免得日后與獨眼龍為伍。竹筍家族一片哀聲,尾梢炸彈般向我們報復(fù),后腦脊背腰臀被炸得麻辣醬似的,偶爾運氣不佳,便皮崩肉竄。還有削去竹節(jié)上那半裹的竹衣也要特別當(dāng)心,內(nèi)中往往就是蜈蚣的老巢,弄不好小命便玩完了。獨眼龍向來干活粗魯,被咬過幾次。一次用金牙的無名腫毒藥水,另一次則用公雞冠上的血治愈。說也怪,任憑再偉大的蜈蚣在壁沿上,公雞一啼,它便篩糠似的落下被啄了去。一物降一物,想必是天老爺早算計好的。
竹筍尸橫遍野了,還得一根根弄下山腰路口。這活不費力,輕輕一撥便順著濕漉漉的蘆基蘆草流星趕月般急速滑下。上下左右都是人,一個躲閃不及當(dāng)了肉靶子,就要不同程度地擺張了。一天下來,渾身上下無一根干紗。娘赤腳,獨眼龍說得好,連錐子毛都是濕的。擺張休息了,男女瑟縮在大石崖下,個個清湯掛面目迷五色,如喪考妣。尤其是薇薇,那身段該豐滿該苗條全都恰到好處,眼下被濕衣一繃更像是上天打下凡間的美女蛇,胸前那兩朵小蘑菇喲捂都捂不住,那美喲,莫說是獨眼龍、凌金牙,就是本君我呀,眼睛都綠了哩。
擺張下班,個個都像安上了風(fēng)火輪,忘命往作業(yè)區(qū)奔去,急急搶了木桶進(jìn)澡寮子。澡寮子說是寮子,其實只隔了層道德的杉皮。獨眼龍最喜歡獨占那一格,有個洞洞,只容得下一只獨眼。常能看到電影:白面饅頭蓮藕節(jié)。隔壁的猴婆似渾然有覺,便時常有狎浪的笑聲。矮牯也觀光過,被卷毛我揪了頭發(fā)。無法解饞,只得憂憂地洗包皮卵。后來這艷洞越摳越大,再后來就不知被誰嚴(yán)嚴(yán)實實地打了補(bǔ)丁。金牙知道后笑罵過老獨幾次:“有什么好看的,眼飽肚中饑!”
金牙千篇一律地用了鍋刷針挖撩勾挑,將飯渣牙垢極莊重極富滋味地咽下去后,然后呷一口茶,掄起打狗棍般的旱煙吧嗒吧嗒,鼻孔里煙霧繚繞。他正在算計還有幾多石灰池沒有盛滿,還要砍幾天竹筍。此時已到關(guān)鍵時刻,過了節(jié)氣,竹筍乍吐枝葉,謂之真竹,那就只有喊皇天了。
依然是霧。所有的峰巒都隱沒在云端里,好像戴了頂白帽子。老工人說:“山頂蓋帽,起碼有三天聊。”無疑是好兆頭。這“帽”就預(yù)示著要下傾缸大雨;這“聊”就是擺張休息。大家額手相慶,那光景勝過了一切陰歷陽歷節(jié)。金牙沒奈何,往往背了火銃上山尋點野味, 這就預(yù)示著可以打打牙祭敬一敬五臟廟了。
金牙是這一帶有名的獵手,攆得滿山遍野的野獸盡往他銃口上撞,老獨說這絕活兒叫“趕山子”。獵殺最多的是山牛。我們吃過好幾回,味道蠻好。說是山牛,可看著總覺得不像。山牛哪里是這么小的個頭,還長著鹿一般樹杈樣的角?而且還知道拿茸角去賣好價錢?卷毛說那是鹿不叫山牛。老獨便很鄙夷地說:“你曉我個錐,是山牛不是鹿?!闭f著又走了嘴:“是山牛不是肉?!边B他自己也瞪個獨眼笑將起來。
當(dāng)然也獵過野豬,那怪物長兩只獠牙:脾性乖戾,一發(fā)怒就拱將過來,一口咬斷公碗粗的樹,好嚇人!還有豺狗,說得更可怖。豺狗專門對付家牛,掏牛的肛門,把腸子繞在樹上,牛疼得亂蹦亂顛,掛了滿樹林花花白白的腸子直到疼死,豺狗便有美餐。只是到走也沒看過。
獵麂子多是晚上,麂鳴似嬰兒啼哭,很揪心,附近常聽得見這般叫聲。金牙出獵時必帶了老獨去,一人握一把長電筒,悄悄摸了過去,驀地擰亮電光罩定,麂子便不敢走了,兩只熒光眼定定對著電光,電光一晃移就跑了。所以兩人像接力棒樣一棒一棒將距離縮短。至三十米開處,金牙瞄著那雙眼中間放一銃過去,麂子便百分之百歿了。獵這類大物當(dāng)然不放鐵砂,放“藍(lán)籽”,即土制子彈。麂子肉又嫩又甜,煮一鍋大家都能嘗一點。也曾放過生,據(jù)說曾用套頭活捉過一只。那尤物直跪在金牙面前淌淚水,原來是有孕在身。金牙怕造孽,便搽點刀創(chuàng)藥給放生了,說得大家都有點心酸。
也獵過一只猴,用網(wǎng)。猴子是不能獵死的,否則太可惜。主要是想活吃猴腦,大補(bǔ)元氣,此乃親眼目擊。做個木籠將猴頭夾住,用鐵皮開鋸,猴兒作陰山鬼叫,讓人毛骨悚然。去了天靈蓋,就用勺子舀了波波動的腦漿吃,很像喝膿。老獨說比豆腐腦好吃。只是腦漿不盡猴兒不死,兀自跳天索地,這回金牙絕不放生,也不怕觀音老母咒。妹妹們嗷嗷作嘔吐狀,男人們也不敢向前,唯老獨傻里呱嘰湊前去連喝了兩勺,咂咂嘴說有點咸腥味。剝了猴便熬猴骨,說是上好的跌打藥。怪不得能治好何麻子娘老子的風(fēng)濕寒腿。
老虎坑上還獵過鰱鯉甲,因此物眼睛不能視光,故也叫盲輪子。獵此物不用火銃,用腳鋤。老虎坑有的是青茅,鰱鯉甲最愛啃噬草根。所到之處茅草皆風(fēng)干枯萎。找到洞口,土也是新鮮的,金牙便叫老獨死命挖,與動物爭速度,直至拿獲。此物肉甚酸,不中吃。只是那鱗甲有妙用,能治漆樹過敏癥。卷毛我得過一次漆瘡,奇癢難熬,連錐子也腫得透明,金牙便賜了一片鱗甲讓我自去刮癢,只一夜就好了,卷毛我好不謝恩。
也獵蛇,南蛇捉了一截截煮了吃,永不生痱子,還包治一切癤皰。金牙感興趣的是五步蛇,咬一口五步之內(nèi)就喪生,也叫斗方蛇。五步蛇口喙倒卷朝天,有菱形花紋呈敗葉色,人極易遭其伏擊。幸好這東西走動不靈,但仍不乏受害者。若被咬了,拿刀就砍患部,管他是手是足決不痛惜,為的是撿回一條性命,故山民多有殘疾者。金牙備有蛇藥,常手到擒來,活活地剮了肚腸,用短竹簽一一撐開,盤一圈擱在文火上焙干,乃上好的藥材。還有獵石拐,一只半斤八兩不等,肉鮮味爽,至死難忘。石拐吼起來似牛鳴,卷毛我說是牛蛙。金牙有各種獵法,用網(wǎng)撈子、鐵叉,或者干脆循聲疾進(jìn)似星丸跳縱撲抓過去,這尤物唯夏夜才來到人間,必得點燃了松明子翻山過澗去照,又叫照石拐。很累人,天交五鼓才能凱旋,只一次就煩透。
金牙的獵癮很大,不過絕不耽誤正業(yè),而且常裹了老獨做跟班。我們手藝太差,漸漸沒了興趣。
又?jǐn)[張的時候情形有點異樣,老獨帶了男的搞砍伐,金牙則攜了銃,裹了娘們上老虎坑。
山有山規(guī),鋸子忌叫鋸,叫鐵皮;斧頭不叫斧,叫鐵子,絕不敢有悖,否則就有血光之災(zāi)。卷毛我偏叫斧頭鋸子,老獨就有些惱?!拌F子!”——“斧頭!”“鐵皮!”——“鋸子!”一路上兩人就抬起杠來。
其實山上鋸子鐵皮一樣地鋸,樹的尸體照樣噼里啪啦倒下,斧頭鐵子一樣地削枝砍節(jié),木屑們照樣飛蝗似的射了出去。老獨卻老怨我們把樹樁留得過高,浪費了樹材。時近中午,老獨把米倒入篝火旁的一個個立著的竹筒里,遠(yuǎn)遠(yuǎn)一旁燒飯去了。我們也就趁機(jī)亂搞一氣。鋸斷的樹枝被藤精死死纏住了,不得下來。山腰里,老獨又哦嗬哦嗬地吆喝吃午飯。卷毛我猛發(fā)現(xiàn)還有棵樹沒過鋸,便提了斧頭乒乒乓乓殺將過去。一陣狂風(fēng)襲來,還沒等大伙醒過神來,一大片樹就嘩啦啦倒了下來,天光豁然大瀉,周圍一片空白,大伙全呆定了。老獨氣急敗壞地爬了上來:“好哇,好哇!這下好哇!”老獨揪下帽子亂跺腳,矮牯慢騰騰地近前打算收尸。沒走幾步,卷毛我地里鬼似的從樹叢里鉆了出來,嚇人跳老高。原來倒下的樹藤纏藤全擱在高高的樹樁上了,底下留有一層空間,也算我命大。大伙割開焦竹飯筒吃黑飯,卷毛我面色如堊還癩蛤蟆撐臺腳,說閻王爺看我沒嘗過女人的味道,不肯勾我的譜,著小鬼將我推了回來云云。雖然嘴硬,但有了這回報應(yīng),卷毛我就不再斧頭鋸子地犟嘴犟舌了。
吃了飯便倒在草叢里擺張。老虎坑那邊不時傳來嬉鬧聲,老獨很醋地說:“我操,老虎坑又在茶園上滾腰把子了,卷毛,你說呢?”我并不搭這個茬,反而問那天天拉二胡的是誰,老獨說也是背時鬼,凌金牙的本房族,老婆死后便發(fā)神經(jīng),隔夜在廚房背后的龜巖上扯勾筒,七月半回家掛紙去了。后來我才與背時鬼對上了號:病懨懨的人模鬼樣,愁臉上罩一層霧,活像是一張沒有對準(zhǔn)焦距的照片。
整個下午老獨似乎忘了砍伐,帶我們?nèi)ネ诶C花針,燉瘦豬肉吃據(jù)說對肝炎有奇效,難怪山里肝炎絕跡。又帶我們?nèi)炀?。因山頂蓋帽落過幾場透雨,菌子多得像滿天繁星。有蘆莖菌松樹菌貓爪菌,王八什么的菌。有紅的黃的花斑色的,也有灰的和白的。老獨絕不讓撿那些色澤艷麗的菌子,說此類大抵有毒,好吃的菌是灰的白的或棕色的,外表看來極平凡、樸素?zé)o比,似乎是上蒼有意予人們什么啟示似的。
下山時在山溝里濯腳,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七葉一枝花?!捌呷~一枝花,生在深坑石壁下;哪個醫(yī)生尋到它,藥王菩薩老嗲嗲?!保ㄠ青羌礌敔?。)老獨興高采烈起來,說這是一種極有用的蛇藥,包治一切無名腫毒,又對我道,如果尋到紅花倒水蓮,你的傷包管好得快。念完白又唱:“唔怕你骨頭打得綿,我有紅花倒水蓮……”回去后卷毛我一一記在本子上,后來竟有幾大本。
卷毛我傷筋動骨的事在同性中是小兒科,對妹妹們卻不啻當(dāng)頭一擊。尤其是猴婆和薇薇,來得如密梭。洗洗涮涮猴婆搶了去,密密麻麻的女針當(dāng)屬薇薇。矮牯也有功,是他第一個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救人的,薇薇也就心甘情愿地幫他縫補(bǔ)漿洗。矮牯三天兩頭往她屋里鉆,撈回了抹不掉的笑紋。
接下來便是搞撫育,也就是植樹造林。撫育過的幼林區(qū)往往看不到幼苗,蓋因葳葳瘋長的野草雜樹吞噬了一切,故只有用長長的鉤鐮刀才能將其鏟除。雜草叢中蛇蟲蟻蝎什么名堂都有,但差點要了本君小命的卻是一窩野山蜂。誰人能想到那鬼窩就筑在灌木叢中呢,我一刀揮去,殺它個傾巢出動,它們竟怒嘶著往我褲襠里鉆,疼得我是跳天索地,就地十八滾。金牙大呼脫褲子脫褲子快脫褲子呀!一句話提醒痛中人,顧不了臉面不臉面的,慌忙脫了個赤裸,女的們呀的一聲全遁了土,男的們便興高采烈地圍攏過來,呀呀呀地呀個不停。天老爺,俺的雞呀蛋的全都腫得透明了。幸虧金牙是菩薩,拔了些許野山芋莖,糊涂了我整個下身,才救了我一條賤命。
中午,炊事員李太監(jiān)趕著小丑送飯來了,聽了咱的事,一個勁地想看我的褲襠,嘖呀嘖的,會不會影響生育喲,哼呀?操,這王八蛋竟也哼呀!
太監(jiān)老擔(dān)心我沒生育了,念著經(jīng),趕著小丑走了。金牙操著打狗棍長的煙槍吧嗒吧嗒,哼呀,反正閑著沒事,大家伙坐過來,開個短會吧。這個短會令所有的英雄氣短,令所有的英雌有迤邐的遐想。議題是推薦選拔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的工作開始了,據(jù)調(diào)查,大部分男的家庭政審恐怕都過不了關(guān)——比如你吧,他用煙槍指著我說,你們說的張卷毛,父母親都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哼呀,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牛棚里嘞,別怪我,政審肯定是審都不用審的,所以嘛,報都不用報的,哼呀……只有個別男的——你們說的矮牯和幾個女的——你們說的什么爛茄子、薇薇、猴婆、苦瓜妹,可能有希望,大家議一議吧,還要結(jié)合具體工作和學(xué)習(xí)表現(xiàn)嘛,哼呀,名額有限喲,哼呀,哼呀,哼呀……
男的們都很恨伙頭李師傅,娘他完全一副太監(jiān)造型,除了那顆可愛的酒糟鼻子之外,還有一張比女人屁股還白的臉,無褶皺亦無須,最是窮兇極惡。天天吃苦菜炒筍就夠剔腸刮胃了,好容易盼來幾塊肉卻要煎起來,留著慢慢吃,吃出肉蛆為止。
輪到我們打菜了,勺子如同裝置了電子震動器,依稀可辨的肉末眼巴巴望著抖落了回去。女兒們的肉娘就變戲法似的格外多。太監(jiān)喜歡摸那雙有梅花坑的胖手,爛茄子就嘻嘻嘻嘻,伸了筷到菜盆里挑。猴婆苦瓜妹也嘻嘻嘻照了樣去挑。一盆菜就翻了個身,翻得極有分寸。
李太監(jiān)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主管出納關(guān)——嘴。尅菜尚小,還要尅米。娘他做的飯向來好吃,深受金牙青睞。每次燉飯總要在溝渠里淘米,淘個老半天。沙粒自然淘去了,米也淘漲了,用筒子量米時又刮得凹下去,四兩米只有三兩半多。難怪說大災(zāi)三年餓不倒廚倌。老工人有家小廝守一塊的多半自己開伙,幾個吃食堂的因常佐以雜糧,腸胃不覺得怎么遭罪。我們都是偉男子大丈夫,雖被尅得厲害,也不愿當(dāng)面爭這口餓氣。
太監(jiān)素來疼女兒們,可就是無法疼到薇薇身上,遺憾得想自殺。薇薇是軟面金剛,大面子跟誰都過得去,內(nèi)心骨卻處處設(shè)防,專為卷毛守身如玉。一夜,她屋里有包芋荷葉包著的油炸米馃,誘得男人們都往她屋里跑。我見她作皺眉西施狀,便問咋回事。回答說是第三次送米馃了,前兩次給扔了,如是再三是太監(jiān)送的,說晚上送衣服來補(bǔ)讓留著門,我說這東西不好吃,吃了不消化,一把給扔下了樓。矮牯見我儼然家長作風(fēng),當(dāng)即便怏怏去了。數(shù)分鐘后本君去小解,才發(fā)現(xiàn)遲了一步,米馃和芋荷葉都不見了,這回矮牯多半沒有虧。但,也差點背了氣,卷毛我當(dāng)夜就宿在薇薇屋里!后來才知道醋吃得太多了,這純是調(diào)包計,我是故意喬扮嬌娘,美美耍了太監(jiān)一頓。六月債還得快,翌日便有了戲文,卷毛我的出納關(guān)明顯又比常人吃了虧,只好裝蒜。
終有一次,我們額手相慶,太監(jiān)病了。原來是矮牯想討好薇薇,故意幫她弄什么油炒糯米飯。這種飯干炒至熟,不加水,甚是解饞。因買了米不知怎樣弄法,太監(jiān)樂得效勞,還多浪費公家半斤豬油。薇薇端自己一份上樓來了,矮牯便與太監(jiān)胡天胡地,趁機(jī)又浪費許多菜油。偏矮牯對酒功能特異,從來知飽不知醉,太監(jiān)就栽在他手下:白臉成了紅臉,鼻子成了茄子;臨了矮牯趁機(jī)將肥皂水當(dāng)開水給他解渴,這下便徹底將他收拾了。第二天大家沒得早飯吃,太監(jiān)躺在床上直哼哼,又打擺子又屙痢。沒有法,只得回家小憩幾天。
晚上不得不開了個會,由民主選舉金牙拍板讓薇薇接管了菜勺。于是佛號高喧:無量佛,阿彌陀佛,眾皆稱善不已。薇薇掌勺雖童叟無欺,因不諳刀工,故老趕不上趟,非得金牙幫廚不可。為了贏得聲譽(yù),其間還打了幾次像樣的牙祭,眾人臉上平添了幾許喜色。
正當(dāng)想祈禱太監(jiān)永遠(yuǎn)病下去的時候,薇薇突然也嚷病了,并萬分堅決地辭去了這份美差,娘赤腳,這出納關(guān)又不知要虧在誰手里。
薇薇雖有瘥色,卻硬挺著上了山。采茶的集團(tuán)向山下轉(zhuǎn)移時薇薇卻悄悄拐過了山坳。像早有默契似的,卷毛我也偷偷跟了去。薇薇如芙蓉著露盈盈欲滴地哭訴。
我敢發(fā)誓,老虎洞這地方遠(yuǎn)比美國花旗銀行地下金庫要安全可靠,否則絕不可能上演眼前即將發(fā)生的一幕。卷毛我頹然坐在地上,薇薇鋪開了塑料薄膜。倆人對望著,女人的啜泣似乎比語言更能溝通心靈,才一頃刻間,倆人便藤纏樹樹纏藤,嘴唇就像熨斗一樣互相亂燙,后來就纏倒在地上了。女的那一頭散亂的秀發(fā)像墨般的黑云般的柔。靈魂與情感的廝殺亦似漩渦樣逐漸上升愈擰愈緊。薇薇臉上紅潮如涌,緩緩解開了身上拼湊的衣片,依稀聽得見她那急切的含悲帶淚的聲音:“我給了你吧……我的處女寶,我給了你吧……”眼看著像剝春筍樣衣裳越剝越薄,酥頸、香肩、玉白粉搓的胴體,那高高尖挺的兩峰巒間,是一道迷人的陰影。薇薇側(cè)過頭閉著眼睛倒臥下去了,沒有虛偽沒有矯飾沒有丑惡,她光著上身倒下去了……
面承玉顏,咫尺芳魂,只覺得喉頭一陣陣發(fā)干,縱有金剛不亂之軀,一經(jīng)入目也魂蝕魄消了。
——“動手吧,快動手吧……”似紫燕呢喃,薇薇在哀求,“結(jié)婚吧,我們現(xiàn)在就結(jié)婚吧……”
聽得見重濁的喘息,地球該出軌了吧!我似患了精神陽萎癥跪在她兩足前:“薇薇,有了孩子……我們就永遠(yuǎn)釘死在這地方……”我期期艾艾說著,俯下了頭,向抽掉了金腰帶的維納斯最美最隱秘之處聞去。那地方似乎明顯感覺到在激動,好像要說話要叫喊!薇薇高昂的酥胸在劇烈起伏,兩腿不停地扭動扭動。一著情愫,竟然如斯!
卷毛我難忍難熬地?fù)淞松先?。眼看就是性駭然大波,很精彩,也就在我撲上去之時,沒錯,是同時!山后驀地傳來一聲長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嘯聲!艷福修來終非易,還果真有虎!而且要歸巢?卷毛我便裹了薇薇踉蹌著彈了出來。女的在哭在掙扎,情愿一死!我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是遺憾是慶幸抑或是幸災(zāi)樂禍?娘赤腳至今仍說不清??傊@一回我算是徹底墮落了。
幸好是逆風(fēng),我們命不該絕……
快過中秋了,霧月,看不清吳剛伐桂。
最后一趟秋茶摘完的時候,上面來了道緊急通知,說是傳達(dá)中央特別重要文件——也就是當(dāng)時所謂的林彪事件。這次會議非比尋常,場部所有的路口都派了哨位,閑雜人員一律不許接近。
傳達(dá)結(jié)束后,何麻子哼啊呀地又說一大通,要大家回去狠批猛揭,要上掛下聯(lián),即上掛死靶子下聯(lián)活靶子;要揭鍋蓋子不要捂蓋子。蘊(yùn)意甚是深沉,可惜我們都參不透。
卷毛我滿以為機(jī)會來了,可以出出薇薇那口邪氣了,尋思著該運動運動一下別人了。那個會拉二胡——扯勾筒的老工人也一反常態(tài),隔三岔五來我屋里聊,暗中提供了許多炮彈。仇恨撩開了他那層神秘的迷霧,才知道他本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那時得了肝炎臥病在床,老婆便來招呼他。因是本房族,金牙格外照顧她,丈夫好些了還讓她留下來打雜。只是……幾個月后竟懷上了細(xì)伢崽子。借瓜得子焉知非福,背時鬼自知沒那能耐,很想報答一下這位恩人,便再三去問,有點明鏡高懸的味道。女被告受不了枷棍伺候,來不及產(chǎn)下野蛋便一縷香魂墜深崖。他咯了血,差點跟了婆娘赴黃泉,從此便龜巖上夜夜良宵,夢中會佳人。那恩人,他影影綽綽懷疑是本房族的凌金牙叔公。
想不到凌金牙這般偉大人物還是個種子選手,作業(yè)區(qū)里只要上得架的媽媽女兒們,他都不含糊地烙上了凌記標(biāo)號,而且質(zhì)量很高,個個觀音送子,俱是自己精彩的復(fù)制品:烏雞眼、突兀頭。
大字報糊了一圍墻,標(biāo)準(zhǔn)的上掛下聯(lián)。因可信程度高,眾人包括矮牯都膽上生毛,不敢畫押。卷毛我純是小天真,罵眾人都是草雞、松包、軟蛋,赫然題上了自己的大姓大名,很有點仗義執(zhí)言泰山石敢當(dāng)?shù)奈兜馈?
凌金牙細(xì)細(xì)看去,因識字不多,只能猜個大意。老人家不驚不怒,好像在欣賞書法,越看越是笑,直笑得臉上鐵青,牙巴骨跟著也挫得格崩山響。
偷雞摸狗的事人人都有點,偶爾當(dāng)游戲耍耍罷了,是謂隱私,本沒啥不得了的,只是不能公諸于眾。樹爭一張皮,佛爭一爐香,連獨眼龍都懂這個理。丈夫們自己屁股頭不干凈,自然不知是恨金牙還是恨卷毛好。怨只怨母雞不叫公雞不跳,籬笆不破狗不入,恨來恨去也只得自打自消。夜里,好幾家同奏雞禽兔畜人獸馬犬鍋盆碗盞交響曲,好些個當(dāng)老婆做女兒的被整得作陰山鬼叫,好幾天,女兒國的眼睛比水蜜桃要好看中吃。
凌金牙處變不驚,明知卷毛我是火燒赤壁,還低首下心請他寫一幅歡迎何麻子一行的大紅標(biāo)語。我巴不得捅破天,也就當(dāng)仁不讓。
何麻子御駕親征,臉上的星星像紅寶石,態(tài)度是:哼呀、哼呀、哼呀……
獨眼龍也偷偷來過一次,說我不會做人,一竹篙打翻一排人。癥結(jié)是讀書讀得多,“料字念成科”。我便問什么意思,并著力灌黃湯給他喝。老獨才嘻嘻嘻地亮了底牌。說凌金牙從來會做人,茶葉香菇獸中百味平時就燒香拜佛,還包治包好何媽媽的老寒腿,更不用說當(dāng)年就是金牙上下攛掇扳倒老場長,何麻子何文書便搖身一變成為何場長。個中三昧誰人不曉?又說我這回肯定栽了,胳膊哪有大腿粗,雞卵怎能撞贏石頭牯?耗子舔貓鼻梁骨——找死!我聞言脖子一粗又硬頸:有理天下可走,無理寸步難行……
果不其然,隔了幾天場部送來了半噸重的大字報,說我包藏禍心砍紅旗,和帝修反遙相呼應(yīng)!雷驟雨大嚇?biāo)廊?。我不慌不忙,畫個大老蟹作答,拼音字母是:看你橫行到幾時!
我屋里圍一圈人,低劣的煙草味中是一片高頻率的咒罵和唏噓聲。矮牯學(xué)卷喇叭筒煙卷,老漏氣老抽不著。猴婆也來過一次,臉拉得比往日更長。薇薇只會哭,事情因她而起,她不好與金牙質(zhì)證,卷毛我也不愿拋出海底。眼看山雨欲來,事不關(guān)己的人都趕緊忙著鉆被窩。
金牙屋里更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像趕圩。成天煙霧騰騰,像是失了火又剛剛撲滅過。爛茄子苦瓜妹作緘口金人,只一心爭當(dāng)紡織冠軍。矮牯幾處跑動,成天嘻嘻嘻嘻。工作組旋即也進(jìn)駐了,說要揭什么鍋蓋。猴婆薇薇幾個都被將了軍,獨獨不提我的大名。這日子就很危險地擱置著,頭上好像懸了一把什么什么的利劍。
卷毛我就是這時候幫小丑洗屁股的,其實我是最不愿意幫它洗屁股的,因為我最怕聞牛屎的臭味,那種臭是一種腥臭,臭得只往心里鉆,聞來聞去就想作嘔。但是我沒辦法,不洗也要洗,不洗就越發(fā)臭。金牙這時就叫我去挖陳年的牛欄糞,屎呀尿的緊緊團(tuán)結(jié)在稻草上,不知道積存有多少年頭了。明知是金牙整蠱我,也只好裝聾作啞。我就像豬八戒一樣,用勾耙一勾耙一勾耙地耙到牛車上,一個幫手都沒有,鬼一樣往茶園上送,說是有機(jī)肥最肥茶葉。從春分到夏至,茶葉倒不見得怎樣肥,我卻每天在古潭里幫小丑洗屁股,洗她的臭屁股。當(dāng)然我也自臭難聞,也忍不住赤身裸體地跳進(jìn)潭里去撲咚撲咚,全然沒有注意到人家小丑也是個女性,正目不交睫地癡情地盯著我哩。我有點不好意思,當(dāng)然更多的是同病相憐,于是就時常拔了嫩草一小撮一小撮去喂養(yǎng)她,小丑也就撒嬌似的不停地扭動著兔子尾巴似的牛尾巴,屁股后面一只烏蠅都沒有。
漸漸地,不但小丑不那么臭了,干活也使得上勁了,小丑也不那么丑了,那團(tuán)結(jié)一致的牛欄糞也一點不覺得臭了,反而有一種芬芳的青草味,絲絲縷縷地沁入心脾。牛欄終于挖得見了底,鋪著散發(fā)著稻花香的干黃草,我竟忘乎所以對牛彈琴,當(dāng)然只是擺了個拉琴的姿勢,奏出了至愛的《梁?!沸√崆賲f(xié)奏曲。奇怪的是,小丑竟也踏地踏的用了蹄子來伴奏……
卷毛我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臺。
卷毛我的罪狀罄竹難書。諸如茶葉底下埋石牯,老虎洞內(nèi)棋牌樂,四時八節(jié)偷新茶,雞鳴狗盜名名堂堂;甚至連止咳糖漿當(dāng)飲料,用肥皂水滲米燒智病王太監(jiān)的事也全都抖了出來。于是人聲鼎沸,匯成一天怒潮,罵卷毛我調(diào)皮落索搗蛋鬼,水打沙公沿河下,紅炮子穿心沒好死,如是浪罵一通。
猴婆跟著發(fā)難了,一個勁地“他媽的×,他媽的×……”一個勁地?fù)先诵ΠW。
金牙顴骨上的毛痣蠕動著,要大家想想這是為什么,我為什么這么做,動機(jī)目的是什么,透過現(xiàn)象本質(zhì)又是什么,他們背后肯定又有什么什么。這話就很值得咀嚼玩味,玩味嚼咀。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有道是千目所視無疾而終,我也算是有種,竟能居危為安反唇相譏以守為攻。
“什么八公?什么兵?”太監(jiān)大惑不解。
“錐子毛,聽不懂,解釋!”獨眼龍歪了帽,承認(rèn)自己不懂大家也不懂并打算虛心討教。
于是我被迫上一堂歷史課。眾人便首次知道有晉朝這玩意和叱咤一時的苻堅苻融其人及八公地理風(fēng)聲鶴唳,聽得有味忘乎所以笑出聲來。
金牙每放一通政治理論導(dǎo)彈,我便“指鹿為馬”“口蜜腹劍”地拋一地書袋子反導(dǎo)彈。
聽眾的興趣激發(fā)了先生的熱情,我愈加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滔滔不絕口吐蓮花。
太監(jiān)“瓜牙瓜牙”不住地罵,我“爪牙爪牙”不停地解釋,聽眾便嘻嘻哈哈沒完沒了地笑。不要上山擺張,天天故事會,人們笑臉上更著一層歡顏。金牙窩囊得難受,罵老獨被人家牽了牛鼻公純屬飯桶一個,又斜睨太監(jiān)一眼:“冇用!”完了便電話機(jī)嘎嘎響,惶惶搬救兵去了。
何麻子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令牌上只兩個字:搜!榨!
獨眼龍很有點忸怩地叫開了我的門,隨太監(jiān)進(jìn)到屋里。所幸徒有四壁,用不著怎樣翻箱倒柜便一目了然。老獨扭身要走,太監(jiān)便認(rèn)為秘密圖紙堅壁清野了,主張挖地三尺。相持不下之際,太監(jiān)猛發(fā)現(xiàn)紙糊的頂棚上有零星水漬,問我咋回事?我說天下本無事爾等自擾之。太監(jiān)尖聲怒喝,要我坦白交待。我便施展微笑運動,說也許是老鼠來月經(jīng)了。老獨忍不住不笑,忙別過臉去咬腮幫。太監(jiān)惱羞成怒,爬上桌去扯天花板。結(jié)果大有所獲,弄一身大批量的鼠屎。有古代的陳年癟屎,近代的灰斑屎,當(dāng)代的黑濕屎,不用放大鏡便一望而知大同小異。太監(jiān)乘興而來滿載而歸,弄得滿身鼠屎,一路“呸臭!呸臭!”回去了。
搜了又榨。是夜,會場四周燃起了松明火把,中央吊起了嗤嗤作響的大汽燈,儼然是屠宰場。卷毛我被兩把臨時磨得雪亮的打土豪的梭標(biāo)押進(jìn)了會場。太監(jiān)的梭標(biāo)瞄著我的后背心,老獨因眼睛不好使,梭標(biāo)老是走神,有時竟瞄著了太監(jiān),氣得太監(jiān)翻那黑少白多的白眼。
卷毛我作布爾什維克式置之度外狀,著勁地軟泡硬磨,企圖故伎重演。太監(jiān)便忙不迭作鴨公叫。老凌的金牙便因太監(jiān)那“不是請客吃飯做文章”的語錄鼓舞得大放異彩,顴骨上那顆毛痣也蠕動著幾欲復(fù)活。
太監(jiān)搬來一只新的杉木水桶吆喝著老獨將我推搡跪在桶沿上,舉雙手,作努力投降狀。我越舉越低,似乎在舉一副沉重的杠鈴,臉上漸漸地沒有了先前那種吊兒郎當(dāng)?shù)膽蛑o味道。
“伸直手,舉高來!”太監(jiān)不斷有口實,不時地用梭標(biāo)桿子敲擊我的手骨,撲咚一聲,我?guī)状芜B人帶桶滾翻在地。老獨要去提扶,裝著扶不動。太監(jiān)鼠屎般大的黑眼仁一轉(zhuǎn),從廚房找來幾只麻花碗,哐當(dāng)一聲砸個粉碎,逼我捋起褲腿,光著膝蓋去跪那碎碴子。只一下,我就雙手拜佛撲倒在地,就有吃驚的觀眾探著身子想看個究竟,金牙滿臉飛金,狀似如來佛祖——用力地伸曲五指:“嗨呀……不要裝死嘛……哼呀……你不是很有本事嗎?哼呀,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峰!”太監(jiān)便心領(lǐng)神會揪頭發(fā)扯耳朵,提死狗一樣將我提了起來。金牙眼一拐,老獨不得不上前幫忙。太監(jiān)兩腳飛舞著,完美得像是馬蹄子。偶爾不小心蹶子撂到老獨腳骨上了,痛得倆人同時咧嘴喚唉喲。金牙看著窩囊,微笑著踱過去,瞄準(zhǔn)我后背心就是一腳,那招式漂亮極了,足以踢倒乾坤。人,重重地倒下了,我那綹漂亮的卷毛便留在了金牙手里。
妹妹們都在哀悼,薇薇緊抿朱唇,扯下了胸前的紐扣。會場響起了“千萬不要忘記”的口號,阿人阿狗阿雞阿貓一齊高呼,也就有點驚天動地。
太監(jiān)再次將卷毛我提了起來,將梭標(biāo)橫放在我兩小腿上。老獨有點變色,忙掉開了頭。太監(jiān)哼了一下,試了試腳,踩了上去?!鞍 蔽抑粊淼眉昂俺鲞@一聲便昏厥了過去。
沒有霧,一彎新月澹美地翹在冷漠的天宇上,布滿陳年蛛網(wǎng)的窗欞下一桿梭標(biāo)閃著青光游來移去。
牛棚里,小丑正一下一下地扭動著禿尾巴,喘著粗重的鼻息,將我從屎尿堆里一拱一拱地拱到干草堆上,并一直依偎在我身邊。夜里下了場大雪,我一點也不知道。天剛亮?xí)r,幾乎不能動彈,只覺得臉上癢癢的,熱辣辣的。強(qiáng)行睜開眼,才知道是小丑在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臉。我用手摸自己的臉,又感到臉上濕漉漉的,才發(fā)現(xiàn)是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漸漸地清醒過來。呵,小丑,我的好朋友,現(xiàn)在我們都是小丑了……我,我很久沒有為你梳洗,替你抓虱子,也很久沒有割嫩草喂你了。你不怪我嗎?哦,天已經(jīng)很冷了,你屁股上又沾滿了牛糞,我已經(jīng)沒權(quán)利替你洗屁股了……什么?臭?很臭?不臭,一點也不臭。我喜歡你的糞,它一點也不臭。天下何處無草,世上何處無牛?牛是吃青草的,你的糞很干凈,散發(fā)出淡淡的絲絲縷縷的清香,直沁我心脾哩,我太喜歡聞了,怎么會臭呢?
小丑側(cè)著頭,在聽我說話,不停地眨動著長長的眼睫毛。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又大又美,有一雙無可爭議的雙眼皮。是呀,阿黃,都叫你是小丑,其實你一點都不丑,你的眼睛是那么誠實,那么善良,那么的靈動,那么的憂傷,天底下再沒有比你更美麗更善良的眼睛了……
什么,我哭了?不,我沒哭,我的傻小丑,我是高興哩!……
卑賤的肉體,可詛咒的靈魂。無法理解所熟悉的生,也無法理解不熟悉的死,卷毛呀卷毛,就看你自己怎樣把握自己了,誰也無能為力。老獨送飯來的時候,我又昏過去了,小丑又再三再四地舔舐著那張慘兮兮的臉。那不叫臉,倒像是從白紙上剪下來貼在稻草堆上的皮,全是平面,沒有立體感,且已貼死,絕不會移動一下。走過去,見他頭皮上一片狼藉,草叢上有星星點點的血痕,一直沿到墻根下,墻上有一處血污……思維閃電般地將兩者吻合起來:狗雜種,不堪凌遲,就這樣交待了?
老獨慌天忙地把情況報告了凌金牙。善良的金牙可不愿意與卷毛就此拜拜,他高瞻遠(yuǎn)矚,說要提高警惕好好看守,讓庸醫(yī)來瞧瞧。這就是說,我一時半刻還死不了。
可憐老獨屬覺悟高的那一類,不得不起半夜睡五更為我站崗。老獨悶悶地抽喇叭,一點玩笑也不開,木呆呆地站了一下,還是鉆進(jìn)牛棚來了。才進(jìn)來一刻刻,遠(yuǎn)方忽然吐出一片耀眼慘白的火,尖利的閃電恨恨地剪碎漆黑的夜幕,透過樹枝將天空割得支離破碎。大炮般的雷聲瘋狂炸響了,仿佛要將群山炸成齏粉。雨,瓢潑般潑下來了,如天老爺撒尿,淅瀝淅瀝無休無止,仿佛要把地球沖洗一番似的。我尚有精神尚能說話,卻什么也不想說,用了手與阿黃調(diào)情。
老獨問我怎樣疼不疼?我說還可以,不致殘廢不會死。又問為何要自殺,我說不是想自殺是疼得受不了想撞昏過去。老獨很尷尬地請我見諒,說實在過不了身不動手不行,只是虛以應(yīng)付掩人耳目而已。我頗感激地拉拉他的手說,心里有數(shù),老獨良民大大的。老獨便流了淚,心始泰然。老獨說批斗當(dāng)晚,金牙還親自到我屋里翻查罪證,當(dāng)翻閱到那厚厚幾本筆記時,又嘖嘖嘖嘖地說卷毛難怪這么刁鉆,本子上全是些對付人的辦法。老獨忙插嘴說他曉得,都是些藥性歌村言俚語以及打鼓猜之類。金牙就用煙槍戳他罵他中毒太深了。
我唏噓不語,金口不復(fù)啟,兀自放平擺張不提。
兔死狗烹,金牙尚不開心,便拿大功臣開刀了,他認(rèn)定知青中還有大名堂,文章還沒有做完,決不能就此打一個句號。
我已經(jīng)做出了榜樣,不說看樣子蹚不過混河。在一頓拳腳棍棒的啟發(fā)教育下,矮牯終于吐露了實情,知青中是有一個反動組織,名曰“八大金剛!”聯(lián)絡(luò)地點也與樣板戲中毫無二致:“有三百處哇——”只是少了那張極其珍貴的聯(lián)絡(luò)圖,也就是金牙謂之屌綱領(lǐng)計劃什么的。又一陣好打,直打得矮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上О魶Q非聯(lián)絡(luò)員欒平之輩,根本沒見過什么聯(lián)絡(luò)圖,實在說不準(zhǔn)圖的去向。憑著垂死的記憶,總算也臨時編造了十幾大員毛兵蟹將,連蛤蟆老拐都沒剩下一只,矮牯總算超脫了,金牙不再難為他了,老人家的利用率已達(dá)到了百分之百的飽和狀了。
所有被指控的同伙都一視同仁,個個皮蹦肉竄山丹丹開花。雖遠(yuǎn)不及矮牯想象豐富,熬打不過的都供出實情,雞鳴狗盜,嫖賭逍遙……
何麻子總算明白點什么了。娘赤腳的聯(lián)絡(luò)圖屌綱領(lǐng)看來是永難見天日了……
我的傷勢已痊愈了,不能守在家里吃老米,得去勞動改造,只是因問題嚴(yán)重尚未定性,仍須派人監(jiān)視。派一人怕不安全,只得派倆人。這本是艱巨偉大光榮的任務(wù),本應(yīng)該無人敢去,殊不料招之即來人人踴躍報名參戰(zhàn)。金牙便疑了心,仔細(xì)偵查,便知道監(jiān)視者純是當(dāng)面兇狠應(yīng)付,背地里實在是悠閑得可以,只是拿了梭標(biāo)在草坪上跟我學(xué)寫字,有時還幫我干活,上廁所衛(wèi)生所餐所俱都跟著當(dāng)保鏢似的,歡天喜地拍巴掌打成一片。
金牙又笑了,兩腮笑出個疑問號來。金牙想著不劃算,白搭了兩個強(qiáng)勞力不算,還平白增添了我的威風(fēng),遂下令解除了保鏢職司。反正帽子在群眾手里,還怕孫行者遁土不成?金牙思想豁然開朗,便將我編入了砍伐運輸隊——每天扛著“滿山跑”上山去。定時定額定員,不怕你不服帖。
“滿山跑”其實是一種人力運輸車,丈八長把,安著木輪。將木頭抬上車,用馬釘、拖絲固牢,運輸時將長長的車把壓在山路上,身子蹲屈,順著陡路從上至下自我調(diào)節(jié)左彎右拐勢如破竹,不一會便將木頭運下了山。身強(qiáng)體壯的老工人都樂意推“滿山跑”,既威風(fēng)又瀟灑且以計件論休息時間多出其他工種一倍。金牙何等心腸,自然有意照顧我,當(dāng)然也忘不了曾提供過軍火給我的勾筒。
推“滿山跑”是大運動量強(qiáng)勞力活。人說世上三般苦,挑擔(dān)上崠挖煙土。扛著數(shù)十斤沉的“滿山跑”上山崠,同時就吃兩般苦。轉(zhuǎn)過山坳又是山坳,上得山頂已然氣喘力乏大汗淋漓,盡管如此亦不敢歇息,寒風(fēng)一吹汗冷如冰,不得不即刻裝車下山。下山更不輕松。得掌穩(wěn)重心控制速度,可謂藝高膽大的活計。否則人倒車翻,掉落山壑不死也得半死。我常因氣虛力乏翻了車,跌得皮破血流,兩邊二十四根肋骨不知被車把傷過多少次,翻了車完不成任務(wù)自然挨尅,我向來爭餓氣,又多少有點人緣,得老獨幫襯,漸漸也就膽大藝高些了,累得再苦也比在家跪碗碴跪水桶踩杠子坐噴氣式好受得多。
較之我,勾筒卻吃力得多,背時鬼年逾四旬,本來就是半條命,天天爬山過崠推重木哪能吃得消?且越累越吃不下東西,兩頰便深深凹陷了下去,臉上的霧氣愈加朦朧,更像是沒有對準(zhǔn)焦距的照片。老獨看著可憐,便告訴金牙是否能換到茶葉組。金牙笑容可掬,說砍伐組人手正緊,怎能釜底抽薪,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老獨始知人微言輕不如放屁,搭訕著囁嚅著怏怏地走了。
勾筒偷偷咯了血,看過幾回庸醫(yī)毫無轉(zhuǎn)機(jī)。也不求助于凌金牙,從此形單影吊絕不再扯勾筒。眼看成了人干兒,人們便正式封他為半條命。
推“滿山跑”沿途要過好幾處鬼門關(guān)隘,最險的一處叫老虎尾。老虎尾實際就如老虎屁股,右邊是車道,左邊是嵯峨嶙峋百仞懸崖。說是鬼門關(guān),可從未出過差池。半條命可真是倒運背時到家了。陰歷年的前一天,他車行至此,不知怎的草鞋蹭掉了,剎車不住轉(zhuǎn)彎不及,連人帶車從左邊摔了出去,還“啊”的一聲驚叫向生命告別。那情景有點像多年后電影上看到的神龍?zhí)丶悸R頭,實在是極為壯觀。眾人手腳都軟癱了,心也麻酥了。半條命直直摔進(jìn)了冬水田,被壓在車底下,壓了個扁平,鑲嵌在水田里。受傷最重的是六陽魁首,七竅皆大出其血,當(dāng)時就仙逝了。
老獨自然又抓帽子又跺腳。完了與眾人合計一番,四馬攢蹄捆了,中間穿一根雜樹棍將尸體抬了回來,就像抬金牙獵獲的山牛麂子一樣。
矮牯看見勾筒的死狀,當(dāng)時就嚇得面如土色。好幾天不上班也不哼一聲。后來看過幾次病,說是神經(jīng)而并非精神有問題。沒人睬他,也沒有半個狐朋狗友。矮牯徹底落單了。
何麻子得知勾筒的噩耗,深為之動容。很有點姿態(tài)地說,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半條命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要開追悼會,要用棺材厚葬。凌金牙不敢有悖,即派獨眼龍到縣城采辦棺木去。
“井岡山小駕駛”駕駛室準(zhǔn)坐兩人,帶司機(jī)老婆已是超坐一人。太監(jiān)說難得進(jìn)城掃世面,順帶買點青菜,也要去。老獨就梆硬說你坐車廂去。太監(jiān)面有慍色,暫且寄下這段恨,來日方長徐圖報復(fù)。到縣城有如出國觀光,街上天天有青菜賣天天逢圩日。婦娘子雖沒有大城市來的知青漂亮卻比五指云峰的土產(chǎn)雞婆標(biāo)致蠻多蠻多。街道比馬路要寬,可以不必讓車橫沖直撞。街兩旁林林總總是高矮參差不一的騎樓,一家毗接一家開的店,賣南雜百貨副食煙酒飲食五金,名堂多得嚇人。
司機(jī)指指點點介紹這個局那個局這公司那公司,還有劇場影院,城里人過活上班愜意,真賽過神仙,老獨太監(jiān)甚是艷羨嘖嘖不已。司機(jī)老婆要買飾物,見老公嘮叨不已拽他就走。司機(jī)無奈只得約定午飯后棺材店見。
下午,買了一口朱漆大棺材抬上了車。碰見一個常年在場里挑松香油的湖南佬,說要搭車。司機(jī)有點擺架子,做出困難之色。湖南佬便忙著遞煙,每人一支一分鐘一次,千求萬拜說松香桶的不帶已寄放在你們場里了,光帶兩個活人就行了。太監(jiān)就說車廂里裝了口大棺材,還有許多菜蔬,哪里坐得下。湖南佬打哈哈,說什么棺材不棺材,有了棺材就發(fā)財。一邊硬拉著眾人進(jìn)路旁小店喝酒剝瓜子。司機(jī)受寵,便松了口說最多帶一個人,且再三咬定不肯通融了。另一個松香客是個生人,見不甚投機(jī),搭訕了兩句又與湖南佬耳語一陣開后門去了。五角錢的土燒酒一斤打倒一桌人。司機(jī)面呈幸福之色說可以了,上車吧。老獨早早溜進(jìn)駕駛室將司機(jī)老婆采購的時鮮貨嚴(yán)格保護(hù)在自己膝上,老婆便有幾句溫柔話語。
車廂里有濃重的棺材味。太監(jiān)和湖南佬偶爾來兩句沒油鹽少醬醋的對口詞,因沒有女人話不投機(jī),太監(jiān)便開始雞啄米,湖南佬也學(xué)著小貓釣魚打呼嚕。不知過了牛年馬月,天上轟下一顆旱地雷,嚇得倆人屁滾尿流同時睜開了眼。
天色已然黑幕低垂,且驚飚掠地追風(fēng)挾電寒氣襲人。太監(jiān)便壯著膽往棺材邊磨蹭。驀然撲喇喇又是一道閃電,似銀蛇狂舞將黑幕撕得七零八碎。一瞬同時,棺材蓋突然一陣響動,從內(nèi)猛地伸出只陰干鷹爪般的手來。太監(jiān)大叫有鬼,三魂出竅七魄升天“啊”的一聲作勢向外就跳。湖南佬喝止不及,扯破喉嚨才叫停車。原來,棺材里躺的是那另一個松香客,趁他們在酒店喝醉之際偷偷躲進(jìn)去的,為的是省幾塊錢,何況湖南佬出的酒錢他亦要出一半多。自然不敢吱聲,在棺材里美美擺了個大張。卻不料夢中黃粱被雷公驚醒,適才打個哈欠想伸抖一下,卻不料伸抖出個塌天大禍下來。人不該死五行有救,萬幸太監(jiān)只摔個七葷八素:扭折腿骨閃了腰,白臉盤成了土耳其,酒糟鼻成了馬耳他。老獨見他命如此硬大,便口誦萬福。又幸好凌金牙接骨通筋才算沒徹底殘廢。只是花了一千多塊錢,實在是劃不過,便找湖南佬倆人打官司。湖南佬這廂道沒人叫他跳車,是他自己情愿的,怪誰?但終究沒推得太干凈,官司便年復(fù)一年打了下去,至今猶未了結(jié)。聽說湖南佬那廂多少放了點血,太監(jiān)猶自不甘心。
棺材抬回來了,開了個隆重的追悼會,放了一串爆竹,命我?guī)讉€挖了個坑埋了下去。可能是埋得太淺太淺了,翌日,勾筒的墳被獸君扒了——可能就是老虎坑那頭餓虎,棺材被掀了蓋,倒沒啃得亂七八糟,只是勾筒被碎尸萬段了,大自然里錯落有致地留下了他美麗的甘蔗渣般的骨殖……
天空陰沉了又晴朗,白云低垂了復(fù)高遠(yuǎn)。老虎坑大水坑原先紫氣彌漫玉帶纏腰,豁然間又惺忪醒目溝壑可見。天氣陰冷,刀子風(fēng)像哨聲一樣在山谷里時而一片時而如帶時而首尾互衡,呼嘯而去迤邐又來,為群山帶來生動凌恐的旋律。
是時,造土紙的忙季便到來了。我又從“滿山跑”車隊抽出來,穿著沒有棉絮的夾襖被攆進(jìn)了踩漿棚。竹林深處,遍是星散萬點的石灰池,每天我可想而知毫無疑問得跳進(jìn)齊胸的石灰池中去,翻轉(zhuǎn)攪拌被浸泡著的那些竹筍們的殘肢敗體。竹筍腐爛了,又得一捆一捆地馱上牛車搬進(jìn)那半裸的工棚,然后腳蹬草鞋,一刻不停地把腐竹們踩爛成漿。
那天下大雪,山路上寫滿我和阿黃七歪八扭的足蹄。眼看就要凍僵了,阿黃便立定不走,掀起禿尾巴,攢足勁, 噼里啪啦拉了一大堆熱烘烘的牛屎下來;我福至心靈,趕快將雙足踏進(jìn)牛屎里,頓時渾身舒泰,整個人都快融化了,快融化了。
這天,薇薇給我們送白米來了,老天爺不停地唱著北風(fēng)吹,那半裸的工棚里有個披發(fā)男鬼,瑟瑟地踩著腐竹,那光景,似乎生命的燭火也在不住地左右搖曳。近前一看,認(rèn)得是我,他身側(cè)草鞋的尸體堆得像座小山。薇薇和我對視一陣,眼圈就很好看地進(jìn)伙房去了。我滯純地掏出那根灰白色的生殖器,尿出渾濁的水,沖凈了那雙被石灰腐蝕成百孔千瘡的麻風(fēng)腳,暫時擺張。
老工人帶著暖烘烘的熱氣從烘紙坊里來到伙房。我偎在火塘邊進(jìn)食,薇薇打開一個重重裹著的布包,亮出一只大茶缸,嘩地一下倒進(jìn)他的食缽——雞的尸體。大概沒有鹽味,我嚼著嚼著竟也能將眼淚滴進(jìn)去當(dāng)佐料。女的就背了身,瘦削的雙肩一聳一聳在伴奏。老工人便將感情巧妙地置于莫名其妙的笑與不笑之間。我也就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母系社會、母性、親情、兒女情……
下山的路上,女的又對我咕咕嘰嘰。那一回,凌金牙拿著紅本本來到薇薇屋里,無非是趁夜苦心孤詣地當(dāng)再教育的先生。薇薇低著頭,捏著衣角,一言不發(fā),頗有點情調(diào)。老師不知怎的就突然吹滅了燈,屋里就有鍋盆碗盞交響曲——
門突地開了,射進(jìn)一束幽幽的手電光,猴婆進(jìn)去了,二話沒說,扯著凌金牙匆匆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終有一日,猴婆懷孕了。她不想生下猴崽,悄悄吃了打胎藥。也許那鬼藥分量不輕,這回她真的流了許多許多許多的血,很久很久很久,還長江黃河雅魯藏布江似的奔流不息不息不息,總也不干凈不干凈不干凈……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矮牯突然間鬼剃頭似的落了半邊頭發(fā)。沒過幾天神經(jīng)便有點失常,時好時壞。發(fā)作時整天說胡話,說什么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對不起薇薇猴婆卷毛張……此外便白天黑夜地瞎轉(zhuǎn)悠:捉蛐蛐堵螞蟻洞挖蚯蚓撲蝴蝶;要不就學(xué)著土崽子屙了尿水伴和青草樹葉在瓦片上搞飲食,不分晨昏絕不偷閑。庸醫(yī)和金牙給他會診過一次,見解一致:心病無藥醫(yī)。因為是間歇性發(fā)作,又不傷天害理,金牙便任他天馬行空獨來獨往。
有一回半夜三更時分,矮牯突然竄到場部叫罵了一宿,指名道姓地將何麻子凌金牙的許多野史秘聞都抖落了出來。而且滿嘴政治術(shù)語,唬得何麻子出冷汗。派了場部數(shù)人去都無濟(jì)于事,無非是練練拳腳而已,癲了的人又不知道疼痛,越打越嚷得響, 趕了出去又尋了回來,氣得何麻子連電話機(jī)都摔了。
金牙接到電話,又聽得最后戛然摔斷的聲音,嚇得屎尿一褲襠,當(dāng)下擱了電話背了銃槍帶老獨和太監(jiān)找矮牯去了。
矮牯已然七葷八素,見了金牙流著滿嘴的牙血呵呵傻笑。金牙便哄爸爸爺一樣哄了回來,之后又做一副古代式木鎖將他的手腳鎖了。矮牯便整日價在作業(yè)區(qū)叫嚷嬉鬧,有點華子良的風(fēng)度,兼有帶鐐長街行的味道。
金牙完完全全將卷毛我整治下去了,似取得了偉大的歷史性勝利,從此便以英雄人物自居。
英雄愛美女,方顯出英雄本色。美女中的魁首是薇薇,但她卻似朱紫國著了五彩仙衣的金圣宮娘娘,渾身針刺沾惹不上消受不了,雖然心存綺想,也只有暫且放下一段情,他日徐圖良策。自從初嘗猴婆肉,才知道十步之內(nèi)仍有芳草,退一步海闊天空。既這樣,弱水三千又何必只取一瓢飲呢?譬如爛茄子,其實不爛,細(xì)細(xì)品味,實乃艷如桃甘若醴,此外還多出一雙勾魂索魄帶梅花坑的胖手??喙厦媚?,也絲毫不能減抑花樣年華玉般肌膚,要多可心有多可心。
春宵苦短,金牙的單座獨院內(nèi)總是紅燭高燒,滿室溫馨,異香撲鼻。老人家不愧濟(jì)世活佛,除疑難雜癥手到病除外,還有番薯干、蘿卜干 、芋荷絲、云片、米炮糖及獸肉束脩,俱可一裹荒腹。反正都是自己和糟糠之妻從山巔樹叢田頭地角刨來的,不偷不搶正大光明。金牙很有點幽默,夸孩子他娘不是妻,是牛,一頭會說話的水牛婆??喙厦寐勓匝鎏齑蚬?,十二萬分的開心,即命他倒一盆熱水來。金牙說干嘛,苦瓜妹便踢了鞋,撲騰著香酥佛手般的腳丫子,歪頭斜腦地逗樂道:“給我洗腳呀 !”金牙舍不得出門,便將熱水瓶的水倒入臉盆內(nèi),苦瓜妹便在盆里撲騰撲騰,銀屑碎玉濺金牙一臉一身。金牙英雄氣短,安知非福?摸了柔荑春蔥又濯金蓮玉趾。雙手如摘茶苞果步步攀援,女的便有忸怩惺忪萬種風(fēng)情……
翌日,金牙的庭院里公然高挑起女人鮮麗的褻衣褻褲,很有點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的味道。水牛婆聞訊便發(fā)牛瘟,一意孤行單挑苦瓜妹拼命。豈料苦瓜妹早已返璞歸真,娘她玉手叉腰杏眼斜睨,奇色絕姿毫不示弱:婚姻自主,要嫁給金牙就嫁給金牙,怎樣怎樣?牛婆悲嗥一聲撲了上來。早有金牙斜剌里沖上足下絆她個仰八叉,語音冰寒地斥責(zé)道:休要胡鬧,你敢不回去我就真的離婚!水牛婆還算悟性聰穎,哀哀哭著撒蹄狂奔而去,風(fēng)波便止于青萍之末。萬事開頭難,苦瓜妹拓荒在前,爛茄子也奉上了未開墾的處女地,倆人便輪番宿在金牙屋里。
金牙還算夠味,深諳同飲江湖水共走江湖道之理,完了就讓太監(jiān)喝二道湯。有梅花坑胖手有青春美麗的茄子,依然是花不溜丟的兩大姑娘,太監(jiān)便不管是頭道二道湯,連渣帶骨囫圇吞棗。獨眼龍只能喝三道湯??蓚z姑娘都害怕他那死珠妙目,趕了幾回鴨子才勉強(qiáng)上了架。獨眼龍之于金牙,仍是感戴盛隆。
卷毛我上山造土紙去了,鑰匙就留給了薇薇。屋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洗洗涮涮的東西了,稍能穿著的,我全利用上了。薇薇無法排遣的時候便到這里來,望著被太監(jiān)扯爛的沾滿老鼠月經(jīng)的天花板發(fā)癡。也???,哭得很傷心亦很有內(nèi)容。雖然金牙循循善誘誨人不倦,薇薇卻唯恐躲閃不及;雖然身上著有五彩仙衣護(hù)衛(wèi)有加,但仍心存芥蒂不寒而怵。猴婆聽說失血過多,新近也與金牙秘密達(dá)成了一項什么決議。妹妹她便很落單,終日置身于火山口上。
金牙畢竟內(nèi)功浸淫已久且食髓知味,還怕大水漫過青天?他已捏著了一封家信,一個把柄,一束網(wǎng)扣。老獵手已平平舉起那把出神入化彈無虛發(fā)百步穿楊的火銃槍……
大雪又封山了。我擔(dān)著沉甸甸的土紙磕磕碰碰地收購著雪棍雪條,一路跌到了作業(yè)區(qū)。
金牙剛吃過飯,坐在熊熊的木炭火旁約翰牛似的悠悠地剔著牙隙縫,剔那地老天荒的牙垢,鼓漱一下,金貴地咽了下去。
“哼呀,又挑米來了?”他晃著二郎腿,圓而小的烏雞眼里泛著濁光:“哼呀,鍛煉得不錯了嘛,吃飯去吧,哼呀……”
我啞巴人似的卸了土紙,進(jìn)了伙房。
聽說“老反”回來了,阿人阿狗阿貓全都圍攏過來,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伴隨著我吃飯時舌和飯那種相親相愛的柔軟的嘖嘖咀嚼聲。
偉大仁慈的猴婆已經(jīng)不見了。她家里拮據(jù)得厲害,虧得金牙疏通打點才病退回了城??墒撬]有幫上家里的什么忙,一次血崩,終于往生極樂世界去了。
想見一見老棋友矮牯師傅吧,也沒見著。天知道什么神靈附體,他老人家癲得更厲害了,竟砸開窗戶“倉惶出逃”了,誰也關(guān)心不上他仙蹤何處,食宿何方。
也不見爛茄子、苦瓜妹。此輩巾幗豪杰早已淪為悠閑的紡織娘,整日圍一盆火,一邊幫土族門織東編西,一邊絮絮叨叨打鬼話。不上班,照舊活得可以,無非是偶爾被壓在床板上做一回金牙、太監(jiān)和老獨的席夢思。而且個個天巖石女,絕不會像猴婆一樣不爭氣地懷上細(xì)伢崽子。因為金牙的墻壁上有的是了吊竹,衛(wèi)生所也有的是麝香型的傷濕膏,一邊腰眼貼一塊,褲帶子扎扎緊,肚子里的妖魔鬼怪全都流膿化水,八輩子也休想生下個屁來。
還有一個人也沒見著。我用長袖擦抹了一下嘴臉,擱下食缽擔(dān)著米,夢一樣地走了。
地球公轉(zhuǎn)一周,幸福的一年終于喜臨人間。爛茄子、苦瓜妹經(jīng)金牙推薦選拔陸續(xù)拿到了招工表、大學(xué)入學(xué)通知單,修成了正果便飛鳥各投林去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們,好像在人間蒸發(fā)了。招工表、通知單就飄呀飄,滿天盡情自在地飄,后來就滴下些腥的血咸的淚來,也就和賣身契差不多。
薇薇也要走了,委實不能再猶豫了,半點也不該猶豫了。她要走卻不能無憑無據(jù)地走,可金牙偏不給這憑據(jù),說她完全不夠格。三番五次如此這般,薇薇便幾欲折殺悶殺。老東西新近又得了什么光榮先進(jìn)開會回來,那內(nèi)功愈加不溫不火不徐不疾,如磁石引針,不怕你不跟著轉(zhuǎn)。
薇薇無法與我商議定奪,因為她也能掐會算占吉卜兇斷死言生。是福不是禍?zhǔn)堑湺悴贿^,只是或遲或早罷了。萬般無奈比死還難,終于倦鳥知返交出了二十四K的純金少女首飾。
金牙何等幸福張狂,盡了吃奶的氣力,裁冰剪雪搓粉團(tuán)珠盡情受用。這頭道湯從來沒有這般鮮甜爽嫩可心可肺,他就生平第一次連毛帶皮連子帶核筋絡(luò)衣幫骨頭髓子忘命地吸吮吞咽了下去。還不知足知惜,又隔火燉,二道湯三道湯……四道湯……直至休克!
我又來擔(dān)米了。薇薇低下頭,手里捏一張入學(xué)通知單,做低首下心狀。金牙流光溢彩滿臉飛金,乜斜著這一對,操打狗棍吧嗒吧嗒,鼻孔里漫出很快活很快活很快活的煙。
卷毛我何等聰明極致人物,霎時便凝固了。啊?。∈厣砣缬袷厣砣缬?!老虎洞老虎洞!圣潔的畫布啊……地球不再運轉(zhuǎn),珠寶不再奇珍,神圣的光環(huán)完全徹底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泯滅了!
我心性古井無波,擔(dān)著米,一句話也沒有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逸之……逸之……”薇薇在呼喊。
我一次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回頭……
又一個浮云蔽月的辰光,金牙召開了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大會。金牙還算慈悲,卷毛我總算功德圓滿被解除了勞役。會議結(jié)束時又送上一頂緊箍咒:帽子是掌握在群眾手里的,隨時可以摘下又可以戴回去。我作緘口金人,只是目不交睫地望著佛祖那一閃一閃的金牙。
獨眼龍握著我的手,嘻嘻嘻嘻,嘻出他自己一滴淚來,又悄然拭去,說:再也勿要調(diào)皮落索搗蛋鬼……我似皈依釋主佛號低喧: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
金牙又布置生產(chǎn),哼呀哼呀:“三天是寶三天過后是草…… ”
后來卷毛我終于領(lǐng)得了通行證,隨已解放的父母下放到另一隅去了。
擺張至山頂,只聽得班車的引擎聲,老獨就語音復(fù)雜難以表達(dá)地說卷毛終于走了,可惜一切都被山腰的霧吞沒了,我們在云端里。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多年后,因為要永遠(yuǎn)地離開故鄉(xiāng)了,那一夜,仇恨突然長成了參天大樹——凌金牙幻化成如來佛祖——用力地伸曲五指:“嗨呀……不要裝死嘛……哼呀……你不是很有本事嗎?哼呀,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峰!”趁著還沒脫棄警服,我在當(dāng)?shù)鼐珠L的引領(lǐng)下,再次回到了五指峰林場。急切地下了車,舉目四顧,我的心似乎都快要竄膛而出了。呀—— 那五個手指般的山峰依然參差錯落,萬仞懸崖依然筆立直指云天。依然是大片小片的原始叢林:灌木喬木針葉闊葉擁擁擠擠雜生競長,依然是百鳥啁啾雄飛雌從……
依然是彌天蓋地氤氤氳氳,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迷霧。
太陽光車輪般地輻射下來,七色彩虹在山壑間搭起了一座金橋……
啊——這個地方真他媽的太美了!局長顯得有點大驚小怪。
卷毛我卻驚呆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多年了,那山上的豁口、防火帶,那天梯一般墨綠墨綠的茶園,還有當(dāng)年批斗自己時的那個破敗不堪的場部…… 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點也沒有改變呵!歷史,仿佛凝固了。我突然覺得人世間的這點恩怨竟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微不足道……
多少年了,這個地方一直在籌建一座大水庫,時至今日,仍在老牛拉車般緩慢地進(jìn)行著。這個地方依然在封山育林,依然是靠山不能吃山,靠水不能吃水。
庫區(qū)的老表依然是這么苦這么窮這么貧這么瘦……
局長問我,你的仇人住在哪里呀?
卷毛我的心一陣酸澀,囁嚅道,局長,我,我好像忘記了…… 局長搖搖頭,說,一路上你還那樣的激動,現(xiàn)在怎么又說忘記了呢?
是呀,我怎么可能會忘記呢?我已清清楚楚地鎖定了凌隊長的家呀。
卷毛我沒想到,凌隊長家的泥墻已經(jīng)豁開了好幾道裂口,因長年的煙熏火燎,那豁口黑黑的,深幽得就像魔鬼獰笑時的褶皺。為了防止房屋倒塌,泥墻裂口處還被幾根扭曲的杉樹支撐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這時,凌隊長從黑魆魆的屋子里走出來了。啊啊,過去的山里博士,曾經(jīng)救死扶傷的觀音菩薩,也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政治小丑,如今老了,老得像土地公公,正佝僂著腰在院坪攤曬著苦菜——是呀,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呀,這地方山高水冷,老表們一般都以苦菜、竹筍之類佐餐的呀……
凌隊長壓根就沒朝我們這邊看,繼續(xù)在干著活兒。幾只土雞咕咕地圍繞在他的腳邊覓食。屋里仍在冒著濃煙,是在熬竹筍吧?他,都奔七十的人了吧?他老婆死去多年了,難道他仍在打單身?
——喂,還沒想起來嗎?局長顯然有點不耐煩了。
我趕忙賠著笑臉說,我真不記得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說這話時,突然沒來由地想到了那頭屁股上沾滿糞便烏蠅上下飛舞的黃牛婆,啊啊,我的小丑——你還在人世間嗎?終于,在場部,一眼認(rèn)出了獨眼龍,他雖然成了老古董,卻仍在幫襯著兒孫撐著一個副食品店??赡苡悬c激動,雙方說話,竟都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最終,問到了小丑——那頭小黃牛。獨眼龍大異,呵,你,你還記得它呀,我昨天做夢還夢到它哩!
——我退休那一年,對,就是那一年春上,像往常一樣,我牽著它去茶園上牛欄糞。到了茶山腳,做夢也想不到,這頭已經(jīng)瘦得不成牛的小丑怎么趕也趕它不走,正要抽它兩梢子,它突然大吼幾聲,像晴天打雷,嚇我一大跳,沒想到它又跪了下來,從嘴里吐出兩個圓圓的大約半斤重的東西——
驚訝了半天,我趕緊把這兩塊熱乎乎的東西捧在手中,后來送到中醫(yī)院的中藥師鑒定,嘿嘿,才知道是牛黃哩……都說我行善積德,竟然賣了六萬塊錢哩。六萬塊六六順哩,這不,就盤下了這個店哩……
天哪,我的小丑,天啊!
遙想返回的路上,回顧顛簸起伏的山林坡地,昨日的牛糞,仿佛都變成了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