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冬+可然+張越

第一幕

[時間：1975 - 1982。北京、廣州。

[北京某中學(xué)初一的課堂……

張明亮 （愣頭愣腦地）路佳佳，昨天是我把足球踢進(jìn)教室，打翻了你的墨水瓶。我現(xiàn)在給你賠禮道歉。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可以賠你衣服和書。

路佳佳 原來是你！那昨天你怎么沒找老師主動承認(rèn)錯誤？而且，賠禮道歉應(yīng)該當(dāng)面說才禮貌。那句話也不是毛主席說的。

張明亮 當(dāng)面說沒有寫在紙上正式！你怎么那么多事兒，你去告老師！我不怕！

路佳佳 誰要告老師了，上課時間別傳條。

***

張明亮 路佳佳，周三放學(xué)后我們要跟四班踢場球，這是最后的斗爭，我們要團(tuán)結(jié)起來，捍衛(wèi)班集體的榮譽(yù)。特此通知。你們女生，嗯，愛來不來！

路佳佳 不要我們來干嘛還“特此通知”？我們偏要去，球場見！

***

張明亮 你鼻子好點(diǎn)了嗎？這是我跟我媽要來的云南白藥，她說特管用。你的資產(chǎn)階級小姐作風(fēng)也太嚴(yán)重了，那么嬌氣，被球悶一下就哭。

路佳佳 我沒想哭，但是鼻子一疼眼淚自己就冒出來了。

張明亮 不過……你哭起來還挺好看的。唉，我還是頭一次踢出那種弧線球，可惜踢歪了，你要是變成球門就好了。

路佳佳 你真討厭。上課別傳條！替我謝謝你媽媽。

***

張明亮 早自習(xí)為什么叫我起來背課文，你這是打擊報復(fù)！

路佳佳 我哪知道你結(jié)結(jié)巴巴的背不下來，請你不要亂扣帽子。

張明亮 我一聽到你喊我名字就緊張！本來能記住的都忘了！

路佳佳 那我更要多叫你幾次，幫助你進(jìn)步！

***

張明亮 路佳佳同學(xué)，新年快樂！望你在新的一年里，戒除嬌驕二氣，為了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而努力！同學(xué)：張明亮。

路佳佳 張明亮同學(xué)，新年快樂！望你在新的一年里，勇于自我批評，積極上進(jìn)，和平共處！同學(xué)：路佳佳。

***

[周恩來總理逝世時十里長街影像，暗場。

[教室，張明亮和路佳佳各自坐下、對視……

張明亮 你眼睛怎么紅紅的像兔子一樣？誰欺負(fù)你了？

路佳佳 沒有，昨天我去長安街送別周總理了，哭了一下午……

張明亮 我也去了，是陪我媽去的。她哭得都站不住了。我一直忍著，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后來，旁邊擠進(jìn)來個看上去有九十多歲的老大爺，張著嘴，發(fā)不出聲，就一個勁兒揮著手里的小白花，他牙都沒了，臉上全是褶子，眼淚順著褶子往四面八方流……看著他，我就沒忍住。

路佳佳 你心挺好的。

張明亮 我們要堅強(qiáng)。

***

路佳佳 放學(xué)來我家，老師讓我?guī)湍阊a(bǔ)上病假住院這兩周落下的語文課。

張明亮 好！……哎？上課不讓傳條！

路佳佳 討厭！……

***

張明亮 你們家是大官兒吧？還有崗哨！房子比我們家足足大十倍。你媽媽真好看，怪不得你也那么好看。

路佳佳 那是大院的崗哨。我外公和我爸爸都在軍區(qū)工作，全國的軍區(qū)都是我家，又都不是我家。他們被派到哪兒我都得跟著走。

張明亮 女孩兒當(dāng)然要跟在父母身邊。不像我們好男兒志在四方，祖國需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路佳佳 （強(qiáng)辯地）我們女生也沒那么嬌氣！……只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想找到家的感覺，又總是找不到。

張明亮 這個任務(wù)交給我！我?guī)阏遥易?，你的家就在北京?/p>

***

[張明亮父母出現(xiàn)在舞臺一側(cè)，兩人處于爭吵中。

張 父 組織上有這個需要，我還是得主動請戰(zhàn)啊，再說，到基層鍛煉個兩三年，回來以后那可就大不一樣了。

張 母 你神經(jīng)病啊！你以為你還是二十郎當(dāng)歲的小伙子？你一拍屁股到外地去了，我們怎么辦？（怒氣轉(zhuǎn)怨氣）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行，你走吧，我們是死是活你別管！

張 父 （安撫，但也有些無奈）沒有那么嚴(yán)重吧，我這不也是為了家里，想再爭取往上走走，你得理解我啊。（突然盯著她臉上）哎你最近換雪花膏了吧？好像臉上雀子少了好多。

張 母 別打岔！你是不是動什么活泛心思了？在家待不住了？！

張 父 我家里有這么漂亮賢惠的老婆，我還動什么心思，你這什么話。我是想再過幾年，想鍛煉都沒機(jī)會了。不如趁現(xiàn)在先拼一把，過兩年回來，守著你們過好日子，多好！那個，報告我都打了，就等調(diào)令了。

張 母 （本來已經(jīng)平息，一下又氣又惱又沒辦法）你！……

***

路佳佳 張明亮同學(xué)，新年快樂！感謝你在過去一年里對我的關(guān)懷和友愛，更謝謝你讓我愛上了北京。路佳佳。

張明亮 路佳佳同學(xué)，新年快樂！感謝你在過去一年里對我學(xué)習(xí)上的幫助，新的一年希望你能克服不愛喝豆汁這一難題，早日成長為一個地道的北京人！張明亮。

***

[紅五月歌詠比賽的背景影像，暗轉(zhuǎn)……張明亮和路佳佳各自坐在座位上，準(zhǔn)備上課，突然同時開始哼唱……

張明亮 （找不著調(diào)地）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yáng)……

路佳佳 （聽見后暗笑，然后也開始唱《快樂的節(jié)日》，歌聲悅耳）小鳥在前面帶路，風(fēng)兒吹向我們……

[張明亮聽到，停止歌唱，望著路佳佳，路佳佳回望，停止歌唱，對視……上課鈴。

張明亮 你唱歌真好聽。

路佳佳 （笑了，回）你唱歌真難聽。

張明亮 （收到紙條后，有點(diǎn)氣惱）嘿……

[張明亮又撕了一張準(zhǔn)備寫，寫兩筆劃掉，干脆團(tuán)了個小紙球，彈到路佳佳后腦勺上，暗笑，路佳佳回頭剛要佯怒瞪他，突然兩人都立刻板臉坐正……老師敲黑板音效。

***

張明亮 哎，你覺得北京哪兒最好玩？

路佳佳 天壇，那次我們?nèi)ヌ靿稍诳諘绲牟莸厣?，看著藍(lán)天，曬著太陽，過一會兒，就會覺得暈暈的，像是詩里寫的那樣，“下面涌著清澈的碧波，上面撒著金色的陽光……”

張明亮 太酸了……哎，你知道么，據(jù)說男女生只要一起躺下，就是耍流氓。

路佳佳 胡說八道，上體育課仰臥起坐也算耍流氓嗎？

張明亮 嗯，我覺得……起坐不算，仰臥算。

路佳佳 今天不理你了！

***

張明亮 路佳佳，我喜歡你。

***

張明亮 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路佳佳 你猜。

張明亮 我猜到了。

路佳佳 是什么？

張明亮 你猜。

路佳佳 討厭……期中考完試，我們再去天壇玩吧，到時候，我再告訴你答案。

***

[路佳佳的父母出現(xiàn)在舞臺一側(cè)。路母在讀一本書。

路 父 （沒好氣）以后少弄這些沒用的東西，好好的月季，花盆里、院子里哪兒不能放，非要放桌上瞎占地方。

路 母 （反唇相譏）這是玫瑰?。ū尺^身去，把書抬起放到面前，觀眾看到書名是《飄》）什么月季，見沒見過點(diǎn)世面。

路 父 花就得長在土里，你把它掐斷了，就是死路。命都不要了，還擺出來看，資本主義窮途末路！

[路母猛地把手里的書拍在桌上。

路 父 （嚇一跳）你神經(jīng)病??！……（平復(fù)一下）你最近問題很嚴(yán)重！比如說，軍首長家里開飯才幾個菜？軍首長愛人也沒像你這樣一下兒做七套布拉吉天天換，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不用看日歷就知道今天星期幾！

路 母 我們家也是軍首長！他們管得著我嗎？我愿意，不愛看別看?。√焯鞊Q衣服是衛(wèi)生！對了，我鄭重告訴你，請你天天睡覺前洗頭，一股什么味兒。

路 父 （噎住）你……一張床上睡了十幾年，你現(xiàn)在鼻子才長出來？丟人現(xiàn)眼。我告訴你，這里不是廣州，沒人慣著你！要當(dāng)大小姐回家當(dāng)去！

路 母 （抄起書扔向花瓶，花瓶被砸落在地，碎了）你說對了！我鼻子是長出來了，眼睛也睜開了！這是我的家嗎？不是，這是個爛泥潭！

路 父 你以為你是出淤泥而不染，是蓮花？你就是爛泥里生出來的寄生蟲！自己變質(zhì)了都不知道，還美呢？

路 母 路大軍，你……你他媽的王八蛋！（伸手欲打）

[路父制住她的手，反手打了她一巴掌，路母怔住，路父本來要發(fā)飚，一看這樣，也怔住，轉(zhuǎn)身摔門走了。

***

張明亮 路佳佳，你怎么回事？！你沒參加考試，老師說你不在北京上學(xué)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喜歡我也不用轉(zhuǎn)學(xué)吧！我去軍區(qū)大院找過你，哨兵不讓進(jìn)，我坐在門口一直等！后來他們找來你爸，他答應(yīng)幫我捎信給你。你到底去哪兒了？還回來嗎？我們以后還能再見面嗎？張明亮。

路佳佳 我也不知道！我在廣州外公家。爸爸跟媽媽吵架，還打了媽媽一巴掌，媽媽帶我上火車來找外公外婆。這下要落下好多功課了。我沒轉(zhuǎn)學(xué)！他們氣消了，或許我就能回去了。

張明亮 總算有消息了！你可真讓人著急！我有一大堆問題想問，我等你回來，你快點(diǎn)。

路佳佳 嗯，我現(xiàn)在想回答欠你最久的那個問題——我沒有不喜歡你，全北京，除了我爸，你是我最喜歡的人。

***

張明亮 佳佳，暑假都過完了，我每天都想扒火車去廣州找你！老師把你的課桌椅都搬走了，你到底還回不回來？

路佳佳 明亮，我可能回不去了，對不起！我每天都在盼著爸爸來接我們回北京，但他一直沒有來。我偷聽到媽媽和外婆說，她要跟爸爸離婚，我心里發(fā)慌，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一點(diǎn)都不喜歡廣州，我想回北京。

張明亮 你怎么回事？！說不來就不來了？！我們怎么辦？！

路佳佳 我不知道……對不起……

***

張明亮 小口袋里是三十張郵票，你不許省著用。廣州和北京其實(shí)一點(diǎn)兒都不遠(yuǎn)，你就當(dāng)是傳了個特別長的條兒。想跟我說什么，寫下來，過幾天，我就知道了！等你把這三十張郵票用完了……咱們就——改為一定——能見面！

路佳佳 一看見郵票上的天安門、天壇、東單大街，我就哭了……我真想把這些郵票都貼在一封信上，一次用完！可是，還是回不到北京啊……

張明亮 喂，也要杜絕鋪張浪費(fèi)，這些郵票是我擠扁好幾管牙膏皮，把我爸還沒看的報紙都賣了才換來的！而且，我也想多收到你幾封信……

路佳佳 你讓我笑啦，你把牙膏擠掉，就不是浪費(fèi)？

***

路佳佳 張明亮同學(xué)，報告你一個消息，我吃了半條蛇！

張明亮 你膽子也太大了，不怕中毒嗎？！為什么非要吃蛇？蛇好吃嗎？蛇肉……應(yīng)該很苦吧！

路佳佳 媽媽的朋友逗我，非說我不敢吃，我二話不說就吃了好幾截！不是生吃，是燉在湯里的，其實(shí)也沒什么怪味。廣東人什么都吃，任何活物都能抓來煲湯，說是滋補(bǔ)。來廣州半年多，我胖了好幾圈，真煩人。

張明亮 女生15歲左右會進(jìn)入發(fā)育期，多吃點(diǎn)，以后身材才會好。寄張照片來，讓我看看你胖成什么樣兒了？

路佳佳 不給看！你從哪兒知道這些的？

張明亮 高中《生理衛(wèi)生》課本第十五頁寫的！不過，你不管胖瘦都好看！

***

[鄧麗君的歌聲……

張明亮 你說鄧麗君到底哪兒漂亮啊？我們班女生都在偷偷傳她的照片。我聽過她唱歌，是好聽，但她長得不好看。

路佳佳 你真土。她是最紅的明星！長得好不好看，都靠化妝！不對，香港人管這個叫“造型”，懂嗎？就是……反正，就是打扮！哎？你很少提到女生關(guān)心的事情，是不是……喜歡上哪個女生了？好吧，這是我上次去香港買的歌詞卡，帶香味兒的，正面是鄧麗君，背面印了《友誼地久天長》的歌詞，本來是想等新年送給你的，不等了，反正你早晚都會轉(zhuǎn)送給你喜歡的女生！

張明亮 我沒喜歡別的女生！我只喜歡你！班上的女生都沒有你好看，跳集體舞的時候，我都不愛跟她們組一對兒！誰稀罕鄧麗君的照片，她又沒你好看，我想要你的照片，你就給我寄一張吧。

路佳佳 集體舞？！你們也跳集體舞??？

張明亮 當(dāng)然了，每周五下午課外活動時間統(tǒng)一學(xué)習(xí)，你們呢？

路佳佳 我們也是！

張明亮 哎呀，那咱倆同時在跳集體舞！

路佳佳 那……你是不是跟女生拉手了？！

張明亮 我拿套袖墊著拉的！沒真拉著！你要是還在北京就好了，我一定跟你組一對兒，我只想拉你的手，一起跳集體舞！你快給我寄張照片兒吧，最好是跳舞的。

路佳佳 哼！……反正，我猜有女生喜歡你。這張照片是我特意挑的，我媽說，拍照的時候像芭蕾舞演員那樣剪腳站著，會顯得苗條……最近我功課開始忙了，還要上英語班，但我會爭取多用掉幾張郵票！

***

張明亮 佳佳，你考大學(xué)嗎？說實(shí)話，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上大學(xué)，高中的功課特難，我有點(diǎn)想畢業(yè)后頂替我爸當(dāng)工人。我覺得書讀太多會變成“奶油小生”。我想當(dāng)杜丘那樣的硬漢。

路佳佳 當(dāng)然要考！我們一起考吧！我媽媽說，中國現(xiàn)在不缺工人，缺的是有思想的人，缺的是能夠帶領(lǐng)人民進(jìn)步的知識分子。如果一個人有思想，有見識，“奶油”……無所謂。

張明亮 唉，我就沒什么思想，每天除了學(xué)習(xí)、鍛煉、勞動，唯一的思想就是想你，想起我們以前一起玩兒的日子，想著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要帶你去哪里。你就是我的真由美。

路佳佳 你那不是思想，是……胡思亂想！我看你跟橫路敬二差不多了。

***

張明亮 這幾個月都沒收到你的信，過年也沒收到賀年片，怎么不理我了？我說錯什么了嗎？我真的沒喜歡別的女生。如果是因?yàn)楣φn忙，現(xiàn)在寒假都快過完了，怎么還沒消息。對了，我要告訴你，寒假我參加了一個地質(zhì)夏令營，才知道北京郊區(qū)也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黑龍?zhí)?、三家店，山里隨處都能撿到化石，有時候還有水晶！等以后我?guī)闳?，好不好——哎，你不會突然又搬到另一個城市去了吧？

***

路佳佳 我還活著！別跟我提山里，我就是年底爬越秀山的時候，把胳膊摔骨折了！還是右胳膊，所以我沒法寫信，你家又沒電話！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受這么重的傷，我一個星期都在哭，還打了三個月石膏，上周才拆掉，中間我都沒法自己洗澡穿衣服，我都惡心我自己了！家里烏煙瘴氣的，過年的時候爸爸來跟媽媽決裂，我覺得，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煩！

張明亮 攥著你的信讀，我手心都出了好多汗！你胳膊還疼嗎？如果寫字不方便，就先不要著急寫回信了。你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我去電報大樓給你掛長途。

***

路佳佳 我有點(diǎn)不想寫信了。上次你打電話來，聲音那么陌生，把我嚇了一跳，一直不敢確定電話那邊的人是誰。那么短的一通電話，我們有好幾次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信里和我無話不說的你，到底是真的，還是我想象中的。以前總有很多事要寫，但是最近提起筆又放下，一封信要寫很久。

張明亮 你這樣說，是不是因?yàn)樽罱鼔毫Ρ容^大？還有幾個月就是高考了，離我們見面的日子近了。既然可以報考全國的大學(xué)，我就報廣州的學(xué)校。咱們加油，勝利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

張明亮 總算考完了！你家電話一直沒有人接，這段時間也沒敢打擾你，現(xiàn)在最想知道你考得怎么樣，成績出來了嗎？是不是報志愿了？我覺得我發(fā)揮有點(diǎn)失常，不過你一定沒問題。要是你考上了，我卻沒考上，那就麻煩了。

***

路佳佳 不重要了。實(shí)際上……有件事我早想跟你說，但是怕影響你復(fù)習(xí)。我沒有參加高考。三個月以前我就被學(xué)校開除了……我在英語班上認(rèn)識了一個美院的男生，他很帥，也非常有藝術(shù)氣質(zhì)。我受傷那陣，他每天都接送我上下學(xué)，幫我拿書包，陪我回家。后來，我就跟他好了，就跟他……真正的在一起了。他是學(xué)畫的，他說我身體的線條美得像維納斯。他給我畫了很多油畫，就像維納斯那種，還拍了很多照片，我很喜歡，我發(fā)現(xiàn)我也喜歡美術(shù)，我也覺得自己很美，很幸福，很快樂。直到民警來學(xué)校找我談話，我才知道，他還有其他很多女朋友，他也給她們拍照片、畫畫，然后還印成卡片拿到社會上去賣。教導(dǎo)處說他犯了流氓罪，有可能被判死刑，而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流氓團(tuán)伙的一員。媽媽第一次打了我，外公氣得住進(jìn)了醫(yī)院?？晌业浆F(xiàn)在腦子都是木的，我不知道我怎么就變成流氓了？我只是愛上了一個人，愿意跟他一起，而且呈現(xiàn)身體的美怎么就是羞恥和罪過呢？我也沒有給別人看啊！他騙我我認(rèn)了，可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是我很臟很下流？……

張明亮 路佳佳，你有腦子嗎？！你每天在想什么？你說不想寫信，實(shí)際上是你跟那個男的好上了，對吧？那王八蛋把你害成這樣，你一句“我認(rèn)了”就完了？還說你真的愛他？然后又把你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問題丟來給我？你為什么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你想讓我說什么？你真的懂得什么是愛嗎？……這么大的事，你就這么輕松地寫個作文給我？你什么時候能學(xué)會去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特別是那些關(guān)心你的人的感受？！

***

路佳佳 小口袋里的三十枚郵票，還剩下四枚，這封信用掉一枚，其余三枚，如數(shù)寄還……給你的那封信，我寫了八天，用掉了一整疊信紙。寫了撕，撕了寫。我怕我說出來，就會失去你這個朋友，但我又不能瞞。我確實(shí)什么都不懂。但我終于懂了寫信多重要，多么難以啟齒的事情，還是可以像故事一樣寫，心里翻江倒海，但是沒有人能看得見。就到這里吧，我們以后不要再通信了。（突然怒）就當(dāng)從沒認(rèn)識過！

張明亮 你這又是干什么？還在耍小姐脾氣？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就是氣你替那個王八蛋說好話，一著急就把話說重了，我跟你賠禮道歉。好嗎？

路佳佳 我還有什么資格耍脾氣？你罵得那么痛快，不用道歉！不要再寫信來了，我不認(rèn)識你！

***

張明亮 佳佳，我回到北京了，請?zhí)嫖抑x謝你媽媽。我這樣突然跑過去，她也沒罵我。你不回信，不接電話，還把我寄去的信都退回來，我實(shí)在是怎么都說不清楚！就上火車直接找到你家，看見你，我就踏實(shí)了。我就是想讓你知道，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會失去我。就算你決定再也不聯(lián)系，我也要跟你見面。這個世界上什么樣的壞人都有，雖然不是你的錯，但是我不想看你犯糊涂被欺負(fù)……

路佳佳 你走了以后，媽媽說，是個好孩子，就是太愣。我本來真的想跟你絕交的，家里人罵我，外面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都咬著牙不哭，可是你那樣說我真的受不了，有好多事，我不知道跟誰說，就只跟你說了！我沒有那么傻，我知道他是流氓，但我心里就是不愿意承認(rèn)！……

張明亮 事情會過去的，我們都要做生活的強(qiáng)者。你知道嗎，你比以前更好看了?；貋淼幕疖嚿?，我沒怎么睡，腦子里一遍遍地過電影，都是你滿臉淚水看著我笑出來的模樣。我真想把你帶回來，在你身邊，保護(hù)你！我真想一直拉著你的手，不說話，從廣州一直走回北京，走到天壇公園，躺在草坪上，看藍(lán)天。一起唱紅五月，一起跳集體舞，一起考大學(xué)，一起……

路佳佳 （突然打斷）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媽媽準(zhǔn)備送我去美國讀書了。你再這樣，我真的會舍不得走。

張明亮 我知道，我這不是自己瞎想嘛，要是你能不走就好了……

路佳佳 明亮，過了十八歲，咱們都跟以前不一樣了。可是人總是要往前走啊，才能把陰影甩在后面。沒關(guān)系，不管在哪里……我們，都會在一起的……“杜丘，你看，多么藍(lán)的天，走過去，你就會……融化在藍(lán)天里?！?/p>

張、路 “走吧，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

[《青年圓舞曲》集體舞，轉(zhuǎn)影像，畫面上兩人拉起手，一起翩翩起舞，走向藍(lán)天深處，漸隱……鴿哨聲，飛機(jī)起飛轟鳴聲，暗轉(zhuǎn)。

第二幕

[時間：1982 - 2000。北京、紐約、舊金山。

路佳佳 ……紐約第五大道的地鐵站里又臟又亂，我剛從包里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準(zhǔn)備去窗口買月票，迎面走來一個美國男人，突然神色緊張地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按回我的口袋。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感覺后背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回頭，只看到個黑大漢匆匆跑遠(yuǎn)了。按著我手的那個美國人這才面無表情地跟我說了一句：Be careful， young lady， dont be a moving target。你看不懂吧？他的意思是：在地鐵里舉著二十塊錢，就等于是在跟別人說：快來搶劫我！……紐約太緊張、太混亂、太意外，可是我好喜歡它們的地鐵，它已經(jīng)有一百年歷史了！我看不過來，我學(xué)不過來。明亮，我真的沒有時間那么快回復(fù)你的信。

張明亮 我知道你特別忙，所以經(jīng)常在你媽媽那兒打聽你的近況，結(jié)果就變成……兩個特別不敢打擾你的人，在那兒聊你……你記著：在美帝遇到不順心，寫信給我，可千萬別再自己一個人坐地鐵啦……我看《參考消息》上說，紐約地鐵是全美國最危險的地方，而且美國人上街都帶槍。

***

路佳佳 我在街上跑步，迎面一個男人對我說：You are running， I am smoking， I am so healthy！ （你在跑步，我在抽煙，我活得真健康?。┪一卮鹚篈rent we both enjoy what we do？（我們不是同樣樂在其中嗎？） 哈哈，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美國人的調(diào)侃！……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天天去超市，為什么呢？因?yàn)槟抢镉斜ち瑁∥液薏坏冒殉欣锖贸缘亩汲员?，而且每天要吃兩遍。還有個秘密，每天晚上過了七點(diǎn)，冰激凌都減半價！我太愛超市了！你不了解，你都不知道超市是什么，我不跟你解釋了！有一次，我逛得太開心，就把我的錢包丟在超市的水果上了，過了一會兒一個男生過來問我：“Is this yours？”啊呀！我錢包里有學(xué)生卡，還有兩千美元，全部的家當(dāng)都在里面！……

***

張明亮 佳佳，原諒你正在資本主義的水深火熱中奮力拼搏，沒有時間關(guān)心我，主動向你匯報，我被北京工業(yè)大學(xué)土木工程系錄取了，正式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學(xué)生！我說的沒錯吧，上次失手，這次一定能考上！

路佳佳 哇！你太棒了！你太棒了！Congratulations！ Bravo！（祝賀你！好！）

張明亮 信和卡片收到了，謝謝！真有意思，美國還有專門祝賀別人考上大學(xué)的賀卡。

路佳佳 當(dāng)然了。商場賣賀卡的地方，能夠看到一個人的全部人生，從出生、上學(xué)、畢業(yè)、工作到結(jié)婚、生兒子、生女兒、生孫子、生孫女、一直到死，都有專門的賀卡，生病康復(fù)，寵物生老病死，寶寶長出第一顆牙，甚至離婚這件事，都有專門的卡片。

張明亮 ……這倒是方便了某些越來越不愛寫信的懶蟲。

路佳佳 ……Thats not true（才不是）！你再這樣說，以后真的只給你寄賀卡！

張明亮 別啊，本來通信頻率就低了好多，卡片上一共寫不了幾句話。特別期待你的信，每次都能知道好多新鮮事兒。

***

路佳佳 我找到了一個自己滿意的工作！在紐約最繁華的百老匯！每天晚上去劇場領(lǐng)位、發(fā)戲單兼賣冰激凌，還可以免費(fèi)看演出！第一天的演出就讓我嚇了一大跳，有個演員在臺上一絲不掛，竟然沒有人叫?；蛘呖棺h！

張明亮 大學(xué)的生活也精彩到無法想象！學(xué)生會組織了好多課外社團(tuán)，你猜我參加了哪個？文學(xué)社！導(dǎo)師建議的，他說，要讓設(shè)計插上想象的翅膀。

路佳佳 OMG（我的上帝?。∧悴皇潜煌庑侨私俪至税?？！你感覺到了嗎？此時的我正面對著北京的方向高聲呼喚，“啊，我的奶油小生！你終于出現(xiàn)啦！”

張明亮 （朗誦腔） “蔚藍(lán)的海面霧靄茫茫，孤獨(dú)的帆兒閃著白光！……”

張、路 （轉(zhuǎn)為深情誦讀）“它到遙遠(yuǎn)的異地尋找什么？它把什么拋棄在故鄉(xiāng)？”

[沉默。

路佳佳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

張明亮 你一個人，越走越遠(yuǎn)，像一只帆……希望你在遙遠(yuǎn)的異地，能尋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

路佳佳 祝賀我！我終于考上紐約大學(xué)舞臺設(shè)計系了！

張明亮 祝賀我！國慶三十五周年大閱兵，我被選入大學(xué)生方隊(duì)了！

路佳佳 哎呀！我剛把電視機(jī)賣掉，換了一臺個人電腦，不然我一定能在電視轉(zhuǎn)播里一眼就把你挑出來！

[國慶三十五周年大慶閱兵式，疊美國《紐約時報》等各大報紙及電視臺的報道。

路佳佳 《紐約時報》上的國慶閱兵的圖片，我仔細(xì)看了每一張，都沒找到你。

張明亮 沒關(guān)系，我們方陣（打出了）一個標(biāo)語“小平您好”，你看到了嗎？是我們自己做的！我就在標(biāo)語后面！

路佳佳 ?。『煤蠡?！我真應(yīng)該到現(xiàn)場去看！

張明亮 沒關(guān)系，佳佳。這是個偉大時代的開始，我們還有更多機(jī)會，一起見證?？彀?！回來吧！

***

[影像呈現(xiàn)：紐約時代廣場跨年現(xiàn)場，路佳佳在人群中，歡呼雀躍，和身邊不認(rèn)識的人擁抱、接吻、喝酒、狂歡。突然旁邊一只手把一杯啤酒直接從她頭上澆下來。她凍得一激靈，憤而轉(zhuǎn)身，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美國男人，裝扮嬉皮又時尚，男人發(fā)現(xiàn)認(rèn)錯了人，聳肩攤手表示道歉，路佳佳回手抽了對方一個大嘴巴，然后兩人怔住，又大笑起來。他們拉起手在跨年的人群里穿梭……一起唱新年歌，然后對視，接吻。牽手離開。

***

張明亮 哎，佳佳，我這幾個月忙畢業(yè)設(shè)計，泡圖書館、下工地、畫圖，但心情特別好！你怎么樣？好長時間沒來信。

路佳佳 這段時間心情差。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得了艾滋病，我一直在醫(yī)院陪他……他去世了。葬禮是前天。他才26歲，非常有才華的導(dǎo)演。

張明亮 （似乎明白了什么）非常好……的朋友……是應(yīng)該好好陪伴。但你的身體要保重啊。

路佳佳 我去醫(yī)院檢查了，沒被傳染。

張明亮 你不用告訴我這個。

路佳佳 伍迪·艾倫說過，愛是很深刻的，而性只有幾英寸。

張明亮 陪伴呢？

路佳佳 對我來說，或許是告別。

***

張明亮 咱倆已經(jīng)認(rèn)識十年了。你……什么時候回國？

路佳佳 時間真快。你想過……來美國嗎？

[沉默。

張明亮 你多久沒躺在草地上看藍(lán)天了？

路佳佳 紐約的天空是一條一條的，我不怎么抬頭看天。

[兩人靜默很久……暗場。

***

張明亮 佳佳，我畢業(yè)了，分到了部設(shè)計院。能立刻投入實(shí)際工作，興奮！特此匯報。不過，不用給我寄卡片！

路佳佳 哈哈，沒有卡片，我的禮物會顯得無趣！這套德國紅環(huán)的針管筆你一定用得到，它會讓你有最棒的設(shè)計圖！

***

張明亮 進(jìn)辦公室了，我最近的主要工作有拿報紙、給辦公室打開水。如果我晚上加班沒時間打掃辦公室，那我早上一定會早點(diǎn)來把辦公室打掃干凈。我媽說，這些都是我一個小字輩應(yīng)該做的。我們辦公室里有兩位活著的國寶！你知道嗎？我以前帶你去過的老莫、北京展覽館，他們都參與過設(shè)計！等你回來，我?guī)銇硪娨娝麄儯?/p>

路佳佳 我馬上要畢業(yè)旅行了，最近不要寫信給我啦，我一路都會給你寄明信片的！

[影像：路佳佳的明信片伴隨美國風(fēng)情畫……張明亮把路佳佳的每一張明信片都珍藏起來或訂在墻上的美國地圖上 。

路佳佳 我在華盛頓的白宮，最帥的總統(tǒng)叔叔在里面！里根在里面！他抱我了！哈哈騙你的！

路佳佳 我在納什維爾，美國鄉(xiāng)村民謠的發(fā)源地，大片的玉米田，一眼望不到邊。

路佳佳 我在達(dá)拉斯，肯尼迪遇刺的地方，美國的德州沒有扒雞，只有牛仔。

路佳佳 ……我在新墨西哥的沙漠里，美國在這兒發(fā)現(xiàn)過外星人的飛碟殘骸，我倒真想跟外星人走一趟看看到底他們住哪兒……

路佳佳 我在舊金山最著名的彩虹街！哎，張明亮，你都參加工作了，也沒見你交過女朋友啊，你不會是……喜歡男的吧！哈哈！

[最后一張，突然出現(xiàn)路佳佳和Andy的親密合影。

路佳佳 我！結(jié)！婚！了！

***

張明亮 （錯愕、沮喪、最終冷靜）恭喜你，路佳佳。這是你先生？他是美國人？跟我說說他，我看看配不配得上你。

路佳佳 是美國人，叫Andy。（興奮地）我們一起巡演，開著旅行車，沿著66號公路往西岸走，他居然看到路口就轉(zhuǎn)彎，一會兒往北，一會兒往南，我問他要去哪里，他說不知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他超級可愛！有一天，我早上還沒睡醒，嘴巴里臭臭的，他就像一只大沙皮狗爬過來，吻著我說：“親愛的！你真漂亮！你的雀斑，你的眼屎，你的一切，我都愛到不行！”后來他突然向我求婚，沒準(zhǔn)備戒指，就拿了個可口可樂的易拉罐拉環(huán)，好特別！（大聲）我對他沒有抵抗力……（收斂地）結(jié)婚的決定有些倉促，但是愛情來的時候，我不能逃！

張明亮 恭喜你啊，找到了幸福。美好的婚姻，確實(shí)是人生的成就，我從心里為你高興！可惜，婚禮我可能沒辦法參加……

路佳佳 謝謝你……我們沒有婚禮，我懷孕了，我和Andy馬上要搬到加州，生一個陽光寶寶。

***

路佳佳 Dear明亮，我們一家三口在舊金山向你致以最溫暖的新年祝福，新年快樂！Andy & Lulu 攜我們的小天使Vivian。

張明亮 佳佳，新年快樂！謝謝你寄來的賀卡。照片上看你一點(diǎn)沒變，有了幾分成熟，你女兒真漂亮，長得像你?？吹贸鰜砟愫軡M足，也很快樂。好好生活。祝福你們。

***

[影像：張明亮在辦公室查資料，在會議室演講，在工地爬腳手架，在火車上，在機(jī)艙里，在球場踢足球，在夜晚的北京大街上跑步……交叉反復(fù)呈現(xiàn)出時間在流逝……

路佳佳 ……各位親愛的朋友，想借這一張卡片與您分享我們的喜悅，我們的小女兒Eva上個月已經(jīng)平安健康地來到人間，現(xiàn)在我們是幸?？鞓返奈蹇谥?。Andy和Lulu攜Vivian及Eva還有我們的狗Turbo從陽光明媚的舊金山敬上。

***

張明亮 佳佳你好，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被提拔為設(shè)計室副主任了。

路佳佳 明亮，祝賀！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收到你的信了，看到這封信，心里涌起一陣驚喜。明亮，是驚喜哦！你最近還好嗎？全家都還好嗎？

張明亮 爸爸媽媽身體開始不太好了。我爸退休以后，整天在家里悶著，他以前身體很好，一退休，倒是一大堆病。我媽以前最不喜歡他出門，好像是怕他出去沾花惹草似的，現(xiàn)在，倒天天催他出門遛彎了。

路佳佳 這些魚油給你父母，（整整二十瓶），你也應(yīng)該吃，要相信這里邊的各種微量元素，對身體很有幫助。如果還需要其他的幫助，記得告訴我。

張明亮 這些魚油，我爸我媽加上我可以吃很多年了吧。你要真想幫我……那就幫我找個媳婦吧！家庭的穩(wěn)定也有利于我的工作。不然我提不了主任，他們會認(rèn)為我的性格不夠穩(wěn)定。（大聲）我取向沒有問題！我就是要找個媳婦兒！

[尷尬的沉默……

***

路佳佳 明亮，新年快樂！這一年過得不容易，謝謝你出差那么忙，還抽空去看我媽媽。她說你沉穩(wěn)多了。我最近還好，有個驚喜，不過還是先保密。

張明亮 新年快樂！這幾年我偶爾去看你媽媽。她沒怎么變老，還是那么漂亮。驚喜？我猜……你是懷上第三個寶寶了吧？我也有個驚喜，我的人生大事完成啦！春節(jié)我們家很可能雙喜臨門，我要結(jié)婚，而且據(jù)說我可能真的要當(dāng)室主任了。

路佳佳 （沉默許久……）哇，確實(shí)是大大的驚喜！恭喜恭喜！我很好奇這些年你的性是怎么解決的？（大喊）我放心啦！我沒懷孕，Andy忙，我也很忙。我開始參與一些舞臺設(shè)計工作，怎么會有時間呢！

[燈光暗，路佳佳打電話的聲音：“對不起，我需要改簽機(jī)票，舊金山飛北京的單程請幫我改成往返，回程日期……哦對不起，不要往返了，麻煩請幫我取消，全部取消，謝謝。”

***

張明亮 佳佳，謝謝你的大禮！24寸的大彩電、錄像機(jī)，還有一個Walkman，我省了很多錢知道嗎？我去友誼商店提貨的時候，門口有人直接要給我三萬塊錢，讓我把這些東西賣給他！不過，那個Walkman我送給局長了，我沒什么用處，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室主任了，帶著它很不穩(wěn)重。局長的兒子在上高中，他特開心。你看我現(xiàn)在成熟了很多吧？你不生氣我把你的禮物轉(zhuǎn)送別人吧？

路佳佳 Wow！你的變化真大！你不是那個……中國人的話怎么說，我想想……榆木腦袋了。我送你的東西就是你的啊，恭喜你讓它物盡其用。

***

張明亮 路佳佳，六個月了，我成為部里第一個被破格提拔的副總設(shè)計師，副司級待遇！我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想當(dāng)工人。現(xiàn)在想想真的要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在哪里？我知道消息的第一秒，我只想到你了。

路佳佳 我在做模型。謝謝你知道的第一秒想到的是我。我很開心，我在一個男人的成長史上，那么小就埋下了激勵的種子。

張明亮 我不得不趕快給你回信，不是激勵的種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你這樣說讓我不是滋味。

路佳佳 你喝咖啡嗎？是咖啡的滋味嗎？卡布奇諾、藍(lán)山……還是純正曼特寧？

張明亮 你說的什么呀？那么多，我還真沒去過咖啡館。不過如果你回來，我想去。

路佳佳 喂，在美國有條法律講的是精神出軌，你不要勾引我。

張明亮 你太壞了，資本主義世界的女人，太壞了。我沒有勾引你，我只是想和你喝一杯咖啡。

路佳佳 哈哈，把你嚇成這個樣子。我們已經(jīng)喝啦。但是你說我是不是激勵了你？你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大官了？哦……對不起，不需要我用“政府公職人員”來形容你吧？

張明亮 不，不是什么官。我是理解到了你媽媽告訴你的話，中國需要知識分子。

路佳佳 哇，知識分子耶！我得去查一查，看看美國什么樣的人才可以自稱知識分子，是不是一些領(lǐng)袖之類的人物。

張明亮 路佳佳，你離我很遠(yuǎn)，我不知道為什么你的話，我總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

路佳佳 你還是榆木腦袋。

張明亮 好吧，那你就叫我榆木腦袋吧。我很開心，曾經(jīng)我們一起去的天壇周圍，有一個我主持的設(shè)計建立起來了，我希望它是一個地標(biāo)！你知道為什么嗎？因?yàn)?，因?yàn)槟鞘俏倚r候跟一個女孩躺在草地上看藍(lán)天的地方。

路佳佳 謝謝你，我那天跑到中央公園，我也躺下來了，唉……天真的很藍(lán)。

張明亮 路佳佳，我覺得你現(xiàn)在不開心。是我有點(diǎn)敏感嗎？我們再讀讀這句詩吧：“下面涌著清澈的碧波，上面撒著金色的陽光……”

路佳佳 你說我不開心，我真不習(xí)慣你這么說。你憑什么說我不開心啊。我們最近通信太頻繁，你太太會不會不開心？

張明亮 她很好。她知道你，但她不知道我們一直在通信。這沒什么，現(xiàn)在你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

路佳佳 你也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

***

路佳佳 明亮，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第一個舞臺劇設(shè)計昨天在百老匯首演了。

張明亮 路佳佳，你真了不起。能告訴我你的下一個目標(biāo)是什么嗎？

路佳佳 拿托尼獎！

***

張明亮 佳佳，我有點(diǎn)沮喪。我的目標(biāo)本來是當(dāng)總工程師，當(dāng)副總設(shè)計師都三年了，這次仍然不是我。

路佳佳 不是你？

張明亮 不是。是一個哈佛留學(xué)回來的家伙，他比我還小兩歲?？墒俏疫@些年更努力啊。幸虧有你，我沒法跟任何人說這些。

路佳佳 其實(shí)這些你可以跟你太太聊聊，她應(yīng)該能夠讓你舒服一點(diǎn)。

張明亮 佳佳，我不能告訴她，男人應(yīng)該堅強(qiáng)，不，應(yīng)該很成熟，我不需要她知道這些。我一直在以一個有責(zé)任的男人的形象，給我的家庭做一個榜樣。

路佳佳 人生的目標(biāo)不是用鞭子鞭打自己成為更強(qiáng)的人，你覺得呢？

張明亮 人生的目標(biāo)，不就是應(yīng)該成為越來越強(qiáng)，越來越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藛幔?/p>

路佳佳 跟你分享一個我對于強(qiáng)的理解，當(dāng)年那個畫了我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活下來，上帝保佑他還活著。他就是為了更強(qiáng)啊，為了更強(qiáng)，有時候是一個毒素，會讓你忘記活著的意義和動機(jī)?；钪菫榱俗屛覀兊闹車没蛘吒溃鼜?qiáng)不是目的。小小的建議，尤其對男人。你會折斷的。

張明亮 路佳佳啊路佳佳，我看到你的這些信，我有點(diǎn)兒懵。它對我來說有點(diǎn)像毒品，因?yàn)槲姨敫粋€遙遠(yuǎn)的人分享我的心情。

路佳佳 你當(dāng)年說得很對，很多說不出的話，要寫在信里。馬上到下一個世紀(jì)了，我想準(zhǔn)備一臺筆記本電腦給你，但是你又拿去送給局長怎么辦？

張明亮 你那么不相信我？

***

路佳佳 筆記本電腦奉上。我?guī)湍阕粤艘粋€郵箱，我也有，以后我們可以用電子郵件，每天都可以即時知道對方的消息了??！

張明亮 我真開心，我走在了時代的前列，整個部里，我第一個用上筆記本電腦。部長經(jīng)常過來看。你知道，我們沒有經(jīng)費(fèi)給每個人配備筆記本電腦，但是大家都提醒我說，不要把大蠕蟲招來。

路佳佳 大蠕蟲是什么？

張明亮 千年蠕蟲啊，他們妒忌我。哈哈哈哈！快到千禧年了，問你全家好，問你的先生好！你先生也早就知道我了吧？

路佳佳 哦……我忘了告訴你，八年前我們分手了。

[當(dāng)年路佳佳退機(jī)票的畫外音再次響起。疊入新世紀(jì)狂歡的影像。

[影像呈現(xiàn)：千禧夜的北京街頭，傍晚至全黑，天空飄著雪花。張明亮獨(dú)自走在路上，步履緩慢，若有所思，他抬頭看了看周圍，決定過到馬路另一邊。突然，遠(yuǎn)處一輛汽車急速開過來，敞篷吉普，車上放著音樂，司機(jī)狂按著喇叭，車上狂歡的人向四面八方尖叫，一個姑娘看見被嚇到的張明亮，大聲朝他喊：“喂！你也在這里呀！”張明亮伸手擋著車燈刺眼的光線，又仔細(xì)看了看，并不認(rèn)識這個姑娘，但是又本能地沖著已經(jīng)開遠(yuǎn)的車子喊了聲“啊！你也在啊！”……周圍又恢復(fù)了安靜，剛才那一幕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他繼續(xù)走進(jìn)雪夜……北京千禧年慶祝的人群歡呼漸顯，熱烈非?！?/p>

[暗場。

第三幕

[時間：2000 - 2015。北京、紐約。

[以下皆為郵件。

張明亮 佳佳，你在哪兒？我要馬上見到你！那天晚上，真的是你嗎？！你怎么會忽然出現(xiàn)？看見你的時候，我以為我在做夢，我一動不敢動，我怕我呼吸一下，你就會消失！坦白說，這個瘋狂的場景，我一點(diǎn)兒都不陌生，它曾經(jīng)在我頭腦里出現(xiàn)過很多次。但早晨醒來的時候，只有我自己，渾身冰冷，我想我真的是做了一場夢！可是我看到了你的頭發(fā)，我的胸口粘著你的頭發(fā)，我是不是瘋了！是你嗎？你來過嗎？

路佳佳 明亮，是我！我來了，來過。你在那兒，我也在那兒，我胳膊上是你手指的淤青。坦白說，這個瘋狂的場景我一點(diǎn)兒都不陌生，它曾經(jīng)在我的頭腦里出現(xiàn)過很多次，但我沒想到它真的會發(fā)生。我已經(jīng)離開北京了，在你熟睡的時候，我學(xué)著像一只貓一樣下床，像一只貓一樣離開，甚至都沒有洗漱。在機(jī)場，我去盥洗室梳洗，我一直看著鏡子，又在恍惚，擔(dān)心你是不是追過來了……我很開心你沒有。

***

張明亮 你怎么會在北京？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路佳佳 送我媽媽回廣州，在廣州我突然有劇烈的沖動要去北京，我有一些不安，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以為是我20年不回北京了，也不是?？墒俏覜]敢告訴你，我當(dāng)然怕。每一個地方都讓我想起你。足以把我這么多年封存的掀翻。我不知道學(xué)校要拆，我只是很不安?？墒沁@么大的北京，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地球，那么多人，那么多時間，我不是早十分鐘，或者晚十分鐘，我就遇見你了。遇見就遇見了，那些事都控制不了，就是控制不了。對不起，這樣不對，我們太沖動。

張明亮 沖動？我們兩個在一起有多契合你知道嗎？相處的那十幾個小時讓我覺得這二十年的生活才剛從那個時刻開始！我為什么要鬼使神差就拐到學(xué)校操場呢？我該慶幸我選在那天去給兒子的老師送禮，我該慶幸我沒找到人，我該慶幸到處彌漫的千禧氣氛讓我心里煩悶，才走到了學(xué)校的操場！這些年，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算了吧，只跟你做信紙上的朋友，過自己的生活，負(fù)自己該負(fù)的責(zé)任，我們兩個都在小心翼翼地牽掛著對方，又回避著對方，可是一切都平靜的時候，當(dāng)我覺得我錯過的永遠(yuǎn)就是錯過的時候，你就這么出現(xiàn)了！佳佳，我想再見到你！

路佳佳 夠了，夠了，都夠了。見面就夠了。我們都沒有丟掉什么。足夠了。把它當(dāng)作一部我們都想看的電影，或者一起看天的一個夢。OK？我們?nèi)说街心辏覀儽葎e人幸運(yùn)，我們在各自的生活軌跡里，還能，哪怕就一次，我們拾起了對方。把它當(dāng)作沒發(fā)生吧！或者，發(fā)生過。記住，OK？你看過《廊橋遺夢》嗎？繼續(xù)你的生活。

張明亮 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過！你在美國已經(jīng)學(xué)會欺騙自己了，對嗎？我不能騙自己，我做不到，（大喊）我做不到?。?！

***

[路佳佳陸續(xù)收到張明亮的郵件，但沒有回復(fù)。

張明亮 你總是不回信，我特別不安。我想起你上封信，你說不安，我更不安?？墒悄銥槭裁床话材?？

張明亮 你不回，你還是不回。我已經(jīng)讓我的生活努力回到軌道上，我要去上海出趟差，考慮一些事情。我以那樣一個方式進(jìn)入了一個新的千年，以前沒有過的、破壞規(guī)則的事，原來它很好。它也是在軌道上，我想我也許要接受一個新的破壞規(guī)則的事。千禧年，希望給我一個新的動力。

張明亮 我在上海想這些事兒。我走著路竟然在街道上聞到了桂花的香味。這一輩子……你看，我開始想這一輩子了，我自己都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這一輩子，我第一次不是為了聞花香，而聞到了花的香味。我的心疼了一下，就那么疼起來。我多想，我聞到花香的時候……我能告訴你。我于是坐下來在上海的街邊喝了個茶，這些小館子原來上海街頭有很多。我從不知道茶具上繪著粉色的玫瑰，那么好看，還有雕著花的小銀勺兒放在邊上。我感覺到了傍晚的風(fēng)，我看見上海街頭漂漂亮亮走來走去的情侶。

[影像呈現(xiàn)各種情侶，年輕的、肥胖的，都很漂亮。

張明亮 我好像人跳出來，在半空中，看到我也拉著一個叫路佳佳的人的手，散步，拿著小銀勺喝茶……呃，我精神出軌了，沒有辦法。感謝上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開始感謝另外一個城市了，在我開始“奶油”的時候。哦，我是個老“奶油”。

張明亮 佳佳，你是還在生氣?。课覉蟾媪?，我已經(jīng)回到軌道了。我回到北京了，我做了一個選擇，我辭職了，我走到新的千禧年里。我去了一家叫億禾斗的房地產(chǎn)公司，擔(dān)任華北區(qū)總裁，我愛人很支持我。我要去賺點(diǎn)錢，讓孩子們以后用小銀勺喝茶。

張明亮 佳佳，真的，你不該不給我回信，我越來越不安，你給我回一個字就好。

路佳佳 一切都好，勿念，闔家平安！工作加油！

張明亮 好。十四個字，我記下了。

***

[ 911新聞背景聲音……

張明亮 路佳佳！你在紐約嗎？你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手機(jī)也不通，你在紐約嗎？我的郵件你收到了嗎？

張明亮 你到底在哪里？看到后無論如何請回復(fù)！

張明亮 又是一天，又是一天！請回復(fù)我，你在哪里？如果郵件無效，我應(yīng)該會收到退信，但是沒有，你在哪里？……天哪！請你哪怕回復(fù)一個單詞都好！上帝懲罰我這個不信教的人，我不知道該跟誰去說。

張明亮 你的電話還是不通，電視新聞?wù)f，紐約的電力、通訊系統(tǒng)都恢復(fù)正常了，你到底在哪里！我今天去過美國大使館，他們讓我留下你的信息了，但是他們暫時無法答復(fù)！我今天去美國大使館了！好多趟！不是一次！你在哪里?。?！

***

路佳佳 謝謝你的郵件。我和家人一切平安。上帝保佑美國。

張明亮 天哪！平安，平安……平安真是個好詞。我太感謝了，平安。我從來不知道我們之間有可能會不平安。天啊，感謝，平安。

路佳佳 是的。你好，明亮。我在紐約。我和女兒們平安。我參加了救護(hù)，我的朋友們在雙子塔里，這些天為了他們的平安，我已經(jīng)兩天沒有回到我的公寓。上帝！我為了忘記告訴你而道歉，但是我平安，我們中間目前……平安。謝謝你在。

***

張明亮 我人生沒有失態(tài)過，我今天失態(tài)了。

[張明亮正在著急路佳佳的安危，坐在電腦前極度擔(dān)憂……年輕人上……

年輕人 總裁，借點(diǎn)錢給我吧。

張明亮 你為什么要借錢？

年輕人 我和我女朋友準(zhǔn)備放兩天假，去九寨溝，你可以扣我下個月和下下個月的工資。

張明亮 你瘋了？！你要請假去九寨溝！還敢跟我借錢！（暴怒）你給我出去！出去??！

***

張明亮 Dear Lulu，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From Zhang Mingliang & Family.

路佳佳 新年快樂，明亮！也祝你和全家新年快樂！你英文不錯啊。

張明亮 噢，是我愛人寫的。現(xiàn)在我們家里我愛人英文最好，其次是我兒子，最后才是我。她為了兒子出國留學(xué)，想要陪讀，現(xiàn)在就開始準(zhǔn)備了。

路佳佳 她是個好太太。（停頓）你是個好丈夫，不會給她各種人生的麻煩。祝福你們，真好。

張明亮 不會給她……麻煩？你有什么麻煩嗎？

路佳佳 一切都正常，上帝保佑紐約。

***

張明亮 我問你媽了，你打官司？！你到底有什么麻煩？

路佳佳 哦，你還是個“奶油”偵探！Andy出現(xiàn)了，他來跟我爭奪兩個女兒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當(dāng)時我們沒有去教堂，也沒去市政廳，所以說我們不存在離婚，但是孩子是共同造出來的。他現(xiàn)在要孩子歸他。What the Hell！我當(dāng)然不干！但是他告我的理由竟然是疏于照看兒女以及沒有很好地行使監(jiān)護(hù)人責(zé)任！

張明亮 這都什么理由啊，這么多年他都不在孩子們身邊，我完全不懂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的邏輯。他一定不會有勝算！

路佳佳 這個你和我說了都不算，有法律。我給你解釋一下，美國的法律可能不像你理解的那樣簡單。這么多年我所在的圈子不大，我手頭拮據(jù)借過錢，我出差去演出有時候二十天不在家，我也讓孩子們轉(zhuǎn)過學(xué)。沒有底線的律師會把這一切當(dāng)作我的過失，或者他們可能還會挖出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但是看起來似乎還有點(diǎn)骯臟。而最根本的是我不想上法庭，讓孩子們看見我和她們的父親在打官司、在廝殺。我不想在她們的心里埋下不安，我更不想，我都沒有機(jī)會讓這種不安消失掉。

張明亮 我能幫上些什么嗎？我們的公司很大，我們的律師在國內(nèi)非常厲害，他也有美國的留學(xué)背景。我是不是可以找他給你提供一些支持呢？我現(xiàn)在的工資很高，每個月的收入已經(jīng)過10萬人民幣了，我去換美元，你給我一個賬戶我匯給你……

路佳佳 （大笑）哈哈哈哈哈！美國人呢，再好的朋友之間，可以絕交，絕不借錢。借錢都去找銀行哦！

張明亮 ??？美國人不借錢嗎？我第一次失態(tài)就是因?yàn)橛腥烁医桢X。

路佳佳 什么？！你因?yàn)閯e人和你借錢失態(tài)？我很好奇你失態(tài)是什么樣子。

張明亮 沒有啦，就是911那幾天，其實(shí)主要是我心神不寧。這個孩子的父親是我們公司在非洲開發(fā)項(xiàng)目的負(fù)責(zé)人，我也算是受他父母之托去管教他、照顧他，但是他的父母每月都會給他一萬塊零花，他的工資也應(yīng)該夠他用，就算我不失態(tài)的話，也不會借給他，如果是我的孩子，我還會打他。

路佳佳 不能打人。在美國，你如果因?yàn)檫@個惹上官司，你就肯定輸了，因?yàn)槟銊邮执蚝⒆恿?。?dāng)然你有個好太太。謝謝你愿意給我錢。我需要的你給過我了，謝謝你的心。

***

[ 2008年5月。

路佳佳 明亮，該我著急了，你應(yīng)該在北京待著對吧？！你沒有去四川出差對吧？我上網(wǎng)查了你們億禾斗集團(tuán)，我第一次上網(wǎng)查到它，真的很大，中國第一，你沒有去你們四川的項(xiàng)目對不對？你沒告訴過我你會換工作，對不對？你們也沒有去那兒開什么會議，對不對？快回復(fù)！

張明亮 佳佳，對不起，這兩天我有點(diǎn)兒亂，我都沒有上網(wǎng)，因?yàn)椴粌H僅是四川，我們都亂，我們這個國家。我沒有去，我很想去，我很想?yún)⑴c到其中，但是我去不了。雖然中國有很多人去，但是這個階段我們沒有能去的經(jīng)驗(yàn)。對，我們約定一下好嗎？無論以后在中國或者美國，我們一定只要離開我們原來的環(huán)境就向?qū)Ψ綀蟾嬉幌?，好嗎？……道路全斷了，部?duì)在救災(zāi)，但是還無法完全開展工作，洪水雨水還在繼續(xù)。

路佳佳 我們今天捐款了，不多，幾乎所有機(jī)構(gòu)我都捐了。明亮，上帝保佑四川。你的郵件里那么焦慮，答應(yīng)我，先愛護(hù)好自己才能愛護(hù)好別人。

張明亮 我睡不著，我每天夜里都能想到，在每一塊石頭，每一片廢墟下，也許就有一個人，或者一雙眼睛，或者一顆跳動的心，在等待著有一雙手能把石頭挖開，把他們從那里拉出來……我就會嚇醒。我想去搬那塊石頭，可是我又不能去，因?yàn)闉?zāi)區(qū)不是我隨便可以去搬石頭的，我知道我會給別人帶來更大的麻煩，我無能為力。我真希望黑暗中，那雙手一直在，我希望我能成為那雙手的一個小小成分，但是我無奈。

路佳佳 如果有一天，我在黑暗中會看見你的手，我會心安。謝謝你對這個世界的愛。明亮，此時此刻越過半個地球我挽著你的手，感覺著在黑暗中你的眼睛。

***

[張明亮公司那兩個年輕人溜達(dá)著上，男孩拉著女孩的手，路過賑災(zāi)捐款箱，兩人看了看，猶豫。

男 （問女孩）捐么？

女 （瞧著他）有么？

男 （上下翻兜）沒。

女 （也上下翻兜，一無所獲，問男孩）那還捐么？

男 捐。

女 拿什么捐？

男 （想了想，拉起女孩）走。

[兩人來到流動獻(xiàn)血車前，加入了排隊(duì)的長龍。

***

路佳佳 明亮，我又著急了，為什么我好幾個月都沒接到你的任何郵件呢？紐約的冬天很冷，我最近經(jīng)常感到冷，我老是想……你的郵件為什么還沒有來？是因?yàn)榻衲甑亩焯貏e冷嗎？

張明亮 啊呀，佳佳，真對不起，我錯了。我出了一點(diǎn)事，一點(diǎn)點(diǎn)而已。我想等事過去再告訴你，我想我不能不對你說真話。是這樣，四川，我們的一個項(xiàng)目在地震中倒了，是不合格的工程……對，是學(xué)校。我們整個公司處在危機(jī)之中，我們內(nèi)部在評估以及爭執(zhí)用什么方式處理。后來我的意見被采納了，西南區(qū)整個團(tuán)隊(duì)，我們主動移交了司法。我去組建新的班子，這是個不討好的事，但是我覺得我該去做。

路佳佳 哦，你遇見大麻煩了。我真開心，你總算體驗(yàn)到人生啦！好在我找了一個吉普賽人給你推了羅盤，哇，她告訴我你會逢兇化吉化險為夷！我回來左思右想，你逢什么兇化什么險呢！沒有啊，人生還是往前走。不過是你憑著良心讓做錯事的人被懲罰了，這是對的啊！你沒有兇沒有險，如果因?yàn)檫@個你受到一些人的責(zé)難甚至報復(fù)，這其實(shí)是上帝給你的恩寵，他給了你一個成為一個更堅強(qiáng)的人的機(jī)會，未必是更大的領(lǐng)導(dǎo)，但會讓你成為一個更美好的男人！我真自豪，張明亮！我感覺到你有一點(diǎn)點(diǎn)亂和煩悶，但是你最后說，你該這樣做，我真為你自豪！并且，你會安全的，那個吉普賽人說的。

張明亮 佳佳，你怎么不說上帝保佑了，卻把吉普賽女人找給我？！真的，你很棒，你用幾句話化解了我心中的陰霾，我很開心！是的，我走在正確的人生路上！你呢？你的官司怎樣了？我沒有問，不代表我心里不牽掛。

路佳佳 打完了，Andy勝了。但實(shí)質(zhì)上我沒有什么損失。兩個孩子都已經(jīng)成年了，其實(shí)Andy要走了監(jiān)護(hù)權(quán)有什么意義呢？我猜想，Andy是不是要把遺產(chǎn)留給她們，害怕我分享，所以才非要拿走監(jiān)護(hù)權(quán)？我覺得這件事情比較合乎情理。想到這兒我就開心了，原來我的女兒會拿到一筆錢！哈哈哈！張明亮，我覺得上帝對我真好，這個時候我的女兒尤其需要。上帝保佑我，還是佛祖？

張明亮 我被你弄懵了，我真的懵了，我不知道為什么你的女兒們尤其需要……她們沒有工作嗎？你突然想到什么了？這是什么邏輯？但是我感覺到你高興，我也很高興。哎，你說……既然眼下你不需要照顧孩子，比如你回趟廣州吧，看看你媽媽好嗎？我也可以出趟差，去趟廣州！

路佳佳 明亮……謝謝你要去廣州。我的父親走了以后，我極其心疼我的媽媽。如果我不在，你會去看她嗎？

張明亮 你不回來我也會去，我這個周末就去！

路佳佳 哦，明亮，你太好了，我想再貪婪地問一句：你會經(jīng)常去看她嗎？

張明亮 佳佳，你是在責(zé)備我沒有經(jīng)常去看她？我錯了，其實(shí)在我聞到桂花香味之前，我真的似乎失去了看望親人的能力，你相信我，我已經(jīng)有了。謝謝那千禧年的桂花香。

路佳佳 明亮，謝謝你，那一次，我們此生完滿了，圓滿了，美好了。它讓我能夠有勇氣走我現(xiàn)在還能走的路了。告訴你，我的設(shè)計可能會獲得今年的托尼獎。雖然我有點(diǎn)累，但是有你在看著我的媽媽、看著我，我就有力氣邁開腳步，不停，不停。那么最后你告訴我，你的西南的事處理得好嗎？

張明亮 佳佳，謝謝你上次信中的那句話，我選擇了正確的事情，并且我不會絕望。我被免職了。我提出移交司法的時候，我其實(shí)并不了解西南地區(qū)的負(fù)責(zé)人是我們控股股東的那家大企業(yè)的老總的外甥。我被免職了，我用這段時間去了一趟三亞，去潛水放松一下，結(jié)果我差點(diǎn)就死在海里。你知道，在水深十米的地方，你身上承受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要比平時大很多，我那天的深度是二十米，然后，一陣亂流，我和潛水伙伴失散了。那個時候，我周圍沒有別人，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和氣泡聲。我就漂在那里，任由巨大的海流席卷而來的動勢，把我推向腳下深不見底的一片大海。我當(dāng)時覺得我完蛋了，我的氣瓶已經(jīng)快要沒有空氣，我呼吸越來越困難，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我爸媽，我愛人，我兒子，我覺得我已經(jīng)死了！然后我的潛水電腦開始響起來，那個混沌的瞬間，聽到那種“嗶嗶嗶”的聲音，就像是人間的召喚，我開始讓自己冷靜，平穩(wěn)呼吸，讓氣瓶里剩下的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氣都完全發(fā)揮它的作用，我不能上升太快，我心里很清楚，因?yàn)槟菢拥脑挘业姆螘ǖ?，但我又真的想立刻看到水面，看到岸，看到世界！看到你……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煎熬，每一分秒都是生死，但是你不能快，也不能停，不著急，也不放棄。強(qiáng)迫自己在心跳一百四十下的時候還慢慢呼吸，十九米，十七米，十五米，直到五米，四米，三米……我終于把頭露出水面的時候，我知道我贏了。我能贏，我的公司也一定能贏……這件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不需要讓我愛人擔(dān)心，當(dāng)然更不需要讓你擔(dān)心。但是所有的危機(jī)過后，這件事我最想告訴的人，是你。我真的還想看到你。

路佳佳 謝謝你，明亮。這個故事，你以后要講給我的孩子們聽。一定，拉個勾。

張明亮 對，我也要講給我的孩子聽。

***

張明亮 天哪！偉大的好消息！美國簽證放寬了，我可以去紐約看你了！

路佳佳 你先別來，我……我最近特別忙。

張明亮 忙什么啊？你演你的戲，我就做一個乖乖的觀眾，在旁邊聽你說話，看著你，不可以嗎？或者我可以買個票就在旁邊看戲。

路佳佳 沒有，沒有，亂七八糟的，求你……這段時間不要來。但是，明亮，幫我一個忙，很重要的忙，好嗎？我們這幾年一直在靠電子郵件聯(lián)絡(luò)。我有點(diǎn)老了，想小時候的那些，你幫個忙好嗎？

張明亮 你哪里會老？至少我們之間還不用說老吧？你說，幫什么忙？你不會說讓我?guī)е闱蛉ゼ~約吧？我還能踢得動，但準(zhǔn)頭不如那個時候。

路佳佳 哈哈哈！張明亮，來，我多想你把足球踢到我的臉上，但是不是這個事，你能寫信給我嗎？用手寫，用紙寫，我要看到你的字。還有，以前我們的信，你把它復(fù)印給我好嗎？或者掃描也可以。

張明亮 你要看我的字嗎？我那個時候就不是書法家。但是我覺得你的提議很妙，我寫信，太妙了，你也要給我回信，也是用寫的！

路佳佳 對，我們回信，我們寫信，用寫的。

***

張明亮 佳佳。你又給了我一個機(jī)會，到街上去看有沒有郵筒。你讓我去想，去感覺到，我真是一個壞男人。我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陪我過日子。而你……陪了我一輩子。

路佳佳 在紐約的一位華人，是位作家，他寫過一首詩：“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他叫木心，我雖然不認(rèn)識他，也許我曾經(jīng)碰到過他：穿著裁剪得很好的但很舊的西裝大衣，一個中國面孔的老紳士，安靜地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那時我年輕，碰到了也不會注意，某些心境一定要到某個時刻才能懂得，可當(dāng)你懂得的時候，或許一切都來不及了。珍惜你生命中的每一個人吧，我也一樣。

張明亮 木心，我知道他，已經(jīng)去世了，他是桐鄉(xiāng)人，我跟同事去過，他就是從那里走出去的。我還記得在那個清秀的小地方，聽人講到過他寫的一句詩：“我愉快地步行回來，已經(jīng)看過我的墓地?！奔鸭眩阋怯信d趣，以后我?guī)阋黄鹑ネ┼l(xiāng)看看吧！

路佳佳 “我愉快地步行回來，已經(jīng)看過我的墓地”……先不聊了，好累啊。記著，我要收到你下一封用紙筆寫的信，快一點(diǎn)兒。請用快遞，加急！

***

張明亮 佳佳，我準(zhǔn)備給你寫一封長的。因?yàn)槿齻€月前，我父親腦梗走了，他走得很突然，但并不痛苦。他應(yīng)該挺滿意自己的一輩子，但是我很難受，不僅僅是舍不得他，而是突然覺得，他們走了，前面就沒有人擋著了，這以后，就輪到我們走在最前面了。我經(jīng)歷過生死，我不怕死，但是我很怕前面沒有人的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一切都開始暗淡，有點(diǎn)褪色。兩個月前，我愛人抱回來一只小狗，說是單位門口的一只流浪狗生的，如果沒人管就會餓死。她們幾個同事就一人分了一只，她說，她每天早點(diǎn)兒起床溜一趟狗，晚飯后這次歸我遛。其實(shí)我心里不太愿意，可她那么喜歡小狗，我就當(dāng)哄她高興吧。沒想到，我遛著遛著就遛出意思來了，每到晚上，我就帶著小家伙上街，溜溜達(dá)達(dá)，散散漫漫，走累了就坐會兒，有時我跟它聊兩句，有時就這么大眼兒瞪小眼兒地愣著。我就想起小時候，看見那些老爺子在街上溜達(dá)，東瞧瞧西看看，瞇著眼睛曬太陽半天不動，那時我就奇怪：他們干什么呢？腦子里頭在想事兒，還是一片空白？我就這么溜達(dá)著，我就想起我小時候在街上跑，又想起兒子小時候在街上跑，我想起佳佳在干嘛？在睡覺？在做飯？在看書？還是在溜達(dá)？還是在做設(shè)計？我一邊溜達(dá)著一邊想，孩子長大了，我送她去美國，我跟著我的愛人一起去美國，我們就在你的隔壁再建一座房子，好不好？我的愛人手藝很好，做飯好吃著呢。我們可以經(jīng)?！?jīng)?？吹?，好不好？

[明亮亂想。

張明亮 佳佳，上一封長信收到了嗎？不會快遞把它弄丟了吧！回復(fù)我。

***

路佳佳 明亮，道歉！還是這樣不辭而別了，而且，是最后一次。我終于等來了你的最后一封信，讀著它描繪的美麗的未來，那將是一個永遠(yuǎn)無法實(shí)現(xiàn)的夢。你還記得我們在千禧年在學(xué)校見面嗎？我說我不安，是因?yàn)樵谇ъ曛?，我身上出了一次奇怪的疹子。這個疹子我每年都出現(xiàn)，每一次出現(xiàn)都比上一次出現(xiàn)的時間更長，它是一種免疫系統(tǒng)的遺傳病，我父親也是死在這個病上，我沒有什么辦法，只能把粉底越撲越厚，抓緊時間做我沒有做完的事：安頓好兩個女兒的生活，還有，盡可能多地陪伴你。幸好我們有了Email，我可以在求醫(yī)問藥的間歇，隨時跟你聊聊天兒。

剛到紐約的時候，我住在布魯克林，每天坐著火車過橋到曼哈頓時，車廂會“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輕晃著，窗外東河的盡頭是大海，環(huán)抱著曼哈頓島，清晨與黃昏，水面升起薄霧，像是電影的畫面，又像是在夢里。在那樣的時刻，我總是會想起北京、想起你，好像一整個國家，我想念的人和事就只有你。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想你。就在不久前，我去過北京，想跟這個雖然停駐時間不長，卻在我生命中留下深深烙印的地方告別，我再一次回到了咱們學(xué)校的操場，千禧夜我們重逢的地方。我緊張地盯著操場的入口處，盼望著你的身影出現(xiàn)，又害怕你出現(xiàn)，我不愿意你看到我亂七八糟的臉，更不愿意你承受我最后的旅程，如果你出現(xiàn)我就只能逃跑了。上帝保佑！你沒有。

在生命最后的時刻，有你的信陪伴著我，它講述的故事是兩個人互相支撐、扶持著，才不怕往黑暗的地方走，走著走著，光亮就出現(xiàn)了，在光亮中，世界始終是我們最初和最深的愛，多么幸運(yùn)，我曾經(jīng)遇到過你，你的存在，你從始至終的存在，讓我確定，我對這一生不僅沒有怨言，而且深深感恩。

“蔚藍(lán)的海面霧靄茫茫，孤獨(dú)的帆兒閃著白光！它到遙遠(yuǎn)的異地尋找什么？它把什么拋棄在故鄉(xiāng)？……”我要先走了，明亮，你別害怕，無論多遙遠(yuǎn)……我們，都會在一起。愛你的，佳佳。

***

[北京南鑼鼓巷，一個男孩跟一個女孩一起走。

男孩 咱倆網(wǎng)上都聊那么久了，還不行??？

女孩 哪兒久了？

男孩 都一禮拜了吧。

女孩 那也不行，我又不是來約的。

男孩 我要是那飛行員你就不這么說了吧？

女孩 我就喜歡飛行員！

男孩 你可小心，現(xiàn)在騙子可多了，都冒充飛行員，實(shí)際上是夜店制服趴的小哥吧。

女孩 是民航大樓旁邊搖出來的！

[男孩指著旁邊。

男孩 喝酸奶嗎？

女孩 好啊，哎，喝了酸奶也不行啊我先說。

[兩人拿著酸奶繼續(xù)走……到一個小胡同旁邊。

男孩 走這邊兒，前邊兒人太多了。

女孩 這里多黑啊。

男孩 就是因?yàn)楹诓艁戆　?/p>

[男孩把女孩手上喝完的酸奶罐拿下來一起往路邊一扔，拉著女孩往里走，過了一會兒，兩人從胡同里出來，各自仍然處于興奮狀態(tài)。

男孩 嘿嘿，跟我走吧。

女孩 剛才那……不算。

男孩 那怎么才算啊？

女孩 反正就是不算，我要去找飛行員，我喜歡飛行員，拜拜！

[女孩快步離開，男孩不解，追上去。

***

張明亮 佳，還好嗎？你走了整一年了，我還繼續(xù)活著，活著有意思，因?yàn)槊恳淮蜗氲侥?，心里還會疼，這一疼，我就踏實(shí)，我就知道，你還在。北京現(xiàn)在難得有幾個藍(lán)天。有一天，我路過天壇公園，拐了進(jìn)去，我就躺在草坪上手枕著后腦勺，看著藍(lán)天，它一會兒又變成海。太陽光不緊不慢地照，看累了，我索性閉上眼。有那么一個時刻，我真的希望自己就這么睡過去，再睜開眼，時間就回到40年前那個下午，你就躺在我旁邊看著藍(lán)天，我們后邊的人生，還可以從頭來過……佳佳，你在哪兒？看看我，看看我……路佳佳，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你。路佳佳，我愛你！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