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三角關系型不當?shù)美?br/>——以“錯誤匯款”為例

閆博雅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200042)

匯款人將匯款錯誤地匯至無權受款人的賬戶，然后無權受款人的開戶行基于與無權受款人之間的劃扣協(xié)議自動劃扣掉匯款這種三角關系型不當?shù)美趯崉罩谐３０l(fā)生。目前我國民法學理上對三角關系型不當?shù)美€缺乏系統(tǒng)的研究，在司法實踐中對三角關系型不當?shù)美讣奶幚硪裁黠@不足。因此，展開對三人關系型不當?shù)美难芯?，對于豐富和發(fā)展我國不當?shù)美ɡ碚撗芯?，為司法實踐提供理論指導具有重要意義。本文主要從具體的案例出發(fā),簡析“錯誤匯款被銀行劃扣”這種三角不當?shù)美愋椭绣e誤匯款人、受款人和銀行之間的法律關系，銀行是否“不當?shù)美币约皡R款人能不能向銀行請求返還的問題。

錯誤匯款；三角不當?shù)美粺o法律上之原因

一、問題提出

在現(xiàn)今社會，非現(xiàn)金支付在支付方式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在委托銀行付款中，錯匯的情況大量發(fā)生。錯誤匯款是與現(xiàn)代經濟生活中通過銀行或者其他非銀行金融機構如支付寶、財付通等進行指示給付或者快捷給付方式緊密聯(lián)系的。筆者以“錯誤匯款”為關鍵詞查詢了北大法寶網，經總結發(fā)現(xiàn)此類案件的一般形式為，匯款人甲打算通過某工行A(匯出銀行)向乙匯款100萬，但由于匯款人的操作失誤，誤匯款項給了丙的賬戶。而恰好丙在其開戶銀行B(匯入銀行)負有債務，丙與B銀行簽訂有“借貸合同書”或者“綜合授信合同書”等之類的協(xié)議，根據(jù)二者之間的劃扣協(xié)議，開戶銀行B自動劃扣了匯入丙賬戶的這100萬匯款。問題是匯款人甲能否依不當?shù)美埱髣澘坫y行B返還呢？這就需要我們分析匯款交易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探討委托銀行付款所生的不當?shù)美磪R款人、匯款銀行、受款人之間的三角關系不當?shù)美麊栴}。

二、三者之間的關系探究

因給付而發(fā)生的不當?shù)美?，是指因他人的給付而有所取得，其取得無法律上原因，該取得人應負返還義務。其規(guī)范功能在于消除欠缺給付目的的財產利益的移動。給付不當?shù)美埱髾?特別是在非債清償?shù)那闆r下)因根植于公平理念而被法律所確認，法律一方面允許當事人在各種交易中得基于一定目的而為給付，另一方面又允許受損人通過行使不當?shù)美埱髾鄟沓C正無法律上原因(欠缺給付目的)的財產利益的移動，達到消除因交易計劃失敗而產生的不公平結果。

給付不當?shù)美埱髾嘀写嬖趯嵸|性的兩大問題：第一，涉及的是確定在法律上起決定作用的給付目的。給付目的的實現(xiàn)與否，決定了給付是否需要返還，如目的已達則構成“法律上的原因”。第二，如若給付涉及的不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則給付不當?shù)美埱髾鄬⒀葑兂蓮碗s的問題。比如債務人不向其債權人支付，而是根據(jù)債權人的指示向第三人支付，抑或債務人不以自己的金錢支付，而是在無權支配的情況下以第三人的金錢支付。

本案要討論的是一起涉及三人關系的三角型不當?shù)美讣?。三角關系不當?shù)美遣划數(shù)美诵膯栴}。關于委托銀行付款所生之三角關系不當?shù)美?，國外相關判例多有分歧，學說理論錯綜復雜。我國司法實踐不乏相關案例，但其理論構成并不明確，缺乏統(tǒng)一的判斷標準。

三角關系型不當?shù)美?，是指因第三人參與他人給付而發(fā)生的不當?shù)美??？陀^地說，不當?shù)美讣写蠖鄶?shù)案件還是兩人關系型不當?shù)美?，三人關系型不當?shù)美遣划數(shù)美囊环N復雜狀態(tài)。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王澤鑒將三人關系的不當?shù)美唧w分為八種基本類型：1.給付連鎖，2.縮短給付，3.指示給付，4.第三人利益契約，5.債權讓與、債務承擔，6.保證，7.第三人清償，8.誤償他人之債。其中，指示給付是常見的三人關系給付型不當?shù)美?，錯誤匯款糾紛又是屬于典型的指示給付關系不當?shù)美?。在指示給付關系中，至少有三方當事人，做出指示之人，成為指示人；被指示之他人，成為被指示人；受給付的第三人，稱為領取人或受領人。而指示給付關系之所以發(fā)生基于兩類關系的存在，一是指示人與受領人之間的關系叫對價關系，比如為清償債務，或對領取人的贈與；二是指示人與被指示人之間的資金關系(或稱為填補關系)，比如為清償債務?；谠搩深愱P系，被指示人向領取人給付，稱為給予行為。那么，文首所述的此類“錯誤匯款”案件中，匯款人甲為指示人，銀行A為被指示人，受款人丙為受領人，三人之間的關系具體如何呢？

匯款人與匯出銀行之間。我們知道，匯款人與銀行之間存在委托合同的關系。在匯款時，匯款人通過委托合同向銀行發(fā)出指示，請求銀行將款項轉于受款人的賬戶，即前述說的“指示交付”。在匯款指令作出時，匯款人或在賬戶里已經存有足夠的款項，即匯款指令有效成立的前提是匯款人對銀行享有一定數(shù)額的債權。然后匯款行基于匯款人的指示，將款項轉于受款人的賬戶。在本文所探討的“錯誤匯款”情況下，匯款人因己方過錯而對銀行發(fā)出匯款指示，該匯款指示雖存在瑕疵，但是在被撤銷之前仍有效。在匯款人發(fā)現(xiàn)匯款錯誤后，銀行往往已按照指示將錢款匯出，相應的款項也早已記入收款人的銀行賬戶之內。

匯款人與受款人以及匯入銀行之間。在一般無錯誤的情況下，匯款人與受款人之間通常存在一定的基礎法律關系(比如買賣合同等)，匯款人基于履行該法律關系產生的債務，通過轉賬將一定數(shù)額的款項匯入受款人的銀行賬戶。在這個過程中，匯款人通過將自己對銀行的債權讓與給受款人的方式清償自己基于基礎關系對受款人所負擔的債務。但在錯誤匯款情況下，匯款人與受款人一般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或者雖然存在債權債務關系，但是匯款人與受款人之間也沒有就讓與銀行債權以清償債權達成合意。而匯入銀行在匯款人和受款人之間的關系中，僅僅起到一個類似于“中介”以及另一個第三方的作用，即，匯款人誤將款項匯給了受款人在匯入銀行所設的賬戶(類似于“中介”)，而匯入銀行基于其與受款人的合同關系(這是另一個雙方關系了)，“基于合理的信賴”將款項自動劃扣。

受款人與匯入銀行之間。受款人在銀行開立賬戶，與銀行之間存在一個存款合同和委托合同雙重性質的合同關系。在民法理論上，銀行按照匯款人的指示將相應的款項記入受款人的開戶行的行為被稱為給予行為。本案中，當錯誤匯款已經記入受款人的賬戶后，受款人可以憑相關證件向銀行主張債權，即取款。然后銀行在不知該匯款為錯誤付款時，基于與受款人之間的“綜合授信合同”等對受款人賬戶進行“劃扣”，以實現(xiàn)自己的債權，也是合理的。

從法律效果上看，如前所述，匯款人之所以委托銀行付款于受款人，系匯款人為清償對受款人的金錢債務。匯款銀行對匯款人所以為給付之關系，系基于其與匯款人之間的補償關系，其原因或為清償債務或為貸予信用。若匯款人于匯款銀行有存款，其對匯款銀行的存款債權，在委托付款數(shù)額范圍內消滅；若無存款，則為匯款銀行對匯款人的授信，匯款銀行對匯款人取得償還請求權。因此在清償關系上，匯款銀行受匯款人的指示付款于受款人，其所為之給與，構成雙重給付：一方面，構成匯款銀行對匯款人的給付，匯款銀行對匯款人補償關系所生之債務因而消滅；另一方面，構成匯款人對受款人的給付，匯款銀行給與受款人之同時，受款人對匯款人對價關系所生之債權，因清償目的達成而消滅。

三、不當?shù)美臉嫵?/h2>

給付不當?shù)美喟l(fā)生在兩個當事人之間，誰得向誰主張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應依給付關系加以判斷，這在兩人關系中比較清楚，但在第三人參與給付關系而發(fā)生不當?shù)美麜r，究竟誰得向誰主張不當?shù)美埱髾?，當事人觀點未盡一致，如何調和沖突的利益，難免發(fā)生爭議。在規(guī)范上不能表面地從事實上由誰給付誰來判斷，而應先從其給付的給予目的，認定其給付的原因關系，而后以該原因關系為基礎，認定其規(guī)范上的給付關系存在于誰與誰間。例如就一筆債務約定由第三人給付時，外觀上雖是由第三人直接對于債權人給付，但按其給予目的，該給付關系可解析或展開為第三人對于債務人間及債務人對于債權人間的給付關系。該第三人與債權人間反而無給付關系。該兩給付關系各自需要與之對應的原因關系。該兩原因關系隱藏于由第三人給付的給付關系中。該隱藏的原因關系分別決定前后當事人間給付關系的真正目的及對象?？傊?，就造成財產利益之移動的給付關系，應按其給予目的構成的原因關系，認定其給付人及受領給付人。各該給付如果欠缺該給予目的構成的法律上原因，該原因關系中的給付人才是該不當?shù)美膫鶛嗳耍o付受領人才是該不當?shù)美膫鶆杖?。這在兩個原因關系皆無效的情形，也是這樣。

那么，銀行究竟是否有不當?shù)美葟牟划數(shù)美贫鹊臉嫵梢矸治?。根?jù)《民法通則》第92條規(guī)定，即“沒有合法根據(jù)，取得不當利益，造成他人損失的，應當將取得的不當利益返還受損失的人”，一般認為不當?shù)美臉嫵梢ǎ阂环将@得財產利益；另一方受有損失；獲利無法律上之合法依據(jù)；獲利與受損之間有因果關系。給付不當?shù)美某闪⒁榔漕愋蛻J定為：基于給付而受利益，致他人受損害是因為當事人之間具有給付關系，欠缺給付目的(無法律上原因)。具體分析如下：

(一)獲得財產利益

對受款人來說：受款人與銀行之間沒有儲蓄存款的民事法律關系，受款人不享有存款債權。受款人賬號內的匯款是基于錯誤的匯款，因而受款人對該筆款項不屬于合法占有。受款人與匯款人之間也沒有對價關系，匯款人對受款人自始無給付目的，不當?shù)美l(fā)生于匯款人和受款人之間，匯款人有權向收款人主張返還該不當?shù)美R入銀行來說：銀行在不知該匯款為錯誤付款時，基于與受款人之間的“綜合授信合同”等對受款人賬戶進行“劃扣”，實現(xiàn)了自己的債權，獲得了財產利益。

(二)受有損失

匯款人甲匯款的目的本是為了清償其與乙的債務，但是因為操作失誤，誤將款項匯給了受款人丙。從而導致匯款人甲沒有成功清償自己對乙的債務，乙沒有成功獲得甲的債務清償款項，甲乙都是受有損失的一方。

(三)獲利無法律上之依據(jù)

如前所述，在無錯誤匯款的情況下，匯款人之所以委托銀行付款于受款人，系匯款人為清償對受款人的金錢債務，此即法律上的原因。匯款銀行受匯款人的指示付款于受款人，此種給付，一方面，構成匯款銀行對匯款人的給付，匯款銀行與匯款人之債務因而消滅；另一方面，構成匯款人對受款人的給付，匯款銀行給與受款人的同時，受款人對匯款人之債權因目的達成而消滅。

但錯誤匯款的情形下，匯款人與錯誤受款人之間不存在原因關系(如債權債務關系)，匯款人對受款人自始無給付目的，那么錯誤受款人取得的100萬款項是沒有法律上合法依據(jù)的，因此構成了不當?shù)美?/p>

而對于匯入銀行而言，筆者認為銀行劃扣款項是具有法律上的原因的。在轉賬情形，受款人在銀行開立賬戶，銀行作為支付結算的中介機構，負責將匯款數(shù)額計入受款人之存款中，使其取得存款債權。在這個過程中銀行并沒有審查受款人與匯款人之間是否有真實的委托關系或者第三人是否自愿匯款的義務，銀行作為善意的第三人，基于對匯款的信賴，無論匯款人與受款人是否有委托關系，當有匯款人匯款到受款人的賬戶時，在銀行和受款人之間都成立有效的存款債權債務關系。因而銀行基于與受款人之間的劃扣協(xié)議劃扣該筆款項，與自己對受款人之貸款債權相抵銷時，是具有法律上依據(jù)的。

(四)因果關系

不當?shù)美贫鹊哪康脑谟谡{節(jié)沒有法律上原因的財產獲利和受損的變動，消除不當?shù)美怂@的不當利益，彌補受損人所受損失。

受款人丙因銀行操作失誤獲得100萬元，受款人與匯款人之間沒有對價關系，匯款人對受款人自始無給付目的，受款人取得的100萬不當利益并沒有合法根據(jù)，且取得利益和遭受損失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因此于匯款人和受款人之間有不當?shù)美陌l(fā)生，丙是不當?shù)美耍瑓R款人有權向受款人丙主張返還該不當?shù)美?/p>

四、結論

匯款人與匯款銀行以及受款人之間的法律行為成立相互獨立的合同關系，匯款銀行基于合理信賴依匯款人指示所為的履行行為及其與受款人之間的合同關系不受匯款人錯誤之影響，具有無因性，也不受匯款人與受款人之間原因關系瑕疵的影響。錯誤匯款人不能主張匯款銀行不當?shù)美?只能請求受款人返還不當?shù)美＞唧w分析如下：

(一)銀行不成立不當?shù)美?/p>

在給付不當?shù)美?，通常會根?jù)給付目的確定不當?shù)美漠斒氯恕Ｔ谥甘窘o付中，被指示人是基于指示人的履行輔助人地位對受領人進行交付，該交付行為根本上是指示人為完成對受領人的債務為目的。向受領人所為的給付，真正的給付人實際上是指示人，因此給付關系僅存在于指示人與受領人之間，而非被指示人與受領人之間。也正是基于這個原因，依目前通說，“對價關系(指示人與受領人之間的關系)具有瑕疵時，指示人對領取給付之人有不當?shù)美埱髾唷薄４朔N情形，由受領人向指示人負不當?shù)美熑?，而被指示人也無須承擔受領人不當?shù)美颠€的風險。

因此，銀行不成立不當?shù)美?，無需承擔不當?shù)美颠€的風險。筆者在查詢北大法寶網的一些判決中也發(fā)現(xiàn)了，法官基本上均認為基于受款人與匯入銀行之間的借貸關系，匯入銀行劃扣債權的行為是正當?shù)?，或者說這種劃扣行為所取得的財產權可以對抗匯款人的不當?shù)美埱髾唷?/p>

(二)向受款人主張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

匯款人可向受款人主張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即向受款人主張將錯匯的款項退給匯款人。至于銀行方，由于在整個匯款中，匯出銀行無過錯地按照匯款指示行事，因而其在按照指示將相應錢款記入收款人賬戶時，即清償由于委托付款合同而對匯款人負擔的債務時，無不當?shù)美?。匯入銀行在不知該匯款為錯誤付款時，基于與受款人之間的“綜合授信合同”等協(xié)議對受款人賬戶進行自動“劃扣”，以實現(xiàn)自己的債權，實際上在行使抵銷權，也是合理的，也沒有不當?shù)美Ｊ芸钊恕盁o合法依據(jù)”，收到匯款款項，是真正的受益人，即不當?shù)美谋徽埱笕恕?/p>

在現(xiàn)行法律制度中，如何解釋“匯款錯誤”中的“錯誤”是繼續(xù)探討的邏輯起點。盡管匯款“錯誤”可能是由重大誤解而引起，但是，它與重大誤解存在細微的差別。通說認為，“重大誤解”所強調的是有“過錯”方應承擔責任，即不僅對于自己的“過錯”承擔責任，而且對于對方因信賴該意思表示所產生的信賴利益損失承擔責任。因此，“匯款錯誤”不屬于合同下的錯誤制度，它只能在不當?shù)美贫认芦@得解釋。法律允許利益受損人通過行使不當?shù)美埱髾鄟沓C正由于無法律上原因(欠缺給付目的)而發(fā)生的財產利益的移動，達到消除因給付錯誤而產生的不公平結果，體現(xiàn)著公平正義的法律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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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博雅(1994-)，女，漢族，河南人，碩士研究生在讀，華東政法大學,專業(yè)民商法，研究方向民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