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勇 萬成兆
未經法院刑事裁判司法機關違法處理涉案財物國家賠償問題探析
江 勇 萬成兆*
司法實踐中,未經法院刑事裁判,司法機關對于涉案財物的處理引發(fā)的國家賠償爭議案件較多。由于法律規(guī)定不完善,如何確認司法機關行為違法性和處理賠償請求,成了國家賠償審判的難點。本文從典型案例出發(fā),探討不同情形下此類刑事賠償案件所面臨的問題,尋求解決問題的對策。本文認為,未經法院刑事裁判司法機關擅自處理涉案財物國家賠償案件,國家賠償審查應當在尊重刑事司法權的基礎上予以適度審查,堅持違法歸責和非法利益不予保護原則。當事人不僅對法律問題有爭議,而且對事實問題也有爭議的,法院賠償委員會無權直接認定事實。法院在確認賠償義務機關行為違法的同時,應當責令賠償義務機關移交有關主管部門、建議提起刑事審判監(jiān)督程序或由法院對原刑事裁判作出釋明,對涉案財物作出認定和處理。若純粹是對涉案財物性質的法律判定而不是事實爭議,可以直接適用法律認定是否系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在賠償案件審理過程中,原一審法院在二審終審后再對涉案財物作出的補充裁判,本質上不具有法律效力,法院賠償委員會仍需要對案件進行實質性審查。若查明涉案財物屬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應當支持賠償請求人的賠償請求,可以在國家賠償決定書“本院賠償委員會認為”部分指出一審刑事補充裁定違法的同時,決定賠償義務機關承擔賠償責任;如果查明不屬于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可以在國家賠償決定書“本院賠償委員會認為”部分指出非法權益不受法律保護,駁回賠償請求人的賠償請求。
未經刑事審判 違法財物處置 國家賠償
案例一 嚴躍良申請金華市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違法刑事扣押賠償案
嚴躍良從法院執(zhí)行員姜某處得知某出讓地塊以劃撥用地評估方式進行拍賣但因無人應拍而流拍,便串通他人以160萬元低價拍得該塊土地,后嚴躍良以380萬元價格將土地轉讓他人。2007年金華市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以嚴躍良涉嫌行賄罪對其進行拘留,案發(fā)后,經重新評估,出讓土地和劃撥土地評估差價為71萬元,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對涉嫌違法所得的71萬元土地拍賣差價款進行了扣押。2009年3月9日,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作出金東檢反瀆撤(2009)1號撤案決定書:因嚴躍良犯罪情節(jié)輕微,決定撤銷案件。對扣押的71萬元,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首先將案件移送金東區(qū)工商局按串通拍賣行為處理,金東區(qū)工商局以超過“二年”處罰時效為由,不予受理,后移送金東區(qū)人民法院處理未果后沒收上繳國庫。嚴躍良申請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賠償違法追繳的71萬元及其利息損失。
案例二 壽志定申請舟山市普陀區(qū)人民檢察院違法追繳刑事賠償案
壽志定在普陀山佛教協(xié)會工作期間負責工程決算、工程質量管理,其利用職權,收受他人款項,普陀區(qū)人民檢察院在對壽志定以涉嫌受賄罪進行立案偵查后,因發(fā)現(xiàn)其非國家工作人員,不構成受賄罪,遂以 “犯罪主體身份規(guī)定不明,存在爭議”為由,決定撤銷案件。但立案偵查期間,普陀區(qū)人民檢察院作出沒收決定書,將壽志定收取的相關款項及孳息予以沒收,并上交國庫,后又于案件被撤銷之后的2011年作出刑事申訴復查決定書,決定撤銷前述沒收決定書,并將涉案沒收之款項從國庫返回后移送壽志定原主管單位普陀山佛教協(xié)會予以處理。壽志定認為案件既已被撤,相關款物屬于民間饋贈行為,普陀區(qū)人民檢察院自行移送其他部門屬于違法行為,應予以返還,遂申請國家賠償。
案例三 李愛利申請仙居縣公安局刑事違法追繳賠償案
2011年3月30日,李愛利因涉嫌非法經營罪被仙居縣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4月19日,仙居縣公安局向李愛利開具浙江省預收(暫扣)款票據,收取預收款人民幣18萬元。同年7月5日,仙居縣公安局開具浙江省罰沒財物專用票據,將其中16萬元作為非法所得予以沒收。2011年10月25日,李愛利因犯非法經營罪被仙居縣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緩刑三年,并處罰金人民幣8萬元。2012年6月28日,李愛利申請仙居縣公安局返還暫扣款18萬元及利息的賠償申請。
案例四 趙興玉申請溫州市公安局鹿城區(qū)分局違法刑事扣押賠償案
2004年8月11日,趙興玉之子何銀平因涉嫌合同詐騙被刑事拘留,同日,溫州市公安局鹿城區(qū)分局扣押了登記在趙興玉名下、2004年8月10日購置的總價款為42641.72元的秦川-福萊爾小型轎車一輛。2005年2月22日,溫州市鹿城區(qū)人民檢察院以鹿檢訴字(2004)1314號起訴書指控何銀平犯合同詐騙罪,向溫州市鹿城區(qū)人民法院提起公訴。2004年3月25日,溫州市鹿城區(qū)人民法院作出(2005)鹿刑初字第242號刑事判決,以合同詐騙罪判處何銀平有期徒刑13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并處罰金5000元;責令何銀平退賠被害人徐運河經濟損失50萬元。但該刑事判決書對扣押的車輛未任何提及,溫州市公安局鹿城區(qū)分局已于2006年7月26日將該車輛發(fā)還刑事詐騙被害人徐運河。多次交涉未果后,2014年8月,趙興玉向溫州市公安局鹿城區(qū)分局申請國家賠償,請求賠償被扣押車輛損失1782108元。經溫州市公安局復議駁回后,趙興玉向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申請作出賠償決定。
案例五 金文龍申請海鹽縣人民檢察院返還財物賠償案
1998年1月,海鹽縣人民檢察院以金文龍涉嫌刑事犯罪為由,扣押金文龍贓款,并出具了追繳清單。1998年10月7日,海鹽縣人民檢察院作出(1998)鹽檢沒字第23號《沒收決定書》,以部分證據不足,受賄行為情節(jié)顯著輕微,尚未構成犯罪,但其收受款項屬非法所得為由,沒收其中的13618元。金文龍以海鹽縣人民檢察院無權沒收為由申請賠償。海鹽縣人民檢察院稱,洪祖根、葉青、何根華等證人證明該13618元系金文龍受賄所得,金文龍本人也承認在經濟往來過程中收受上述禮金,故就低認定13618元,予以沒收,依據是1965年12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財政部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沒收和處理贓款贓物若干問題的暫行規(guī)定》第1條規(guī)定以及1985年8月7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檢察機關受理的經濟案件,經審(偵)查認為不構成犯罪,其非法所得財物如何追繳問題的批復》。金文龍則認為,上述規(guī)定和批復與1996年修正的刑事訴訟法不一致,海鹽縣人民檢察院應當將上述財物移送有關主管機關處理,而不是直接作出沒收決定。且該13618元系其與客戶在經濟活動中的禮尚往來,不是非法所得,不應當沒收。遂申請海鹽縣人民檢察院返還財物。
案例六 金國順、蔣玉琴申請平陽縣公安局返還財物賠償案
2009年9月初,金國順、蔣玉琴夫妻租用魏某某位于平陽縣水頭鎮(zhèn)的秋玉便利店及其煙草專賣零售許可證,利用魏某某的身份從溫州市煙草公司平陽分公司購買煙草進行銷售,至2012年6月1日被查止,經營卷煙價值人民幣17772308元,共獲利88000元。平陽法院以非法經營罪判處金國順有期徒刑五年六個月,并處罰金100000元。判處蔣玉琴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并處罰金人民幣30000元。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2013年,金國順、蔣玉琴申請平陽縣公安局返還未隨案移送被扣押的卷煙。在賠償案件審理過程中,溫州市平陽縣人民法院于2014年6月5日作出(2012)溫平刑初字第1095號刑事裁定書,補充裁定如下:未隨案移送的,扣押于平陽縣公安局的被告人金國順、蔣玉琴的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卷煙予以沒收,上繳國庫。本裁定送達后立即發(fā)生法律效力。接到補充裁定后,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決定,駁回金國順、蔣玉琴的賠償申請。
財產權作為一項基本人權已是法治社會毋庸置疑的共識,《國家賠償法》第18條①《國家賠償法》第18條:“行使偵查、檢察、審判職權的機關以及看守所、監(jiān)獄管理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行使職權時有下列侵犯財產權情形之一的,受害人有取得賠償的權利:(一)違法對財產采取查封、扣押、凍結、追繳等措施的;(二)依照審判監(jiān)督程序再審改判無罪,原判罰金、沒收財產已經執(zhí)行的?!薄⒌?6條②《國家賠償法》第36條:“侵犯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財產權造成損害的,按照下列規(guī)定處理:(一)處罰款、罰金、追繳、沒收財產或者違法征收、征用財產的,返還財產;(二)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解除對財產的查封、扣押、凍結,造成財產損壞或者滅失的,依照本條第三項、第四項的規(guī)定賠償;(三)應當返還的財產損壞的,能夠恢復原狀的恢復原狀,不能恢復原狀的,按照損害程度給付相應的賠償金;(四)應當返還的財產滅失的,給付相應的賠償金;(五)財產已經拍賣或者變賣的,給付拍賣或者變賣所得的價款;變賣的價款明顯低于財產價值的,應當支付相應的賠償金;(六)吊銷許可證和執(zhí)照、責令停產停業(yè)的,賠償停產停業(yè)期間必要的經常性費用開支;(七)返還執(zhí)行的罰款或者罰金、追繳或者沒收的金錢,解除凍結的存款或者匯款的,應當支付銀行同期存款利息;(八)對財產權造成其他損害的,按照直接損失給予賠償。”明確規(guī)定了司法機關侵犯財產權導致?lián)p害的國家賠償情形和賠償的具體方式、標準等內容。針對刑事訴訟程序中當事人的財產權保護,目前實務界較多關注財產權賠償的范圍與標準問題,也即《國家賠償法》第36條所確定“直接損失”的定性及外延能否突破等問題。但在國家賠償實踐中,大部分案件往往是:在沒有法院作出合法刑事裁判的情況下,因司法機關對涉案財物③本文“涉案財物”包括違法所得和贓物贓款。的不當處置引發(fā)的國家賠償爭議。
關于刑事訴訟過程中涉案財物處理的方式及監(jiān)管問題,立法層面并不完善。2012修正的刑事訴訟法進一步強調了對涉案當事人的財產權保護,第234條明確規(guī)定了法院必須對司法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的涉案財物及其孳息作出最終處理決定,這屬于對涉案財物處理進行司法化的調整與改革,對于當事人財產權的保護具有積極的意義。但對于未進入審判程序情況下司法機關對涉案財物處理行為,以及即使是經刑事審判程序,對那些司法機關違法侵害當事人財產權的行為缺乏明確規(guī)定??梢哉f,長期以來刑事訴訟程序中的財產強制行為并未得到有效的司法控制。從以往的司法實踐來看,濫用和不當使用搜查、扣押權,是繼刑訊逼供、高羈押率之外我國所面臨的一大問題④劉卉:《建立搜查扣押的司法審查制度》,載《檢察日報》2009年12月22日。。雖然公檢法等部門也已意識到這一問題,近年來推出了不少規(guī)定。目前,最高司法機關發(fā)布的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包括: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六部委的《關于實施刑事訴訟法的若干規(guī)定》,最高人民檢察院《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人民檢察院偵查協(xié)作暫行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涉案財物管理規(guī)定》,公安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適用查封、凍結措施有關規(guī)定》《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guī)定》等。但這些規(guī)定大部分限于各系統(tǒng)內部運行,在運作時因缺乏外部監(jiān)督,往往也不能得到強有力貫徹。相關刑事訴訟程序中的查封、扣押、凍結、追繳等限制財產行為實質上無法得到有效的管理與監(jiān)督。
在“確賠合一”審理機制背景下,法院國家賠償審判如何審查司法機關財物處置行為,充分發(fā)揮國家賠償審判的職能作用,面臨不少挑戰(zhàn)。雖然2016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司法解釋》第3條明確了侵犯財產權刑事賠償有關情形,但什么是未依法解除或者返還財產的表現(xiàn),仍需要結合公檢法有關部門規(guī)定進行判斷,而該條第7項規(guī)定的“對生效裁決沒有處理的財產或者對該財產違法進行其他處理的”,需要法院賠償委員會對有關強制和處置行為是否違法進行實質判斷。但這涉及對司法權本身的審查問題,法院賠償委員會的賠償決定觸角延伸到哪里,容易引發(fā)職權方面的爭論。另外,此類案件往往涉及財物合法性的判斷,而在涉案財物未經合乎法律形式的刑事裁判確認定性,賠償義務機關和當事人對于財物合法性又各執(zhí)一詞情況下,法院賠償委員會能否對財物合法性問題作出判斷?如何審查判斷?以及可否以財物合法屬性為依據形成賠償處理意見?這些均是困擾國家賠償審判的突出問題。
通過前述案例,可發(fā)現(xiàn)公檢法對涉案財物進行處置背景情況不一,方式復雜多樣。我們從刑事案件是否已經進入到審判程序、司法機關對涉案財物的處理方式以及賠償案件審查程度的不同視角,來分析此類國家刑事賠償案件所面臨的法律難題。
(一)以是否經刑事審判程序區(qū)分
1.未經法院刑事審判程序,司法機關對涉案財物的處理問題。此類案件最為多見,因案件最終沒有進入到刑事審判程序,法院刑事審判自然無法對涉案財物作出裁判。而司法機關對當事人財物實施查封、扣押、凍結、追繳等強制措施過程中可能產生的權利侵害,以及在案件被撤銷或不起訴等終止追究刑事責任后對財物的處置行為,均可能引起賠償爭議。究其原因,早期一些賠償案件不排除偵查部門因現(xiàn)實利益驅動下恣意違法的可能,但更多案件還是因為現(xiàn)行法律對此問題規(guī)定不完善、含混乃是沖突而導致。如壽志定申請舟山市普陀區(qū)人民檢察院違法追繳刑事賠償案,1985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檢察機關受理的經濟案件,經審(偵)查認為不構成犯罪,對非法所得財物如何追繳問題的批復》規(guī)定檢察若認定為非法所得的,可予以收繳,但2010年《人民檢察院扣押、凍結涉案款物工作規(guī)定》第34條取消檢察機關的沒收權并規(guī)定應移送主管機關處理。本案存在兩大爭議,第一,壽志定作為非公職人員,其收取的款項,在未經有關行政主管部門認定前,檢察院可否直接認定違法而不予返還?第二,壽志定為寺廟修建事項收受相關財物,佛教協(xié)會是否屬于主管機關,檢察院的移送行為是否正確亦有爭議。
2.已經刑事審判程序,但生效刑事裁判未對相關財物予以處理。此情形下又可分兩種不同情況:第一種情形是司法機關沒有將其在偵查過程中查封、扣押、凍結、追繳的財物隨案移送法院。如李愛利申請仙居縣公安局刑事違法追繳賠償案,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認為,刑事審判未對預收的18萬贓款作出裁判,仙居公安局直接收繳財物且不移送法院的處置方式屬于違反刑事訴訟法的行為。遂決定由賠償義務機關仙居縣公安局返還賠償請求人李愛利人民幣18萬元。第二種情形是司法機關雖將涉案財物移送法院,但法院裁判沒有對相關財物作出處理。如趙興玉申請溫州市公安局鹿城區(qū)分局違法刑事扣押賠償案。此種情況實踐中較少,但有一個問題需要思考:法院未對涉案財物作出認定,是否可推定相關財物即為合法財產?筆者認為,從法院應對隨案移送財物進行認定和無罪推定原則出發(fā),法院對司法機關移送的財物未作處理(不管什么原因),可推定法院最終沒有認可司法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當事人財物的行為,相關財物也可推定屬于賠償請求人合法財產而責令司法機關予以返還或者賠償。但原2010年《人民檢察院扣押、凍結涉案款物工作規(guī)定》第37條第3款明確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應當嚴格按照人民法院的生效判決、裁定處理扣押、凍結的款物。對于起訴書中未認定的扣押、凍結款物以及起訴書中已經認定、但人民法院判決、裁定中未認定的扣押、凍結款物,參照本規(guī)定第36條、第40條的規(guī)定處理?!倍凑赵撘?guī)定第36條和第40條之規(guī)定,相當于要重新返回到審前程序處理方式,即司法機關對財物采取的強制措施并不當然被認定屬于違法行為從而承擔賠償責任。所以,事實上還是由司法機關對涉案財物的違法屬性作出審查后作出處理,若認為違反行政法律規(guī)范的,移送主管機關處理,若不是,及時返還,未返還,當事人可提起賠償。
(二)以司法機關處理財物的方式區(qū)分
在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處理涉案財物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1.司法機關將其查封、扣押、凍結等財物直接收繳至國庫。如果司法機關認定涉案財物屬于違法所得或贓物贓款的,不少司法機關會直接上繳國庫,不管案件后續(xù)是否要經法院裁判,早期這樣的做法往往是基于利益驅動使然?,F(xiàn)在,若案件已進入刑事審判程序,則隨案移送的財物最終處理由法院決定,而司法機關根據法院裁判意見決定是否直接收繳國庫。即使未經刑事審判程序,根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涉案財物管理規(guī)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等,司法機關對涉案財物也應根據情況,要么返還,要么移送主管部門進行處理,直接上繳國庫的情形較為少見,只有《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涉案財物管理規(guī)定》第26條規(guī)定“無人認領的,應當公告通知。公告滿六個月無人認領的,依法上繳國庫?!笔绽U至國庫可以說是目前司法機關處理涉案財物的一種特殊和例外方式。對于未經法院裁判司法機關直接將財物收繳至國庫,如何發(fā)揮國家賠償審判的監(jiān)督功能,尚需要深入探討。
2.司法機關將未經法院裁判的涉案財物移送相關主管機關處理?!豆矙C關辦理刑事案件適用查封、凍結措施有關規(guī)定》第37條和第38條分別規(guī)定了檢察院不起訴或者公安機關自行撤銷案件情況下,若認為涉案財物需要給予行政處理的,要及時移交相關行政機關?!度嗣駲z察院刑事訴訟涉案財物管理規(guī)定》第25條第2款規(guī)定,因其他原因撤銷案件、決定不起訴,認為屬于違法所得等需要沒收的,應當移送有關主管機關處理;未認定為需要沒收并移送有關主管機關處理的涉案財物,應當及時返還犯罪嫌疑人、被不起訴人。但這種方式往往涉及兩個爭議問題,一是對于涉案財物是否違法的確定,會引起賠償請求人的異議,如壽志定申請舟山市普陀區(qū)人民檢察院違法追繳刑事賠償案,賠償請求人壽志定認為相關所得屬于民事饋贈,不應認定為違法所得予以移交。二是在移送相關主管機關過程中,如果因移送不及時,相關行政主管機關不予接受,如何處理?如嚴躍良申請金華市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違法刑事扣押賠償案,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未能及時移送涉案71萬元款項至工商部門,致使工商部門以超過處罰時效為由,不予受理。在此情形下,司法機關所認定的違法所得應如何處理?如果將款項直接返還賠償請求人,是否存在保護非法利益問題?值得深入思考。
3.司法機關將涉案財物返還相關刑事案件當事人(包括受害人、相關債權人等)。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有關刑事訴訟的解釋都規(guī)定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可以在刑事訴訟程序中返還涉案財物,具體何種情況下可返還涉案財物,可見諸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解釋?!霸试S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在撤銷案件的同時返還涉案財物,有可能導致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利用刑事偵查權干預民事糾紛的風險,即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明知被追訴人沒有犯罪事實或不需要追究刑事責任地,但出于保護對方當事人利益而立案要偵查、扣押并返還有爭議的財產?!雹輩枪馍骸秾徢胺颠€刑事涉案財物的若干問題探討》,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 年第1 期。即司法實踐中最常見的爭議是,根據受害人的舉報,司法機關在偵查過程中,直接將相關財物認定為犯罪嫌疑人的贓款贓物發(fā)還給受害人,結果引發(fā)糾紛。如趙興玉申請溫州市公安局鹿城區(qū)分局違法刑事扣押賠償案,公安機關直接將車輛返還給受害人,屬司法機關對涉案財物事實認定不清即予處理所引發(fā)的賠償爭議。還有案件情況是司法機關終止追究刑事責任,將扣押的涉案財物直接發(fā)還給刑事案件中受害人,這屬于司法機關越權處理民事糾紛而引發(fā)爭議,這種情形引發(fā)的國家賠償案件往往會出現(xiàn)一種情況,受害人一方已經提前取回財物,而司法機關因其違法的行為,其對犯罪嫌疑人又要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或將產生了“國家買單”的困境。
(三)以賠償案件審查程度區(qū)分
國家賠償保護的是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對于司法機關違法查封、扣押、凍結、追繳等行為,法院賠償委員會有無職權審查是否系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這是國家賠償實踐中的核心問題。
一種觀點認為法院賠償委員會無權審查,未經法院裁判,司法機關應當一概予以賠償。如李愛利申請仙居縣公安局刑事違法追繳賠償案,臺州中級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根據無罪推定規(guī)則,決定由仙居公安局返還李愛利18萬元,沒有進一步審查涉案財物是否是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如果系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法院作出賠償決定,各方當事人和社會各界都沒有異議,問題往往是賠償請求人認為是其合法權益,而賠償義務機關認為其不是合法權益,法院賠償委員會陷入兩難選擇。
另一種觀點認為,只有合法權益,法院才能決定賠償,故法院有權審查。如嚴躍良申請金華市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違法刑事扣押賠償案,嚴躍良申請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賠償違法扣押71萬元的利息損失。法院認為此系嚴躍良的非法利益,不受法律保護,法院駁回其賠償請求。但對未經行政認定和法院審判的事實證據,法院賠償委員會直接認定,賠償工作是否存在越俎代庖之嫌?如果明確法院賠償委員會具有審查權,行政主管部門、法院刑事審判部門和賠償委員會職權分界又是如何,有待深入研究。
實踐中,我們還需注意一種特殊情況,相關偵查機關就合法財物采取強制措施屬于正常的偵查行為,賠償義務機關在返還扣押財物或解除有關凍結措施外,是否應承擔在此期間對賠償請求人所造成的相關利息等直接損失?對此,刑事訴訟法并無規(guī)定,其他偵查機關的部門規(guī)定中,如《人民檢察院扣押、凍結涉案款物工作規(guī)定》第40條規(guī)定:“扣押、凍結的涉案款物,經審查屬于被害人的合法財產,不需要在法庭出示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及時返還。訴訟程序終結后,經查明屬于犯罪嫌疑人、被不起訴人以及被告人的合法財產的,應當及時返還。領取人應當在返還款物清單上簽名或者蓋章。返還清單、物品照片應當附入卷宗。”該條強調了對合法財物的返還,并沒有涉及在強制措施合法情況下可能存在其他損失的彌補或者賠償問題,當然其第44條有規(guī)定“扣押、凍結的涉案款物應當依法上繳國庫或者返還有關單位和個人的,如果有孳息,應當一并上繳或者返還”,但孳息與賠償意義上的利息是否一致,此類賠償案件的把握的度,亦是難題。
前述各種情形下國家賠償問題,法院賠償委員會均面臨一個困境,即遵循怎樣原則或何種模式來把握當事人的賠償請求?
實踐中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實體處理不甚合理的國家賠償決定,不少是因過度適用違法歸責原則所引起的,如一些案件認為只要是司法機關相關行為違法,就不再考慮相應財物是否本就不屬于當事人的合法財產,是否存在其他渠道可對當事人損害予以先行補救,案件往往簡單化處理,一律決定由國家承擔賠償責任,這就有可能造成“慷國家之慨”的后果;而另一些案件又對違法歸責的適用條件標準極度嚴苛,只有當相關偵查、處置行為明確違法時,才決定予以賠償,但實質上刑事偵查過程本身是一個帶有試探性的“危險作業(yè)”,一些初期階段采取的強制措施均有可能因為后一步的新發(fā)現(xiàn)被推翻或認定為不必要,但該初期的行為只要符合法定的基本要件,就不能認定其是當然違法,然后相關當事人的財產損失已經因此而產生。如果這時還嚴格堅持違法歸責原則,當事人的合法財產權如何予以保護?
所以,在“確賠合一”的審查模式下,雖然根據國家賠償法第18條第1項的規(guī)定,對財產問題的賠償違法歸責仍是基本立法取向,但實踐中,結果歸責原則在很多案件中已被作為作出國家賠償決定的一個重要甚至是主要考量因素。較多數觀點認為法院賠償委員有權對賠償請求人被查封、扣押、凍結、追繳的財物是否屬于合法財產作出認定,繼而作出相關決定。如嚴躍良申請金華市金東區(qū)人民檢察院違法刑事扣押賠償案,賠償委員會認為賠償請求人涉及串通拍賣,其獲取的利益應當屬于非法所得,不受法律保護,且檢察院扣押財產沒有超出其獲取的非法利益范圍,不需要承擔國家賠償責任,更不需要承擔利息損失。同樣,壽志定申請舟山市普陀區(qū)人民檢察院違法追繳刑事賠償案,賠償委員會認為,賠償請求人的行為實質上是在建筑工程管理過程中,利用職務之便收受他人財物并為他人謀取利益,其收受的財物及孳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筑法》第68條的規(guī)定屬于違法所得,故對其賠償請求不予支持。兩案均體現(xiàn)了賠償案件審理的基本思路,以對涉案財物的合法屬性判斷作為賠償與否的前提。
但面對結果歸責原則適用上的“市場廣闊”,我們必須警醒該原則在運用上可能存在風險。法院賠償委員會以司法機關證據材料為依據,確認涉案財物合法屬性并繼而對賠償請求作出處理的做法,雖然貌似對財產賠償問題進行更為實質性的處理,但不可避免面臨兩方面的質疑:一是賠償委員會實際履行刑事審判程序對涉案財產裁判的司法職權,是否具有足夠的法律依據;二是在沒有經嚴格的質辯、調查等審判程序,賠償委員會對于涉案財物的認定僅從司法機關的證據材料出發(fā),是否足夠嚴謹、專業(yè)?筆者認為,國家賠償法既是救濟法,又是監(jiān)督法。若賠償委員會僅以涉案財物是否系賠償請求人合法權益為審查要點,與國家賠償作為監(jiān)督法有關目的存在背離。從賠償法定主義角度出發(fā),國家賠償法既然對財產問題以違法歸責原則為基本原則,那么對于未經刑事裁判的財產賠償案件,在相關財物處理行為被認定違法的情形下,法院賠償委員會首先應當確認其違法。
那么在涉案財物是否屬于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已然屬于國家賠償審判必須直面問題的情形下。刑事賠償審查權和刑事司法權存在一定分工,既不能簡單以司法機關認定的證據事實作為賠償案件審理的依據,也不能越權代替行政處理或法院刑事審判。未經法院刑事裁判司法機關違法處理涉案財物國家賠償案件,國家賠償審查應當在尊重刑事司法權的基礎上予以適度審查,堅持違法歸責和非法利益不予保護兩大原則。具體可按如下情形分別處理:一種情形是賠償請求人和賠償義務機關對賠償義務機關認定的事實問題有爭議的。國家賠償作為事后糾錯機制,未經行政或司法裁判認定,不能越權代替行政處理或法院審判,法院賠償委員會無權直接認定事實。法院在確認賠償義務機關行為違法的同時,應當責令賠償義務機關移交有關主管部門、建議提起刑事審判監(jiān)督程序或由法院對原刑事裁判作出釋明,對涉案財物作出認定和處理。法院國家賠償予以中止,待有關部門有結論后,再恢復審理。另一種情形是賠償請求人和賠償義務機關對事實問題沒有爭議的,純粹是法律問題。法律是普遍適用的,法院賠償委員會也是法律適用的主體,一概提交有關主管部門或提起審判監(jiān)督程序作出認定和處理,既不經濟,也不利于提高效率。上述情形賠償委員會可以直接審查認定是否系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如金文龍申請海鹽縣人民檢察院違法追繳賠償案,賠償請求人金文龍對事實認定并無異議,但對法律適用提出不同意見。浙江高院賠償委員會適用法律認定其為非法所得,遂決定駁回金文龍要求返還沒收的13618元的賠償請求。
近年來,司法實踐出現(xiàn)新情況,不少司法機關為了追繳涉案財物,在已有刑事裁判的前提下,事后由原刑事審判組織對涉案財物作出補充裁判,對刑事涉案財物作出補充處理。刑事補充裁判的效力如何認定處理,可分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相關案件已經刑事審判程序,但涉案財物隨案移送后卻被遺漏處理的。賠償請求人申請賠償后,原刑事審判組織依照法定程序作出補充裁判,對涉案財物作出處理等,該裁判形式上具有法律效力?!坝捎谛淌沦r償和刑事訴訟兩種制度承載的價值目標上的差異,刑事賠償審查權不能代替刑事訴訟,其審查權必然有所克制?!雹薨籽披悾骸肚址肛敭a權刑事賠償問題探析》,載《法律適用》2015年第9期。人民法院對形式上合法的刑事裁判應當予以尊重。賠償請求人對于涉案財物認定處理的異議只能通過刑事再審予以救濟,不再屬于國家賠償的范圍。已經立案的,法院賠償委員會應當作出駁回賠償申請的決定為妥。如果發(fā)現(xiàn)刑事裁判有錯誤,則應當建議提起審判監(jiān)督程序糾正。
第二種情況,涉案財物未隨案件移送導致未經刑事審判程序,該刑事裁定沒有經法定的庭審質證、辯論的刑事審查程序,特別是有些刑事案件二審已經作出終審裁判,一審法院再對涉案財產作出處理。如金國順、蔣玉琴申請平陽縣公安局返還財物賠償案,平陽縣人民法院在二審終審裁定兩年后作出補充裁定,并明確本裁定送達后立即發(fā)生法律效力。這種剝奪當事人上訴權、未經二審的刑事裁定,無論從形式還是程序看,都構成嚴重違法,本質上不具有法律效力。任由這種規(guī)避國家賠償審判監(jiān)督的刑事裁判大行其道,無疑對司法秩序構成重大破壞?!靶淌沦r償對刑事訴訟具有監(jiān)督功能,可以實現(xiàn)對刑事訴訟程序完整性破壞的事后救濟。”⑦同注⑥。刑事賠償是對司法行為的一種再審查,法院國家賠償不應受違法的刑事補充裁判約束,仍應對案件進行實質性審查。如果法院查明系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法院則應當依法予以保護,支持賠償請求人的賠償請求,可以在國家賠償決定書“本院賠償委員會認為”部分指出一審刑事補充裁定違法的同時,決定賠償義務機關承擔賠償責任。如果查明不屬于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非法利益不受國家法律保護,理所當然國家賠償不予支持??梢栽趪屹r償決定書“本院賠償委員會認為”部分指出非法權益不受法律保護,駁回賠償請求人的賠償請求。類似審查方式在行政賠償實踐已經屢見不鮮,《行政訴訟法》第76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判決確認違法或者無效的,可以同時判決責令被告采取補救措施;給原告造成損失的,依法判決被告承擔賠償責任。”作為同樣監(jiān)督公權力的刑事賠償審判,也應當予以參照。
有的學者始終認為,對法院作出的補充刑事裁判,即使其程序或形式違法,也應當通過刑事審判監(jiān)督程序糾正,國家賠償無權審查。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41條之規(guī)定,首先,刑事審判監(jiān)督對象必須是生效的刑事裁判。從一審法院作出補充裁判的案件來看,案件已經經過二審終審,而補充裁判是一審法院作出的,并未經過當事人上訴和二審法院終審審查裁判,它既不是生效的一審裁定,也不是已經終審的二審裁定,至多屬于效力待定的裁判,人民法院無法將其作為刑事審判監(jiān)督對象。其次,刑事申訴權僅僅賦予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案外人并不享有申訴權,無法啟動審判監(jiān)督程序。如果非要通過審判監(jiān)督程序糾正,案外人的合法權益受到刑事裁判侵犯,則無法予以保護。再次國家賠償法有明確的規(guī)定,《國家賠償法》第18條規(guī)定:“行使偵查、檢察、審判職權的機關以及看守所、監(jiān)獄管理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行使職權時有下列侵犯財產權情形之一的,受害人有取得賠償的權利:(一)違法對財產采取查封、扣押、凍結、追繳等措施的;”實踐中,確實有部分涉案違法的贓物贓款需要追繳,法院有作出補充裁判的必要,但也會出現(xiàn)侵犯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合法權益,規(guī)避國家賠償審判監(jiān)督的問題,法院賠償委員會應當進行實質性審查,不能就案辦案,否則發(fā)揮國家賠償審判的職能作用無從談起。
在遵循財產權國家賠償違法歸責原則的前提下,如何靈活處理國家賠償爭議,存在價值選擇上難題,尚需立法、司法和理論界多方面共同努力。本文拋磚引玉,以求教于同行。
江勇,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副主任;萬成兆,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