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賓
沃振家趕馬車是吃大鍋飯末了幾年的事情。
那時,沃振家看不起本隊的車把式,覺得他沒筋倒骨熊里瓜唧的,比比二隊的計春發(fā),簡直差大發(fā)了。人家計春發(fā),右手揮動長鞭,“啪”地一聲,格外響亮,威震山川。他趕集給牲口鑲蹄子,或是上煙臺拉買賣,托他捎東西的人無不巴結(jié)他敬頌他。他便一心想趕車。他眼熱這個差事,就跟計春發(fā)吐露了這層意思。
計春發(fā)性格直爽,快人快語,說老沃你根本不適合干這個角色,你要量比量比自己,蓋房子能當梁用還是能當椽子用,如果只能當椽子偏要去當大梁,那就壓趴了。我這是打了個比方。你個頭矮,胳膊根又不硬實,渾身沒筋力,這就鎮(zhèn)不住刁騾子。你跟人斗,可以強詞奪理,明爭明講,能辯個高下;你跟啞巴牲口較量,既要用鞭子頭戧住它,又要與它心理溝通,只有這樣,它才聽你驅(qū)使,不然的話,你想穩(wěn)穩(wěn)當當駕馭?門兒沒有!
沃振家卻不服氣,說一個老婆一樣飯食,一個漢子一種活計,趕馬車同樣如此,你有你的一套趕法,我有我的一套章程,不見得就趕不好。他像個蚊蚋似地纏著隊長,非要這個差事不可。
隊長是他的堂叔弟,深知這位老哥的秉性。這老哥確實是個屬驢的,聽哄不聽戧,順著老摩挲,甭管馱多少東西,走起來一溜溜的,倘若戧著毛,即便不馱東西也非尥蹄撒野不可,不顛掉馱子不算完事。他說話沒深沒淺,拿著抬扛打仗像哈碗面似的,是滿疃婦孺皆知的“土”。隊長幾經(jīng)斟酌,就給了他個遂心令,將原來的車把式撤了,讓他取而代之。
計春玉和沃振家是從小光著腚軋合大的伙伴,時常湊在一起打刺嘎逗樂子。這陣子,計春玉見沃振家趕馬車了,少不了要窩囊他,說你呀夭生是個矮子,偏又姓沃,就沒聽人家背后地里叫你老倭瓜么?計春發(fā)說得不假,你趕車不是這塊材料,是兔子拉犁,一百個不如一頭驢。叫我看哪,快趁早拉倒吧,不如死心塌地蹲勾在莊稼地里料理五谷還湊合著是個景。
沃振家聽了好腌臜,頂撞道,你知道個驢喇叭吧,讓你囔嗓怪話一個頂好幾個,要是讓你趕馬車,可真沒戲了。
真讓計春發(fā)說準了,沃振家熊里瓜唧的,胳膊軟丟蕩的,跑到一個不見人的山溝里練了一上午鞭子,胳膊甩酸了,那長鞭老甩不響,充其量像放了個響屁。甭看牲口不會說話,可它們心里滿道行,比人還乖哩。兩只大眼睛直忽閃,左顧右盼的,目光里充滿蔑視之意,暗自揣摩怎樣對付主人。沃振家頭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套車,駕轅的騾子欺他是個雛兒,故意刁難他,站在那里徉徉不睬無動于衷,還不時地嘟嘟打著響鼻,那神態(tài)無疑是對他嗤之以鼻。他咬緊牙關抽了這畜生一鞭子,轅騾并未覺出痛,只當是撓了癢癢。他又站好架式抽了它兩鞭子,轅騾抖抖鬃,眼神挺溫柔,上嘴皮向上翻了翻,露出一口長牙,分明在嘲笑他。在場的人見狀皆大笑不止。他知己知彼,深知在這種場合下不便硬戧,立馬改變態(tài)度,緩和口氣,一手攥轡頭,一手撫其脊梁,口喊號令,稍、稍、駕、駕!他弓腿劈胯,雙臂著力,向后推著,使出的勁兒遠比轅騾大得多。轅騾見主人跟他平起平坐,以禮相待,這才退到車桿之間。他趕忙給它套上挽具。剩下個拉梢子的騾子就好對付了,他一手扯韁繩,一手持挽具,幾乎不費周折地給套上了。
飼養(yǎng)員靳大伯在一邊看沃振家套車,不免想起一則笑話,就對在場的人說:北山里的地多是石堰子梯田,很窄,像圈折子似地圈到山頂,耬種時地頭短,走不幾步就要窩回頭來。有家主兒趕著毛驢上山耕地,讓兒子在前頭牽著。每逢到了地頭,兒子總是說爹咱回吧?爹隨口答應就拖起犁轉(zhuǎn)回身插在地里繼續(xù)耕。到了地頭還是這么一套。這一天爹有急事出門了,兒子單獨套驢耕地,到了地頭任憑他怎么掙撇繩,怎么吆喝,毛驢翻眥著大眼就是不動彈。兒子恍然大悟,說爹咱回吧?那驢真地調(diào)轉(zhuǎn)身子,原來它把這話當成號令了。這也是耍巧嘴的人變著法兒糟蹋北山里的人。
人們聽了無不開懷大笑,都說沃振家為套車差點把騾子叫爹了。
馬車裝上東西上了路,沃振家就神氣展揚了,坐在車上,猴捧燈似地抱著鞭子,哼著小調(diào)兒。兩頭騾子本來走得挺好的,他卻嫌慢了,也想在人前露兩手耍耍威風,站在車上甩動長鞭抽打它們。兩頭騾子不免心頭火起,又蹦又踢,揚脖嘶叫,表示反抗。沃振家不慎失去重心,一頭栽下車來,額上碰了個大疙瘩。
這事偏偏讓計春玉看見,就給他編了一段順口溜:
沃振家呀沃振家,
拿著鞭子瞎掄打,
惹得騾子火兒發(fā),
把他掀在車底下,
頭上碰了個大疙瘩,
這一來,更像一個老倭瓜!
沃振家聽了哭笑不得,說計春玉你他媽純粹是怪古驢吃高粱秸能在肚子里立刻編出席來。
有時馬車拉滿載了,車上沒場坐了,沃振家就擎著長鞭在馬車里側(cè)徒步而行。他步兒小不跟趟兒,死逼著他蹽開四棱步栽栽歪歪地趕路。
計春玉覺得沃振家這幾步走好滑稽,又給他編了一則順口溜:
老倭瓜,老倭瓜,
走起道來直蹦跶,
活像一只大公鴨,
急著下河撈魚蝦。
沃振家沖計春玉罵道,操,你他媽以為我愛這么走么?牲口步兒大,我的步兒小,不這么栽栽歪歪地走不跟趟呀。
馬車停下來歇憩時,轅騾和梢驟總會不安分地尥蹄挪步,或是相互取鬧,就把綆索襻拉亂了,如不及時校正,起身行走勢必勒胯絆腿,每每這時,沃振家心有余悸極其謹慎地用鞭桿按住綆索,一邊訓斥一邊校正,那樣兒真像兒童手持香火戰(zhàn)戰(zhàn)哆嗦地點燃爆竹,即便如此防范,也難免挨踢。他真想狠狠地懲罰這兩個不解人意的畜生,怎奈鞭子頭上的功夫太差,戧不住它們,還不如好好哄著它們湊和著吃上碗飯,這么想著就沒有火氣了,心里倒覺熨貼。
總有讓他露不出臉的時候。
有一次他和計春發(fā)到石場拉石頭,他的車還沒裝滿,轅騾就不耐煩了,幾番刨蹄仲脖想走,人們由不得它,該怎么裝就怎么裝,氣得轅騾兩眼直翻眥。當沃振家松閘欲走時,轅驟卻耍蠻不動彈,在主人再三吆喝催促下才慢悠悠地邁步。出石場有一段不長的小陡坡,騾子們使把勁兒滿可以上去,轅騾本來有情緒,拉到半坡就耍熊往后退,沃振家不敢怠慢,趕忙用石頭搡住車轱轆,爾后再揚鞭催騾奮力爬坡,結(jié)果仍未奏效,急得沃振家抓耳撓腮沒咒念了,這當兒如果把兩頭騾子叫爹,它們能一鼓作氣拉上去,他絕對叫。
這刁騾子欺人太甚,計春發(fā)在一邊看得手癢癢,索性來了個越俎代庖,上前一把推開沃振家,猛地一甩長鞭,只聽得啪地一聲脆響,石場的空氣倏地打了一個顫抖,同時,兩頭騾子驟然一驚,耳朵直豎豎,兩只大眼睛斜斜地瞅著這位多管閑事的人。它們深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好個計春發(fā),不愧是個老把式,左手松開閘,右手持鞭。嘴里發(fā)出號令:衣衣衣,衣衣衣!兩頭騾子精神抖擻,勁頭迸發(fā),竭力爬坡。傍到坡頂,計春發(fā)恰到好處地連甩三個鞭花,情景更加壯觀,但見梢騾低頭抻綆,轅騾刨蹄猛拉,斗志何等激越!轉(zhuǎn)眼工夫爬上了小坡,人們無不喝彩。
計春發(fā)對沃振家說,我早就說過你的鞭子頭功夫不行,鎮(zhèn)不住刁騾子,現(xiàn)在你信服不信服?
沃振家說我怎么不信服,這些畜生可刁啦,人不戧它它戧人,我要是有你這兩下子,早不慣它們這份熊毛病啦。
隊上為了抓收入,就讓沃振家隨計春發(fā)上煙臺搞運輸。在煙臺,馬車聯(lián)成幫,騾馬歡叫鞭兒響,挺氣派挺熱鬧的。有一次,沃振家與許多車把式趕著馬車往海港拉沙。沙場上有一段暄沙路,裝滿載從那兒經(jīng)過相當困難,車把式們都知道沃振家的鞭子不煞實,估計他非在那兒頗費周折不可,就跟他打賭,說老沃你要是能順利通過,我們每人輸給你20塊錢,要是在那兒打磨磨,你就認輸領我們到酒館啜上一頓,怎么樣?
沃振家說你們以為我是個瘸腿鱉,讓你們瞅在灣里爬不出來了,這個賭我敢打,你們趁早準備好錢吧。
沃振家很快裝滿了車,對車老板們說,裝這些行不行?
伙伴們說行啊,你別烀爛豬頭烀不爛嘴,是贏是輸馬上就見分曉。
沃振家將鞭子一抖,嘴里疾呼,衣衣衣!衣衣衣!與此同時,右手指縫里夾著一個釘子,朝梢騾尾巴根上猛戳一下,旋即又在轅騾尾巴根上猛戳一下,兩頭騾子猝不及防,痛疼難忍,玩命地拽拉,眨眼工夫順利通過?;锇閭凅@愕不已,又只得認輸。
計春發(fā)也被弄懵了,一瞥眼見兩頭騾子尾巴根上出血了,便茅塞頓開,苦苦一笑,這拙人自有拙辦法哩。
數(shù)日后,計春玉從計春發(fā)嘴里得知這碼事,就信口胡謅:
倭瓜趕車有妙法,
不用鞭抽用釘扎,
扎得騾子變龍駒,
一下子躥出一丈八。
沃振家說不管白貓黑貓,抓著老鼠就是好貓,不管我施出什么手段,能當上贏家就行。
往港上拉沙是個好買賣,汽車、拖拉機、馬車踴躍參與,沙場上熙熙攘攘的,公路上車水馬龍的,公路就顯得窄了,汽車碰壞馬車的事兒屢見不鮮。司機見沒出人命,只撞壞牲口或是馬車,就采用私了的方式,塞給車把式一些錢,爾后分道揚鑣,甚至不打不成交,到后來還成了朋友。沃振家每每看到這種情景,心里就涌動著一團不可名狀的東西,日他奶奶,要是能專干這不可告人的勾當,倒是挺發(fā)財?shù)摹?/p>
后來,隨著土地分戶經(jīng)營,集體就散排了。馬車沒法分,只好折價賣給了沃振家,價格自然便宜。沃振家覺得馬車使費大,就托計春發(fā)賣給了別人,他從中撈了一筆錢,買回一輛驢大車,套上毛驢到煙臺磚場往建筑工地拉磚。那時他兒子沃萌富已經(jīng)上小學了,假期里常坐著驢大車跟父親到煙臺市里玩。毛驢拉著車叮呱叮呱地走著,爺兒倆趁機聊著天兒。
沃振家說兒啊你看這條公路像什么?
沃萌富說像一條灰?guī)ё愉佅蜻h方。
沃振家嗯了一聲,說像是像,但不怎么確切。
那你說它像什么?沃萌富定定地望著父親。
依我看哪,它像條大動脈,電視里不常這么講嘛。咱賣了馬車換驢車,老在這條公路上奔波。有大動脈在,血液就流暢,就有咱的吃喝,要是離開公路,咱就完戲了,要死逼著回家蹲勾在地里種莊稼。
沃萌富說我長大了絕不在家種莊稼,也要像你一樣,在公路上想法掙錢花。
兒子這么小就有了經(jīng)濟意識,思想又是這等新潮,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社會在發(fā)展,一代更比一代強。沃振家望著兒子心里美滋滋的。
當天下午,沃振家裝上了磚,送往市南郊建筑工地,行至一個急轉(zhuǎn)彎處,被兩輛相向而行的貨車夾在中間。沃振家見右面那輛汽車離他最近,靈機一動,索性將毛驢使勁一擁,只聽得喀嚓一聲,把毛驢的一只蹄子壓掉了,把個毛驢痛得渾身觳觫兩眼冒淚。
司機趕緊剎車下來,見此慘狀傻眼了,說大叔沒撞壞你就是萬幸,撞壞牲口我情愿包賠損失。你看我們是不是去報警?
沃振家長嘆一聲,哭臉悲悲地說,要是報警恐怕你一時半落走不了,扣下你的駕駛證你再要可就費老講究了,現(xiàn)時都講承包講效益,這工夫金貴耽誤不起呀。
司機握著沃振家的手直搖,哎喲我的好大叔你真是一個少有的開通人,你說怎么辦吧?
沃振家說,刀瘡藥再有效,總不如不割好。這驢蹄子既然壓斷了,就接不上了,這頭毛驢也就不能用了,咱倆都倒霉,你給我?guī)讉€錢,幫扶我再買頭毛驢吧。
那趕情好。司機從衣兜里掏出8張“偉人頭”,大叔你看夠不夠?
沃振家接過鈔票,說如今這錢太暄了,買這樣的毛驢恐怕……
司機未等他說完,又掏出兩張“偉人頭”塞在沃振家手里,說行啊大叔,我給你整起來。
沃振家心里一陣竊喜,臉上依舊佯作凄楚,擺擺手,你快走吧,千萬別再冒失啊。
司機朝他一拱手,駕車而去。
剛才的情景,沃萌富看得十分真切,他佩服老爸有心計。這一打兒鈔票來得多么容易。
當下,沃振家攔了一個熟人的馬車,將車和斷蹄驢拉回家。他把毛驢殺了,賣了好幾百塊錢,又添了二百塊,買回一頭驢。這么一搗鼓,他干賺八百塊錢,還白吃了一套驢下貨。
不出一個月,沃振家故伎重演,那頭毛驢難逃厄運,讓一輛大頭車撞傷了前膀子,司機怕事態(tài)鬧大,就給了他六百塊錢。他怕鄉(xiāng)親們說閑話,將毛驢在當?shù)靥幚砹恕?/p>
計春玉上煙臺賣水果,知道了這碼事,前后一聯(lián)系,就破譯了沃振家的發(fā)財之謎,又給他諂了一首順口溜:
老倭瓜,不像話,
專讓汽車把驢壓,
干賺一筆賠驢錢,
還能撈著驢湯哈。
沃振家聽了嘿嘿一笑,說計春玉你他媽凈扯淡,我這可是靠勤勞致富。
計春玉說老沃我勸告你,自古以來歪歪道不發(fā)家。你這是在閻王爺腚底下?lián)杆研″X花,萬一有個失手岔腳的可就毀了!
沃振家狡辯道,你別聽他們胡咧咧,我哪會那么干,現(xiàn)在的人見不得別人致富,見人家掙了幾個錢就害氣,就瞎估摸。
計春玉末了說,我送你兩句話吧,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
真讓計春玉說準了,沃振家后來果然出事了。那夭他套上一頭老驢往工地送磚,經(jīng)過那段彎路,碰巧又逢兩錯車,把他和驢大車擠在公路右邊。他見機會又來了,使勁推驢,老叫驢上來了犟脾氣,竭力掙脫,反將主人蹭向汽車,司機來不及剎車,只聽得沃振家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司機慌忙一看,我的媽,車老板的一只腳讓車壓去了一半。沃振家在那里殺豬般地呻吟,老叫驢卻在揚脖長叫,啊啊啊歐啊歐……這畜生分明在幸災樂禍,你存心不良,沒害我倒害了你自己,看你還敢不敢啦?司機是個好人,趕緊把他送到醫(yī)院,怎奈無法復原,落了個終生殘廢。經(jīng)官方處理,司機單位一次性付給他兩萬元。打那以后,沃振家就呆在家里。
計春玉少不了要取笑他,怎么樣啊老沃,你還記得我在煙臺跟你說的話吧?
沃振家臉兒一紅,凈扯淡,這是天災人禍。
這時,沃萌富已是二十出頭歲了,長成小伙子了,在家呆夠了,正好從老爸手里接過驢大車,到煙臺自謀生計。
沃萌富在磚場拉了幾天磚,成天價又是裝車又是卸車,反反復復,沒有窮盡,累得酥了骨頭麻了筋,兩腿死拖死拉,仿佛綁上了沙布袋。這活計如同磨不斷的鎖鏈,膩煩死人了。
毛驢更是個累贅,除一天三頓添草上料外,半宿起來還要給它加偏食,伺候老人也不過這么耐心唄。他真想掯待它,可還要靠它混吃喝,只好沒好氣地照料它。
趕驢大車根本不是小伙子干的活兒,這驢大車太笨拙太原始了,與日益發(fā)達的交通工具相比,與改革開放蒸蒸日上的大好形勢相比,顯得太寒磣,太不合轍了,難怪那些紅男綠女見了他都倍感興趣,直勾勾地望著他和毛驢,好像他是從外星球上來的。
那次沃萌富從建筑工地放空回來,毛驢叮呱叮呱地走著,他懷抱鞭兒坐在車上。正走著,迎面走來幾個渾小子,長發(fā),衣服搭肩,褲子簌簏。為首的說,你們看這玩藝多像馬戲團的狗拉車猴揚鞭。眾小子跟腚幫爪地說,是挺像的,你老大真會端量。其中一個小子糾正說,那個節(jié)目叫猴跑羊。
沃萌富聽出這伙渾小子在辱罵他,那火兒騰地燒到頭頂,搶白幾句!
老大獰笑一聲,你小子是外來的和尚欺廟主,皮子發(fā)緊想叫哥兒們給你松一松是吧?好吧,就給你按摩按摩吧。說罷一揮手,弟兄們給我上!
眾小子好像一群豺狗圍將上來。
沃萌富面無懼色,跳下驢大車厲聲怒斥,你們以為我是一只小雀跺跺腳就嚇飛了?我要是怕你們這些蝦皮蟹蓋,我就不是父母搓揉的。這幾天我就感到厭煩,就想找個茬兒撒撒野,想不到今天碰上你們了!他打仗開性,先下手為強,朝老大蒙頭一鞭,老大尖叫一聲,胳膊上就有了一道血杠子,又是一聲脆響,另一個小子惶遽逃躥。再看沃萌富,兩眼冒火,愈戰(zhàn)愈勇,大有發(fā)殯不怕殯大之勢。此乃遺傳基因所致。
老大一拱手,兄弟息怒,我有話說。
沃萌富悻悻地收起長鞭,有屁快放,別誤老子趕車!
老大說剛才是見面禮,你的鞭功確實厲害,尤其你臨危不懼,智勇過人,令我等佩服,不打不相識,走,到前面聚一聚。
沃萌富見盛情難卻就去了。當下,觥籌交錯,放量暢飲,彼此相敬,感情倍增,沃萌富覺得老大這伙人挺講江湖義氣,就與他們稱兄道弟密不可分了。
打那以后,沃萌富賣了毛驢和大車,找個地場打零工,得便就與這伙渾小子呆在一起。他腦瓜靈活,學什么特快,正好老大一伙有幾輛摩托車,他很快學會了,而且練得技術嫻熟,游刃有余,時常給弟兄們做特技表演。
他能一手駕車,身子傾斜一邊,從地上撿起鋼镚來。他能駕車從壕溝上凌空躍過。他能在長長的獨木橋上駕車從容而過。他說他要參加國際摩托車大賽。
他從一名土里土氣的毛驢車小老板兒出落成一名瀟灑的“騎士”。
這一日,沃萌富騎著一輛“大野狼”來到市南郊風,來到那段彎路,觸景生情,一下子想起那年老爸讓汽車壓掉驢蹄子的一幕,不免為之心動。這當兒,興許前方發(fā)生事故,汽車擁擠,開得不快。他計上心來,前后一瞅,見有一輛掛著外地車牌的高級轎車。他攆上去故意蹭了轎車前輪一下,這一蹭不要緊,他連人帶車摔出老遠。他滾了幾個轱轆竟然沒有摔壞,爬起來搶上前揪住司機,隨之扇了一巴掌,吼道,你他媽眼珠子夾腚溝去啦,不看見超出黃杠了么!
司機自知理虧,又碰上這么個不像人樣的“皮子”,就苦苦央告,兄弟你高抬貴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沃萌富佯裝頭暈目眩的樣子說,你八成把我撞成腦震蕩了,你快把我送到醫(yī)院去吧。
司機說小兄弟,你能保住一條命,就是咱倆的造化,我急著趕路,你摔得也不太重,這事就不必報警,咱倆私了了吧。
沃萌富捂著頭說那你給我多少錢?
司機從座底下取出一個信封,抽出一打兒鈔票。小兄弟不瞞你說,我只剩下這兩千元啦,你看要多少?
沃萌富說你他媽沒個屌數(shù),我住住院修修車,這點錢能夠么?
司機猶豫了一下,為了息事寧人,就說我全都給你,這回行吧?
沃萌富接過錢,說你就這么多,不行也沒辦法,你走吧,花多花少我認了。
司機趕緊鉆進車溜之大吉了。
沃萌富裝好錢,找場修摩托車去了。他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比老爸強多了,這鈔票來得比老爸用驢詐錢還容易。值得稱道的是,毛驢壓壞了不能拉車,要去再買一頭,這摩托車呢,碰壞了可以再修理,可以照樣這么鼓搗,敢說一輛破摩托頂?shù)蒙弦蝗豪象H呢。
沃萌富稱這種勾當為“干杯”。
事隔不久,沃萌富又跟一輛外地大貨車“干杯”了。這回他撞得不輕,滿臉撞出血怪嚇人的。幸虧后面保駕的小兄弟騎車而至,不然的話,他非吃大虧不可。司機嚇壞了,想付些錢一走了事。他剛送完貨回來,皮包里有好幾打鈔票。他不會來事兒,居然全部亮了出來。正在討價還價之際,沃萌富一把奪過錢包,罵唧唧地說,你他媽把我撞成這個樣子,還有臉爭執(zhí),你要是把我送到醫(yī)院住下,這點錢還不夠哩!
司機說小兄弟,我那是五六千元哪,這一趟我算白忙活啦,你給我留下幾個當盤纏吧。
沃萌富對伙伴說,八成我的脊椎骨斷了,怎么直不起腰了,這錢咱不要了,快去報警吧。
司機一聽慌了,小兄弟就這樣吧,這些錢你全留著吧,我走啦說罷趕緊開車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沃萌富不用像他老爸那樣攔熟人的車拉回毛驢和大車,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臉,簡單包扎了一下傷口,拿出大哥大呼喚,你是黑豹嗎?我是“惡狼杠八”,對呀,是“惡狼杠八”,你速派車到黃石岔接我,我剛和客人“干杯”啦,對呀,“感情”不錯,好哇,我等著。
不到吸一支煙的工夫,一輛大頭車就開來了,將沃萌富和另一個小兄弟連人帶車拉走了。
就這樣,沃萌富很快發(fā)跡了,回家開著小轎車,手拿大哥大,攔腰系著大錢包,儼然一位小闊佬。但他身上留下好多傷疤,尤其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活像一條花臉狼。
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沃萌富究竟怎么發(fā)了,后來讓靳大伯的大女婿把這個謎解開了。他說那天過午他從煙臺開著小車回家,從反光鏡里看到一個騎摩托的小子一路跟蹤而來,在轉(zhuǎn)彎處險些與他相撞,倘若他不是個老開車的,這回非出事不可。他覺得這小子有些面熟,等他再靠近小車時,才看出他是沃萌富。他猛地開了一程,停下來對跟上來的沃萌富說,你不是沃振家大哥的兒子沃萌富么?你想干什么?沃萌富也認出了這位親戚,顯得好尷尬,謊稱找個朋友認錯人了,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去了。他說他好幾遭看見沃萌富跟人家撞車,趁機跟人家索要錢財。
鄉(xiāng)親們恍然大悟,皆面露蔑意,彼此心照不宣。
單說這一天,沃萌富在南郊彎路上又想與一輛小車“干杯”,司機猜出了他居心不良,幾番躲避,終未脫身。他深知車速快,這小子不敢撞,只有在減速時他才伺機下手。司機技術精湛,決計教訓這個渾小子。他來到一個急轉(zhuǎn)彎處,故意放慢速度,不出所料,沃萌富將車把一扭,司機也把方向盤麻利地向左一打,正好車輪相撞,但見沃萌富連人帶車飛向空中,爾后墜落在陡峭的坡下,再也沒有爬起來。
司機換檔提速,加大油門,利箭一般開向遠方……
沃振家哭兒哭得肝腸寸斷,他后悔沒聽計春玉的話,如果當初他和兒子留在村里安分守己種莊稼,絕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局,這倒好,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
計春玉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著棋,為此,正兒八經(jīng)地編了一段順口溜:
前有車,后有轍,
老子咋做兒咋學。
“倭瓜”推驢撞汽車,
把腳壓去大半截,
“惡狼”敢于車撞車,
摔在坡下把命絕。
心轍彎彎連雙禍,
心轍邪邪多罪孽!
鄉(xiāng)親們都夸這段順口溜編得押韻順口。通俗易懂,寓意深刻,是勸世警人的好材料,足可輩輩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