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再不去西藏就老了
春秋旅行社大風(fēng)車自駕俱樂部,似乎總是與浪漫為伴,幾頁薄薄的自駕旅游指導(dǎo),一開始就給了人詩意的浪漫:
你的神往
是近還是長
昨天越來越多
明天越來越少
再不去就老了……
不是怕老,是怕歲月中的一些美好丟失。更主要的是,布達(dá)拉就是大智大慧的普賢真身,神的意象在這里彰顯靈光。塵世多浮躁,誘惑如魔魅,欲望鑄陷阱,我擔(dān)心迷失,甚至懷疑自己離迷失已經(jīng)不遠(yuǎn)。我要尋找,尋找一方凈土,尋找覺悟之門,讓靈魂獲得清凈的棲居。
鄭鈞的《回到拉薩》,也是一個蠱惑。他說回到拉薩,回到布達(dá)拉,根本不用擔(dān)心更多的問題,他會叫你找到你自己。這正合我的心意。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去。沒有考慮更多的事,沒有去想青藏的路好不好走,有沒有危崖斷橋泥石流,怕不怕高山缺氧,還有許多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問題。說走就走了,開上我的“猛禽”。就在這個金秋,在陽光正柔,天空正藍(lán),楓葉開始泛紅的日子;在完成第六屆(2014)在場主義散文獎頒獎盛典之后,朋友剛散盡,我的心就似乎出發(fā)了。
青藏高原
我要尋找自己……
情與康定
人們對康定的記憶,幾乎都是與情有關(guān)的,《康定情歌》不僅影響了幾代人,而且已成為這里的文化符號,凝固在歲月的記憶里。
誰曾想到,情是康定的奢侈。
這里是川藏咽喉,歷來為兵家必爭。康巴漢子結(jié)實的肌肉,都獻給了戰(zhàn)爭。百姓不堪其苦,多求安康穩(wěn)定。據(jù)說,康定名稱的來歷,也與此有關(guān)。具體淵源,有兩種說法:一是以山寄安,丹達(dá)山以東為康,康山圣以安,是藏漢人民的心愿;亦說是與康熙42年(1701),清軍平定木雅營西側(cè)官昌之亂有關(guān)。兩種說法,其實都離不開一個康,一個定。這也難怪,民以食為天,康為地。戰(zhàn)亂彌久,何來康定。天地人和之后,精神的高地當(dāng)為情,不只是跑子馬溜溜的女子,還有養(yǎng)育自己的大地。
朵洛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喲
世間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愛喲……
此刻,江定仙、吳文季的美曲,穿過歲月的煙雨,帶著一身的潮濕,又回響在我的耳邊。只是,我在心里重新填了詞,與我的尋找連在一起。不是世間溜溜的女子,而是我尋找的精神彼岸。
只是,再好的歌,再美的詞,也敵不過這里的歷史。
什么是歷史?也許就是人類經(jīng)歷過的事。不一定是我們,還有我們的祖先。上至堯舜,下至父母親。追溯到了遠(yuǎn)古的羌地,三國蜀時的“打箭爐”,或漢隸沈黎郡。更遠(yuǎn)的可能是折多河、雅拉河、跑馬山。如果還不是,就是這里的五色海了。它深不可測,每逢斜陽一照,四山映入水中,千奇百怪之景,可能就是答案。郭達(dá)山在城北,山腰插有鐵箭桿一支,俗稱三國諸葛亮與牦牛國王相約,借一箭之地。箭插此地,治界已然,就成了歷史的樣子。每逢午后,郭達(dá)山有煙出岫,紫紅色者,預(yù)兆來日必有大風(fēng);濃黑者,次日必雨;白色,則必晴空。沿木雅立曲河前行,體悟到的不是綠水青山,也不是富麗堂皇,而是“荒”與“古”。時空的延續(xù)和縱深,在這里以史詩般呈現(xiàn),讓你遙想人類文化的演進。
發(fā)展與毀滅,生生不息,康定才如此重要。
感覺可可西里
從地圖上看,我們9月11日的路,幾乎是一條直線,從拉薩出發(fā),由南向北,一直延續(xù)到青海湖,然后,才轉(zhuǎn)彎東進。因為有了唐古拉山、昆侖山和可可西里,這樣的平鋪直敘,才顯得有了幾分豐富和神秘。
可可西里,一個浪漫而神秘的名字。不知怎的,我總是喜歡一次又一次地對它默念。每當(dāng)念起,就有一種柔美、純凈、富有質(zhì)感的奇妙感覺。這種感覺,肯定勝過了它的藏語本意,勝過所謂“美麗的少女”,也絕非“阿欽公加”之說能夠帶給。盡管那幾個“最”:目前世界上原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存最完美,中國建成的面積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動物資源最豐富的自然保護區(qū);或者中國規(guī)模最大、海拔最高、最神秘的無人區(qū),哪怕只是之一,也了不起。我甚至懷疑,我要尋找的自己,并不在布達(dá)拉,不在莊嚴(yán)神圣的神佛堂迷宮,而是隱藏在這種感覺里。
神情怡然,向往比心還急,因為我?guī)е@樣的感覺。一路的見識,只不過是為了驗證,驗證那奇妙感覺的背后,究竟有什么可以兌現(xiàn)。
從拉薩出發(fā),踏入藏北草原,那感覺就如影隨形。這讓我更加深了剛才所說的懷疑,因為有泰戈爾為我作證。泰戈爾說,你看不見你自己,你所看見的是你的影子。此刻,我正帶著一種感覺,尋找自己的影子。在布達(dá)拉有點失落,我甚至開始懷疑所有人。于是,我向往無人區(qū)。
車過安多縣,張導(dǎo)說,過了唐古拉山,就進入可可西里了。
感覺是山。唐古拉山在南,昆侖山在北,可可西里夾在中間,由兩座大山呵護住。這里平均海拔5500多米,已經(jīng)很高了,許多有高山反應(yīng)的人,到這里已經(jīng)明顯感到不適應(yīng),甚至要借助于氧氣瓶??墒牵讲幌痈?。在通往可可西里的路上,所有的高都不叫山,只有比腳下的草原更高的地方,才叫山。據(jù)說,唐古拉山藏語之意就為“高原上的山”,在蒙語中的意思則為“雄鷹飛不過去的高山”。海拔四五千米,氧氣非常稀薄,雄鷹當(dāng)然也難飛過。這樣的山,不僅有了一種天然的壯美神秘,而且遠(yuǎn)離了塵囂的浮躁功利。遠(yuǎn)的山,近的山,綠的山,黃的山,舒緩的山,陡峭的山,立足大地的山,直插云霄的山,都依次列陣,很有秩序,統(tǒng)一由昆侖山率領(lǐng),列陣于4.5萬平方公里,就像母雞帶著一群小雞。
山的氣勢,當(dāng)然是由昆侖山代表的。
還是在讀中學(xué)的時候,初次接觸到昆侖山的名字,就覺出它的與眾不同。但當(dāng)時的感覺,主要是蒼茫巍峨,大氣磅礴。這次走近,才發(fā)現(xiàn)遠(yuǎn)遠(yuǎn)不只。昆侖山的高,決定了它離天堂和陽光最近。一半金身,一半凡服,連接著天地之氣。我明白了,它的坦蕩,它的包容,它的承擔(dān),還有它的透明、陽光、明麗、清新,都是成為眾山表率的原因。我相信,我此刻的感覺,正是由這眾多的元素生成。不是山,而是一尊佛,聳立在泥土、巖石、冰雪、河流、草木、飛云、歲月和藏羚羊的和諧里。
感覺是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這話不錯,卻不全面,它無法回答一些超自然的問題。比如人,在悲痛的時候,或高興的時候,都會掉淚。人是一座大山,淚是大山里的水,它與高低無關(guān),而與情感或精神有關(guān)。
可可西里的水,是出了名的。不僅多,而且神,就像人的眼淚,連接著情。汽車行進在可可西里的公路上,你往往會不時地看到,左邊一條江,右側(cè)一汪湖,或一大片濕地,有牛羊出沒。我無法把地理名詞,與現(xiàn)實一一對照,弄不清遠(yuǎn)處近處這些湖,哪個為可可西里湖、卓乃湖、庫賽湖,哪個是西金蘭湖、烏蘭烏拉湖,或者多格錯仁、沱沱河。張導(dǎo)的介紹,都是背熟了的,了無生氣,只能作為參考。他說,這里是羌塘高原內(nèi)流湖區(qū)和長江北源水系交匯處,面積大于1平方公里的湖泊有107個,總面積3825平方公里。最大的烏蘭烏拉湖,湖面達(dá)544.5平方公里。這里以東部的楚瑪河,及西部和北部的湖泊中心,形成三江源。
因此,這里的水不僅哺育著生命,還哺育著河流。
穿越于可可西里,你除了會感覺到高山是濕潤的,草地是濕潤的,空氣是濕潤的,你還會感覺到,靈魂也是濕潤的。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一旦植入進去,就會發(fā)芽生長,長出血和肉,長出思想和感情。
感覺是云。在過去很長時間里,我曾經(jīng)把云和天混淆,認(rèn)為天就是云,云就是天。到了可可西里,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多大的誤會。
可可西里的天很高,云很淡,但絕不是中學(xué)生作文里描寫的那種天高云淡。那樣的描寫很干癟,沒有生命氣息,不適合于可可西里。
可可西里的天,高到什么程度,可以用深邃無邊來形容。你左看右看,那天都在,一片幽深的藍(lán),說不清它究竟有多遠(yuǎn)。你可閉上眼睛,展開想象的翅膀,任由自己去想象它的高遠(yuǎn)。一旦你睜開眼,它都在你的想象之外,似乎距離并沒有改變,那感覺,最多是樓下和樓上的區(qū)別。這時,你就會感到,那已不是純粹的天,而是思想。它的內(nèi)涵,一定勝過蘇格拉底或柏拉圖,再著名的思想家,也只是他們的一角。
可可西里的云,淡到什么程度,淡到似無。許多時候,可可西里往往是只有天,沒有云。當(dāng)然,這只是我此刻表面的感覺。其實,云無時不在,與天相依為命。所謂無,不過是云離開了,隱形了。云是周游于世界的游子,從來就不安分,想來就來,想去就去,有時一去就沒有蹤影。別處只有風(fēng)起,才能云涌,我發(fā)現(xiàn),可可西里不是這樣。這里不起風(fēng),云也要涌。記得,在唐古拉山的時候,我們曾下車,看山,也看云。一塊巨石上的數(shù)字顯示,這里的海拔是5231米。很高的了,卻沒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我只穿了一件長袖衫,并不覺得冷,那種涼爽很舒服。有的是高處不勝云。云就在前方,應(yīng)該正好是可可西里的位置。
那云確實很美,逍遙,自在,通透,舒緩。關(guān)鍵是沒有風(fēng),云也在動。仿佛它就是這里的主人,閑庭信步,我行我素,來去自由,與風(fēng)無關(guān)。云來的時候,有時招搖于天下,有時纏繞于山腰,有時張揚于峰頂,有時臥伏于草地;云去的時候,化為一陣雨,一席氣,一道彩虹,或者藍(lán)天身上一層薄薄的風(fēng)衣,透明而潔凈。
我的感覺是,不管哪種情況,云都存在,就像堅守在這里的高山、河流、藍(lán)天、草甸,還有藏羚羊。浮躁、飄忽不定的是我。
很奇怪,有時對可可西里的感覺,就是藏羚羊。
這感覺不知是從傳說中來,還是來自陸川的影片。還沒有進入可可西里,我就開始回想著陸川布陣的驚心動魄情節(jié):
原始美麗的可可西里,安睡在寧靜的夢鄉(xiāng)中。忽然,一聲清脆的槍聲,打破了夜的寧靜,藏羚羊保護站的巡山隊員,被盜獵者殘殺。鮮血染紅了戈壁,又一批藏羚羊群慘遭屠戮,荒山野嶺草甸上,留下成百上千被剝?nèi)テっ牟亓缪蚴?。而盜獵者如同神幻鬼影般,悄然消失在寂寥的曠野中。那寂寥不是天,也不是云,而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藏羚羊在可可西里生息的時間,比人類早了幾萬年??梢哉f,它們是這里更早的主人,是可可西里的生命和靈魂的符號。自從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無人區(qū)有了人,藏羚羊的厄運就難以逃脫地開始,數(shù)量從1995年100多萬只,銳減到如今的不足5萬只。在可可西里,流傳著這樣的一個故事,一只懷孕的藏羚羊,用下跪的方式,向獵人祈求,放它們母子一條生路??捎墨C槍,仍然沒有低頭。天藏羚羊應(yīng)聲倒下,兩行濁淚,淹沒了絕望的眼神。殷紅的血,染紅了在藍(lán)藍(lán)的,潔白的云……
聽到這個故事時,我禁不住咬牙切齒:人,人,人!
可可西里就在眼前。所有的感覺,都匯集到一起。遠(yuǎn)處是天,天下是云,云下是山,山下是草原。草原在山下連綿,從很遠(yuǎn)的地方,一直延續(xù)到跟前,藏羚羊就在上面覓食。云是涌動的,山是靜止的;草原和湖泊是靜止的,牛羊是活動的。動靜融合,渾然天成,雪山遠(yuǎn)照,草地金黃,湖光閃爍,牛羊悠然,一幅立體的畫,我們成了畫中人。
我的心里一個咯噔。
我們的貿(mào)然闖入,究竟是喜,還是悲?
據(jù)說,2005年10月31日,人類首次成功穿越可可西里核心地帶,以科學(xué)考察的名義。它撩起的攫取欲望,卻不能不令人擔(dān)心。從此,“無人區(qū)”之名,也徒有其虛。好在,在有人向藏羚羊舉起獵槍的同時,一支由志愿者組成的反盜隊伍,也應(yīng)運而生。我的尋找與他們相遇,感受到了自己世俗尋找的輕,靈魂的輕……
感覺是膚淺的,感覺也是最真實的。
我有點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