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俊
一
七歲那年,村里的人偷偷開地。隊長說,我們開的是黑地,公社沒號召,每家只能開個三四分。三四分有多大呢?人們問。隊長說也就夠盤一面場。膽小的父親因為有了隊長的話,也在白樺林邊忙著開一片地。父親身后有大片的田地一直延伸到河岸邊,那是生產(chǎn)隊的土地。父親開的這塊土地將屬于我家,將來的收獲無疑也屬于我家,所以父親干得很賣力。板钁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深深鉆進土里,接著是草根斷裂的吱吱聲。但很多時候,發(fā)著狠的板钁會碰到草皮下強硬的石頭,咣的一聲,板钁被彈出草皮。與土地較著勁的父親只有耐下心,先挖石頭四周的土,再取出石頭。石頭有大有小,當(dāng)父親費了好大勁,最后弄出的石頭不過像拳頭大的時候,不由罵一句:媽媽的,這么小就折騰了這么長時間。大石頭,父親抱到一邊,再大的,就一巴郎一巴郎地滾過去。我呢,就撿小些的石頭,放到父親滾過去的大石頭邊。土里有一種植物叫面搟杖,父親挖出來,就用衣袖擦擦塞給我,我嚼著,甜甜的,就覺得這土地很神奇。
開了地,等幾天,等那草土塊被二月的日頭曬干時,父親便砍了一大捆林子邊的柴禾,用土塊壘起一個長方形的邊,把柴禾放進去,然后揀起土塊,一層一層擺放在柴禾上面。揀完土塊,上面蓋一層土,父親從預(yù)先留下的洞口點著柴禾。那煙帶著草和泥土的味道,繚繞著父親,彌漫到白樺林中。地有了,燃燒的草土塊又解決了一茬莊稼的肥料,父親這時很滿意。他坐下來開始抽老旱煙。抽完一煙鍋,把煙灰小心地磕在小石塊上,然后急急地裝上煙,再把小石塊上殘存的煙灰按在煙鍋上,吧嗒吧嗒吸幾口,極舒服地噴出一口白煙……抽完煙,父親扒開草土塊,變戲法似的,從滾燙的土中取出一個個焦黃的洋芋。我說哪里來的。父親說土里來的。我說我看看在哪里。父親說我們還沒種,哪有洋芋,是我拿來的生洋芋,埋在土里,它就熟了。
土里生長的洋芋又叫土弄熟了,這土地太神奇了,那一刻,我充滿歡欣,哦的叫了一聲。
二
二十七歲那年,我家分到了土地。那塊父親開出的土地實在太小,再加上很陡,我就放棄不種了,村里把土地分成水澆地、旱地,又把這兩種土地按平地、山地分成等級。水澆地、旱地家家要分到,平地、山地家家也要分到,決斷不下時,隊長就讓抓鬮。一個個紙蛋蛋集中在隊長的帽子里,那抓鬮的手在抖動著……我們太看重我們的土地了。
父親活著時對我說,土地不虧人,只要你肯下苦。對此我深信不疑。土地是老子,它雖然不說話,可我得孝順??柿?,要給水喝;瘦了,要追加肥料。身為農(nóng)民,我跟土地較著勁,即使汗流浹背,腰酸背疼,我也要咬住牙。我知道,只有伺候好土地,土地才能給我豐厚的回報。
我做別的事馬馬虎虎,種田絕不馬虎。地翻得比生產(chǎn)隊時細致;即使過年磨秕麥子面,留下的種子也要個個籽粒飽滿;大清早起來,拾牛糞積攢肥料,化肥哪怕貸款也要買夠施足。這一年夏天我被招為文化干事,離開了土地,但我沒有告別土地,星期六、星期日,我回家忙地里的活。這時秋收就到了,三個孩子也去地里幫忙。十三歲的女兒知道心疼母親,總想幫母親多干點,割著割著,就割到了母親身邊;十五歲的大兒子在我身邊。一下一下地揮動著鐮刀,已有了大人樣;九歲的小兒子大約怕被我們拋在后面,割著窄窄的一溜,竄到前面去了??茨巧砗?,七零八落的麥穗,妻子說,你還小,割不了,去拾哥哥姐姐后面的穗頭?!樟诵←?,拔了油菜,挖了洋芋,接下來要把小麥、油菜運到場上打碾。把麥捆攤在場上,我趕著一對牛,牛拉著一只碌碡,碾壓著長了一夏身子、結(jié)了一秋果實的麥稈和麥穗。打碾的過程很繁雜,當(dāng)木锨一次次伸向天空,風(fēng)把麥衣子吹向一邊,金色的麥子落下來在麥堆上歡快地跳動時,我們是那么歡喜。
我們的土地給了我們相當(dāng)豐厚的回報:金燦燦的麥子,黑油油的油菜籽,還有燒飯的麥草,還有一個冬天讓炕變得熱乎乎的麥衣子……因為土地,我們充實而快樂。我們有房有土地,生活雖然不富裕,但也沒有明顯的貧富之差,人們的心寬著,簡單的日子也就快樂了。
三
現(xiàn)在,我家的土地只有一畝多。先是三個孩子考上學(xué)離開了村莊,后來我調(diào)到縣城,在城里買了房子,在城里安了家。我們的土地有幾畝調(diào)整土地時調(diào)整去了,有幾畝退耕還林了,還有幾畝,承包給了村里種植青海云杉的黨家哥哥。留下的一畝多土地,半畝多種油菜,少半畝種洋芋。土地在我們手中仍然顯得生機勃勃;三月末,我們翻了地,播下了種子;四月初,綠了地面,洋芋一行行伸出頭,舒展著肥碩的葉片。
我在土地上忙著,同時,也注意到了土地上的變化,往年星星點點的云杉,突然間擴張開來,青翠的樹苗遍地都是,成為燎原之勢。前些年,村里的人們還曾擔(dān)憂,種糧的土地不種糧,種下滿地的樹,吃什么呢。這才過了一半年,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麥子不見了,年輕人也不見了??释麙晟细噱X的年輕人紛紛出門,男的多出現(xiàn)在建筑工地上,女的多在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年齡四十歲以上的,則留在家里忙在土地上。忙著云杉地里拔草,忙著給云杉施肥,忙著給云杉澆水,捎帶著務(wù)勞那幾分油菜——總得拔一下草,幾分洋芋——還得雍一下土。這兩樣家里夠用就可以,誰都不指望靠它賣錢。也有小心的人,他們怕這么多的樹苗賣不出去,但再小心,也不種小麥、油菜,他們種蒜苗。蒜苗雖然不如云杉值錢,可年年能見錢,比起小麥油菜之類,效益要好幾倍。
云杉長了五六年,終于長大了。前兩年云杉賣得好,少則十來萬,多則三四十萬。土地的回報讓人嘖嘖咂嘴。十多輛小轎車開始在村莊的巷道來來往往,有四五戶人家在縣城買了房,老人搬進城,孫子在城里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即使目前無孩子上學(xué),在城里買了房,說媳婦也比較容易些,人們這樣說。言語之間,帶著淡淡的無奈。也有人上當(dāng)了。買的云杉種子是四川那邊的,青海云杉三年長成的個兒,那云杉兩年就長成了。上當(dāng)?shù)娜苏f是青海云杉,來買云杉苗的,竟也當(dāng)真,放下十多萬錢買走了二年生的云杉苗。對此,我有些震撼,說,怎么能這樣呢。有人不以為然,說,這有啥不可以的,雙方愿意的事嘛。
春節(jié)在老家拜年時,黨家侄兒拿來一大捆蒜苗。蒜苗長得不粗壯還有些矮,侄兒說沒打農(nóng)藥長相不好看,留著家里吃。賣的蒜苗長得又粗又壯,可農(nóng)藥打得厲害……我說要是不打呢?侄兒一撇嘴,說那誰要啊,叫蟲吃的瘦不拉幾的,也賣不上好價錢。我一時語塞,這些善良的人,這些仍靠土地生活的人,是什么讓他們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又到一家,喝著酒,喧著天,我有意把話題引向吃喝的安全問題上,說這酒怕不是互助酒廠的吧?主人大度地一笑,說也說不準(zhǔn),現(xiàn)在的人不像以前了。接著他們告訴我現(xiàn)在的人干的兩件事,一件是前年村里人買了一輛小轎車,有了車就興奮,就開到了城里。車剛停在路邊,有交警過來,說不能在這里停車,趕快開走。才準(zhǔn)備走,又來一個交警,說停,說你風(fēng)擋玻璃缺一個標(biāo)志。有一個沒貼,放在家里了。那就去取。家在山溝里……那就沒辦法。刷刷幾筆,扯下一張罰款單,罰了二百塊錢。讓他憤怒的是,大街上連一張標(biāo)志都沒貼的車有的是,可那個交警連看也沒看。
另一件是,幾戶村里人前年各買了一套商品房,有一戶由于錢緊張,當(dāng)年沒裝修,也沒去要鑰匙。去年臘月裝修后剛搬進一些家具,一個女的就上門收暖氣費。他取著錢,可那女的說,你要交兩年的。他說頭一年不要說住,我連房子都沒裝,還收啥暖氣費。女的說人家把房子交工了,就是你的事。他見說不過去,就說那我少交一點行不?那女的說少一分錢都不行。他便來了氣,說這樣的話,我一分錢都不交。那暖氣費到現(xiàn)在他們都一直拖著。
我好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我端了一杯酒一口喝干。當(dāng)烈酒熱辣辣地從喉嚨流經(jīng)食道時,我?guī)缀趵斫饬怂麄?。他們遭受了算計——一種似乎說得過去的算計,所以他們也以算計回應(yīng)著別人的算計。
人們離開土地本來就不容易。離開土地后,在外面如何活出尊嚴(yán),又將成為一件簡單而又艱難的事。
四
我仍然深深地眷戀著土地,種糧也好,種樹也罷,土地總是養(yǎng)育著我們。妻子名下雖然只有一半畝地,但這就夠了。下雨了,我說終于下雨了。妻子說,這雨一下,油菜花就開繁了。城里下了冰雹,妻子便會從窗戶望著遠方,說老家不會下冰蛋蛋吧。土地已給我們打下了烙印,這輩子,我們再也抹不去了。
土地上的勞作歲月給了我結(jié)實的身體,廣闊的天地里,我經(jīng)歷了好聽叫奮斗,難聽叫折騰的心路歷程。城市生活使我激情不再,肉體和精神也被時間無情磨損。這樣的狀態(tài),使人意識到你已經(jīng)老了。
其實,人就像我們開荒時父親埋在火灰中的洋芋,在土里生根發(fā)芽,然后白生生干凈地成長,但最終,土地又讓它變成了焦黃。
我眷戀土地,也懷念在逝去的歲月中那些人給我的溫暖。但我知道,人必有一死。我的父母,我的爺爺奶奶,一輩子都在土地上勞作,最后都回到了土中。某一天,我也必將回到土中,與敬愛的親人們團聚。為此,我感恩土地,因為到那天,我將在土地的懷抱中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