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日本經濟評論家、管理大師大前研一在其新書《低欲望社會》里敏銳捕捉到了日本年輕世代的普遍心理和生活態(tài)度，他們不愿意再背負風險，晚婚化、少子化，喪失物欲、成功欲，消費意愿低迷。中國的“軟世代”與他們不乏相似之處，都是不再像自己的父輩一樣，將奮斗、拼搏看做人生意義最重要的部分，甚至唯一。戰(zhàn)后日本社會走過的路，中國正經歷著部分相似的軌跡，比如經濟結束高速增長、第一代奮斗者完成財富積累后，社會的活力相對減弱。日本當下面臨的問題，或可給中國一點啟示：基本的物質生活無憂后，新的社會藍圖應該如何勾畫？對此，本刊采訪了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所社會室主任、研究員胡澎，談談她所了解的日本社會和經濟泡沫破滅后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轉折。

Q& A

N-南風窗

H-胡澎

父輩的精神遠去

N：大前研一提出日本處于一個“低欲望社會”，針對他總結的幾條表現(xiàn)，你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H：日本戰(zhàn)后以來的發(fā)展歷程和中國非常相似，有不少社會問題是日本已經解決，而我們現(xiàn)在面對的，也有一些社會問題是中日兩國共同面對的。研究戰(zhàn)后以來的日本社會對現(xiàn)代中國的發(fā)展是有幫助的。大前研一寫這本書，更多的是出于對日本社會的擔憂。經濟和社會缺乏活力，年輕人就會深受影響，年輕人缺乏創(chuàng)造力和活力反過來又會影響社會的發(fā)展。

目前，對日本社會影響最深遠的就是少子老齡化，這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F(xiàn)在的日本社會和戰(zhàn)后經濟高速增長期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少子化、老齡化，它嚴重困擾著日本國家的發(fā)展。在日本，處處都能感受到老齡化社會的氛圍，東京、大阪等大都市的感受還不是特別明顯，但是如果去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就不一樣了。我在伊勢待過一段時間，90年代曾留學富山大學，富山縣位于日本的北陸地區(qū)，靠近日本海。在遠離繁華的都市圈或偏僻一點的地方，你會看到，大街上年輕人的身影很少，人口都轉移向大都市了。另外，由于人口銳減，地方社會經濟蕭條，不少商業(yè)街的店鋪都倒閉了，房屋空置率也很高。所以，日本地方社會給人整體的感覺是很寧靜，但是缺少活力。為此，日本政府出臺了很多政策，旨在振興地方經濟。2015年安倍政府亮出“新三支箭”，提出了要構建“一億總活躍社會”的目標，其思路就是基于日本的社會已經缺乏活力了。目前，日本65歲以上的老年人占比超過27%，年輕人不愿意結婚、也不愿意生孩子，即便有這種想法和意愿，也由于各種原因不太容易實現(xiàn)。這些都是目前日本社會的一個大背景，在這樣一個社會里，年輕人跟他們的父輩就不太一樣了，其突出表現(xiàn)就是“欲望較低”。

N：他們的父輩的價值觀與日本的經濟起飛可以說互為影響，那時候人們對未來的預期是不是清晰明了？

H：日本的“團塊世代”就是1947年到1949年之間出生的一代人，這代人直接支撐了日本的經濟，當時的傳統(tǒng)性別分工模式是“男主外、女主內”，男性作為“企業(yè)戰(zhàn)士”，在企業(yè)里兢兢業(yè)業(yè)，為企業(yè)奉獻一生，女性則是守護家庭，相夫教子，做全職太太。這樣的家庭模式支撐了戰(zhàn)后以來日本的經濟的高速增長。

到他們的孩子那一輩，也就是出生于六七十年代、現(xiàn)在四五十歲的這代人，日本經濟已經有了很大的提高，不像他們的父輩那樣一窮二白。1964年日本舉辦了東京奧運會，1968年，日本的經濟總量超過了西德，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到了70年代的時候，日本經濟已經相當繁榮，非常引人注目了，全世界都很吃驚日本的發(fā)展速度。泡沫經濟崩潰之前，整個日本社會是一種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狀態(tài)。而且，80年代的日本走向“政治大國化”，提倡國際奉獻。當時的日本掀起了海外旅行熱潮，喜歡到處買名牌。

那個年代和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有點像，經濟發(fā)展很快，收入不斷提高，日本人對未來充滿希望，貸款買房、買車的欲望很強。那時候日本人的理想生活就是有自己的車、自己的房子，兩個孩子，丈夫是公司職員，妻子是家庭主婦。而且，在70年代的時候，隨著日本國民收入的提高，龐大的中產階級隊伍形成，也就是所謂的“一億總中流”，在這樣的社會，貧富差距不大，每一家的生活基本上差不多，家庭之間沒有很大的差異。那代人流行的是社內結婚，自由戀愛。女性就業(yè)率有了大幅度提升，很多女性大學、大專畢業(yè)后就職，工作幾年后，以結婚為契機辭職回家做專職主婦。當時，大多數(shù)女性將結婚作為永久的就職?？傊瑪[在女性面前的似乎就是這樣一種生活方式。而且，那代人在當時的離婚率非常低，不是說夫妻感情沒有問題，相反，很多夫妻之間缺少交流和溝通，因為丈夫作為企業(yè)員工，很早就出去上班了，晚上很晚才回家，除了加班還要應酬。丈夫參與家務、子女教育非常少。之所以離婚率低，是因為物質生活不斷改善，企業(yè)在發(fā)展，他為企業(yè)所做的貢獻是可預見回報的，這樣的動力支撐著他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抑制了夫妻感情上的問題，大家一起互相支撐著過好小日子最重要。所以，在90年代以后才會出現(xiàn)了“退休離婚”，當丈夫退休回家，習慣了丈夫不在家的妻子，覺得不能忍受和丈夫朝夕相處而提出分手。

泡沫經濟崩潰之后，日本經濟不再像70年代那樣蒸蒸日上，而是開始走下坡路。80、90后這代人出生前后趕上泡沫經濟崩潰，他們成長的時期經歷了“失去的十年”、“失去的二十年”，在走向社會時，遭遇到“就職難”，收入也不高，對未來心懷茫然。

日本年輕人的“小確幸”

N：資產泡沫破滅除了使經濟陷入停滯之外，對日本社會造成的深刻、長久的影響應該如何看待？比如現(xiàn)在很多40多歲、50多歲的人，在不動產高價時購買住宅，至今仍為了償還房貸辛勞不已。二十多歲、三十多歲年齡層的人住宅自有率下滑，他們不選擇購買住宅而是租屋，戰(zhàn)后以來這是日本人第一次選擇不擁有住宅。即使有低利率激勵措施，年輕人也沒有什么反應。

H：80、90后出生的時候，他們的家庭經濟條件已經很優(yōu)越了。泡沫經濟崩潰讓一些企業(yè)倒閉，但整個社會的發(fā)達和便利程度還是很高的，交通便利、設施完善、文化產業(yè)發(fā)達。所以，這些孩子是無憂無慮生長起來的，他們不為衣食發(fā)愁，更加重視自己的內心感受，注重發(fā)展自己的興趣愛好，而不是像父輩那樣，做“企業(yè)戰(zhàn)士”，犧牲掉自己的家庭幸福，為企業(yè)奉獻，他們已經不太認同這種價值觀了。他們的父輩一般是結婚時先租房住，有了孩子再按揭買房，等到差不多退休的時候還清貸款，房子才真正屬于自己。80、90后就覺得這樣的人生很辛苦。而且，他們的父輩很多都是在高價位時買的房子，后來沒有漲、甚至跌了，房子本身沒有什么投資價值?，F(xiàn)在的年輕人更喜歡繁華的都市生活，不愿意去郊區(qū)買房。哪怕在繁華的地段租一個很小房子，能享受現(xiàn)代化的時尚的都市生活，他們就已經很滿足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不太喜歡加班，以前公司里如果上司不下班的話，員工基本上是不敢走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則比較在意屬于自己的私人時間。從80年代之后，日本出現(xiàn)了“御宅族”，就是喜歡宅在家里玩游戲、上網、看動漫、科幻小說，這些人沉迷自己的興趣愛好，對買房子之類的事情不感興趣。

N：說到御宅族，前不久央視也做過一個報道，他們把足不出戶的人稱為“隱蔽族”，據(jù)說這個群體可能有80萬。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龐大的人群拒絕社交、抗拒融入社會？

H：中國的學界一般把這個群體翻譯為“蟄居族”或者“悶居族”，他們長期待在家里，身體也沒有什么問題，就是不和社會接觸，有意識地把自己封閉在家里，每天就是看書、上網、玩游戲。有些比較嚴重的甚至不出自己的房門，父母每天把飯菜放到他們門口，不能進入他們房間。情況稍微好一點的，會趁夜晚沒人的時候出去溜達一圈。這些人群里，有的是因為遭遇了校園暴力不愿意去上學的孩子，有些則是成年人，因為失業(yè)或者求職失敗，回到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勇氣出去了。這現(xiàn)在是日本很大的一個社會問題。日本這個社會人和人之間很難像以前那樣坦誠了，大家都客客氣氣的。日本社會秩序井然，人與人之間客客氣氣，很少有摩擦糾紛，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日本社會太強調同一性，日本人太壓抑自己、人際關系太過疏遠，每個人都太在意別人怎么看自己。比如說，現(xiàn)在年輕人談戀愛的時候，很缺乏勇氣表白，我們以前覺得日本人很開放，在中學就談戀愛、同居。實際上不是這樣，他們的內心越來越敏感，過分在意別人的感受，很怕受傷害，導致行為上瞻前顧后、畏手畏腳。

N：日本的年輕人比較關注自我感受、對社會沒有太大興趣的觀念的是不是也跟他們父輩教育觀的轉變有關系，以至于這代人對成功、奮斗不再那么有熱情。

H：日本的50、60后這代人，他們做了家長之后，由于接受了西方自由寬松式的教育，在教育自己孩子的時候，比較尊重孩子自己的想法，不會把自己的期待強加給孩子，對孩子的要求也不高。我有時候跟一些日本朋友聊天，他們會說孩子將來只要能自立就可以了，不期待他成為多么優(yōu)秀的人才。日本的學校教育也不主張拔尖，提倡公平，不鼓勵競爭。老師也不能老表揚一個孩子，班干部輪流做。所以，在日本想要考上好大學的話，一定要上私塾，私塾才有競爭，才能做一些比較難的題，公立學校太強調寬松教育和公平性。所以，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日本小孩子的夢想也是很實際的，例如，女孩子想將來當個面點師，男孩子想將來做個美發(fā)師之類的，職業(yè)理想很實際。這有點像臺灣人講的“小確幸”，注重生活中的容易到手的幸福，很容易滿足，不會有很大的理想、抱負。另外，在生活中，日本最近幾年很流行的一個觀念就是“斷舍離”，斬斷對物質生活的過多欲望，過一種簡單清爽的生活。這些都使得日本年輕人的創(chuàng)造性和奮斗精神顯得有些不足。

中產階層減少沖擊年輕人的生活預期

N：日本較早進入了中產階級社會，但是在自身經濟運行和全球經濟變化背景下，也不可避免出現(xiàn)了中產下沉的情況，經濟和階層的變化對日本年輕人的生活預期是不是也產生了影響？

H：近年來，“相對貧困化”問題在日本成為一個比較熱門的話題，2014年NHK曾經播放過一個紀錄片，專門講了女性的貧困，在日本引起了很大的沖擊。其中有一對母女，她們長期寄居在網絡咖啡館，一天1千多日元，就可以住在類似于小包房里頭，可以上網、睡覺、洗澡，因為她們租不起房子只能住在那個地方。還有一個女性，每天早上出去工作，打了好幾份工，依然不能擺脫貧困。貧困是存在代際傳遞的，母親或者家庭貧困的話，下一代也會很容易陷入貧困的生活狀況。

“一億總中流”的日本中產階級，現(xiàn)在已經有一部分滑落到中下層，也就是所謂的“下流化”，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以前，日本人對自己的均質化社會一直引以為傲，現(xiàn)在這個穩(wěn)定的社會階層正在發(fā)生變化。在這種環(huán)境里，年輕人再努力，也很難獲得很大的上升空間。一些人大學畢業(yè)之后，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只能做臨時工、小時工或者打幾份工，這樣的工作是最沒有保障的，各種社會保障、福利、獎金、津貼與他們無緣。NHK曾經播放過一個紀錄片叫“窮忙族”，記錄了幾位年輕的窮忙族的生活。他們沒有固定的工作，作為“派遣社員”，在公司登記之后，哪里有活兒就派你去哪里，工作不穩(wěn)定、居無定所。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企業(yè)為了節(jié)省成本，大量雇用臨時工、計時工、季節(jié)工、派遣員工、合同工、返聘人員等非正式員工。這些人收入低，缺少社會保障，很難結婚，在日本，男性年收入300萬日元是一個分水嶺，低于這個年收入，是沒有女孩子愿意嫁的。目前，年輕人中非正規(guī)就業(yè)者占了很大比例，這也是年輕人結婚、生子的意愿降低的重要原因。

N：為什么年輕人出于生活壓力、經濟考量做出的理性選擇會成為一種整體的社會氛圍？

H：這跟一個國家的發(fā)展狀況有關系。對日本的年輕人來說，一夜暴富的機會幾乎已經沒有了，在一個企業(yè)里面再努力、再優(yōu)秀也不可能短時間脫穎而出。戰(zhàn)后日本的三大法寶是終身雇傭制度、年功序列制度和工會制度，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日本企業(yè)基本不裁員、在一個企業(yè)時間越長相應的福利越多，是一個論資排輩的社會。這樣的制度安排和企業(yè)文化讓年輕人在企業(yè)踏踏實實、按部就班地工作。另外，日本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于外界缺乏好奇心或者探索精神，去海外留學的人少了，出國旅游也不那么熱衷了，很多人出去旅游一圈，重新踏上日本土地，會由衷地感嘆：“還是日本好??！”日本在許多方面的確做得很好，無論從環(huán)境、基礎設施、服務水平到國民素質，他們已經把一個面積狹窄又資源匱乏的國家建設成如此精致，把日本人的創(chuàng)造力、奉獻精神、以及團隊精神都發(fā)揮到了極致。那么，日本現(xiàn)在面臨的困惑也正在這里，再往上發(fā)展的空間已經很有限，日本年輕人的干勁也不那么足了。在欲望不是很強的時代，日本會向什么方向發(fā)展？的確值得我們思考。

N：從日本社會的歷程我們可以得到什么樣的啟示？當一個國家完成基本的財富積累之后，除了激勵年輕人奮斗、獲取更高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社會活力和向前發(fā)展的動力還應該有哪些來源？

H：奮斗不一定只是經濟維度的，從無到有的生存問題解決了之后，就是讓社會怎么更精致、更美好、更人性化。我覺得當一個社會變得成熟、財富積累到了一定階段之后，年輕人的公民意識比經濟上奮斗的欲望更重要一點。當他們參與到改變社會的進程中，就會覺得自己的幸福感和能力是與這個國家、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的。